一泓細泉自山頂潺湲流下,如白色的絲帶縈繞著山體,卻在山腰處迸發而成飛瀑,沖襲而下。翠骨珊珊的古樹宛如巧手點綴一般,鑲嵌在飛瀑兩邊,在?氣氤氳下,宛如一幅妙相?成的水墨畫。
這樣的山水,本是世外桃源,但此刻,卻添加了一份皇家貴氣。
仰望山頂之處,是一片平台,平台之上,赫然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祭台,祭台之上,描繪著五爪金龍。青煙裊裊,金龍宛如在雲霧中沉浮。一個人盤膝坐在祭台之上,星冠羽服,正在打坐。他手中拿著一柄拂塵,上面刻著四個字:飛玄真君。
這是當朝嘉靖皇帝給自己加封的道號,全稱是「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此人面色淡金,體胖身虛,卻正是嘉靖皇帝。
嘉靖旁邊站著一個人,也是星冠羽服,乃是當朝國師吳清風。
皇帝出巡,是何等?事,往往要千人相隨,萬人相伴。但這座山上,卻只有這兩個人,再也見不到第三個。
沉香散成的青煙裊裊,織入了夜色中。嘉靖已經靜坐了三個時辰。他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問道:「國師,這座山上真的有神仙嗎?」
吳清風搖動手中的拂塵,肅然道:「果真會有。否則,臣豈敢讓陛下到此處祭天?」
嘉靖:「那,仙人真的肯幫我們?」
這句話讓吳清風沉默了一下,也悠然歎道:「億萬蒼生將要遭受大劫,明朝江山危在旦夕,我們只能誠心祭天,祈求仙人的慈悲。所以臣才要皇上御駕親來,孤身露宿山頂?以誠意感動仙人。」
嘉靖哦了一聲,卻並不相信。他篤信仙道,在位幾十年來時時刻刻在尋訪仙跡。騙人的把戲見了不少,但仙人卻一個都沒有見到。這座山雖然不錯,但若說仙人會在此處出現,他卻並不怎麼相信。
他相信的,是吳清風的那句話——大明江山危在旦夕。
他什麼都可以不相信,只有這句話,他卻不能不相信。
明朝歷代天子,都被這句話嚇得惴惴不安。
此刻,月上中天。
一片瓊華,照耀寰宇。月色如銀,將周天全都籠在淡淡的憂鬱中。
閒雲度月,仙人何處?
嘉靖有些不耐煩,兩腿酸軟?忍不住就想站起來。突然,?聽吳清風輕噓了一聲,道:「皇上,請噤聲,仙人已經到了。」
嘉靖急忙抬頭,就見一個淡淡的人影出現在了御宿山頂上。
金黃色的明月彷彿一隻碩大的圓盤,懸在他身後。那人青衫落落臨風,一如站在月殿中的神祇,俯瞰著塵寰。他背對著山下站立,凝望著蒼宇。剎那間,嘉靖彷彿有種被逼視著的錯覺。他的五臟六腑都變得透明起來,被那人看了個遍。
他一陣驚訝,卻又一陣歡喜。莫非真的是仙人來到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來,錯覺再度出現。
那人的身影本來遠在天邊,此時,卻忽然清晰起?。他緩緩轉身,一雙眸子冷冷地注視著嘉靖。
嘉靖忍不住一聲驚呼。
這人的雙眸是如此深沉,彷彿蘊含了整個幽冥。僅僅凝視一眼,就讓人忍不住心悸。嘉靖雙足一軟,忍不住跌坐在地。
吳清風大吃一驚,張口剛要說什麼,那人氣勁倏然爆發,月光猛然沉重了起來,輕雲似乎化為萬鈞巨石,凌空壓於他身上。
這絕不是幻覺,因為吳清風分明感覺到自己的骨骼被壓得格格作響。
他心頭閃過一陣驚恐,瞳孔已不受控制地放大。
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魔,是將屠盡世間一切生靈的魔王!
