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武勝文代豹約期鬥技,俞劍平聞訊驚悉讎友
青松道人記憶力最強,坐在客位,一聲不響,用冷眼把對方陪客的姓氏、口音、相貌,暗暗記下。鐵牌手胡孟剛是當事人,到此不由精神奮張,雙眸閃閃,蘊吐火焰,好像一觸即發。智囊姜羽沖緊緊傍著他,潛掣衣襟,不教他發作。
臨來本有約定:和對方開談,教俞、胡二鏢頭專講面子話,做客氣人;所有較勁、找真、裝惡面孔、說威嚇話,都歸智囊姜羽沖和霹靂手童冠英出頭;無明和尚、青松道人,這一僧一道,就預備在旁邊,打圓盤,往回拉,以免當場弄僵,下不得台;那義成鏢店總鏢頭竇煥如和漢陽郝穎先就管保護俞、胡,預防不測。
究竟此事也和鴻門赴宴差不多,萬一弄僵,敵人或有過分的舉動,那時竇、郝就給黑鷹程岳、沒影兒魏廉、童門弟子郭壽彭、九股煙喬茂等挨個傳信,可以快速地勾引外援;以應急變。俞、胡在桌面上談,黑鷹程岳等在院中站;馬氏雙雄和蛇焰箭岳俊超密率鏢客,潛伏在莊外;老拳師蘇建明與大眾留守廟口。只要說翻了,蛇焰箭的火箭一發,不到半頓飯工夫,他們鏢行大眾立刻馳進火雲莊,抄莊搜鏢,捉拿武勝文,緝捕飛豹子。
鏢客這邊劍拔弩張,佈置得如此緊張,哪知全用不上!
子母神梭武勝文獻過了茶,剛剛請教完了姓名,不待鏢客發話,就開門見山,劈頭說道:「久仰俞鏢頭的拳、劍、鏢三絕技名震江南。在下當年也很好武,心裡佩服得了不得。近年馬齒加長,家務纏身,久已不練了;可是仰慕豪傑的心,越來越熱。近聽人說,俞鏢頭為查找他已失的鏢銀,光臨敝縣(寶應),在下很想借這機會,見見高賢……只嫌無因至前,又未敢冒昧。這幾天,我有一個敝友,也是個好武的漢子,不知他從哪裡得著一點消息,他說:『俞鏢頭如要訪究鏢銀,他倒有個主意。』俞鏢頭,你老久闖江湖,也知道咱們江南有個白沙幫吧。白沙幫的勢力,可以說南北聞名。我這敝友和白沙幫想來有個小聯絡。他也是渴慕俞鏢頭的武技,早想求見,苦於無緣。他得著這點消息,就打算親訪俞鏢頭,一來獻策,二來求教。可是他又怕……怕人家錯疑了他,說劫鏢一案,他也知情,豈不是引火燒身?因此,沒人介紹,他又不敢貿然求見了。」(葉批:真人面前何必說假話!)
武勝文接著說:「日前他路過敝莊,跟我說起此事,我就慫恿他:『何不借此機會,結識一位朋友?俞鏢頭是當代英雄,眼神一定夠亮,耳目一定夠靈的;你懷好意前往,斷不會無故多心的。』他聽了我這話,還是猶疑;他說:『素少往還,無因至前,知人知面不知心;劫鏢案情過於重大,人們的嘴若是隨便一歪,我可就討不了好,倒跟著打掛誤官司了。』他總這麼遲疑不決,我也不好過於勸他。……」
武勝文身材魁梧,聲若洪鐘;他手搖一把大摺扇,在主位比比劃劃講著,好像很直爽,胸無城府似的。眾鏢客看著他的嘴,相視微笑;都覺得他這個人看似粗豪,他這措詞太滑太妙了,簡直教人抓不著一點稜角。
胡孟剛忍不住要插言,武勝文又道:「胡鏢頭,且聽我說完了。……敝友在我這裡住了幾天,隨後就走了,緊跟著……」向郝穎先一拱手道:「俞爺的令友郝穎先郝爺,還有那位白彥倫白爺,先後光臨敝莊,我就對二位說起這事。如果俞鏢頭信得過敝友,我倒可以介紹介紹。敝友如願意幫忙,把已失的鏢銀的蹤跡代訪出來;可是要求俞鏢頭賞臉,把拳、劍、鏢三絕技當面指教一下,他好開開眼界。這是敝友的一點奢望,也是在下仰慕高賢的一種癡想。不知俞鏢頭近日尋訪鏢銀,已有頭緒沒有?如已訪出線索,那就無所謂了;假如還沒有訪實,那麼敝友這番微意,倒很可以請諸位斟酌斟酌。他是很想攀交效力的,只要不招出意外的牽連來。」說完,目視俞、胡。
十二金錢俞劍平陡然站起來,縱聲大笑道:「俞某的微能末技,想不到莊主和令友竟這麼看重,我一定要獻拙了。承問訪鏢的事,蒙江南武林朋友慨然相幫,早已訪出眉目。訪得此人姓袁名承烈,外號飛豹子,又名快馬袁,乃是遼東牧場場主;大概也是謬聞俞某薄技,願求當場一賽的,倒也不是志在劫財的綠林。我們連日踩探,恰已根究出他的落腳地點;不過這裡面還關礙著當地一個知名之士,要動他,還有點投鼠忌器。但是案關國帑,刻不容緩。我們已經想好了法子,這就要按規矩去討。不過,若有好朋友出頭幫忙,或者獻計代討,我們仍是求之不得的。小弟的意見,是公私兩面都要弄得熨貼,總以不傷武林義氣為要。令友既有這番熱腸,我十分感激;但不知這位令友貴姓高名?何不請來當面談談?根究鏢銀的話,也可以和令友當面商計,倒覺得直截了當。武莊主,尊意如何呢?」
俞劍平眼沖武勝文一看,又加了一句道:「令友要敝人試獻薄技,足見抬愛;要麼就在此時此地,也都可以。何妨把令友請來一會?」又往在座陪客瞟了一眼道:「在座的令友,也有願賜教的麼?」(葉批:綿裡針變成了囊中錐!)
