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酒樓訪盜跡過耳傳訛,荒寨拜山酋利口啟隙

  周季龍在旁一聽,不覺愕然道:「你們可訪出劫鏢的是赤面虎麼?」謝二一愣道:「不是呀,劫鏢的叫做豹子飛。」(葉批:作者故佈疑陣,偏能引人入勝。)

  俞劍平、胡孟剛齊聲問道:「什麼豹子飛!豹子飛又是幹什麼的?」謝二道:「豹子飛大概是江湖上一個無所不為的匪類,一向在寶應湖附近潛伏。」

  事情是這樣:蔡正、陳振邦兩位鏢師和趟子手金彪,率領幾個鏢局夥計,由漣水驛起程,往淮陰、淮安一帶查訪下去。淮陰地方向稱盜藪,很有不少的設窯立櫃的綠林豪客。蔡正、陳振邦擇那有名的寨主,備具名帖,拜訪了幾家,都不曾得著鏢銀的下落。後來到了高郵,才在酒樓中,遇見兩個雄壯大漢,神頭鬼臉的說話。

  後來這兩人酒喝多了,話越說聲音越大。內中一個黑胖漢子,拍桌子打板凳的說:「你這傢伙太沒有膽,你還想發外財?我告訴你,咱爺們是豁出一身剮,敢把皇爺打。就怕你小子沒能耐,沒膽量。若有膽量的話,這世上遍地都是白的銀子,黃的金子,到處都能發財;不信你就跟我走。你想人家豹子飛,也沒生上三頭六臂,人家就憑那兩手,膽子稍為壯點,朋友稍為多點,就把一二十萬銀子,手到拿來。擱著你這傢伙,嚇也嚇死了!」對面那個高身量的壯漢就說:「你小子只管說,嚷個什麼?人家豹子飛有膽,有本領,又不是你有本領呀!人家憑空得了一二十萬銀子,又不是你得的呀,你摸得著人家的錢邊麼?人家吃肉,你喝不著湯,替人家吹牛做什麼?我雖不濟,一槍一刀,自混自吃。咱們到底誰夠英雄,誰是狗熊?」

  黑漢紅著臉大聲道:「你不用拿話堵我,人家發財,怎麼不與我相干?你瞧我摸不著他的錢邊麼?你瞧瞧這個!」氣哼哼把凳子上的包袱打開,從中拿出兩封銀子來,指著說道:「這就是人家豹子飛送給我的。你這傢伙也開開眼,瞧見過這麼大的元寶麼?」

  兩個大漢喝醉了酒,一句遞一句的拌嘴。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蔡正、陳振邦互使眼色,留神細聽。兩個醉漢嚷鬧了一陣,算還飯帳,踉踉蹌蹌走去。蔡正、陳振邦也忙付了飯帳,暗暗跟下去。直跟到鼓樓,這兩個大漢方才分途,蔡、陳也忙分途綴去。那黑漢投奔北關一家安寓客棧。蔡正記好了地方,急急回店。少時陳振邦回轉,問起來,那個高身量的漢子,就住在賭坊之內。

  蔡、陳都覺得那個黑漢的話,最為可疑,忙把金彪找回,也遷到安寓客棧內,暗中窺察黑胖漢的形跡。蔡、陳已斷定他決非良民;只是金彪認不清此人,是否就是劫鏢的匪徒。蔡正設計套問,此人口風很嚴。陳振邦故意提出豹子飛的名字來。此人面色一變,立刻說:「不知道。」蔡、陳早從店家口中,打聽出豹子飛是寶應縣境內的一霸。正待想法勾探真情,黑漢忽然覺察出不對來,次日一早,突然離店而去。蔡正、陳振邦、金彪三人,慌不迭的追下去,仍派遣鏢行夥計謝二馳奔鹽城,給俞、胡兩位鏢頭送信。

  俞、胡聽完謝二的報告,心中非常猶豫;竟不能判斷這豹子飛和那赤面虎,究竟誰是劫鏢之賊?在柳蔭下,和朱大椿、周季龍,計議了一回,唯恐顧此失彼;只得由俞劍平和周季龍偕往老龍口,由胡孟剛和朱大椿偕往寶應湖。(葉批:兩寫踩探盜跡事,皆為過場文;一則急急風,一則慢長錘。宮註:葉君對京劇亦研究有素,演唱水平也可觀,故其評論文章中早用京劇專用名詞。)胡孟剛、朱大椿由謝二引領,經由水路,穿過大縱湖,直抵寶應湖。按照約定的地點,找到蔡、陳二人。一見面,蔡、陳露出很抱愧的神色來,道:「白白勞動老鏢頭遠道趕來,我們前天已派人追下謝二去了,老鏢頭竟沒遇見麼?」胡孟剛道:「這怎麼講?」蔡、陳道:「說來太是笑話。我們因那黑胖漢子話露破綻,一直跟他到這裡來,訪知那個豹子飛,原是此地一個土豪。他也不叫豹子飛,他實在姓鮑,名叫鮑則徽。他倒的確是個耍胳臂的漢子,手下有一二百個黨羽,專做些無法無天的勾當。只因新近他發了一二十萬橫財的話太對景了,我們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到這寶應湖明訪暗探。前天才探明鮑則徽近來管了一檔子閒事,每年可有十來萬的進項,只是與鏢銀絲毫無干。我們白費了一回事,反又勞動老鏢頭。這實是我弟兄顢頇無能之過。」

  原來這寶應湖和大縱湖、高郵湖相銜,湖中出產甚豐。向有一夥人物,包攬車船運腳,不許他人插手。大利所在,每因爭奪碼頭,引起糾葛;械鬥纏訟之事年年不斷。這其間有一個叫曹向榮的,和官府陰有勾結,又倚仗著雇來的一群打手,把碼頭硬奪過來。失掉碼頭的人叫做諸宏元,恨氣不出,又重金聘來拳師,邀期械鬥;不幸再次失敗,身負重傷。後來訪聞鮑則徽有膽有謀,又有黨羽,便托出人來,請他助拳;情願將碼頭上的好處,每年不下十一二萬,平均分成兩股,常年送給鮑則徽一股。

  鮑則徽素來是吃賭局娼寮的,一聞有利可圖,立刻糾黨向對方曹向榮叫陣。一場群毆,鮑則徽大獲全勝。對方自不甘心,用盡方法報仇;鮑則徽預有佈置,先發制人,這碼頭公然被鮑則徽佔有。他卻散佈黨羽,總攬一切,那個諸宏元直如引虎拒狼,和曹向榮鬧了兩敗俱傷,漁翁得利。

  至於蔡、陳遇見的那個黑胖漢子,也就是鮑則徽的一條走狗,一向靠著鮑則徽,無惡不作。蔡正、陳振邦兩人,費了很大氣力,才探出真情,原來與鏢銀完全無關……

  胡孟剛沒等他倆說完,早將一團熱望,澆了滿盆冷水,呆呆坐在那裡,一語不發。蔡、陳二人更覺慚愧之至。還是單臂朱大椿在旁勸慰道:「兩位師傅也不必介意,這訪鏢的事全仗瞎碰,哪能十撈九准?胡二哥,打起精神來,咱們再摸。別看這邊撲空了,還有老龍口那一路呢。胡二哥不是想到大縱湖,再訪一趟麼?咱們何妨就由這裡翻回去?」

  胡孟剛歎了一口氣,吩咐蔡正、陳振邦,仍舊分路到各處查訪。胡孟剛即同朱大椿,由寶應湖轉向大縱湖。凡是沙溝、湖垛、密林和湖中的小島,都留意踩訪過了,費盡心機,並沒打聽出一點頭緒來。道路上儘管哄傳劫鏢的事,卻沒人能說出,何處有一二百人成伙的新來大盜出沒;也沒聽說,曾有成伙匪人過境。胡孟剛細數一個月限期,早已耗過了十二三天了;說不出心中的焦灼,只是有力氣沒處施去。

  胡孟剛還想往別處查訪下去,單臂朱大椿道:「我們現在越訪越遠,連個影子也撲不著。依我想莫如趕回鹽城,看看俞劍平大哥訪的那個赤面虎究竟如何?還有我們發出的那些信,也許得著點線索。」胡孟剛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依言折回鹽城。胡孟剛到了鹽城,那邊俞劍平也已垂頭喪氣,折回了鹽城。

  俞劍平由鏢師周季龍引領著,撲到海濱老龍口附近。其時鏢頭楚占熊、沈明誼已經設法探明赤面虎范金魁的窩藏之所,是在老龍口北邊,一座荒澤亂崗交錯的地方,地勢很荒僻。赤面虎在那裡嘯聚著一百多個亡命之徒,專做販私鹽的生意,有時也打家劫舍。楚占熊、沈明誼按照江湖道的規矩,具名帖禮物,帶一個鏢行夥計,前往投帖拜山。