但,他並不想殺他們,?厲氣勁在他們身上只停留了一?息,便倏然退卻。風輕月冷,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山中落花受了殺氣催動,紛落如雨。
吳清風卻彷彿受了漫長的酷刑,不禁委頓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漫天花雨中,那人輕輕拂袖,在山頂一塊巨石上坐了下來。他的姿態極為隨意,甚至帶著幾分閒散。但恍惚之間,嘉靖帝卻覺得此處化為金鑾寶殿,自己是朝班中等待朝拜的臣子。
而他,卻是君臨天下的帝王。
花影紛亂中,只聽那人淡淡道:「下去。」
嘉靖頭腦中一陣暈眩,那人的聲音彷彿在他的頭頂上打開了一個缺口,將這道命?直接灌入其中。他忍不住轉身向山下走去。
一聲鶴鳴,在山中響起。吳清風身子凌空而起,一口鮮血噴出。
鮮血聚成一隻血鶴,在空中猛然炸開。刺鼻的血腥氣讓嘉靖心神忍不住一窒,動作停了下來。吳清風一把拉住他,臉色幾乎變成了白紙。
「閣主!」
閣主?
嘉靖一驚。忍不住轉身,抬頭。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配稱這個名號。
華音閣主,卓王孫。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國師不是在這裡祭天,等候仙人嗎?
嘉靖心中充滿了困惑。
金黃滿月中,那個人緩緩走向前來,嘴角挑起一?冰冷的微笑。
「御宿山?不留客,兩位請回吧!」
只是那麼一瞬間,嘉靖皇帝已經看清,此人的確是卓王孫。
他對這個人印象深刻,雖只見過一面,但早已深印心底。
京師城下,以三句「天下」之言,令吳越王一敗塗地。俺答汗十萬大軍,瓦解在他一人之前。
當時情景,嘉靖怎能忘卻?他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你是卓王孫!」
卓王孫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嘉靖帝心中的困惑卻絲毫不消。
他們等待的是仙人,卓王孫來做什麼呢?
為什麼國師一面口吐鮮血,卻又一面面露欣喜?難道卓王孫就是他們要等的仙人?
這又如何可能?
卓王孫的微笑迅速歸為冰冷,整座山都變得寒冷起來。嘉靖又開始一步步後退。
突然,又是一聲清鶴之鳴,血光再現,吳清風緩緩踏上一步,襟前的血色更濃,臉色卻更白。
卓王孫淡淡道:「你應該知道,再用一次元命之音,你就死。」
吳清風一字一字道:「在下只求閣主看一件東西。只要閣主看一眼,在下就算死在這裡,也絕沒有半分遺憾。」
鮮血與蒼白映襯著?臉上的決絕,就連卓王孫?不禁有一絲動容。
「好。」
吳清風繃著的一口氣,這才鬆了下來。他腳步一陣踉蹌,幾乎站立不住。他蹣跚著,向祭台一旁走去。
那裡,放著一乘小轎。轎上的簾子閉得緊緊的,連一絲風都不透。彷彿轎中是另一個隔絕的世界。看著這乘轎子,吳清風嘴角升起了一絲微笑。似乎他早就料定,這乘轎子裡的東西,一定能打動卓王孫。
他的手緩緩攀上轎子,猛地將轎簾拉開。
篤,輕輕的一聲響,是弓鞋敲在轎底的聲音。一隻雪白的衣袖從轎中伸了出來,扶在了轎桿上,接著,是籠鞋淺著的一隻鴉頭,以及被弓鞋撐起的裙角?裙與鞋都是雪白的,慢慢地,一個嬌小的身影探了出來。
卓王孫忍不住失聲驚呼。
人影一閃,吳清風被凌空提了起來。他駭然低頭,就被卓王孫的目光深深吸引。
那是漆黑的,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瞳仁,任何目光都會深陷其中,彷彿連希望都無法興起。那彷彿是上古神魔的毀滅之瞳,雖然寧靜沉著,卻充滿了殺戮的殘酷。
只看了一眼,吳清風的心就開始顫抖起來。他幾乎忍不住狂呼出口,但作為國師的尊嚴讓他死命地咬住了嘴唇。鮮血,從口腔中溢了出來,他能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顫抖,無法停止?