俞劍平的話宛如巨雷,直截了當的發作出來。姜羽沖、胡孟剛、童冠英、郝穎先都知他平日最有涵養,如今也燃起少年的烈火來了。
武勝文始而一震,旋又大笑。那姓魏姓王的兩人也都一動,互相示意。那美青年就冷笑了一聲,要起身答話,被那姓許的陪客拉住了。武勝文忙把大指一挑道:「俞鏢頭名不虛傳!俞鏢頭,我剛才說的,句句是實言。領教俞鏢頭三絕技的心,在下我和敝友正是相同;不過真要獻身手領教的,卻只有敝友。我不是說過了,在下本是武林門外漢,早年縱然練過,可惜學而未精;現在更完了,全就混飯吃了。我們可以這樣定規……」掐指算了算,面露疑難之色,向王、魏二老那邊湊過去,低聲議論。那美青年此時突然立起來,以清脆的語調說道:「俞鏢頭,你如肯把你的拳、劍、鏢三絕技當面賜教,後天一早,請你到北三河湖邊一會,你看可好?」
鐵牌手胡孟剛登時跳起來,前湊一步,雙目如燈道:「後天一早?後天一早,你敢保教那飛豹子準時到場麼?」美青年斜睨一眼,冷冷一笑道:「什麼豹子不豹子,我倒不曉得。後天一早,準有人在那裡,和你們鏢行答話就是了。」鐵牌手盛氣虎虎,叫道:「那是什麼話,我們找的不是你!」俞劍平劍眉一挑,急一橫身道:「二弟且慢。」姜羽沖伸手把鐵牌手拉著坐下。俞劍平轉身對青年抗聲道:「好!既承定期,大丈夫一言為定,閣下貴姓?在下願聞大名。飛豹子和足下是怎麼稱呼,你閣下可否見告?」回首指著眾鏢客道:「這都是自己人,說出來敢保無妨。」
青年也抗聲道:「後天一早,一言為定。在下行不更名,姓雲名桐。……」俞劍平緊跟一句道:「我還是請教,飛豹子是閣下什麼人?」
青年道:「大丈夫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我跟他就算是慕名的朋友,和足下一樣。」
說這話時,武勝文變色慾攔,已經攔不住了。鏢客這一邊猶恐對方變計毀約,姜羽沖忙又擠上幾句道:「武莊主,當著這些朋友,我們講的都是桌面上的話。剛才雲朋友定規的見面日期,可能算數麼?」
武勝文忙全盤托住道:「請儘管放心,我們的話不管誰出口,有一句是一句。」說罷忙跟這二老一少重湊在一處,低聲商量。最後由武勝文當眾說道:「後天一早,敝友準時到場。不過我們處處得按武林道的規矩辦,中間不許官面出頭橫攪。俞鏢頭乃是江南知名的英雄,這一點請你答應了,我管保敝友就是天塌了,也不爽約。」
俞劍平奮然道:「那是自然。」原打算教姜羽沖、童冠英出頭做臉,現在事事不由人算,仍由俞劍平直接訂約了。而且三言兩語就定了局,並沒有多費唇舌。
末後,鏢客這邊仍由智囊姜羽沖、霹靂手童冠英、竇煥如三人,和對方的二老一少,協議後日會面的步驟辦法。講定以武會友,當事人之外,雙方都有觀光的朋友;拳、劍、鏢三絕技,當場領教;兵刃暗器隨便使用。不過,這些全按鏢行較技討鏢的路子走,武莊主擔保飛豹子屆時到場;俞鏢頭擔保只由鏢行出頭,決不借助官勢。臨期得由雙方派人巡風,以免驚動地面。
當下,雙方的代表磋商細節,俞劍平和武勝文另換了一副面孔,客客氣氣,講起交情話來。少時酒席擺上來,八個鏢客分為三桌,連童門弟子郭壽彭、俞門弟子程岳、沒影兒魏廉等,也都邀入座席。武勝文與那美青年、胖瘦二老、姓熊的壯漢,還有別位陪客一齊就座。
俞劍平笑道:「武莊主何必這樣客氣?」
武勝文道:「諸位遠來,理當共謀一醉。」吩咐一聲敬酒,僕人早在每人面前,斟好一杯清酒。武勝文忙將俞、胡面前的酒杯先端過來,淺嘗了一口,掉杯換斟,賠笑說道:「這是一杯村酒,滋味還好,諸位將就喝一些吧。」
俞劍平笑了笑說道:「武莊主太見外了,這不是鴻門宴,誰還信不過誰。」竇煥如和武勝文先本認識,就接聲笑道:「我們武莊主不賣蒙汗藥,來啊,我們一塊兒乾一杯吧。」賓主舉杯一飲而盡。
主人慇勤相勸,俞、胡、姜三鏢頭和到場諸友,各飲了三杯酒,略吃幾口菜,互遞眼色,相偕站起來,道謝告辭:「諸位,我們後天再見!」武莊主親送到巷口外,鏢客拱手謝別,走出十數步,紛紛上馬回廟。子母神梭忙把飛豹子請出來,商量怎麼赴約。
鏢客一行宴後歸來,九頭獅子殷懷亮、馬氏雙雄、夜遊神蘇建明,都爭著詢問赴會的結果如何。俞、胡答道:「飛豹子還是沒露面,但已訂好約會,後天傍午在北三河湖邊相見。」轉問黑鷹程岳、九股煙喬茂等人道:「你們在院內巷外,可曾見什麼異樣人物沒有?」
沒影兒道:「巷內巷外,人出人進,他們的人埋伏不少。」黑鷹程岳和郭壽彭說:「請客的院內似有別門,通著鄰院,廂房裡瞥見一人,戴著墨鏡,窺探我們。」
俞、胡、姜道:「這個人我們都看見了。」跟著又說道:「別管他,我們先辦正事。」先遣幾個青年鏢客在廟外巡邏,一些老手就在藥王廟趕忙佈置。派急足傳書,知會各路;要調集群雄,借此一會,向敵人討出真章來。一面又忙著備馬,即刻派人馳往北三河,查勘地勢,然後大家一起奔北三河去。
但這火雲莊地方,仍要留下幾個硬手;萬一赴會不得結果,便要不惜翻臉,圍剿子母神梭武勝文的家了。這次縱沒有抓住武勝文通匪的確證,但漢陽郝穎先等已發現了兩處秘密隧道,潛通著武宅。除了叛逆、教匪、劇賊、窩主、作奸犯科,一般良民富戶,豈有私掘地道的?這正好拿來威嚇武勝文,到吃緊時,可以借此逼獻飛豹子的行蹤,也可以借此報官,搜剿武氏私宅。子母神梭初見面時,小看了郝穎先,口角上曾經大肆訕嘲。哪知道漢陽打穴名家並非浪得虛名,子母神梭密築的三股地道,竟被郝穎先勘破兩處。(葉批:打中武家的「穴道」!)
