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輕輕抬了抬頭。侍立在鳳輦周圍的紅衣少女們齊齊伸手,鳳輦上十二幅紅色簾帷如亂雲般飄落,層層疊疊地堆在地上。
陽光照進鳳輦,眾人才發現,公主身後,橫放著一隻巨大的箱子,足有一人多長,上面蓋著厚厚的帷幕,看不清是什麼。
戰陣東面,安倍睛明的目光變得有些凝重。
他早聽說過,永樂公主深受皇上的寵愛,又有國師撐腰,經常能徵調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武器。東海之戰,倭寇們正是忽略了這一點,才會敗得那麼徹底。
他輕輕向後揮了揮羽扇,示意全軍戒備。
公主卻傲然一笑,站了起來,向安倍睛明緩緩行禮道:「關白大人。」
安倍睛明沒有動,只微微頷首:「殿下。」
「大人可知我是誰?」
安倍睛明看著她,眉目微展,淡淡的笑容後藏著一絲狐疑。
她是誰?多麼荒唐的問題。難道,這個女人已被卓王孫逼瘋了麼?還是說,另有企圖?
他卻不動聲色,淡淡答道:「殿下乃是大明公主,亦是明軍主帥卓王孫之髮妻。」
公主緩緩點了點頭:「我因何在此?」
這個問題更加莫名其妙,羽扇後,安倍睛明不禁笑了起來:「想必是奉了駙馬之命,前來征討我軍。」
他止笑,羽扇一揮,指向她身後黑壓壓的軍陣:「平壤城內軍隊傾巢而出,想必公主已有了決一死戰的覺悟。」
公主看著他,一字字道:「關白大人,你錯了。」
安倍睛明羽扇斜指,掩住大半面容,緩緩注視著他:「哦?」
她轉身,目光掃過平壤城,掃過獵獵旌旗,掃過十萬大軍。
她站在眾人目光中,一字字道:「我來這裡,是要這所有人為我做個見證。」
「見證我在此與所愛的人,共赴黃泉!」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怔。
眾人的震驚中,安倍睛明卻似乎嗅到,這件事有一絲有趣的變化,他細長的眉目挑起,似笑非笑道:「哦?可我記得殿下已嫁為人婦,所愛的人應該只有駙馬一人才對。」
公主冷笑,突然將箱子上的帷幕拉開。
眾人又是一驚。
這是一隻紫檀櫃子,櫃腳上雕刻著粗壯的夔龍,看上去沉重而結實,怕是有千斤之重。此刻卻被橫倒,放在鳳輦中央。從櫃身上嵌著的玳瑁及鸞鳳雕刻來著,這只櫃子應該是公主的用具,應當放在閨房之中,盛放霓裳盛裝才對。而此刻,三軍陣前,大戰將至,她帶這樣一個笨重的東西來此,又是什麼意思?
眾人疑惑的目光中,卓王孫的臉色卻在一點點下沉。
他已隱約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臨行前,他允許她帶上貼身部隊、華服盛裝、車駕戰馬,以及她想要的一切,這是他的寬容,是他作為王者,對一個心若死灰的女子最後的寬容。
他並沒有想過檢查鳳輦中藏著什麼,他本不屑去想。
如今,他和她的距離足有百丈,哪怕絕頂高手,也無法將內力施加於丈之外。
他青色的衣袖在風中飄起又落下,似乎在猶豫,要以怎樣的方式,將這具櫃子瞬間化為灰燼。
卻已來不及。
公主已將櫃門掀開,一具灰白的屍體滾落出來。
眾人齊聲驚呼。
屍體彷彿被抽乾了每一滴血,只剩下一張蒼白的皮。散亂的長髮下,雙目深深凹陷,已乾涸的眸子裡,卻還定格著永不瞑目的怨恨。雙手五指蜷曲如鉤,僵在胸前,保持著拚命挖掘的姿態。指尖的指甲完全剝落,傷口卻沒有一絲血跡,只凝著枯萎的黑痂。
這簡直不像一個人,而是一具被法術封印於古墓中的殭屍,因得不到鮮血,在棺木中掙扎了數百年,才痛苦地死去。
在場都是身經百戰的士兵,看慣了鮮血殘肢,見到如此詭異的屍體時,仍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公主卻跪了下來,輕輕將屍體抱起,臉上是無限憐愛,彷彿她懷抱的不是一具猙獰的屍體,而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他將他的頭枕在自己腿上,替他拂去臉上的亂髮,讓那張猙獰的臉暴露在陽光下。
「這,就是要和我同生共死的人。」
眾人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她要說什麼。
突然,人群中一個人哭了起來:「是儲君,是我們的儲君啊!」他身旁的人先是一怔,接著似乎看清了什麼,跟著愴然跪地,大聲痛哭了起來,淒愴哭聲迅速蔓延,高麗大臣們一個個跪了下來,在戰陣前伏地哀哭。
此刻,此生未了蠱早已完全消散,死屍恢復成一張年輕的面容。