卓王孫的力量像是天上的巨龍一般纏繞著他,慢慢沁入他的皮膚,束縛他的筋骨,浸漬他的靈魂,禁錮他的輪迴。他像是被綁在火刑柱上的囚犯,聞到了自己皮肉的焦灼味。
那雙眸子中的漆黑,彷彿在旋轉、吞噬著吳清風最後一絲理智。他不知道自己的恐懼什麼時候就會爆炸,他就會像一個孩子一樣哭喊,哀求卓王孫放開他饒過他。
一字一字地,卓王孫問道:「她,是誰?」
吳清風感到每個字,都像是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口。他忍不住狂呼起來:「她叫嫚兒,她不是小鸞!她不是小鸞!」
卓王孫猝然放手。
吳清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卓王孫的目光,卻已盯在了嫚兒身上。
他的眸中,沒有了漆黑,還原成普通的眸色。
他看到的,卻是小鸞。
以前,他從未想到過世間竟會有兩個人長得這麼像。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嫚兒,跟六年前他見到的小鸞幾乎一模一樣。甚至,連仰望著他的神情,都是那麼相似。宛若聖手臨摹的一幅畫。
那淡淡的眼眸,隱隱含著的一抹憂傷,以及尚未觸及世情的嬌稚。孱弱的靈魂,孱弱的肉體,白得像是透明的肌膚。
她的眉目,就算卓王孫看來,都幾乎跟小鸞一模一樣。?相似的是她的神態。見到她?卓王孫不禁一陣恍惚。
彷彿是小鸞拈著花,又站在了他面前。
他,彷彿從未失去她,只不過是清晨的露珠,迷濛了他的眼睛,讓他看不到她。
他幾乎忍不住想要跨上一步,將她攬在懷裡。
他所有的失落,都將被填滿。所有的痛苦,都將不再永恆。
他幾乎忍不住跨上這一步。
月色之下,她就像是夜月的精靈,等著一個守護的擁抱。
吳清風盯著卓王孫。卓王孫的每一個神情都落在他的眼睛裡。慢慢地,他露出了一絲笑容。
猛虎,已漸漸入了他的牢籠。無論虎多麼危險,只要?到正確的餌,就必定能夠降服。沒有什麼能比馴服一頭爪牙尖利的猛虎更令人感到滿足的了。
他忘卻了身上的痛苦,充滿愉悅地站了起來:「大明朝人口約有七千萬,年齡十六歲的少女大約一百二十萬。三個月內,各地官員按照圖譜選出三千六百七十二名形似者送往京城,再由見過小鸞的人選出十名,再由我親自甄選,最後的結果就是嫚兒。這個計劃,本是吳越王制定的,用以暗殺閣主。但在下與皇上商量,閣主乃是天人,豈是一個女子所能傷的?聞說閣主痛失所愛,不如將嫚兒送與閣主,略慰寂寥。」
說著,臉上的微笑更盛。
能夠在全?範圍內選出一名如此形似神似?人,看似簡單,但其中所蘊含的艱難,恐怕絕非常人能夠想像。如果不是以帝王之尊,號令天下,動用千人萬人,絕不可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也難怪吳清風心中得意。步小鸞逝世,卓王孫心中傷痛,天下人共知。此時有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嫚兒來到面前。吳清風相信卓王孫絕不可能拒絕。
誰又會拒絕?
他篤信,卓王孫一定會答應他的條件。
嫚兒宛如透明般的面容隱在月光裡。在月下看來,她幾乎就是小鸞。世上再也找不出更相像的兩個人了,正如無法找出另一顆同樣傷痛的心。
月光也照?卓王孫的臉上。這張臉似是忽然變成了普通人,不再那麼冰冷,不再那麼高高在上。他有了七情六慾,全都刻在了臉上,不停地變幻著。
那是,只有小鸞才能帶給他的感情。
她於他,已經超過了一切女子對於男子的意義。妻子,妹妹,女兒,情人;孺慕,依戀,愛惜,驕縱都不足以形容。她是他心中唯一的空缺,是冰冷石座上的神祇,俯瞰人間時所流的一滴眼淚,是隱藏在他神性中唯一的柔軟,是毀滅與殘酷的命運中唯余的溫存。給他痛苦,卻又無法割捨。如果失去她,他的心便會冰冷,他與這個世界將漸漸遠去。
他,不能沒有她。她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的七情六慾?