大家商量完,忙忙地換班吃飯,預備上北三河查看鬥場。忽有一匹馬,從寶應縣城如飛奔來。巡邏的鏢客忙迎上去;原來是振通鏢局鏢客金槍沈明誼。他跑得渾身是汗,走進廟來。胡孟剛搶上前問道:「沈師傅,有什麼事?」
沈明誼不待問,面對俞劍平急忙報道:「俞鏢頭,您的夫人俞大嫂已經快到寶應縣來了;還同著一位姓肖的武官、一位姓黃的先生,還有一位姓胡的客人,是個瘸子。大概明天趕不來,後天一准趕到。」在座群雄道:「哦,俞夫人親身來到,必定有很好的消息。這位武官是俞鏢頭的師弟,這位瘸子是誰呢?」
十二金錢俞劍平乍聽也是一怔,想了想道:「她明、後天才能到麼?這位武官是我們的九師弟,叫做肖振傑。這姓胡的又是哪個?既是殘疾人,邀來做什麼呢?」
沈明誼接過一條熱毛巾,把臉上的汗拭淨,又含茶漱口,精神一爽,這才說道:「有好些要緊的話哩。這位姓胡的瘸子,據說也是您的一位師弟,名字叫胡什麼業,我給忘記了。……」
俞鏢頭矍然道:「哦,我想起來了,不錯,他叫胡振業,是我的五師弟。是的,由打六七年頭裡,我聽人說,他得了癱瘓病,已經告病退隱還鄉;可惜路遠,我也沒去看他,此刻他想必是好了。他倒出來了?……沈師傅,內人有什麼話捎來沒有?」
沈明誼道:「有話。俞大嫂來得很慌張,她是從海州繞道邀人去了。據說她已經得知劫鏢大盜飛豹子的切實來歷。她說,這飛豹子不是外人,實在是你老當年已出師門的師兄,叫做什麼袁振武……」
俞劍平大驚道:「什麼?袁振武?我的師兄?」
沈明誼道:「不錯,是叫袁振武,說是您從前的大師兄。」
俞劍平臉上倏然失色,道:「飛豹子就是袁振武?飛豹子叫袁承烈呀!……承烈、振武,字義相關。哼!一準是他了!奇怪!奇怪!沈師傅,內人當真是這麼說麼?她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呢?」
在座群雄也一齊大詫,道:「怎麼,俞鏢頭還有一位師兄麼?沒聽說過呀。」
俞劍平眉峰緊皺,喃喃自語道:「不能,不能!袁振武袁師兄早死了,他不能……難道他又活了,他莫非沒有死?」
那鐵牌手胡孟剛尤其驚異,連聲問道:「俞大哥,你不是你們丁老師的掌門大弟子麼?怎的還有一個師兄?你還拜過別位老師麼?」
蘇建明道:「俞賢弟,你不是還有一位郭老師麼?」
智囊姜羽沖只表驚異,暫未開口,這時方才發話道:「俞大哥,這位袁振武可是你丁門的大師兄?是不是貴門中,有過廢長立幼的事?」(葉批:大關節。)
俞劍平把眼一張道:「唔,可不是!的確有這一位袁師兄,卻不是大師兄,是我的二師兄。」
智囊姜羽沖坐下來道:「我明白了,你們師兄弟平日的感情如何?」
俞劍平搖了搖頭,手撫前額,憶起舊情,對這紛紛致詰的群雄,茫然還答道:「諸位等等問我,讓我想一想。……真是的,袁振武袁二師兄,我早聽他身遭大難,殺家復仇,人已歿世的了,是怎麼忽然復活?我又沒得罪他,劫我的鏢,拔我的鏢旗,這是怎麼說?……」
俞劍平的確有這麼一個二師兄,並且當年曾在魯東「太極丁」丁朝威門下同堂學藝。師兄弟的感情雖然不惡,但因師尊年老,封劍閉門時,偏愛俞劍平的性情堅韌,不滿二弟子袁振武的剛銳性格,公然越次傳宗,把掌門弟子的薪傳,交給三弟子俞劍平了。
那時俞劍平的名字是叫俞振綱,字建平;並且那時候,俞劍平的夫人、太極丁的愛女丁雲秀,年方及笄,待字閨中;生得姿容秀麗,性又聰明,也懂得本門武功。那時候,袁振武元配髮妻已死,正在斷弦待續;從那時他便有意,打算自己藝成出師,就煩冰媒聘娶這個師妹。哪曉得丁武師竟越次傳宗,弄得袁振武在師門存身不住。旋又看見這嬌小如花的師妹丁雲秀姑娘,終以父命,下嫁給俞振綱,而且是招來入贅!袁振武性本剛強,俯仰不能堪,終而藉詞告退,飄然遠行,出離了師門。當時同門諸友盛傳他已負怒還鄉,從此要退出武林,不再習技了。
這樣子,俞劍平對這袁師兄,本無芥蒂;這袁師兄對於俞劍平,難免不怡,也是人之常情。光陰荏苒,一晃十年,俞劍平夫妻到江南創業,忽聞人言:袁師兄已經凶死。……
