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漢城十五里,就是碧蹄館。那場殘酷的殺戮讓倭軍至今膽寒,因為極少有人願意到這裡來巡邏。這裡,竟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楊逸之在隨沈唯敬出使漢城之前,在這裡留了四匹駿馬。他與相思倒替騎乘,可在兩日之內趕回平壤。
然後,他再設法將相思送回中原,只有中原才是真正安全的。
他的安排並沒有破綻,相思的輕功不錯,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就趕到了碧蹄館。這裡已成一片廢墟,本來繁華的驛站已被幾十日前的戰爭摧成了一片瓦礫,夜色中幾座高大的建築仍然殘存著,搖搖欲墜。四處都是炮火留下焦痕,淒風苦雨,點綴著這裡的荒涼。
幸好,那四匹馬還拴在路旁,啃食著星星點點的青草。楊逸之心中一喜,拉著相思向馬奔去。
但他的身形陡然頓住。
四匹馬離他只有幾十丈的路程,於此,卻變成不可逾越的鴻溝。
一道高大遙陰影出現在路旁,彷彿一座不動的山。細看去,卻是一位全身漆黑的騎士,騎著一匹同樣高大,漆黑的戰馬,靜靜矗立著,散發出逼人的氣勢。
漆黑的盔甲,讓騎士只顯出一個模糊的輪廓,他就像是雨夜中的幽靈,從地域中剛被召喚出來。他矗立不動,濃烈的死亡氣息仍瀰散而出,將四周的一切生息斷絕。泥濘的大地上彷彿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圓環,以他為中心七丈以內,一切生命都會化為劫灰。四匹戰馬發出一陣哀鳴,猛烈地掙扎著,想要離他遠一些。他就像是地獄中執掌死亡的魔鬼,僅憑凝視就可以殺人。
楊逸之掌心爆出了一絲光芒。
他不禁一凜。這個黑影的殺氣是如此濃重,隔著這麼遠的距離,竟然能激發他的風月劍氣!此人就算放諸中原,也是第一流的高手,絕不在七派掌門之下。
也許,他早就料到了,平秀吉一旦發現他帶走相思,日出之國忍者那無孔不入的忍術便會立即鎖定他。他只是沒想到,他們來得是如此之快。
黑暗中,猛然爆起了刺眼的光芒。
一團火,從後面向倆人走了過來。火是不會走的,那是一個人,渾身燃著烈火的人。但仔細看時,,只發現,那只不過是因為他穿了一身紅衣而已。卻似乎有強烈的光芒不斷從他的身體裡冒出來,膨脹成一團巨大的火光,將他罩在中間。這只不過是錯覺,但不知為何,卻顯得無比真實。似乎他只要稍微用力吐氣,火光就會從喉嚨裡噴發而出。
楊逸之的驚訝並沒有延續太久,一股疾厲的風從側面吹了過來。他側頭,就發現一個人迅捷無比地躥到了他身側五尺。
他從未見過如此快的身法!那簡直不像是人,而像是風,像是閃電。那人也穿著一身白衣,但白主上鑲著淡淡的綠邊,就像是風一般的流動著。她的袖了很長,長得也像是風,而且跟風攪在一起,隨便一揮,就遠達十丈。她的身子極為瘦小,風吹過來的時候,她彷彿欲乘風而去。
馬匹見到這兩個人,悲嘶的更加厲害。這兩人,與先前的黑影,封住了楊逸之前、後、左三處,只有右邊,留有空當。楊逸之本能地想向右邊跨出,但他的腳步才一動,立即就停住了。
那裡並不是沒有人,只是他一直都沒有發現。因為那一人與同雨融為了一體。雨落在他身上,無聲無息,似乎化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像是不用呼吸,也不必移動,是以楊逸之一直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這四個人,已完全封住他的去路。
黑衣之人殺氣如此可怕,出招必定凌厲萬分。燃火之人顯然內力極為詭異,出招必定猛烈如火。凌風之人的輕功曼妙,出手必定迅捷無比。最可怕的還是那藏身雨中之人,他欺身已近楊逸之竟然都沒有發現,那麼,他出手必定隱秘至極,或許,直到他擊中之後,對方才能發現他的存在。
在雨夜之中,還有多少這樣的高手存在?