嫚兒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露出了一絲笑容,向他走去。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似乎也已意識到,他便是她的終點。只有在他的身邊,她的生命才有意義。
她的生命,必須要他來點燃。
就彷彿是六年前,小鸞見到他的第一面,將花交到他的手中
那時,他曾感受到一線溫暖。
嫚兒的手,也向他伸來,恍惚中,彷彿是一束光。
突然,一聲嬌呼,她的身子忽然栽倒,委頓在地上。她就像是一朵飽受摧殘的花朵,甚至容不得一絲驚喜。
這一幕,亦與六年前一模一樣。卓王孫嘴角泛起一絲痛苦之色。
生命的畫卷,竟如此殘忍,將已翻覆過的篇章再一次打開,從頭展示斑駁的血痕。本已終結的樂章,竟不顧聽者的悲傷,在悲歎的歎息中再度奏起前奏,聲聲敲擊著尚未癒合的創口,讓心變得如此痛楚。
吳清風悠悠道:「造化,總是這麼神奇。我們尋到嫚兒的時候,發現她身上也有種古怪的病,只要一天不吃這種藥,她立即就會死去。這種藥用奇方異術製成,只有皇家才能夠供給。或者,還有華音閣。」
說著,他拿出一隻小小的琉璃瓶,遞到卓王孫面前。
月光,將嫚兒的痛苦照得那麼清晰。
只要他接過琉璃瓶,給她藥丸,他就會救活另一個小鸞。
一個一樣孱弱,透明,稚弱,傷感的小鸞。
就如六年前一模一樣。
他的痛苦,空缺,冰冷,也將不在。他留戀的,依賴的,守護的,悵望的,都將圓滿。再無遺憾。他將與她在一起,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將他們分開。
卓王孫的身上,泛起了一陣輕微的波瀾。
月色,將嫚兒的面容照成迷濛的痛楚,那麼近,又那麼遠。觸手可及,又永不可能擁有。失去的,還會再次獲得嗎?
還能再擁在懷裡,溶在生命裡,成為唯一的依賴,用琉璃一般的眼眸看著他嗎?
還會永無所求,只是單純地依戀著她,單純地歡喜,單純地憂傷嗎?
是的,只要接過這只琉璃瓶,送給她,他就再一次擁有這一切。
是的,他不用疑惑,唯一要做的,就是感謝上蒼再次給了他機會。
卓王孫接過琉璃瓶,輕輕歎息。
「不。小鸞已經死了。」
嫚兒的痛楚猛然一窒。她驚恐地看著卓王孫。她能感受到他的心,她不相信他不肯救她!
又有誰不肯呢?
卓王孫臉上的表情卻漸漸冰封。他的七情六慾就像是那位已死去的少女,被裝進棺木,釘上長釘,深深埋葬於黑暗的淵藪。
從此,唯有青燈孤柏相伴,再不會有任何生機。
嫚兒的痛苦讓她說不出話,她掙扎著,從地上支撐起身體,向卓王孫爬去。她想靠近他,讓他看清楚這張臉。她知道,這張臉屬於他最喜歡的女子,他無法拒絕這張臉,尤其是她痛苦的時候。她只恨月光是如此朦朧,不能將她的痛楚細微地刻畫出來。
但,她只感受到了失望。當她終於抓住卓王孫的衣角時,她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只餘下寧靜的眼睛,漆黑而深沉。那雙眼睛看著她的時候,彷彿只是看到了一朵即將隕落的花,一片即將飄逝的葉,一叢即將融化的雪。
方纔他眸子中閃爍著的那點柔軟,已經裝進了棺木,深深埋葬。一如小鸞,也一如未來的她。她無論怎麼痛哭,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黑暗將一切吞沒。
她不死心,仍想作最後一次嘗試。
他是她的終點。她要依戀在他身邊,受他呵護,為他所愛。她不能這樣死去。
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吐出了一口氣:「哥哥……」
卓王孫眼神驟然一震。
那聲呼喚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親切,讓人禁不住動容。那是小鸞對他的呢喃,是輪迴蒙蔽的塵垢中,唯一能擁有的潔淨。
卓王孫忍不住伸出手來,向她扶去。