在他故鄉直隸樂亭地方,原有一個土豪,善耍六合刀,力大膽豪,和一個吃葷飯的秀才勾結起來,武斷鄉曲。袁振武的父親是鄉下富戶,人很良懦,無勢多財。每逢村中攤錢派役,抓車輸糧,袁財主照例必被強派大份。又如鄉間祈雨演戲,捐金修橋,袁財主更是吃虧;饒多破費,還要受人奚落。袁老翁為此生了一口悶氣,豁出錢來,命長兒袁開文讀書應試,命次子袁振武投師練拳,不為求名謀官,只為守護家產。
到後來,袁開文果然考中秀才,無奈他為人老實口訥,仍不能爭過氣來。等到袁振武練出武功,他為人卻很勇健;回家之後,借端把土豪暴打一頓,替父親出了一口惡氣。既在師門傳宗落伍,他就一怒引退,改名浪游,到異鄉遍訪武林名手,別求絕技。數年後,聽人傳說,袁振武家到底受了那個土豪的害,袁老翁活活氣死了。袁振武聞耗奔喪回家,據說雖將仇人弄死,他自己被人群毆,也當場慘斃了。這是早年的話了。
現在事隔多年,這袁師兄已經死過的人,驀地又復活了。二十餘年聲息不聞,想不到他一個富家子弟,竟做了強盜。更想不到做了強盜,指名要劫去師弟的鏢!
沉勇老練的俞劍平回憶前情,不由嗒然失神;坐在椅子上,叩額沉思,悄然無言。群雄看著他,喁喁私議,候聽下文。
那個報信來的金槍沈明誼,分開眾人,走到俞劍平面前,叩肩說道:「俞鏢頭,嫂夫人還帶來話,教您不要著急;她邀妥了人,立刻就要趕來的。她說,袁師兄埋頭多年,突然出現,必有驚人出眾的本領和強勁的幫手,教您千萬不可輕敵。她說,她因婦道人家騎馬不便,已經坐轎趕來。教您等著她,不見她的面,千萬不要動手討鏢,千萬不要和飛豹子見面!」
俞劍平似聽見,似聽不見,只唯唯諾諾地答應著;雙目凝空,陷入深思,口中翻來覆去地誦念道:「後天,後天!……」手指在那裡掐算道:「十五年,十六年,二十年,……呀,整整三十年了。……」鏢行群雄道:「你老說什麼?」
俞劍平把精神一提,道:「是的,整整三十年。……人死了,又活回來,可是的,這三十年,他上哪裡去了?我沒有得罪過他,他貿然出頭,無端尋找我來。……」(葉批:余閱武俠小說,每歎作者多不注意時序問題;以致令人詬病,為世所輕。宮註:余同意葉君之說,時間、人名、地點等細節有誤,為長篇小說通病。)
胡孟剛瞪大了眼,向俞劍平不住盤問;俞劍平未遑置答。他就轉身來問沈明誼道:「這飛豹子怎麼會是俞大哥的同門師兄呢,靠得住麼?是俞大嫂親口告訴你的麼?」
沈明誼道:「千真萬確,的確是俞夫人親口說的,還會訛錯麼?」
胡孟剛搓手道:「我就從來沒聽說過。喂喂,俞大哥,是真的麼?」
俞劍平信口答道:「是真的。」胡孟剛又問道:「這飛豹子真是你的大師兄麼?」答道:「不是大師兄,是二師兄。」馬氏雙雄道:「那麼你呢?」老拳師三江夜遊神蘇建明道:「你不是文登太極丁老前輩的掌門弟子麼?」
俞劍平道:「是的,我在師門,名次本居第三;我們老師是越次傳宗的。」蘇、馬互相顧盼道:「哦,你們大師兄呢?」俞劍平道:「他因故退出師門了。」
蘇、馬道:「那就莫怪了!這飛豹子一定是你二師兄,反倒落後了,你把他壓過一頭去,是不是?」
俞劍平變色點頭道:「咳,正是!」又道:「你們先別問,讓我仔細想想。若真是袁師兄,他的性情最滯最剛,有折無彎,寸步不肯讓人的。這鏢銀就更麻煩了。……」
眾人聞言,越發聳動。俞劍平沉吟良久,面向沈明誼道:「內人說她明天准趕到麼?」沈明誼道:「是的,大嫂說,至遲後天必到。」
俞劍平皺眉道:「偏巧是後天的約會,要是後天她趕不來呢?」
沈明誼道:「大嫂千叮萬囑,教您務必等她來到,再跟飛豹子見面,千萬不可跟他硬鬥。……」
那霹靂手童冠英將桌子一拍,笑道:「好關切呀!俞賢弟有這麼好的一位賢內助,還怕什麼豹子?就是虎,就是狼,又該怎樣?你們看,人家兩口子聯在一塊,足夠一百歲出頭,還這麼蜜裡調油,你恩我愛,你等我,我等你!……喂,不是勸你別著急麼,你就別著急;不是教你等著麼,你就老老實實等著。好在咱們的約會在後天,俞娘子趕到也在後天,這不正對勁麼?就是差一半個時辰,還支吾不過去麼?俞賢弟,你還發什麼怔?咱們擎好就結了。」
在座群雄忍俊不禁,紛紛欲笑;可是俞鏢頭待人和藹,性格卻是嚴整的人。眾人覺著失笑無禮,忙忍住了。