  這赤面虎范金魁新近做了一水買賣,忽見外面投進兩個鏢局的名帖,心中陡生疑忌。他與手下黨羽商議道:「咱們好容易得了這筆大油水,如今竟有鏢行登門拜山,說不定是失主轉托出來說項的。但事前既與他們鏢行無干,如今強來出頭,我們是見他不見呢?他若說出江湖上的門面話,我們是讓他不讓呢?」副舵主小陳平秦文秀答道:「若說這和勝鏢局跟振通鏢局,在海州一帶,倒也叫得很響,但素常跟咱們很少往來。他們如今雙雙拜山,必非無故。依小弟之見,大哥不必見他;待小弟先出去探探他們的口氣,再相機應付。禮物倒不必收他的,大哥以為如何?」赤面虎道:「這樣辦很好,賢弟要對他們客氣些。」小陳平答應了,吩咐手下嘍囉,把來人請入。

  楚占熊、沈明誼帶著鏢行夥計,進入匪窟第一道卡子,曲折來到一座破廟前。廟後的三間房收拾得很乾淨,是賊人放卡的常駐之所。小陳平衣冠楚楚,在那裡相候。沈明誼細看這位舵主,黃瘦面皮,高身量,三十多歲年紀,兩隻眼很精神,說話是江北口音。兩方見禮落座,互道寒暄,說了些個久仰久仰。小陳平秦文秀道:「小弟們伏處海濱,難得與江湖上知名英雄相會。兩位鏢頭遠道光顧,想必有事賜教。咱們都是道上的人,有話二位盡請明白見告。」

  楚占熊暗想:「這位倒是個爽快漢子。」便道:「弟等久聞赤面虎范舵主的英名,深懷親近之心。我弟兄便道過此,一者是專誠拜謁,將來好求個照應;二者還有點閒事,要在范舵主駕前討教。還請你老兄費心轉達,務求一見才好。」小陳平眼珠一轉道:「我們范大哥新近有點私事出去了,恐怕沒有十天半月的工夫,不能回來,既勞兩位光顧,總是看得起我們弟兄;等他回來,我一定轉達。所賜重禮,我們大哥不在,我也不敢代領。」說著站起身來,又復坐下,意思是催二人就走;可是仍吩咐手下嘍囉獻茶,又催快給兩位鏢頭擺酒。

  楚占熊不悅,暗向沈明誼遞一眼色。沈明誼認不得這位小陳平當日劫鏢時是否在場。沈明誼遲疑一會,雙手抱拳道:「秦舵主不要多禮,我們弟兄遠道拜山,渴望一見范舵主。秦舵主既說他不在,彼此初次相會,我們也不好強求。不過在下慕名遠來,實有一點閒事,要奉懇范舵主,念在江湖道的義氣上,多多的幫忙。綠林道和鏢行雖是隔行,究竟是武林同道;還請秦舵主費心,能把范舵主邀來一談才好。好在我們不過是打聽一點閒事,貴寨能幫忙更好;不能幫忙,肯指示給一條明路,在下也就感激不盡了。」

  小陳平秦文秀微微一笑道:「剛才說過了,我們范大哥實不在此處,我還能瞞兩位麼?就是范大哥在此處,有事也與小弟商量。我們這台戲,是范大哥和在下兩人唱。兩位如果不忙,就請用過飯再走。」說著,對嘍囉們嚷道:「教你們擺酒,怎麼這樣慢慢騰騰的!等著客人走了,你們才忙麼?」

  楚占熊、沈明誼這才聽出,這小陳平竟有些醋味。楚占熊便站起身來,向小陳平道:「秦舵主不必客氣,也不必催他們,我們這就告辭。可是,我們大遠的來了,若不把來意說出,倒像我們見外了。」小陳平拱手道:「二位有話,只管吩咐。」

  楚占熊道:「秦舵主可曾聽見十幾天前,范公堤地方,有一批鹽鏢中途失事的話麼?」小陳平道:「這倒不曾聽見。」楚占熊道:「這一批鹽鏢共計二十萬,由我們兩家同業雙保著,行至范公堤,被綠林道上百十個朋友,邀劫了去。因為案關公帑,牽連甚大,訪聞這失去的鏢銀落在海濱附近。我想赤面虎范舵主和秦舵主,都是久在江湖上闖蕩的外場朋友,或者曉得此鏢的下落,所以遠道來訪,敬求指示一條明路。在下管保能讓朋友面子上過得去,決不能讓人家落個白忙。」

  小陳平沒等話說完,連連搖頭道:「楚鏢頭,你老這可是訪聞錯誤,問道於盲了!我們哥幾個在這裡混,也不過是雞毛蒜皮,隨便拾落點,聊以餬口罷了。像這二十萬鹽鏢,莫說摸一摸,我們連看也不敢正眼看啊!」

  小陳平話頭很緊,楚占熊、沈明誼再三探問,小陳平矢口咬定不知。末後楚占熊實在急了,便說出:「訪聞十幾天前,貴寨曾經全伙出去,也許曉得劫鏢人的下落。能費心說項更好,或指點出線索來,我們自己設法托人也行。」

  小陳平聽了這話,怫然不悅道:「兩位這樣查考我們,可未免太難了!咱們素不相識,我的話已經說盡。劫鏢的事與我們無干,我們也不知道。就知道,我們也無須給別人洩底。二位問我們十幾天前,出去做過案沒有?不錯,何止十幾天前?我們一天不做生意,一天就挨餓麼!」

  楚占熊也怫然道:「秦舵主,這是我們來的冒昧了!就此告辭,咱們後會有期。」小陳平微微冷笑道:「恕不遠送,咱們後會有期!」將手一擺,兩個嘍囉立刻出離廟外,逕直向總寨奔去。這裡楚占熊、沈明誼也嘻嘻的冷笑了幾聲,雙雙站起身來,兩拳一抱道:「再見!」扭轉身,大搖大擺,走出廟外。廟內外,已佈滿了四十多個嘍囉,各執明晃晃的兵刃,分立在兩旁。楚、沈泰然自若,空著兩隻手,從刀槍叢中穿過。那小陳平秦文秀也空著手,從後邊送出來。

  楚占熊、沈明誼已到廟外,鏢行夥計牽過馬來。小陳平放出客氣的面色,打躬施禮道:「兩位鏢頭勞步了,請慢慢地走。」楚、沈飛身上馬,在馬上抱拳道:「請回,請回!」將馬一拍,往原路便走。鏢行夥計上了馬,在後緊隨。小陳平吩咐手下嘍囉:「在前開道!」立刻有四個嘍囉,騎著馬陪伴,直送出頭道卡子,到一荒僻地方,嘍囉忽然喊道:「兩位鏢頭慢慢地走,恕我們不遠送了!」帶轉馬頭,抄過一帶荒林回去了。

  楚占熊、沈明誼急向四面一望,荒崗叢澤,毫無人蹤。楚占熊問沈明誼道:「沈大哥,你看此事如何?」沈明誼道:「劫鏢的是他們不是,倒也難說;不過,這場是非一定要找上了。」楚占熊道:「哼,恐怕道上就有等咱們的。」

  沈明誼點頭不語,兩人只顧拍馬疾行。走不到六七里地,斜刺裡有一抹叢竹,竹後隱隱有人影閃動。沈明誼道:「楚仁兄留神!」一語未了,突竄出七八個大漢來,各持刀矛短棒,把路口一橫叫道:「站住!」

  楚占熊大笑道:「諸位才來麼!」立刻與沈明誼勒住了馬,卻是手中各無兵刃。但凡鏢客拜山,不能身藏兵刃,綠林道也不能當場加害,若是登山藏刀,那就是有意尋隙;一進山寨,必不容他好好出來。

  楚、沈徒手拜山,和小陳平言語失和,心知小陳平必在前途下卡,要阻難自己。兩人目注眾賊,正待離鞍;突從側面一座荒墳後,又長出兩個人影,把手揚了揚;倏有兩道白光,直向馬上打來。

  這一下來得突兀,楚占熊、沈明誼只注意林邊賊黨,沒想到側面也有埋伏。剎那間暗器臨頭,沈明誼忙一偏身,將暗器抄在手內。楚占熊剛剛翻身,才欲下馬;耳畔忽聞破空之聲,急忙趁勢施「鐙裡藏身」,也將暗器讓過。沈明誼勃然大怒,將手中接來之鏢一掄,「嗖」的還打回去。身軀就勁一翻,「唰」的跳下馬來;手中既無兵刃,急將長衫一甩,纏在手中。楚占熊也已雙腳點地,卸下長衫,聳身一躍,直向發鏢的人衝去。