但這一聲呼喚,卻用盡了嫚兒的生命。在他的手觸及到她之前,她的生命之華褪盡,化成一束蒼白的留影。
她的嘴角卻浮蕩著一絲笑意。
她的嘗試,成功了。
雖然只有一刻,但她已觸摸到了他的心,在那裡留下了烙印。
她想得沒錯。他,是她的終點。
卓王孫的手僵在半空中。彷彿經歷了一千年,一萬年,嫚兒的身體方才倒下。在冰冷的地上,委頓成一掊塵土。他親眼看著她死去,就像是又看著小鸞,在他面前死去了一次。
他所經歷過的痛苦,又一次在他眼前,在他心底上演。
如此猙獰。
卻不再疑惑。六年前,他錯了第一次,絕不會再錯第二次。
慢慢地,卓王孫收回了手。
嫚兒靜靜地躺在地上,嘴角的微笑令她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般,什麼痛苦都不能再傷害她了。
卓王孫慢慢轉身。漫天月色如華,他的青衫如石般磊落。他微微仰起頭,看著月色,就像是承受著這道光的清洗。
慢慢地,他走到巨石之前,坐了下來。
就像是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吳清風與嘉靖一步步後退,眼睛裡寫滿了驚恐。
他們無論如何都料想不到,卓王孫竟真的見死不救。他曾經為小鸞做過的一切,在江湖上廣受傳聞。他們絕對想不到,卓王孫竟會讓另一個小鸞死在自己面前。
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沒有人能夠如此殘忍。
這世間,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觸摸到他的心了嗎?
他們一步步後退,感受到死亡的氣息冰冷地將自己包圍。吳清風忽然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定出這麼拙劣的計策,到御宿山來祭天!
他輕輕張開手,一朵桃花被山風驚動,旋落在他掌心。卓王孫凝視著那朵花,久久不語。
吳清風與嘉靖一步一步地後退。
卓王孫身上散發出的冰冷讓他們從心底感到恐懼。這個人的心已不可捉摸,他們的生命像是他手中的那朵落花,危在旦夕。
忽然,卓王孫笑了笑,猝然合掌,讓那朵落花在手中化為一點嫣紅的淚。
冰冷剎那瓦解。
「帝王之尊,稀世之禮。不知兩位所求何事?」
吳清風心中狂喜,似乎又看到了事成的希望。
「閣主請看。」他匆忙走到那座祭台之上,只見祭壇上面搭著的牌額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御書房」。
他朗聲道:「此次祭天,動用了十萬人力,將整座御書房從京師大內移了過來,化成這座祭台。只是為了讓閣主看一件東西。」
他走到牌額之下,手抬起來。
御書房的門楣也是用整株的紫檀木雕就的,上面用清靈的字體寫著兩行字。
「必亡外族,禍在遼東。」
字跡用黃紗籠著,顯見皇室對這兩行字極為重視。字跡早已經很淡了,在夜色中幾乎看不太清楚。吳清風小心翼翼地將黃紗揭了下來,用手指一寸寸拂去字跡上的塵埃。
卓王孫眉頭皺了皺,吳清風大費陣仗,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就是為了讓自己看這兩行字?
吳清風道:「大明開國,功臣無數,但有一個人的功勞最高,就是青田先生劉伯溫。太祖龍興,可以說得青田先生之助最大。青田先生傳說有鬼神莫測之能,但可惜的是輔佐太祖取得江山之後,就掛冠而去,從此不知所終。」
他歎了口氣,道:「世人都說先生已成仙而去,但我卻知道青田先生與當年的華音閣主是好朋友,很可能便是隱入了華音閣中。青田先生極為擅長奇門遁甲,想必入閣之後,肯定會對閣中的四天聖陣做些改動。極有可能,此陣的陣圖便經過先生重新繪製,所以威力才如此巨大。閣主想必對先生的筆跡極為熟悉,一眼便能看出來這究竟是不是先生的親筆。」
卓王孫道:「不錯。青田先生是入了華音閣。」
他不回答吳清風的問題,但既然沒有否認,那麼就是認可了此乃青田先生的親筆。還有誰能在御書房題字?