童冠英不管這些,仍盯住道:「俞賢弟,說真格的,偌大年紀,用不著臉紅。你把令師兄飛豹子的為人行徑,先對我們講講;我們也好因人設計,合力對付他。後天約會不是就到麼,你何必一個人發悶?憑我們江南武林這麼些人,還怕他來歷不明的一個豹子不成?到底你們是怎麼個節骨眼,難道就為越次傳宗這一點,擱了二三十年,還來搗亂?還是另外有別的碴,受著別人架弄,有心和咱們江南武林過不去呢?」
俞鏢頭看了霹靂手一眼,道:「我也是為這個不很明白。不知內人從什麼地方,查出他的根底來。且既已知根,想必訪出他的來意。沈師傅,你來的時候,可聽內人說過麼?」
沈明誼道:「我並沒見著嫂夫人,只是聽她留下的話。大概這飛豹子有點記念前隙,還嫉妒俞鏢頭金錢鏢的大名,方才出頭劫鏢拔旗。聽說不止令師兄飛豹子,還有遼東三熊等許多別人,跟江北綠林也有勾結;勢派夠大的。若不然,他也不敢劫奪這二十萬鹽鏢。我看還是等嫂夫人來到,問明真像的好。」
郝穎先插言道:「這是不錯的,曉得癥結,才好對症下藥。這究竟是飛豹子自己尋隙,還是受別人唆使,必須先弄清楚了,方好相機化解。」
俞劍平道:「只是會期已定,我們必須如期踐約。內人怎麼不把詳情全傳過來呢?」胡孟剛道:「大嫂怎知道只有兩天的限!」智囊姜羽沖道:「我們一面準備赴約,一面等候俞大嫂;現在俞大哥先把令師兄的為人對大家講講吧。」
俞劍平微喟一聲,按膝長談,把三十年前的舊話重抖露出來。
俞劍平回想當年,帶藝投師,拜到太極丁朝威門下;他自知後學晚進,技業太低,一向力持謙退,尊師敬業,禮待同門,誰也沒有得罪過。現在這二師兄飛豹子,於三十後驀然出世,劫鏢銀,拔鏢旗,匿名潛蹤,專向自己挑釁;這還有別的緣由麼?不用說,自己橫招他不快的,只有越次傳宗那件事了。但是當年越次,純出恩師獨斷,本非自己營求而得,而且出於自己意料之外。
那時候自己年幼孤露,飽嘗艱辛,承郭三先生薦到丁門,苦於性滯口訥,只知埋頭苦練,不會哄師父,哄師兄,哪知反由此邀得丁老師青目。丁老師那麼剛愎的脾氣,自己一個沒嘴葫蘆,反倒過承器重,好像師徒天生有緣似的。不久,大師兄姜振齊一時失檢,侮慢了鄰婦。師父震怒,將他逐出門牆。袁師兄便以二弟子代師傳藝,儼然是掌門高弟的樣子;不但袁師兄以此自居,同學也多這樣承看。
過了幾年,不知何故,恩師對袁師兄外面優禮如舊,骨子裡疏淡起來。於今追想,必因他脾氣剛傲,老師也脾氣剛傲,兩剛相碰,難免不和了。未幾,丁老師封劍閉門,廣邀武林名輩,到場觀禮,忽在宴間聲說,同時還要授劍傳宗。道是:「有長立長,無長傳賢,三弟子俞振綱資性堅韌,錢鏢打得最好!……」竟突然把自己提拔上去!
那時群雄驟聞此說,無不驚訝;就連俞劍平自己,也震駭失次。恩師這番措置,自有深心,乃為同門小師弟打算;說自己性情柔韌,很得人心。袁振武師兄性情強拗,處處要出人頭地,缺少容讓之心;恩師想必怕他挾長凌壓同門,就這麼廢長立幼,把袁師兄按下去了。
可是恩師丁朝威當日並不那麼說,他廢立的理由,是借口「金錢鏢法」。本門三絕技,拳、劍、鏢並重,尤其看重「錢鏢打穴」。說師祖曾留遺言,太極拳、太極劍,已有次門,三門廣傳弟子,足可昌大門戶;唯金錢鏢飛打三十六穴,只有本門長支獨擅,發揚光大,全在本門。師祖親留遺訓,再三致意。三弟子俞振綱鏢法頗精,故此立為掌門弟子;二弟子袁振武,屢經督促,奈他性急,不喜暗器,也就無可如何。丁老師說了這話,遂當眾傳宗贈劍,把衣缽傳給俞劍平。大庭廣眾之下,實在太教袁師兄難堪。
袁師兄當日不露形色,反滿臉賠笑,情甘讓賢。但在兩三月後,他忽稱老母抱病,告退北歸,從此飄然遠行,永離師門了。他自然抱恨極深!況且俞劍平自己拜入師門既晚,袁師兄久以掌門高足自居;今一旦易位,在自己固無爭長之心,在袁師兄豈無落伍之怨?那麼,他現在大舉而來,正是為了雪恥修怨,毫無可疑的了;或者也許受了草野豪客的挑撥,特意替別人找場,也是有的。
這是俞劍平回溯前情所加的推測,但只測出一半罷了。他再也猜不出,除了爭長,還別有一種難言之隙。他們袁、俞之間,還有「妒婚」的宿忿。這只是俞妻丁雲秀當年略有一點覺察。彼時她雖是個小女孩子,可也覺得袁二師兄對己似乎有意;可是舊日女孩子,也不能往深處想。並且袁師兄為人剛直,對師妹雖懷眷愛,仍然以禮自持,形跡上沒有深露。(葉批:以小說論小說,這一段決不可明說,合當刪去。否則盡透底蘊,況味全失矣!)