楊逸之雙手忽然沾滿了冷汗。歸途,竟然是如此艱難。
渾身冒火之人笑了笑,忽然道:「火藏。」
楊逸之不答。這顯然是他的名字。這四人的相貌都詭異至極,不用他們介紹,楊逸之也能猜到他們必然是平秀吉手下的忍者。此人乾澀的語音也證明了這一點。
他們才是伊賀谷真正的忍者精英。蘭丸和他們比起來,只不過像是個被寵壞的孩子。
他雖不答,火藏卻並不介意,指著另外三個人道:
「地藏」
「水藏」
「風藏」
楊逸之手扣風月劍氣,默默思索著,沉吟不答。
火藏道:「傳說楊盟主的風月劍氣乃是當今劍術極致,我們鬼忍四人早就想見識一下了。」
他歎了口氣:「可惜的是,楊盟主只能出一劍。這一劍縱然能殺得了我們其中一個,但另外三人卻仍可要了楊盟主的性命。是也不是?」
楊逸之沉吟著,緩緩點頭。
這實在是他武功中最大的缺點。若是敵人的武功並不高,他雖不用風月劍氣,也可傷敵,但這四個人,卻無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就算他能殺得了其一,卻不能殺其三。那時,他只能任人宰割。
他忍不住望了一眼相思。
相思也望了一眼他。
只是一眼,沒有驚恐,沒有惶亂。
那是想念他,不管處境多麼艱難,敵人多麼危險,只要有他在,她都毫無擔心地信任他。
那是荒城之中,軍營之內,十萬殺陣,連綿鬼域的經歷,所歷練出的相知,相守。
只有他,只有她。
楊逸之忽然有了信心。
只要她相信他,他就能帶她離開。
不管處境多麼艱難,敵人多麼危險,只要有他在,她都不用擔心!
他淡淡笑了笑。手中的光芒驟然亮了起來。
光華,彷彿不受雨夜的約束,膨大成一團奪目的月華,倏然自楊逸之炸開。火藏忍不住一聲驚叫。
寒月般的光芒,侵體而至。他的忍術化成的護身火氣,竟不能抵擋分毫!這令他驚恐萬分,忍不住倏然後退!
地藏、水藏、風藏顯然與他有著同樣的感受,也都一齊後退!
楊逸之淡淡道:「你說得不錯,我只能殺一人。」
「但此招一出,必有一人死!」
地藏、水藏、火藏、風藏對望了一眼,沒有人敢反駁這句話。這個如月般溫煦的男子,令他們從骨子感到一種恐懼。沒有人懷疑,只要微微一動,寒月便會立即侵入他們的身體,奪走他們的生命。
這種感覺如此真實,如此冰冷,在這一剎那,四位高手都像是凍住了一般,絕不敢動一絲一毫。
楊逸之靜靜地凝立著,眼中的神光是如此決絕。
他從不願傷害任何人,但當他決定守護之後,從不吝惜付出任何代價!
慢慢地,他手中光華收斂,輕輕攜著相思的手,步入了道旁殘損的驛站。
他們消失了良久之後,火藏才感到心中的冰涼緩解了,他啊地一聲,忍不住驚呼了出來。
風藏凝視著楊逸之兩人消失了的方向,眼神中寫滿了怨毒。
方才兩人離去的身影是那麼從容,彷彿不過是春風中攜手踏青而已。他們這四位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鬼忍,竟完全沒被對方放在眼裡。
反倒是他們,殺人無數的鬼忍,竟被這麼一個溫煦的男人嚇倒了!這簡直是羞辱!
風藏眼中閃動著爐火,幾乎忍不住要衝了進去。
火藏悠悠道:「我們為什麼要衝過去送死呢!反正主公吩咐我們的,不過是困住他們而已。我們只要守在這裡,他們就哪裡也去不了了,又何必擔心呢?」
他說得不錯。經過戰火之後,碧蹄館驛站的確已經滿目瘡痍。楊逸之跟相思踏入的那座房子,稍微完整一些,卻也只不過是能遮蔽風雨而已。兩人無論躲在房中何處,鬼忍四人都會看得清清楚楚。逃走的可能性是零。
但風藏就是壓抑不住心的怒火,一見到兩人語笑嫣然的淡雅姿態,她就忍不住想衝進去,將他們千刀萬刮。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恨他們。她只不過才見到他們一面而已,卻像是已經恨了千年萬年。
炮火幾乎已將驛站完全摧毀,從屋子裡望出去,一片黑沉沉的天連著雨從破碎的屋頂透下,搖搖欲墜的屋樑掩在凋殘的磚牆上,風呼嘯著穿過這座房子,罅隙中全是雨的濕冷。
這座房子,並不能遮蔽什麼,連目光都不能。
火藏任由他們進入其中,雖是畏懼楊逸之的風月劍氣,但何嘗不是認為這座房子並湧讓他們的境地有任何好轉。
站在房中,地藏的殺氣,火藏的熾烈,風藏的迅疾,水藏的鬼魅,仍然迫人而來,壓迫著他們的呼吸。楊逸之從牆角拾起幾張破布,勉強將屋頂裂隙遮掩了一些,雨漏得就不那麼緊了。楊逸之脫下長袍,鋪在地上,招呼相思坐下。
相思抱膝坐在屋角,臉上滿是愁容,她的心事似乎很重,並沒有楊逸之那麼淡然。
楊逸之望著屋外的風雨,淡淡皺起眉頭。
地藏、風藏、火藏、水藏。他有把握在一招之內搏殺其中任何一個。如果只有兩人,那麼,他可以拼著身體受傷,將兩人全部重創。如果有三人…….