臨海君,十九歲的王儲,亦是整個高麗的未來。
如今,已化為一具灰白的屍骸。
公主抬頭望著卓王孫,無所畏懼:「我雖然嫁給了他,但我的心,卻早已給了另一個人。」
她低下頭,愛憐地看著懷中的屍體:「我本以為,自己的餘生都會在囚籠裡度過,卻不料遇到了他。於是,我便將他藏在新房中,日夜私會,他對我很好,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會反對,無論我做什麼,他都不會生氣,我們在新房裡,千般恩愛,耳鬢廝磨。」
卓王孫的臉色沉到極點,三軍陣前,晨風獵獵吹拂,似乎有無盡陰雲在他身後飛馳、匯聚。萬里睛空也不禁為之一暗。
而另一個被觸動的人,是楊逸之。當他看到屍體上那一襲白衣時,就明白了一切,那正是三連城上,他穿著的那身白衣。
他知道,她前一句話中的「另一個人」,和之後的「他」,並不一樣。
臨海君,只是個無辜的傀儡,代替他成為了公主的情人,又代替了他,承受了卓王孫的盛怒。
自從桃花林中與自己相遇,她便已誤盡了此生。
東海之邊,幽冥島上,她也曾帶著紅衣大炮、聖旨虎符,助他攻城拔寨,破敵制勝。
但此刻,他竟不知道能為這個可憐的女子做點什麼。
眾目睽睽中,公主輕輕歎息了一聲:「不幸的是,我們的事被這個人發現,之後……」
她不再說下去,投向卓王孫的目光有了幾分哀怨。
高麗大臣們突然明白了,跟著將目光轉向卓王孫。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公主與臨海君有了私情,背著卓王孫在房中私會。被卓王孫撞破後,便痛下殺氣。
眾人的目光不禁有些複雜。雖然,卓王孫的憤怒情有可原。新婚之妻在新房中蓄養情人,對於任何男子都是奇恥大辱。但通姦之罪,暃不致死。何況,臨海君怎麼也是一國王子。卓王孫即便要處置他,至少也應該讓高麗君臣們知道。
更何況,臨海君其死狀之慘,令人髮指。或許,只有煉獄跌魔鬼才知道,他在死前遭受了怎樣的酷刑。
大臣們望著卓王孫,目光中有深深的無奈,卻也充滿怨恨。
他們恨這個不可一世的青衣男子。哪怕他天下無敵,哪怕他能幫他們擊退倭軍,贏得這場戰爭,他們也會恨之入骨。
因為他已摧毀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卓王孫看著公主,目光穿透了百丈的距離。
他緩緩策馬,向她走來。每逼近一步,都彷彿山嶽移動,刺骨的殺氣逼入而來。
公主卻笑了,抬起頭,驕傲地迎著他的目光:「卓先生,閣主,駙馬……我知道你隨時可以殺我,但你有勇氣聽我說完最後一番話麼?」
卓王孫沒有回答,依舊向她走去。四野寂靜,只餘下馬蹄踐踏著大地的聲音。沒有快一步,也沒有慢一步。
公主注視著他,雙手卻輕輕撫摸著臨海君的額頭,柔聲輕語:「你知道嗎?就在剛才,我還覺得自己很可憐。
「我自命天潢貴胄,金枝玉葉,卻被父皇、群臣、國家蒙騙,作為交換和平的棋子,兩度送往蠻荒之國。兩度和親,又兩度逃婚,連史書中那些卑賤的宮女都不如。
「我自幼生長在深宮,卻嚮往著書中的江湖傳奇,希望有朝一日,在桃花樹下邂逅我心愛的少年。但當我有一天真正遇到了他,卻只因一念之差,被另一個女子取代了所有。
「我心愛的人並不愛我。他曾親口對我說,從來不曾愛過我。他說遇到我是命運安排下的一場錯。他說如果上天再來一次,依舊不會多看我一眼。
「兩度逃婚後,我被迫第三次穿起鳳冠霞帔,嫁給我痛恨的男子。被他羞辱、踐踏、囚禁。而我愛的那個人,不顧我苦苦哀求,不顧我放下所有尊嚴求他,毅然離我而去。而我只有製造出一隻拙劣的傀儡,演出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戲碼,想像著那是自己。自欺欺人,低賤徹骨。
「我即將葬身此地,埋骨他鄉,所有的人提起我,都不齒於說我的名字,只會說,那個荒淫無恥的女人,玷污了皇室聲望,玷污了大明國體。我死後,我的國家,我的父皇,我的人民都將以我為恥,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一個人為我感到悲傷。」
輕輕地,她停止了訴說,看著他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
「但,我不可憐。」
通透的陽光下,他展顏微笑,那一瞬間,她的笑容中彷彿有特殊的力量,卓王孫竟禁不住駐馬。
兩人間的距離,已不到十丈。他隨時可以要她生,要她死。
那又何妨聽她說完?