這樣,在飛豹子可謂既失衣缽之薪傳,又奪琴劍之眷愛,對俞劍平抱著兩種隱恨,俞劍平怎能體驗得出?袁振武又十分要強,不願明面捻酸,只在暗中較勁,終於怒出師門,別走異徑去了。到三十年後的今日,他捲土重來,已將別派武功練到登峰造極。昔日丁老師曾經指出他心浮氣傲,習武似難深入,將來恐踏淺嘗而止、炫才過露的毛病。飛豹子為了這句話,咬定牙關,忍而又忍,也往堅韌一點上做去;尋求名師,苦心勵志,受盡多少折磨,終借一激,別獲成就。
丁門以點穴成名,他苦學打穴;丁門以錢鏢蜚聲,他苦究破解錢鏢之法。他把一根鐵煙袋,造得銅鍋特大,天天教門下弟子拿暗器打他。他或磕、或躲、或接,居然費了十多年工夫,終於練得能接能打任何暗器了;而且是敵人暗器一到,他能立刻就接,立刻還打。他定要尋找十二金錢俞劍平,和俞一鬥,借此印證丁老師的預斷,到底把他料透了沒有,到底他是心浮氣躁不是!他憋著這口氣,足足過了三十年,今日該發洩了。
在高良澗、苦水鋪,他已和俞劍平潛蹤一試,俞劍平卻很不知情。在鬼門關前黑夜比鬥,飛豹子潛藏於半途中,攔路嘗敵;在暗影裡先和俞劍平交手。俞劍平錢鏢七擲,竟全被他接打過去。他這才仰天一笑,心滿意足。他以為俞劍平的伎倆不過如此,他這才和子母神梭武勝文商定;由武勝文出頭,代向俞氏訂期會見,由暗鬥轉為明爭。他既經嘗敵,確知自己敵得過俞劍平,確知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然後才挑明了簾。這就是他三十年來,受盡折磨,練出來的深沉見識;與當年的一團火氣迥乎不同了。可是他的性情仍然那麼剛,那麼暴。
俞劍平把飛豹子袁振武被廢的經過,和素日的為人,向在場武師約略說了。他又道:「袁師兄一離師門三十年,聲息不聞,山東江南河北久傳他已死。不想現在突然現身,竟率大眾劫鏢銀、拔鏢旗、題畫留柬,指名找尋我;做得這樣狠,顯見他是要在我身上,找補三十年前那口悶氣了。回想當年,實在是家師溺愛我這不材子,處置失當了。我們幾個同門素日都怕袁師兄,一聞廢立,都惴惴不安。內人在那時以師妹的地位,也曾極力圓場,勸過家師多少次,家師只是不聽。後來袁師兄告別出師,內人又私抄下一本劍譜,交給我和胡振業五師弟、馬振倫六師弟;暗囑我們三人假傳師命,贈給袁師兄,稍平他的郁忿。無奈他乘夜悄行,先走了一步,我們趕了一程,沒得追上。我們三門師祖左氏雙俠要把他繼承到三門去,教他做掌門徒孫,他也謝絕了。我們二門師叔李兆慶背地裡就說家師:『你當眾立廢,是怕日後同門爭長;可是這樣一來,自然不爭長了,難免日後袁、俞結怨。』我們先師的脾氣十分骨鯁,不聽人勸,他說:『我是為小徒弟打算,一秉至公。』到現在,三十年都脫過去了,偏偏我已經封刀歇馬,袁師兄終於找到我頭上來;而且弄了這麼一手,要多辣有多辣!說實在的,我在師門本是後進,我對袁師兄始終尊敬服從;我們兩人間一點嫌隙也沒有,只有廢立這一件事傷著了他。前人種因,後人食果;先師過於看重我,把本門薪傳交給我,也把苦惱留給了我。袁師兄的脾氣何等剛決!他不出頭便罷,既已出頭,就不惜破釜沉舟。二十萬鏢銀非同小可,怕我一劍、雙拳、十二金錢,終非他那支鐵煙袋的對手啊!」
眾人聽了,無不咋舌,武進老拳師三江夜遊神蘇建明喟然歎道:「那就莫怪了!你當日入門在後,武功遜色,令師把你提拔上去,壓過他一頭,即此一端,已樹深怨。何況你們師徒又成了翁婿,他更以為師門授受不公了。」
俞劍平默然不答,馬氏雙雄忙道:「蘇老前輩,你老這可猜錯了。我們俞大哥乃是先接掌門戶,後來才入贅師門的。」
胡孟剛道:「對的,俞大哥實在是傳宗在前,聯姻在後。」
霹靂手童冠英笑道:「反正是一樣,東床嬌婿變成掌門高足,掌門高足變成東床嬌婿,顛顛倒倒,互為因果。想見俞賢弟那時在令師門下,丰采翩翩,深得寵愛,然後才贏得師妹下嫁,可羨艷福不淺!那飛豹子定是個沒度量、有氣性的人,看著眼熱,一准肚裡憋氣的。於是乎三十年前俞公子師門招親,三十年後俞鏢頭拔旗丟銀。這也是因果啊!你就別怨令師吧。」呵呵地笑起來了。
俞劍平笑道:「我們童二哥這兩天啃定了我,要和我開玩笑,真是老少年興味不淺!無如我結記著這二十萬鹽鏢,實在提不起高興來啊!」
青松道人看出俞劍平悶悶不樂,遂說道:「我看飛豹子也算不了什麼昂藏人物。常言說:『疏不間親』,人家丁、俞既是翁婿,他在丁門不過是師徒,如此懷妒,也太無味了。」
童冠英仍笑道:「有味!沖這懷妒二字,就很有味。」
九頭獅子殷懷亮道:「懷妒也罷,銜恨也罷,可是這飛豹子既然心懷不平,怎麼整整三十年,直到今天,才突然出頭?這也太久了,他早做什麼去了?」