  截路的八個強賊,一擁上前。沈明誼把那長衫纏在手臂上,施展少林派三十六路擒拿功,沒入賊叢;如走馬燈一般,用浮沉、吞吐、封閉、擒拿、挨幫、擠靠、閃展、騰挪,安心奪取賊人的兵刃。恰有一賊,揮短棒橫腰掃來;沈明誼一伏身,「啪」的一個掃堂腿。賊人急閃,沈明誼早已撲到面前;劈胸一掌,「惡虎掏心」,擊中敵人。賊人仰面而倒,手中木棒立被奪過。背後早又有二賊,一掄刀,一揮棍,直向沈明誼後路攻到;側面敵人,也刀矛齊下。

  沈明誼「唰」的一個箭步,竄開一旁;重翻身,將短棒一指,喝道:「著!」迎面持斧一賊急忙往右一躥。恰有另一賊,把刀舉得高高的要砍;出其不意,被這持斧同夥一撞,險些砍傷自己人。兩個賊嚇得齊往兩邊一跳。

  這倒給沈明誼閃出工夫來;「唰」的一棒,使「盤打」功夫,照那持斧賊人打來。賊人閃避不及,「哎呀」一聲,栽倒地上,急翻身要起;沈明誼又一棒,照敵人右臂搗下,將那柄斧子打落在地。沈明誼趁勢一個箭步躥到,伏身將斧奪過。

  此時又有一賊,挺矛刺來。沈明誼往旁一閃,掄斧砍矛,「刮」的一聲響,矛柄折斷。沈明誼一順棒,疾向賊人丹田戳去。賊人吃了一驚,忙一錯步。沈明誼將棒一轉,又是一個「盤打」,「啪」的一下,把賊人掃了個正著,直栽出三四步。

  展眼之間,八個賊人,被沈明誼打傷三個,打退三個。那邊楚占熊卻遇見兩個勁敵。

  埋伏在墳後的,乃是赤面虎手下兩個頭目,一個使刀,一個使桿棒,使刀的會打暗器。兩個人一個揮刀近取,一個舞棒,專走下三路,把楚占熊圍住。

  楚占熊武功矯健,捻雙拳與這兩賊揉戰。那使刀的面黃力猛,手法很快;揮刃照楚占熊右肩頭,斜插柳掃過去。楚占熊急向旁一閃,劈面還擊一拳。那使桿棒的掄棒「玉帶纏腰」,橫打過來。楚占熊忙一聳身,躥起一丈多高,賊人的桿棒走空。楚占熊繞步欺身,到敵人背後,「葉底偷桃」,右掌直擊敵背。

  使桿棒的賊見一招落空,順手帶轉桿棒,抖一抖,翻身捋棒,「唰」的展開一招,照楚占熊頭頸纏去。那使刀的賊又趁空掄刀,前趕一步,對楚占熊後心扎去。楚占熊身法駿快,讓過一招,立刻還過一招,如生龍活虎般,腿掃拳擊,絲毫不亂。來來往往,楚占熊迎敵兩賊,全仗著眼神足、拳法利落。卻是這兩賊,各有得手兵刃在握,一招跟一招,夾擊楚占熊。

  戰夠多時,恰值那使桿棒的賊一棒打空,使楚占熊得了一個破綻,捻雙拳,迎面晃了一晃,掣轉身,用力「登」的一腿,踢向賊人的小腹。這賊也很了得,忙一擰身,閃過要害,左胯被踢著一下,身軀晃了一晃。楚占熊更不容緩,身子偏了偏,「唰」的又飛起左腿,「彭」的一下,使桿棒的賊人一溜栽倒。

  那使刀的賊又如飛躥來,鋼刀斜舉,直掃敵肋。楚占熊早聞得金刃劈風之聲,更不回頭,下盤用力,突躥出兩丈;然後挺然直立,翻身還攻敵人。使刀的賊已一抹地趕到,兩人又鬥在一起。

  那使桿棒的賊「鯉魚打挺」,躍起身來,雖被踢中兩腿,俱非重傷;立刻抖擻精神,怪喊一聲:「好小子,竟敢踢我,你就別想走了。」右手持桿棒,左手一捋,重又衝殺過來。兩個賊照舊把楚占熊圍住。楚占熊勃然大怒,施展開身手,雙拳如穿花舞蝶,身軀如凌空飛燕,與這兩賊反覆撲斗;用盡心機,想奪取敵人的兵刃,只是奪不著。這兩賊很是潑皮,各挨了好幾拳,滿不介意,刀棒齊上,一心要傷楚占熊。

  正在纏戰不休,那沈明誼已奪得敵人兩件兵刃,拋開了那群笨賊,一眼望見楚占熊勝負未決,忙躥來助戰。楚占熊叫道:「沈大哥,把那棍子給我,待我收拾這兩個不要臉的賊,挨了打還不認輸。」沈明誼應聲搶入戰圈。楚占熊縱身躍出圈外。沈明誼不待敵人追到,喊一聲:「楚仁兄,接著!」將木棒橫空拋去,楚占熊躥身一躍,接在手內。那兩賊已衝過來,未容近前,沈明誼早掄利斧,劈面擋住。

  楚占熊接棒在手,如虎生翼;左手握棒腰,右手握棒梢,按行者棒,施展開去。沈明誼敵住那使桿棒的賊人。楚占熊尋斗那使單刀的賊人,一條棍棒掄得嗖嗖生風。只走了十幾個照面,便顯出功夫的深淺來。使刀的賊只有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楚占熊大喝一聲:「著!」木棒一點,搗中敵人前胸。賊人眼冒金花,咽喉發甜,險些吐血,急擰身一躥,道:「風緊,扯活!」那使桿棒的賊聞敗發慌,抽身要退;被沈明誼利斧逼住,急切間退不出身。這賊一個失神,被沈明誼「唰」的一斧削去,手臂上冒出鮮血;嚇得這賊躥出一丈多遠,打個呼哨,招集黨羽,往荒崗敗退下去。

  楚占熊怒氣不息,掄棒便追。沈明誼忙喝止道:「楚仁兄,楚仁兄!」一聲未了,使刀的賊人翻身揚手一鏢。楚占熊急側身,抄手接住道:「呔,還你的!」把手一揚,他這只鏢剛剛還打出去;那使刀賊人的第二隻鏢、第三隻鏢,又打出來。楚占熊猝出不意,急急閃身,險被第二隻鏢打中。第三隻鏢又被接住,心中一怒,就勢一掄,卻向那使桿棒的賊打去。使桿棒的賊剛剛凝身回顧;鏢到面前,急閃身一接,沒有接好,被鏢鋒將手劃破了一道。使刀的賊戟指罵道:「朋友,等著吧!」說罷,帶領同夥,一直敗回去了。

  楚占熊餘怒未歇,還想追趕。沈明誼攔道:「楚仁兄,我們且顧不得跟他們慪氣。咱們先回住處,商量正事要緊。」楚占熊點頭,兩人重新上馬,急急趕回寓所。這寓所就是老龍口地方的一座寺院,名叫三官廟。老龍口是濱海荒區,沒有客棧。

  楚、沈回轉寺院,講說應付之策,並推測赤面虎范金魁、小陳平秦文秀,到底與鏢銀有無干涉。那寺院中的和尚,卻不知從何處,看出形色來;在門外咳嗽了一聲,撩門簾走進。虛聲虛氣,寒暄了幾句話,隨即問:「兩位施主,有何貴幹,何時動身?」

  楚占熊、沈明誼久涉風塵,聽懂來意,故意答道:「我們無事閒遊,打算在此地盤桓幾天,行期還沒有定;所有借寓的香資,我們加倍奉上。」

  和尚說道:「施主光顧,敝寺求之不得,倒不在乎香資上面。只是不瞞施主說,敝處地方太僻,常有江湖上的人物不時出沒,兩位不是本地人,恐怕被他們打眼,生出疑忌來,倒反不美。出門在外,誰也不願招惹是非。兩位若沒有緊急的貴幹,還是早點動身好些。小僧說這些話,好像趕逐二位;其實二位若知道本地的情形,也就不怪僧人多嘴了。我這是為施主好。兩位都是明達世路的人,請你想一想。」

  楚、沈笑道:「哦,貴處原來不很太平麼?那也不要緊。我們都是空身人,既沒有財物在身,不過窮命一條,怕什麼?」寺僧聽了這話,彷彿很著急;可又吞吞吐吐,不能過分明說,反覆的只催兩人趁早快走,「最好今天就動身。」