她抱起臨海君的屍體,緩緩站了起來。屍體比她高出一個頭,雖被她抱著,雙足還拖在地上。僵硬的屍身與她纖細的身影相比,是那麼沉重。
但她卻依舊站得筆直。
滾滾戰雲,十萬大軍,華服盛裝,無不烘托著她的驕傲。這一生中,也許她此刻才像一個真正的公主,高貴雍容,不容諦視。
她靜靜地直視他:「可憐的是你。」
「我至少還有一具傀儡,可以生死相守。」
「你呢?」
她低下頭,撫摸著那張冰冷而猙獰的臉,再也不看他。
極輕的話飄在空中,彷彿一句遠古的讖語,預見出無限蒼涼的未來:「贏得這場戰爭後,你將一無所有。」
說完這句話,她的身體突然坍塌了。
寬大莊嚴的禮服中傳來一陣嘶嘶輕響,迅速鼓脹了起來。然後,緩緩地消退。一縷縷液體從衣衫下滲出來,滴在大地。大地被燒出了一個又一個洞。等這些汁液流盡之後,公主和臨海君的身體都消失不見,只剩下幾縷乾枯的長髮。
蝕骨散。
毒藥是早已服下的,只待發作。任何人都來不及解救。
哪怕在十丈之內,哪怕對面的是卓王孫也一樣。
這個錦衣玉食、嬌縱刁蠻的女子,竟選擇這種最獰惡、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震憾,久久無語。
天,開始陰沉起來。
卓王孫的眸中,泛出一絲怒色。
她贏了。
如她所言,她死後,她的國家,她的父皇,她的人民都將以她為恥,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一個人為她感到悲傷。
帶著恥辱死去的她,將會被永遠逐出皇族,也因此,她將不再具有天下縞素的資格。他為這場戰爭籌劃的最好的結果,竟崩壞在她的手上。
為了報復他,她不惜將作為女人最後的聲名毀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惜身敗名裂,受千萬人唾罵。她用最慘烈的方式,殺死了自己,卻以他即將收穫的戰果陪葬。
若天下縞素已然成空,這場戰爭,還將有什麼意義?
他緩緩驅馬,走到公主身邊。她的屍骨,已化為血水,煙消雲散。但那刻骨的仇恨,卻彷彿透過那片土地,深深地灼傷著他。他俯下身來,讓這仇恨離自己更近、更尖銳。
他絕不容這場戰爭失去控制。這是他的戰爭,沒有任何人能干預。
他所要的,必能實現!
他眉峰挑起,聚成冷冷的笑容:「不,你依舊是大明的公主。百年之後,青史卷冊中提到你的死因,仍將是為國捐軀,流芳千秋,沒有任何人能懷疑,因為……」
他一字一字道:「因為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將不在!」
無盡的陰雲聚集在天空中,平壤城外十幾萬大軍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恐。這雲太濃,太詭異,竟令正午的天空陰沉得就像是傍晚一樣。唯一鮮明的,是卓孫的笑容。
卓王孫霍然回首。
安倍睛明身子一震,卓王孫的目光鎖定他,微微一笑。
「關白大人,做好死的準備了嗎?」
安倍睛明大吃了一驚。雖然他早就與卓王孫敵對,但卓王孫一直擁兵不動,除了平壤之戰與碧蹄館之戰外,幾乎都在極力避免與倭兵的衝突,盡量和談。
為何此時突發此語?