吳清風道:「青田先生掛冠之前,不忍一手輔佐的大明江山崩壞,於是窺探天機,留下了這八個字。據說關係到大明的氣數。歷代皇上都對之極為看重。我大明最大的敵人乃是北方的韃靼,正是外族,根本重地距離遼東不遠。是以永樂皇帝一生都對韃靼用兵,以消滅韃靼為最大宏願。天幸我大明,在本朝終於有了結果。俺達汗來降,大明再也不用擔心北方之族了。」
卓王孫淡淡道:「如此,豈不甚好?」
吳清風深深歎了口氣,道:「可惜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說著,他走到祭桌旁。祭桌上擺著的,除了供品,就是一摞摞的奏章。他取了最上面的一本,道:「閣主請看。」
奏章打開,只見上面第一行用硃筆圈著一行大字:「高麗藩王急請宗主大明派兵馳援,倭軍突襲高麗,攻陷平壤。十萬火急。」
吳清風見卓王孫不語,便道:「奏章中說日出之國聚集了十萬大軍,侵入高麗,不到半個月,就從釜山打到了平壤,高麗軍隊幾乎不堪一擊,全國陷落,就在頃刻之間。」
說著,他拿過一張地圖,手指在高麗的部分劃過。他臉上的皺紋都深深摞起:「只怕倭軍狼子野心,圖謀的不是高麗,而是我大明的萬里江山。他們的目的,是攻佔了高麗以作跳板,北進而入遼東,南下而占中原。」
「我大明歷經戰亂,特別是吳越王之亂,軍備幾乎全部瓦解。日出之國剛經過戰國時代,軍備精良,戰鬥經驗豐富。我大明疲弱之軀,萬難抵擋其侵略。或者,這才是青田先生這八個字的用意所在。」
「必亡外族,禍在遼東。日出之國所圖,正是遼東!」
卓王孫淡淡道:「如此,國師不去擒王,來此處祭天何為?」
吳清風道:「能救得天下的,就只有一人!那就是華音閣主卓王孫!」
他的頭顱猛然仰起,眼神帶著焦灼的渴望盯著卓王孫:「東海倭寇之戰,別人都以為是楊盟主率領中原武人取得的勝利,但據我所知,若不是閣主一路破壞其根本重地,吸引了巨寇的注意,楊盟主只怕絕不可能這麼容易取得勝利。更是因為閣主,幽冥島才會陸沉,徹底攻陷倭寇老巢。可以說,這場勝利,閣主的功勞最大。楊盟主雖然也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比起閣主來,就不算得什麼了。何況,華音閣歷經千年經營,閣中蘊含了多麼強大的力量,想必也只有閣主才知道。若是閣主肯傾全力對抗日出之國,出戰高麗,必能贏得高麗戰爭的勝利。保大明社稷與黎民百姓的平安。貧道謹以天下生靈塗炭之大難,恭請閣主出山,平定高麗之亂。」
說著,深深鞠躬。
卓王孫凝視著他,目光緩緩掃過嘉靖,祭壇,乃至委頓在地上的嫚兒。他的眼神平靜,似乎看到的,不過是芸芸眾生織成的螻蟻之圖。慢慢地,他嘴角浮起了一絲微笑。
「好。我答應你。」
吳清風身軀一震。
他想不到卓王孫竟會答應。
天下蒼生,死則死矣。他絕想不到卓王孫竟會這麼簡單地就答應。
究竟什麼,讓他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吳清風苦苦思索。他要的,究竟是什麼?