  楚、沈心中明白,想必赤面虎、小陳平已經遣人來此窺探;寺僧唯恐受累,所以促行。兩人說道:「當家的既然關照我們,我們明早准走,今天可來不及。」遂又繞轉話頭,探問赤面虎、小陳平的行藏。寺僧面露驚疑,惴惴的支吾了幾句,催得兩人答應速走,方才辭去;看樣子很不放心。

  楚占熊、沈明誼候寺僧走開,低聲密談了幾句;出離廟門,到外面巡看一遍;立刻吩咐鏢行夥計,趁天色尚早,將馬匹火速帶到二十里以外柴家集店房,就在那裡等候。這是楚、沈與周季龍邀定的地點。

  楚占熊、沈明誼仍留在廟內,將隨手兵刃備好;留下一個武功較好的夥計,也潛藏兵刃相伴。楚、沈推測前後的情形,料定赤面虎、小陳平既然派人邀劫自己,沒有成功;他必定派人來,跟蹤窺探。當天下晚,果然便有兩個壯漢,闖進廟來,到各處繞了一圈,方才走去。楚、沈暗打招呼道:「是了。」與那鏢行夥計,三人輪流到外面巡視。

  到二更將近,寺僧已熄燈就寢。這本是一座小廟,只寥寥兩三個和尚。楚、沈三人也忙著止燈睡下。過了一會,楚占熊假裝起夜,到禪院內外察看,人聲已然沉寂,又攀牆向外窺察了一回。回轉屋內,叫起夥計,與沈明誼結束定當,閂門開窗,輕輕縱出捨外,三個人立刻越牆而出。藏身地點,白晝已經擇好,是廟外不遠,一戶人家房後,幾棵大樹上面。由樹上直躥到房頂,正好俯視廟內;三個人立刻藏起來,各背兵刃,悄悄窺望。

  直過了三更,遙見東北面,林木掩映中,有火光閃爍,在小道上急走;如數點流螢,忽高忽低,乍明乍暗。將到村前,火光突滅,人馬雜踏聲裡,已分數路包抄過來;沿村口出入要道,全布下卡子。另有一小隊人影撲向廟前,相隔尚遠,忽又停止。過了一會兒,這一小隊人漫散開,將廟前廟後把住。另有數條黑影縱躍如飛,撲向寺院東牆;越牆而過,撥開門閂,延入十幾個夥伴,個個貼牆擦壁,埋伏在寺內。然後有四五個人,手拿明晃晃利刃,搶到偏院楚、沈借寓之所,輕輕的挨近窗根。聽了又聽,裡面並無動靜;隨即拿一塊飛蝗石子,照窗投去,「啪噠」一聲響,似已打中屋牆,屋中依然悄靜無聲。這幾個人急忙轉回來,找到把守前殿的人,低低說了幾句話。

  楚占熊、沈明誼藏在樹上,留神窺看;黑影中僅辨人聲,聽不清說話。但見這幾人又轉到寺外。寺外有兩個騎客,像是首領;略通數語,立刻有一人翻身下馬,跟蹤進廟。這人正是小陳平秦文秀,此時已換上全身夜行衣靠,背插單刀,撲到楚、沈借宿之處一看:「咦」了一聲,忽伸身略推窗戶,那窗隨手悠悠的啟開。

  秦文秀回頭問了一句,立刻把孔明燈的閉光板拉開,照向屋內;又向四面照了照,便即飛身竄入屋內。少時,重又竄出來,叫道:「他們早走了,你們怎麼探的?」一個人嘟噥了幾句,秦文秀勃然大怒,吩咐手下人,快快到廟內外各處搜索;又教幾個人,躥上大殿偏廡,向內外望。廟外守候的人也紛紛發動,一聲暗號,幾隻孔明燈倏閃明光,往各處奔馳亂照。

  火光中,楚占熊、沈明誼看出馬上首領,是個赤面虯髯大漢,手抱雙鞭,生得很是兇猛,料想此人必是赤面虎范金魁。但見他指揮部下,分路搜尋,人馬喧騰,已和剛來時銜枚暗襲的情形不同;卻早驚動了廟中僧人和鄰近居民。賊人大聲呼喝道:「諸位鄉鄰聽真,我們乃是赤面虎范寨主的部下,前來三官廟看望朋友;與眾無干,休得輕舉妄動,也不許探頭探腦,老老實實的睡覺是正經。」吆喝著,排搜起來。那小陳平秦文秀也跳上房,用孔明燈,向高處低處亂照。楚占熊、沈明誼見機很早,一見燈光,早已悄悄溜下樹來,平臥在房上。

  秦文秀掩殺不著楚、沈二人,很是惱怒,恐有後患,忙把廟中和尚叫起來,持刀喝問:「寓客哪裡去了?」和尚戰兢兢地說:「白天走了幾個,今晚還有三個人呢,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秦文秀更不多問,奔向廟外搜去,與赤面虎范金魁會在一處;赤面虎在村前村後,也沒有搜著人影。兩人略一商量,令手下嘍囉,到各處喊叫:「鏢行姓楚的、姓沈的朋友,快出來相見,躲起來的不是好漢!」楚占熊在房上平伏著,聽得真真切切,便要躥下來,與賊人搭話。沈明誼連忙握住他的手,悄令別動。二賊酋窮搜鏢客不得,紛紛亂亂,撲出村外。忽有兩個嘍囉來報,恍見西北角上火光微閃,似有一兩條人影。赤面虎范金魁立刻帶領大眾,向西北角追去。

  小陳平秦文秀督率著一二十個人,仍把住村口,等候動靜。相隔已遠,楚占熊忍不住動問沈明誼:「怎麼不跟他們搭話?坐視他們搜尋叫罵,太難堪了。」沈明誼老成持重,悄說:「不值跟他慪氣,我們要緊的還是尋鏢。」

  直耗到四更將盡,赤面虎帶領部下,亂亂哄哄的跑回來。空忙了一陣,徒勞無功;赤面虎與小陳平打呼哨收隊,全伙徑回巢穴去了。

  待群賊走後,沈明誼方才一扯楚占熊和那鏢行夥計,悄悄跳下房來,尋一隱僻之地;沈明誼說道:「楚仁兄,並不是我怕事;此時彼眾我寡,敗了不用說,勝了也找不回鏢銀。依小弟之見,他們能搜尋我們,我們不會搜查他去麼?」楚占熊恍然道:「沈大哥真是老成卓見,我們何不跟蹤探訪下去?」沈明誼搖頭道:「如今已近五更,趕到那裡,快天亮了,莫如今晚我們走一遭。」楚占熊道:「好。」沈明誼又道:「不過我們去探山,還是為尋鏢。如果鏢銀並非他們所劫,我想還是不露面為妙。」楚占熊稱是。當下三個人不回三官廟,施展飛行術,逕奔柴家集。到了邀定的客棧,適已天亮。三人換上長衣服,進店投止。吃過早飯,睡覺養神。

  轉瞬傍晚,沈明誼、楚占熊暗帶夜行衣、隨身兵刃,出離店房,不一時趕到老龍口附近。先找一隱僻處,脫下長衫,換好夜行衣;各打一包裹,盤上高樹,繫在枝葉密集處,然後飄身下來。楚占熊背插雙刀,沈明誼因為夜行不便使槍,改用練子鞭,繫在腰間;收拾利落,時已二更。時候還早,兩個人取出水壺、乾糧,略用了些。直耗到三更時分,楚占熊仰頭看天,星光閃耀,道:「行了。」兩人抖擻精神,一前一後,直撲賊巢。赤面虎的巢穴,在老龍河口北邊一帶荒崗,有沙灘環抱,亂竹叢莽,道路曲折。前面有一座水仙古剎,勢已半頹,便是他們的第二道卡子。後邊一座大墳園,古柏參天,雜草鋪地,夾雜著斷垣殘碣;內有數排陽宅和看墳人住的房舍。前前後後也有數十間,不知是哪朝哪代貴官大族的祖塋,如今荒廢不堪,變成了盜窟。

  楚占熊、沈明誼從東側亂草後繞過去,已來到昨日拜山和小陳平對談之所,那座水仙廟旁。兩人急急伏身貼地,聽了一聽,又看了一看;見近處並無人影,慢慢的蛇行鹿伏,溜了過去。時在夜半,破廟山門之後,仍有幾個匪徒,手持利刀長矛,在那裡把守。楚占熊、沈明誼不願打草驚蛇,悄悄繞過。時值夜暗星黑,那幾個守崗的賊並不恪遵紀律,散伏暗隅;反聚在一塊,走來走去,正各誇說自家的風月故事,非姘即嫖,談得很熱鬧。沈明誼、楚占熊偷聽了一會,覺得全不相干,便撤身回來,繞到廟後。兩人相度形勢,正要設法進廟;忽聞廟內破閣上,有人喝問道:「幹什麼的,站住!」跟著廟門前也有人吆喝道:「捉住他,捉住他!」立刻聽見刀矛頓地之聲。