他就只能靠奇跡出現,才能勝。但現在,是四個人,他能勝的機會是零。
這四個人,看來早就習慣了協同作戰,彼此之間必定極有默契。若是讓他們成功聯手,也許楊逸之連一個都殺不死。
楊逸之徐徐歎了口氣,抬起頭來。
他連想了十幾種辦法,沒有一種方法能同時殺死這四個人。
雨絲濛濛,閃爍在他的眉睫上。四人仍分東南西北將這座驛站包圍住,透過牆上的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臉上妖異的笑容。幸好,他們實在忌憚楊逸之的風月劍氣,因此,儘管圍住了驛站,儘管這座驛站破爛的不堪一擊,他們仍不敢闖進來。
楊逸之淡淡的神色,在他們看來,卻如死神召喚。沒有人敢冒這個險。
尤其當他們處在如此有利的情勢之時。
火藏甚至坐了下來,彷彿在等待什麼。
楊逸之心神禁不住一凜。他知道他們在等什麼!
————他們在等著雨下大。
水藏的能力必然與雨有關,暴雨之中,他或許能夠施展什麼特別的能力。而暴雨只會令楊逸之的武功大打折扣,因為雨會讓人的行動遲緩,好會阻礙目光,令判斷失誤。而地藏的驅馬攻擊威力卻不會弱,風藏奇特的輕功也不會受雨的干擾。他看了火藏一眼雨絲竟絲毫不會令火藏的火減弱。
每多等一刻,他完敗的機會就大一分!
楊逸之仰起頭來,雨密密地下著。這裡,會是他的葬身之地嗎?
他站起身來,將屋中落的亂石、木樑掃在一處,一堆堆壘了起來。
磚木堆在風雨清寒中突兀地聳立著,彷彿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墳塋。
風藏冷冷一笑。她已看出,楊逸之這人似乎有些潔癖,一定要將身邊打掃的乾乾淨淨才肯罷休。所有的土灰、磚石全都被收攏在一起,在驛站內形成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土堆。
她最討厭有潔癖的人了。尤其是她還不得不在淋在雨中的時候。看到房中這麼整潔,她忍不住想到這裡的雨是多麼的骯髒。碧蹄館剛經歷過一場大戰,戰後屍體堆積如山,無法掩埋,只好架起來燒掉。骨灰在空中揚起,彷彿黑色的劫灰,至今還在飛舞。現在,這些灰全都溶在雨水中,落在她在身上,泥濘而冰冷。
她看到相思坐著的地方此時已被掃的一塵不染時,就忍不住想衝進來,掐住她的脖子,讓她滾出去。
但她不能。她必須忍耐,等待著最合適的機會。
無論楊逸之還是四人,都知道他們等的是什麼。
是大雨傾盆。
也是楊逸之跟相思飢寒交迫的時候。
但幸好,楊逸之在馬匹上放了一個包裹,包裹裡放了足夠的糧食。楊逸之無論打掃房屋還是從馬匹上取下包裹,四人都沒有出手阻攔。
楊逸之在相思身邊坐下,輕輕將包裹遞給她。兩人隔得如此之近,彷彿能感受到她淡淡的體溫。他的心忽然抽緊。
他想到幾天前,與卓王孫剛喝過的那杯酒。、
那時候,他和他就像是朋友一樣。
如果是朋友,他就該忘掉相思。他,能嗎?
不。
因為忘掉後,他便會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