這句冰寒的話卻像是一簇火,點燃了吳越王在他心中埋下的種子。
第三人嗎?
靠第三人就能打敗偉大的日出之國,而不屑將我們當成是對手嗎?堂堂戰國惡鬼之師,橫掃高麗的無敵軍隊,真被人如此忽視?
安倍睛明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冷笑。
「卓先生,你不是一直在扶植第三人嗎?怎麼,終於肯出手了?」
羽扇輕搖,笑對怒氣勃發但又冷靜如桓的魔王:「你終於發現,所謂的第三人是不存在的嗎?」
「只是不知道,你配不配做大日出之國的對手?」
卓王孫抬頭望天。
「很好,我喜歡敢於平靜赴死之人。」
他抬手,一道狂龍般的勁氣轟然勃發,向蒼天擊去。密集陰沉的雲氣幾乎凝壓在頭頂,跟遠處的青山連為一體,沉沉的似是萬丈海底。卓王孫這一掌,竟捲起了一股龐大的龍卷,扯著漫天烏雲,轟然震發!
霎時,密雲中撕扯出一道灼亮的閃電,卡喇喇一陣巨響,巨雷幾乎將烏雲炸裂。
平壤城上,發出了一陣悶響。
那是巨大的戰車,拖曳著地面時發出的沉沉聲音。
安倍睛明臉色一變。
明朝攻破平壤城,決戰倭軍所倚仗的利器,就是紅衣大炮。就算倭軍攻擊力再強悍,面對這些如此巨大的鐵炮,也有無能為力之感。安倍睛明雖然也準備好了三百門巨炮,用作攻城破陣之用,但跟這些大炮比起來,仍不免有小巫見大巫之感。
但他的臉色也不過是一變而已,羽扇緩緩抬起。
「土變!」
倭軍隨著他的號令,陣形一變,分成了一系列整整齊齊的小隊,宛如一條條長蛇。突然,所有倭兵從地面上消失。
明朝士兵都大驚失色,定睛看時,那些倭兵卻不是真正地消失,而是鑽入了地上,原來倭兵早就在營帳周圍挖好了一條條地道,一聞號令,立即鑽入。一陣悶響傳來,只見無數巨盾從地道中撐起,將倭軍遮得嚴嚴實實的,只有無數黑洞洞的火槍露出。
這,儼然就是倭兵專門針對明朝大炮研究出的防禦之策。紅衣大炮雖然凌厲,但畢竟轟炸之力不足,多是靠其鐵彈砸落之力傷敵。這些地道挖得極其狹窄,剛一人之寬,鐵彈落下,有兩壁承力,人縮於其中,便不會受傷,何況還有盾牌遮護。而這一點都不影響火槍的發射。可以說是克制火炮最好的辦法。
安倍睛明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絕沒有人敢輕視日出之國。他揮動羽扇,就待發出攻擊的命令。他要給卓王孫一個深刻的教訓,讓他知道,這個國度,絕不是他一個人的棋局。關白大人手中,也握有將軍的棋子!
卓王孫的第二條龍卷,劈空而上。
城頭上那些巨大的炮台,轟然激發。
安倍睛明一驚,急忙呼喊道:「土御!」
所有倭失都握緊了盾牌,全力防守,但,那些大炮,卻全都對誰了上空,炮彈在烏雲中炸出一個個綵球,飄蕩在空中,七彩斑斕,煞是好看。鐵炮轟轟不斷,烏雲中的綵球越來越多,幾乎將倭兵營帳上空擠滿。
所有倭兵都有些莫名其妙,仰頭,從盾牌縫隙裡呆呆地看著這些綵球。彷彿是寂靜的煙花,維持著綻放剎那的輝煌。
只略一凝目,就會發覺那些綵球似乎都在詭異地擰動著,綵球彷彿是一個個巨大的氣泡,其中囚禁著萬千妖魔,它們被隆隆雷聲喚醒,正極力掙扎,想要掙脫綵球的束縛。
卓王孫淡淡道:「二十年前,中原武林與西域魔教間曾有次大對決,最終卻止於兩位絕代劍客之間的對決。中原與魔教為這次對決所準備的武器。全都未能使用。其中最為凌厲的,稱為阿修羅之戰炮,傳說能在人間開啟末日之相。今日,敬請諸位賞鑒。」
說著,微微一躬。
飄蕩在最高處的綵球,猛然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