  楚占熊、沈明誼各吃一驚;仰面尋看,破閣隔在牆內,並不能望見。兩人急伏身貼牆,亮出兵刃;心中納悶:「自己小心而又小心,怎麼竟被他們窺見?況又隔著牆,我既看不見他,他怎會看見我?」過了一會,不見群賊出來搜尋,卻聽見廟內有人笑語道:「我可下班了。」沈、楚二人這才明白:他們原是使得一種照例的詐語,並不曾看見自己的形跡。

  兩個人放了心,抹過牆角,抄到廟後。輕輕一躍,楚占熊已躥上牆頭,左臂一挎,微露半面,往內偷窺。沈明誼持練子鞭,在旁巡風。破廟中,只三間房有燈光;正是守夜的賊人,在那裡聚賭破睡。楚、沈二人翻過牆頭,躥上房脊,溜到後窗,舐窗再窺。三間老屋,東間有幾個人穿著衣服睡覺;西間有四個人,圍著方桌賭錢;旁邊還有一個人手拿著木棒,挎著腰刀,站在地上看熱鬧。做賊的沒有什麼正經,有的口中哼著小調,有的摔牌罵骰。楚、沈聽了一會,屋中賭興正豪,並沒有人談起昨日之事。

  又過了一會,聽前殿似有人聲。少時門響,眾賭徒一齊回頭。進來的是兩人,各拿著燈籠,提著兵刃,那光景好像巡夜剛回來。賭錢的就有兩人站起來,叫道:「許老台、黑胖劉,快來,我真受不住了,我都睜不開眼了,你們誰接我這一把!」

  那個叫黑胖劉的說:「咳咳,你們也太美了,二舵主早已吩咐過,教你們晚上多辛苦一點,這兩天很緊,你們反倒耍起錢了。回頭二姨娘查到這裡,又該給你們眼色看了。」賭錢的人說道:「滾他娘的蛋吧!誰不知道那個兔蛋,專會溜二舵主!他就查著我,又能把我怎麼樣?有一天,我總把他的蛋黃子給踢出來。」(葉批:活脫粗痞聲口。宮註:「兔蛋」指男妓,「二姨娘」指查哨男盜小頭目的綽號,非女性。)

  許老台說道:「瞎四你就吹吧,二姨娘今晚准來,我看你怎麼踢他!」又一人打著呵欠說:「說真的,咱們也該出去巡巡了,咱們頭兒這水買賣做得很脆,咱們真得小心。萬一讓人家踩訪到了,準有一場惡鬥。倒是夜晚破點辛苦,多驚醒一點才好。」那個拿木棒的就說:「咱們說走就走。誰跟我上老窯走一趟?」說著接過燈籠來,將東間睡覺的人,叫醒了兩個,一同出去了。

  沈明誼一扯楚占熊,兩人急忙躥出廟外,伏在路隅草叢;眼看這巡夜三賊,各持兵刃,打著燈籠,往北巡去。楚、沈立刻綴在後邊,相隔十來丈,不即不離的盯著。這三賊圍著墳園曠野,繞了一圈,通過幾道卡子,便折回老窯,從墳園正門進去。楚占熊、沈明誼躡足徐綴,遠遠聽見:這巡夜三賊,每到一道卡子,便與值夜守崗的賊,通幾句暗號。暗號雖然聽不真切,可是匪人守崗的地點,全被二人窺見,這一來便易於擇路前進了。越走近老窯,二人越加小心。趁著月暗無光,林木掩映,楚占熊、沈明誼徑繞向北面,從墳山後背探進去,先躥上高樹,向墳園內窺探。

  赤面虎部下共有一百幾十人,倒有一半分派出去,布卡巡風。在老窯內的不到一百人,有的住在陽宅內,有的住著草棚。圍繞墳園,築著高牆;也有頹倒的,赤面虎在此潛伏已久,都把它用磚石砌好。又在四角築下望台,地下通著里許隧道,以便遇險脫逃。衝要地點,也安下翻板陷坑。但因僻處海隅,做案又不在近處,官府還不曾剿辦過他們。

  楚、沈拜山失和,小陳平半路邀劫未成,昨夜追擊,又已撲空。赤面虎本已生了戒心;曾三令五申,教放哨把風的黨羽,多加小心。無奈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做賊的幾個有深謀遠慮的?群賊的巢穴,從來沒被官兵搜剿,儘管小陳平加緊巡查,群賊還是大大意意,滿不在乎。那墳山角樓,管望的人一共十二個,分在四處,倒有七個睡著了。又加楚占熊、沈明誼舉動輕捷,進止小心;竟被他兩人乘虛而入,從墳山後面,襲進匪窯。

  二人看墳山前面那片陽宅,有五間房,格局高大,猜想形勢,必是賊酋住處。楚、沈潛察明白,暗中定好了進退之路;這才縱下樹來;先藏在纍纍的古墓後,再折向東首,曲折閃避,撲到陽宅側面。楚占熊輕輕縱上房頂,向四面一望,然後打一暗號。沈明誼便奔後窗根,隱在牆角窗畔的東側,手沾唾液,點破窗紙,往內窺看。屋內陳設竟不像匪窟,一張八仙桌上放著杯盤,椅背上搭著衣服腰帶;只在牆上掛著一把腰刀,茶几上放著一對鞭。一盞燈半明不亮,對面一床,床帳低垂,腳踏上放著男女兩雙鞋,好似帳內睡著一對夫婦。對後窗掛著穿衣鏡,鏡旁便是格扇。

  沈明誼轉身向西挪了挪,意欲窺看堂屋和西間,忽覺腳下一軟,急撤身旁閃。料想下面或是翻板,便不敢過去。兩人一步一試,溜到鄰屋。這邊屋中擺著兩鋪大床,睡著二三十個人。地上有兩個人,持刀靠桌坐著,臉現倦容,沉默無言;看那神情,不過是值夜的嘍囉。沈明誼暗想,這裡倒比頭道卡子鬆懈。沈明誼抽身轉到鄰間矮屋後面;這裡沒有後窗。他正待設法窺察,忽聽「嘶」的一聲;沈明誼急忙閃身,扭頭上看;楚占熊在房頂向東一指。沈明誼順手看去:倏見一條黑影,箭似的從墳山斜馳過來,身法輕快,踏地無聲。楚、沈相顧愕然,忙退回原路;再找黑影,只一晃,便不見了。

  楚占熊、沈明誼到各處搜尋,已無蹤跡。二人遲疑了一陣,重到墳園前面,揣測著形勢,打算探入一步。縱上房頭,從後山坡潛渡過去。剛走過半圈,忽見西邊屋內燈光全滅,隱隱聞得鈴聲。望樓上,突聽一聲怪號,轉瞬復又寂然。前面西房中,首先竄出兩人來;向西面一尋,大聲發話道:「喂,道上的朋友,請下來吧!」楚、沈急待伏身,已經無及。望樓上突有一角,發出「皇皇」的聲音;原來警鈴已動,頓時全窯各處各屋的燈光全滅,人聲轉寂,院落愈顯昏黑。

  楚占熊急問沈明誼道:「我們還是闖出去,還是下去跟他們答話?」沈明誼道:「闖闖看。」兩人急亮兵刃,楚占熊擺雙刀當先,沈明誼掄鏈子鞭斷後;目注院中動靜和各屋門戶,剛要從房頂躥下牆頭。各屋中依然不見人出。在那墳旁叢草中和牆角暗隅中,反倒歷歷落落縱出二三十個人,立刻散開,把住路口。楚占熊、沈明誼已陷入圍中。

  楚占熊按照預定路線,舞雙刀闖過去,沈明誼在後緊隨。二人從西面斜繞北面,不走平地,在房上縱躍如飛。那西房中先出來的二賊,一個持刀,一個持雙戟,挺身躥上房頭,從迎面邀截過來。楚占熊刀交左手,探囊取出飛蝗石子,叫道:「著!」唰地打過去,來人閃身讓過,略為頓了一頓。楚占熊、沈明誼已一抹地橫折轉身,從房頂躍下平地,從平地躥上矮屋。二人正要越矮屋,搶向長牆;不意牆外早有人把守。

  范金魁率領二十多個部下,從地道繞出墳山之後,將全窯護住。小陳平秦文秀率著三舵主莫海、四舵主金繼亮、五舵主彭森林,督領十幾個武功較好的頭目,從東房後閃出來,四面躥上牆頭。院中另有幾個嘍囉,舉孔明燈,向各處照射。燈光照處,小陳平秦文秀已看見沈、楚二人,立刻厲聲大喝道:「大膽的鏢行,本寨主饒你逃生,不肯窮追,你反來找死!我們早防備下了,你們還想走麼!快滾下來,露兩手!」且說且向楚、沈合圍過來,卻用刀尖一指院落道:「好漢子,這裡來。」