青松道人道:「這個,也許此公早先武功沒有練好,自覺不是十二金錢的敵手,造次未敢露面。我說無明師兄,你看可是這樣的麼?」
無明和尚素來貪睡,打了一個呵欠道:「恐怕這位飛豹子懷著乘虛而至的意思吧!他料定施主忽然退隱,把鏢局收市,必是老邁不堪,這才攔路欺人。」
漢陽郝穎先點頭道:「這也許是有的。但是他若這麼料事,可就錯了;我們俞仁兄年雖望六,勇健猶似當年。只怕這飛豹子昔在師門,武功遜色,被俞仁兄壓過一頭;今當三十年後,俞仁兄仍未必容他張牙舞爪吧。」
無明和尚道:「究竟這飛豹子有多大年歲了?」俞劍平道:「袁師兄大概比我大三歲,,今年他也五十七歲了。」
郝穎先道:「到底這事情有點奇怪,怎麼隔過三十年,他早不來找場?怎麼隔過三十年他還不忘找場?」
白彥倫道:「而且他找場,偏偏擇了這麼一個時候,偏在俞大哥歇馬半年之後,偏劫官鏢,這又是什麼講究?」
智囊姜羽沖道:「這倒不難猜測,我看他這是毒!他一定看準了這二十萬鹽鏢,數目太大,料想俞老哥就是要賠,也賠墊不起;他才猝然下這毒手,無非是做案貽禍不留餘地罷了,可就教胡二爺吃了掛誤了。至於他早年為什麼不來,這也可以推測得出。據我們現在得到的各方消息,已知飛豹子是從遼東來的;他本在邊外開著牧場,他就是遼東有名的寒邊圍快馬袁。他並非綠林,也不是馬賊。」
說到這裡,座間突有一人問道:「寒邊圍不是快馬韓麼?怎麼又出來一個快馬袁,怎麼快馬袁又是劫鏢的飛豹子呢?」這問話的是蛇焰箭岳俊超。俞劍平轉顧馬氏雙雄道:「馬二弟、馬三弟,你可知道這快馬袁、快馬韓是怎麼一回事麼?」
二馬搖頭道:「我們也只聽說過遼東長白山寒邊圍有個快馬韓叫做韓天池,這是幾十年前的老輩英雄了。他是個流犯,遇赦免罪,不知怎的,發了一筆大財,在寒邊圍一帶,大幹起來;招納流亡,開荒牧馬,掘金尋參,在當地稱雄一時。他在他的牧場邊界,遍植柳條,做為地界。人們一入柳條邊,就得受他的約束,遵他的王法;以此許多亡命之徒在關內惹了禍,都逃到他那裡去,做逋逃藪。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這人肚裡很有條道;氣量很大,膽子很豪,頒的規約很嚴。人人都怕他、聽他。官廳就不敢到他的地界裡拿人,可是他的人也不許出界做案。他是有犯必誅,一秉大公;故此人雖怕他,不能不服他,他居然成了一方豪傑了。」(葉批:可列入「掃黑」專案!)
霹靂手童冠英道:「這人分明是個土豪。」二馬道:「說是土豪也可以,說是土王也可以。他本以販馬起家,馬上功夫很好,故此人們送他一個外號,叫做快馬韓,又叫韓邊外,倒沒聽說有這麼一個快馬袁。」
老拳師蘇建明笑道:「你說的全是三四十年前的舊話了。快馬韓若活著,足有一百多歲了。咱們說的是現在。」二馬道:「現在麼,我們雖到過遼東,可沒聽說有這麼個快馬袁。」
智囊姜羽沖眼盯著青年壯士於錦、趙忠敏,看二人的神情,分明知道,可是智囊當著人不敢問,於是轉臉向俞劍平示意。俞劍平也不肯問,因為以前曾誤疑過於、趙。又明知於、趙與飛豹子相識,當然不能率然出口了。
於錦、趙忠敏因眾人以前曾疑他給飛豹子做奸細,後將一封私信當眾打開,眾人疑心頓釋;可是於、趙心中生氣,立即告辭要走。經俞劍平再三慰解,一場誤會縱得隔過去,於、趙從此恍如徐庶入曹營,一言不發了。胡孟剛瞪著大眼,看定於錦,也有心要問問;於錦把臉色一沉,露出不屑來。胡孟剛也噤住了,可是非常暴躁,不住地罵街,罵飛豹子不是東西。眾人攔他道:「劫鏢的是俞鏢頭的師兄啊!」
松江三傑說道:「眾位也不必猜議了。反正俞夫人一到,飛豹子的行藏必無遁形。現在我們應該怎樣呢?是等俞夫人,還是照舊準時踐約?要是踐約,我們該打點走了。」
俞劍平遲疑道:「我打算還是準時踐約。不過,既知飛豹子就是我們袁師兄,不能不多加小心罷了。這一來,向他討鏢,還得另想措詞的了。」說時目光一瞬,看了看胡孟剛道:「我要請問袁師兄,我們師門不和,你可以單找我說話,不要連累了朋友。」俞劍平言下面露悵惘,微有難色;他實在願候妻子到後再去踐約,借此可以知道袁師兄身邊都有些什麼樣的人物。袁師兄本是一個富家子弟,今於三十年後,忽然做大盜,劫官帑,犯著很重的案,保不定他已步趨下流,受宵小蠱惑,真個投身綠林了。若能獲知袁師兄三十年來的景況,便可推斷他的劫鏢本意,也就可以相機應付了。