「但我有三個條件。」
吳清風眉頭一緊。卓王孫提出的要求,絕不會那麼容易滿足。但他隨即釋然。既然有條件,就證明卓王孫說的,絕不是戲言。
他行禮道:「閣主請講。」
「第一個條件,絕對的權力。從戰爭開啟直到結束,所有赴朝將士必須完全聽命於我。全軍行動進退,只由我一人指揮,絕不可有人違抗。而中原朝廷,上至九五至尊,下至文武百官,亦不可有絲毫干涉。」
吳清風鬆了口氣。這個條件好滿足。自古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既然要卓王孫出征,當然要號令三軍。他躬身道:「我請皇上賜尚方寶劍,虎符令旗,天下之人,莫不聽從。」
卓王孫點了點頭。
「第二個條件,我要楊盟主做兵馬大元帥,統率正道武林豪傑,隨我出征高麗。在此期間,他亦要絕對聽我節制。」
吳清風一驚。他沒想到,卓王孫竟然提這樣的要求。正道與華音閣幾乎是水火之勢,彼此不能相容。要想讓正道豪傑受華音閣的率領,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深深皺著眉,思索著,良久,方才道:「貧道必盡全力說服楊盟主。」
卓王孫淡淡地笑了笑:「不用了。我會親自去找他。」
那時,高麗,將是他的戰場。
不是他與那位平秀吉的戰爭,而是他與他這位終生的敵人的戰爭。他與他,將在這片這場上,爭奪同一個結果。
究竟是他勝,還是他勝?
那時,這場戰爭才會有意義。
緩緩地,他說出了又一句話:「第三,我要天下縞素。」
吳清風大吃一驚。
天下縞素?為誰?
卓王孫冰霜般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悲痛。
吳清風霍然明白。天下縞素,為的是那個嫚兒極像的人。那是卓王孫心中唯一的痛。也許,打動他答應這場戰爭的,正是這縷痛楚。
那一日,他虧欠了她一個葬禮。於是他要萬千眾生,同聲哀哭,為一人辭世致哀;他要茫茫世界,化為皓白,為一人之傷痛陪葬。
這才是他真正想要交換的條件。
強如卓王孫,也不能讓天下人為他的傷痛縞素。那只有帝王的威嚴,才能做到。
亦是皇帝在天平上唯一的籌碼。
但大明於禮法看得極重,尤其是當朝文官,更是個個都寧折不彎。天下縞素,只有在最重要的幾位皇室宗親駕崩時才能頒令天下。否則,當朝官員便會死諫,寧死也不能讓這樣的亂命頒下去。
卓王孫盯著他,冷冷道:「我說的天下,是全天下。」
全天下?吳清風的心,更沉。那並不僅僅是大明,還有蒙古,高麗,日出之國。高麗乃是藩國,向來順從明朝旨意,不必考慮。但蒙古乃是宗親之國,日出之國更是敵國,令這兩國亦縞素,那幾乎是根本不可能之事,哪怕皇帝駕崩,也未必能做到。
但顯然,若不答應,卓王孫絕不可能出兵高麗。
吳清風在心底權衡、思量著。忽然間,他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的身份雖然未必如帝王尊崇,卻恰好陰差陽錯,成為諸多因緣交匯的樞紐。如果有恰當的時機,恰當的安排,此人之死,的確有可能讓四個國家同時為之縞素。
剎那間,吳清風心底有了一個近乎殘忍的決定。這個決定,讓他那張鶴髮童顏的臉也灰敗起來——那是他不能放棄的堅持。但,放棄它,又是唯一能令天下縞素的可能,再沒有別的辦法。
一方面是天下蒼生之塗炭,一方面是一人之犧牲,究竟該選擇誰?
或許,他根本不必猶豫。
艱難地,他抱拳,向著卓王孫:「閣主,我答應你。」
一句話說完,他的聲音變得蒼老無比。他忽然在想,縱然這個選擇能保全天下蒼生,那又有什麼意義?
天下,不是為了自己想保護的人而存在的嗎?
犧牲了這個人,天下又有什麼意義?
吳清風忍不住一陣咳嗽。
卓王孫注視著他。這時,他看到的,不是權威顯赫的國師,而只不過是個垂垂老者。卻也正是這個老人的憔悴與痛苦,讓這些條件得到了保障。
他淡淡一笑:「但願如此。」
他舉起祭桌上的酒杯,杯中的酒與月光相互映照著,就像是夜色中蕩漾的海。
上面浮著的,是多少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