  楚占熊一聲狂笑,對沈明誼道:「我們領教領教再走。」一擺雙刀,「嗖」的躥下平地,厲聲叱道:「小陳平,久仰你的大名。半路邀劫,自然是你的高招;對不起,被我們闖過去了。半夜圍廟,也被我們見機躲開。你的智囊不過如此,我們領略過了。江湖上的漢子,講究光明磊落,許你們打劫,就不容我們窺探麼?姓秦的,你也不夠朋友。快請赤面虎范舵主來答話;久仰他是個外場朋友,我們倒要會會。姓秦的,你來看,我們弟兄來了半天了,我們並沒給你縱火。究竟誰是朋友,江湖上自有公論。去吧,朋友,哪位是范舵主?」

  小陳平聽了這番話,大怒變色,將刀一揮,要知會眾寇,上前圍攻。那房上站著的沈明誼,又冷然大叫道:「秦舵主請了,我弟兄路過寶山,全為尋鏢,並非尋隙。秦舵主要看看我弟兄的技業,乃是賞臉。我弟兄身入虎穴,全憑一刀一槍,捉對廝殺。秦舵主若派哪位好朋友來指教,儘管讓出場子來,我弟兄挨個奉陪。你若想群毆,也只管說明。」

  小陳平當眾不好接這群毆的話,暗想:「車輪戰也累殺你!」遂喝道:「姓沈的朋友,不要害怕群毆。喂,哪位賢弟先出去領教?」

  四舵主金繼亮挺鉤鐮槍,先竄過來;楚占熊早已立好門戶。金繼亮槍尖一點,直取咽喉。楚占熊側身一閃,讓過槍鋒,左手刀向外一磕,右手刀勢如攢花,直向敵手扎去。雙刀、單槍立刻殺在一處。四面嘍囉高舉火把,各持兵刃,遠遠看住。三舵主莫海手抱喪門劍,帶兩個頭目,分站在牆頭,盯住沈明誼。

  小陳平秦文秀吩咐部下,作速持火把,到處搜查餘黨。沈明誼提鏈子鞭,凝神觀風。只見楚占熊刀光縱橫,四舵主金繼亮挺著鉤鐮槍,屢次衝擊,滿想得手,竟被拒開。楚占熊刀鋒急速,封閉緊嚴,只殺了十幾個照面,金繼亮險被削去手指。一招勢敗,手法慌亂;楚占熊雙刀一展,倏又撲來。金繼亮應接不暇,槍法大亂,直逼得倒退。

  秦文秀吃了一驚,忙揮刀上前;五舵主彭森林掄鐵棍,一聲怪喝,「嗖」的一個箭步,竄到楚鏢頭身後,摟頭蓋頂,「唰」的一棍砸來。楚占熊右手刀一遞,堪堪刺著金繼亮的後心;忽聞後面風聲,更不回頭,托地一躥,跳開一丈多遠。彭森林力大棍猛,身子往前一撲,「噹」的一聲,把甬路的殘磚打碎好幾塊;又怪吼一聲,抹轉身尋找敵人。

  楚占熊雙刀直剪,已繞到彭森林背後。彭森林一轉身,恰好遇著,就勢橫棍一掃。楚占熊急收招撤刀,左手刀卻被棍梢掃著一點,一聲響,將刀盪開。楚占熊暗道:「好大膂力!」抽轉刀鋒,虛向外一遞。彭森林亮棍喝道:「著!」

  楚占熊早已撤回招來,右手刀斜扎敵肋,左手刀甩砍下盤。彭森林收棍不迭,急擰身竄開,單臂掄棍,忽地橫掃過來。楚占熊撲近身前,右手刀一晃,抬腿踢向小腹。彭森林急扭身,這一腿橫踢著左胯,不禁「哎喲」了一聲,晃了晃,幸未跌倒。楚占熊真真假假,錯刀一掠,疾如飄風,竟掃中敵肩,鮮血立濺。彭森林皮糙肉厚,一迭聲怪叫:「好東西,真敢扎我!」負痛掄棍,仍趨前死戰。

  燈影裡,小陳平早已瞥見,急揮刀上前接應。沈明誼大叫:「秦舵主休得恃眾,我來奉陪!」從房頭上「唰」的躥下來,揮鏈子鞭,橫身當面。那站在牆頭、伺視動靜的三舵主莫海,也忙一揮喪門劍,「嗖」的躥到平地,從斜刺裡邀截沈明誼;一條鞭,一把劍立刻戰在一處。

  小陳平秦文秀搶到核心,叫:「彭賢弟速退,我來會他。」五舵主彭森林,咬牙切齒,揮棍鏖戰,創口的血涔涔滴流,本已疼痛不堪;怒罵了一聲,抽身退出,奔入窯內。楚占熊揮雙刀,健步追趕,小陳平急挺單刀邀住;兩人各仗著純熟的招數,來來往往,走了七八個照面,不分勝敗。

  三舵主莫海武功特強,一口喪門劍使得風雨不透。沈明誼捻鏈子鞭,封攔鎖掛,點打纏拿,翻翻滾滾,奮勇相持。戰夠多時,沈明誼用慣了槍,使軟鞭不甚得力,武功減色,竟不能把莫海戰敗。

  那一邊小陳平秦文秀招熟氣弱,遇見勁敵;二三十回合後,被楚占熊雙刀逼得只有招架之功。五舵主彭森林已裹好創傷,丟下鐵棍,換了一把朴刀,重複出來,怒喝:「鏢行的小子,休想囫圇回去。」搶步上前助戰。

  楚占熊勃然大怒,趁敵援未到,猛向前一衝,用了手「纏手刺扎」,刀光一閃,喝一聲:「著!」小陳平急避不及,應聲倒地。四面把守的嘍囉,一齊驚喊道:「不好了,二舵主掛綵了!」一個小嘍囉調轉頭,馳奔地道,送信去了。

  四舵主金繼亮在旁觀戰,吃了一驚,縱身猛竄,大叫:「鏢行小子,休得張狂!」手一抬,先打出一支袖箭。楚占熊方要下辣手,聞聲伏身一躥,將袖箭讓過。楚占熊急挺身,雙刀一擺,冷笑道:「休要暗箭傷人。不怕刀的朋友,儘管上來!」彭森林早如一溜煙,挺朴刀再劈過來。楚占熊側身讓開,揮刀還招,兩人重殺在一起。

  小陳平秦文秀仰臥在血泊中;四舵主金繼亮和一個頭目,已飛身上前,金繼亮急急背起,救入窯內。驗看傷痕,幸而傷口雖大,未中要害,手下人忙來敷藥裹傷。小陳平道:「四賢弟不必管我,快請大哥來,拿這兩個點子。你們千萬派人防住要害,恐怕他們來的不止兩人,外面定有餘黨接應。」說罷一陣劇痛,不能言語。少時蘇緩過來,又道:「一切翻板、地道、飛蝗、羽箭,快快預備好了,務必把這兩個殺材活捉住。」又命手下人,把他背到地窯裡面去。

  地窯共有兩股隧道,和幾間地室。全窯歷年打來的財貨,和架來的肉票,常常潛藏在內。楚、沈二人窺窗時,誤踏走線,地窯鈴聲大震,所以全窯立刻聞響而動。

  那五間高的大房子,看外表像是賊首住所,其實不是。秦文秀和范金魁素常都住在東側矮屋內。這兩日戒備加嚴,范金魁、秦文秀都遷在地窯內歇睡。范金魁的妻子粉夜叉馬三娘和小陳平的妻子孫氏,也都住在地室。楚、沈二鏢客所見房內的床帳,和腳踏板上的男女鞋子,正是為誘敵窺探而設。楚、沈幸未入室,否則必陷入翻板。

  粉夜叉馬三娘,本是一個賣解女子,生來力大貌美。她和赤面虎范金魁結成夫妻之後,因她武功比丈夫強,且又性如烈火,范金魁委實有點懼內;所以粉夜叉又有一個新的外號,叫做伏虎菩薩。

  那小陳平的妻子孫氏,卻是良家之女,今年才二十一歲,本是被綁的肉票。後來被小陳平看中,女家雖然備款來贖,他竟留住不放,被他奸宿半年。那女子起初也是尋死覓活,痛不欲生;小陳平卻愛戀甚深,百般哄慰。一年之後,竟結孽胎,產生一女。小陳平事事獻媚。這女子陷身虎口,既已失身,只好自嗟命運,竟從了小陳平。

  小陳平浴血負傷,被背到地窯,孫氏和粉夜叉忙過來慰問。小陳平換出笑臉道:「你們不要慌,傷勢不重。外面不過是鏢行兩個探山的,已被我們圍上了。」

  粉夜叉道:「你大哥呢?」小陳平道:「這時候大概跟他們交上手了吧!」粉夜叉道:「咳,老二你不行,他也不行啊,待我上去吧。」立刻換上鐵尖鞋,全身結束,倒提飛抓,催著金繼亮,與她偕往。

  這時節,嘍囉們已將赤面虎請到。此時,沈明誼尚跟三舵主莫海,狠命相撲。楚占熊連敗二敵,正與彭森林惡鬥;把個負傷力戰的彭森林逼得如風車似的亂轉。赤面虎范金魁從墳山外圍奔來,吩咐部下緊守門戶,他舞動雙鞭,搶到戰場。幾個健步的嘍囉提著刀矛,打著火把,如一條火龍似的,相隨撲來。

  赤面虎暴喊一聲:「大膽的鏢行,竟敢來攪局,還敢刀傷我們兩家舵主,我教你屍首也出不去這老龍口!五弟且退,待我來宰他!」雙鞭一指,部下人分散開,高舉火把,分立四面。赤面虎托地一躍,讓過了彭森林,搶奔楚占熊。

  楚占熊收招側目,見這赤面虎鬚眉如戟,果然雄壯;雙刀一抱,兩拳微抬道:「來的是范舵主麼?在下楚占熊……」話沒交代完,赤面虎和小陳平患難至交,一聞他負傷,早耐忍不住,大叱道:「少說閒話,你敢身入虎穴,捋虎鬚,必有驚人的本領!……呔,接招!」雙鞭劈面打來。

  楚占熊急錯身讓開,用刀一指道:「姓范的朋友,我豈懼你?我們來意卻不能不說明白……」范金魁不聽那一套,又一鞭打來。楚占熊雙眉一挑,怒氣上撞,雙刀一展,立刻欺身還招;雙鞭、雙刀斗在一處。

  那一邊,沈明誼苦鬥莫海,漸佔上風。莫海武功甚好,氣力也嫌不足;數十回合,漸覺招數緩慢。沈明誼精神壯旺,起初只求無過,不求有功;待後來展開手腳,這一條鏈子鞭竟把莫海圈住;莫海要想撤退,竟有些閃避不開。

  赤面虎范金魁且鬥且照顧四面,被他一眼瞥見莫海危急,急叫:「彭賢弟,快接應莫賢弟去!」彭森林抖擻精神,搶奔沈明誼;彭、莫二人雙戰沈明誼。沈鏢師並不撓怯,將身一退,掄起鏈子鞭,指東打西。彭、莫二人一個力乏,一個負傷,雙戰不下沈明誼。

  赤面虎范金魁把一對鋼鞭,使得呼呼風響,進攻退守,左收右展,和楚占熊的雙刀,正好相敵。火把光中,但聽得一片叮噹亂響,直走了二十多個照面,不分勝負。赤面虎已起殺心,越戰越勇。楚占熊年甫四旬,正在健壯,恰也敵得過;雙刀錯舉,一心要勝了這個盜魁。

  沈明誼卻胸有城府,不願戀戰,也不願示怯。兩個鏢頭,三個劇賊,正在分兩起盤旋大鬥。忽然間從暗影中閃出一道微光,粉夜叉、伏虎菩薩馬三娘,倒提飛抓,如燕子抄水,連連飛竄,趕到戰場。四舵主金繼亮挺手中鉤鐮槍,在後緊緊相隨。

  粉夜叉才一露面,便看見莫、彭二盜和鏢客沈明誼,苦鬥正烈。那一邊,赤面虎和鏢客楚占熊,雙鞭對雙刀,打得尤其凶險。粉夜叉回頭對金繼亮說:「金老四,你快過去,把彭老五替下來,你看他哪還行!」說畢,一抖飛抓,搶到楚占熊這邊,睜鳳眼上下打量。見楚占熊身材健挺,白面微髭,穿一身夜行衣靠,襯得面如滿月,細腰扎背;一對鋼刀明晃晃上下飛舞。

  粉夜叉看罷,嬌叱一聲道:「呔,你是哪裡來的托線,敢到這裡撒野賣乖?」將身一竄,如一條銀線般,從斜刺裡抄入鬥場。她招呼赤面虎范金魁道:「舵主歇歇吧,我來拿他。」(葉批:「托線」指保鏢人。)

  赤面虎虛晃一招,竄出圈外,把雙鞭一抱,在旁觀戰。楚占熊也把招一收,斜身抱刀,注目觀看來敵。火光中,見這粉夜叉馬三娘,居然生得美俏,只是眉尖微挑,二目凝寒,似籠著一層殺氣;身材細長,穿一身銀白色短裝,腰繫紅巾,腳穿鐵尖鞋,彷彿極利落輕脫。楚占熊看罷,暗吸一口涼氣。江湖上女子既敢上場動武,必有驚人技藝;再不,就有出奇暗器,倒不可不多加小心。擺好架式,靜觀敵人來派。

  這粉夜叉馬三娘不慌不忙,一抖飛抓,左手虛指一指,喝一聲:「看招!」偏身側步,略將架式一拉,那虎爪飛抓如車輪似的一轉,「唰」的奔楚占熊上盤打來。

  楚占熊急一閃身,將左手刀一順,右手刀立即遞出。粉夜叉雙足一點,「嗖」的竄到楚占熊背後;趁勢收抓,又照楚占熊頸項抓來。楚占熊略略閃避,將左手刀橫斬下去,右手刀直取粉夜叉前胸。粉夜叉順手收抓,未容刀到,雙足一點,「嗖」地竄出去;右腕一帶,又將抓收回。容得楚占熊揮刀趕到,她嬌喊一聲:「著!」手腕一撈,似取下盤;突一翻腕,倒向楚占熊面部抓去。

  楚占熊目注飛抓,抓不發出,決不閃避;抓到面前,方才橫刀挑去。楚占熊這刀一挑,那刀徑向敵人要害扎來;一對刀,此攻彼守,決不並在一處。粉夜叉一條虎抓,連發十數招,見楚占熊很是識貨,決不上當。粉夜叉伏虎三娘不由粉面含嗔,對著赤面虎叫道:「快拿我的長兵刃來。」

  赤面虎見他妻飛抓不能取勝,正要下場助戰;又恐他妻護短好勝,不願人幫忙。赤面虎心中猶豫,忽聽妻子教他取長兵刃,忙應了一聲,便要親自去取。手下嘍囉早飛也似的跑回去,拿來了兩根白蠟桿子。赤面虎立刻掛好雙鞭,自取一根白蠟桿,雙手顫抖起來,那白蠟桿的前梢顫起數尺的圓圈,試了試,很堅穩;又換過那一桿來,復一顫抖,也無毛病。這才大聲叫道:「我說喂,換兵刃吧,白蠟桿子來了。」

  粉夜叉應聲一閃,躍出圈外。赤面虎擰白蠟桿子,過去截住楚占熊。粉夜叉將手一揚道:「扔過來。」手下嘍囉立刻把那條白蠟桿子一拋,粉夜叉竄身一抄,抄到手內;也接來一抖,抖起數尺大的花來。她對赤面虎叫道:「閃開,瞧我的!」赤面虎立刻將白蠟桿子一收一送,桿尖直戳楚占熊前胸。楚占熊側身讓過,不容赤面虎收招,倏掄雙刀,一磕桿子,急進步欺身,右手刀直劃赤面虎面門。赤面虎立刻托地一竄,退出一丈以外;將桿子一抖,護住前面,又與楚占熊打了起來。

  粉夜叉見赤面虎竟退不出來,不由大怒。她抹轉桿梢,顫起來呼呼風響,叱吒一聲,直對楚占熊劃來。楚占熊雙刀一擺,閃身躲過;左手刀防近,右手刀攻遠,方得讓招還招。粉夜叉更不容緩,白蠟桿子矯如騰蛇,圍著楚占熊,掃打纏扎,泛起一輪白影。

  楚占熊奮勇抵擋,無奈這白蠟桿子,梢長力猛,桿顫煽風,彈力絕大。粉夜叉出身繩妓,頗精桿法,滑、拿、崩、拔、壓、劈、砸、蓋、挑、扎,運用起來,靈活異常。楚占熊用刀直劈,自然劈不著;用刀橫削,弄不巧會被桿子彈開,甚至撒手;並且桿長取遠,楚占熊若欲進削敵人,自身早在桿子纏打之下了。楚占熊深知此桿的破法,迎面進取實在不易,側面斜擊也不可能;急轉身形,施展輕功,「嗖」的一竄,「燕子飛雲縱」,從斜刺裡抄到粉夜叉背後。粉夜叉久經大敵,顧前更須顧後;未容楚占熊竄到,早將長桿一擰,略轉半身,順勢顫動桿梢,叱道:「朋友,你往哪裡走?你想繞到我後頭去麼,你倒乖巧!」白蠟桿泛起一個大圈來,把楚占熊截住。楚占熊抽身讓步,倏地伏身連躍,更從左側繞奔粉夜叉後背;相隔兩丈多遠,急揮刀縱步,斜削粉夜叉左肋。

  粉夜叉不慌不忙,鳳眼盯住了對手,掌中桿前後把一擰,不待敵刃攻到,已微微一側身,轉過桿梢,對準楚占熊雙刀橫扇過來。楚占熊急收招旁竄,左手刀尖稍微落後,被顫起的桿梢掃著一點,「刮」的一聲響,白蠟桿梢被削去半尺多;楚占熊的刀卻也險被繃飛,震得虎口發熱。

  楚占熊吃了一驚,更不怠慢,雙刀一叉,衝開桿影,搶步猛攻敵人懷內;滿想搶進兩步之內,粉夜叉長桿不能守近,自己便可得手。那粉夜叉卻更乖覺,刀桿相碰,料到敵手不是吃驚敗逃,便是趁機冒險進攻。她便抽身一個敗勢,右手撒把,「嗖」的一個箭步,躥出一丈多遠;抹轉身,左手挺勁,右手托桿身,復一顫;喝一聲:「呔,看招!」但見桿影亂閃,桿尖直向楚占熊右側耳門劃來。

  楚占熊趕緊叉刀伏身,兩膀用力向外一磕。粉夜叉忽將桿子抽回,盤空一繞,反向左側拍去。楚占熊急推刀向左招架。粉夜叉又一抽一送,掄起斗大桿花來,金雞亂點,向楚占熊上下左右,緊一招、快一招攻來。

  楚占熊連架數招,趁夾縫裡,攻進一刀,連忙騰身一竄;又往旁一閃,繞出兩三丈,倏抄向粉夜叉背後。粉夜叉調轉桿梢,只一擰身,便迎面截住。楚占熊退回來,繞出兩三丈,猛又抄到粉夜叉背後。粉夜叉又一轉身,橫桿截住了。

  一連數次,粉夜叉緊防右側,決計不令敵人貼身;以逸待勞,以長攻短。只數十個回合,楚占熊便覺相形見絀;卻是氣勢虎虎,仍不肯認輸。

  粉夜叉手中白蠟桿子,不住的拍顫點打,縱送衝擊,兩隻俏眼,照顧到四面。她見赤面虎拖著白蠟桿子,站在圈外,隨著自己轉,意在照護自己。每逢險招,赤面虎立刻托起長桿來,在旁瞪眼,使勁,著急,恨不能過來替換她。

  這原是夫妻關情之處。粉夜叉一向自負,滿心想親手打倒這個鏢客,好堵住彭森林的嘴。素常彭森林總說:「還是范大哥功夫強,大嫂到底差得多。不過范大哥心疼嫂夫人,甘心示弱罷了。」只有小陳平為人機警,處處推重粉夜叉,誇她武功矯健:「我們哥幾個,誰都不成。」粉夜叉聽了,非常高興;赤面虎聽了,也高興非常。彭森林這個傻小子,不能體貼人情,他偏說:「我不信。」所以粉夜叉才一露面,便教金繼亮替下彭森林;暗中較勁,要教彭森林看看自己的本領。偏偏彭森林退下來,卻站在那邊,看著金繼亮、莫海雙戰沈明誼,並不到這邊來。

  粉夜叉一面打,一面對赤面虎說:「我說喂!你別看熱鬧了,快去把老三、老四替下來吧。教彭老五來給我把場,我這裡滿不要緊。老四、老三也別閒著,教他哥倆到各處照照。」

  赤面虎范金魁謹接閫命,戀戀不捨的,挺白蠟桿子,搶到沈明誼那邊;威風凜凜,厲聲大叫:「三弟、四弟閃開,待我來拿他!彭五弟,快過去照應你嫂子。」彭森林應了一聲,搶到粉夜叉旁邊一站,抱定朴刀,嚴防楚占熊逃竄。

  粉夜叉叫道:「老五,看著點!」揮動長桿,打得格外起勁。彭森林偏不誇讚,手捫傷處,口中說:「大嫂子,累不累,兩個月的重身子,留神扯了腰!」粉夜叉唾道:「混帳!」

  那一邊,鏢客沈明誼連戰數敵,暗辨星色,潛有退志。赤面虎一個生力軍突然攻到,手疾力猛,沈明誼更不願戀戰。他一面迎敵,一面移動,湊近楚占熊道:「楚仁兄,可是時候了。」楚占熊戰不下粉夜叉,正想變計,立刻應聲道:「走!」倏將招式一收,大叫:「道上朋友,在下領教過了,不過如此。失陪了,有緣再來相見。」撤身轉步要走。

  粉夜叉鳳目一張,劍眉一挑道:「你還想走麼?你就在這裡歇歇吧。」白蠟桿橫空一轉,倏地竄身,截住去路。赤面虎將桿尖一指,周呼道:「弟兄們留神!」莫海、金繼亮、彭森林紛紛發動,退出戰場,轉向外圈抄去,只剩下赤面虎、粉夜叉夫婦,率眾圈住二鏢客。赤面虎雙足一頓,橫遮在後。粉夜叉長桿一點,迎截在前。兩隻白蠟桿如雙龍戲水,嗖嗖地掠空飛舞。二十多個賊兵各亮兵刃,從四面合抄過來;楚、沈二人去路已斷。

  楚占熊大怒,叫一聲:「沈大哥,咱們闖!」兩人且戰且走,搶奔墳園。墳山叢莽之前,早有彭森林,督賊兵,持撓鉤長矛,迎面截住。楚占熊意欲奪路衝殺過去。沈明誼道:「使不得。」原來後面赤面虎、粉夜叉已經趕到,若再奪路,必被夾攻。沈明誼張眼一望,東面黑沉沉,人蹤較少,西面卻有不少人,沈明誼急引同伴,搶奔東面;這些嘍囉立刻截向東面。楚、沈忽折向南面竄去,卻從南面一抹地繞奔西方。兩人腳下用力,躥上西排矮屋;要由矮屋躥過牆頭,便可退出墳園;搶到荒林,便可脫身回去。

  二鏢客躍上屋頂,才向外一望,不由失色。突從房山後,立起四五個埋伏賊兵,暴喊一聲,齊將手一揚,數道寒光,直奔二人。楚、沈二人閃身向旁一竄,讓過了暗器。腳還沒站穩,忽又從下面打來數鏢。楚占熊忙向旁邊一躍,鏢鋒貼身而過。楚占熊身軀一晃,拿樁立定;粉夜叉早已一拄長桿,嗖地跟上矮屋。她長桿一掄,叫道:「下去吧!」楚占熊招架不及,一翻身,復又躥下平地。

  粉夜叉長桿一拄,緊跟下去。沈明誼吃了一驚,急待躍下馳救;牆頭上奔來數人,把他圍住,竟在房頂上打起來。楚占熊飛身下房,雙足一頓,點地躍起。他才躍起,粉夜叉已竟跟蹤近身,長桿一拍道:「倒下!」楚占熊「唰唰唰」,連躥出四五丈以外;粉夜叉也「唰唰唰」,連追出四五丈以外。白蠟桿子的舞影,不離楚占熊的身形。赤面虎范金魁也舞動長桿,搶上前來。夫妻兩個雙戰一楚。楚占熊雙拳不戰四手,短刀不敵長桿;苦鬥數合,好容易得個破綻,向粉夜叉猛砍一刀,急一翻身,竄出圈外,二番搶奔牆頭。

  不意就在此時,忽從黑影中閃出一人來。楚占熊略一遲疑,粉夜叉已如一陣狂風,搶先趕到;長桿一抖,楚占熊急閃不迭,滑倒在地。粉夜叉大喜道:「逮著了!」急用長桿一按。楚占熊「燕青十八翻」,已翻出數步,托地挺身躍起。

  粉夜叉大怒,又復一桿掃去。忽然斜刺裡飛來那道黑影,疾如電光石火,輕如飛絮微塵,一眨眼已到面前。

  粉夜叉急抹轉白蠟桿,擰把橫截;只聽「騰」的一聲,白蠟桿凌空飛出兩丈多高。粉夜叉失聲一叫,兩手虎口一陣發熱,身軀晃了晃,險些栽倒,直倒退出兩三步去。(葉批:險中奇筆快如風。)
《十二金錢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