俞劍平眼看著胡孟剛、智囊姜羽沖;姜羽沖就眼看著俞劍平,說道:「俞大哥,我們不必猶豫了,我們就這麼辦。此刻還是徑奔北三河,一面準備踐約,一面等候嫂夫人。等到了更好;等不到,我們就屆時相機支吾,這是最周全的辦法。武勝文指定的那個會見場地,我們必須先期看明。與其派人去,不如俞大哥親自去一趟。」大家都以為然。
郝穎先道:「索性我們全去吧。我們在這裡,瞎猜了一會子,未免是議論多,成功少。」這些武師們嘻笑道:「郝師傅又掉文了。」
俞、胡、姜三人立即打點,和老少群雄或騎或步,前往北三河。並派出許多人,把各路卡子上的能手,盡量抽調,請他們一齊集會鬥場。就是四面的卡子,也往當中縮緊,以北三河、火雲莊為中心,打圈兜擠過來。現在仍依本議,凡是硬手,各卡子最多只留一人,其餘一律剋期奔赴北三河。
俞、胡並請金槍沈明誼仍辛苦一趟,去催俞夫人;不必再上火雲莊來了,也請她徑赴北三河。並告訴俞夫人,此間已與飛豹子定期會見,請她速到為妙,無須轉邀能人了。因這裡急等她來到,好由夫妻二人齊以同門誼氣,向飛豹子索討鏢銀。商定,鏢行群雄又一陣風的奔北三河去了。
這是鏢客方面的動靜,火雲莊子母神梭武勝文那邊,把個飛豹子劫鏢大盜窩藏在自己家中,也情知事情鬧大,可是他也有他的迫不得已。他們此時自然更忙;散宴後,人出人進,邀這個,找那個;探這個,窺那個,人人臉上神情緊張,不知秘密的做些什麼。
火雲莊東藥王廟內,還有幾個鏢客留連未走。武勝文這邊不再派人前來窺伺;也不打著鄉團旗號,再來盤詰他們了。留守鏢客自然覺得詫異。殊不知俞、胡、姜三人策馬一走,這邊潛蹤隱名的飛豹子,和代友延仇的子母神梭,立刻就知道了動靜。於是由飛豹子起,他們散在各處的黨羽,和那個美青年雄娘子凌雲燕,立刻先一步,也秘密地到了北三河。
十二金錢俞劍平蒙在鼓裡,不深知敵情;飛豹子那邊卻是據明測暗,情形不同。把俞、胡身邊的動靜,探得鉅細皆知,而且俞劍平生平以拳、劍、鏢三絕技自負,曾經打遍江南北,未逢敵手;飛豹子今與俞氏定期在北三河相會,好像有點冒險決鬥,決勝負於一旦似的。其實不然,飛豹子此時早有了必操勝券的把握。此次往北三河赴會,飛豹子早已斷定,憑自己一支煙桿,必搶上風;就不搶上風,也可以打個平手,自己穩立於不敗之地。
固然,他們師兄弟結隙已有三十年之久。在這三十年中,飛豹子挾忿爭名,苦練拳技,自知功候與日俱增;但是他會苦練,又怎敢擔保俞劍平不會苦練?那麼,飛豹子何以有這十成十的把握,敢和俞氏當眾明斗呢?萬一失敗,自己又怎麼收場呢?
在起初,飛豹子奮起遼東,乍到江南尋釁時,他確是一股銳氣。積累了三十年的忿郁不平,真有立即登門,立即交手,立即將俞劍平打倒的氣概。然後乘勝仰天一笑,說一聲:「到底誰行誰不行?」丟下狂話,拔腳一走;把俞氏的金錢鏢旗摘去,從此勒令姓俞的不准再在武林耀武揚威。……
飛豹子他確是抱這決心,他的謀士幫手縱然苦諫,他也不聽,他一定要這樣做。他斬釘截鐵地說:「姓俞的武功,我是深知。姓俞的自涉江湖,一帆風順;他的功夫就算天好,可是他身處順境,日久也易於擱下。」
飛豹子又道:「他哪能比我?我飛豹子自闖蕩江湖起,哼,也不說闖蕩江湖起吧,我打由二十七歲,負氣離開丁門,我就沒有經過半天順心的事。我受盡了折磨、頓挫、辛苦、艱難,人世間的憋氣,挨蹶的滋味,讓我一個人嘗飽了。我如今整整苦歷三十年,就憑我兩隻胳膊,一顆心膽,闖出長白山半個天下來。諸位朋友,你們知道我都受了些什麼?你們只看見我現在一呼百諾,響遍關東了,你們知道我早年都受了些什麼?」
飛豹子虎目怒睜,對手下幫友道:「咱們不說別的,單說功夫吧。你們看我什麼暗器都會接,都會打,你們可知我怎麼得來的呀?常言說得好,來的容易,去的模糊。反過來說吧,來的不易,把握的就牢靠,你們全明白這個道理吧!」
飛豹子道:「我為了學打穴,光跑冤枉腿,就走了好幾省,磕了無數的頭,耗了十幾年工夫。朋友,這『十幾年』三個字,一張嘴就說出來;你要受受看,別說十幾年,就是十幾個月吧,哈哈!」大眼珠帶著激昂驕豪的神氣來。他又說道:「我同時學接暗器,學打暗器,這又是十幾年。一共十六年的苦學,三十年的苦練。……唉,什麼三十年,簡直一輩子。你們看,我今年快六十了,我有一天停練沒有?」
袁振武又惡狠狠地說道:「姓俞的他可不然了!人家,哼!人家從在師門,就很得寵;沒出師門,又娶了好老婆。出了師門,又干鏢行,干鏢行的有同門同派的朋友幫助,又有前輩提拔。……我姓袁的是什麼?我敢說,一個人的光也沒沾著。你想呀,我把名字都改了,連姓都差點換過;舊日的朋情友道,我自己全把它剝光。我從二十七歲起,赤裸裸光桿一個人,干,干!……我好比重死另脫生;他比我,他也配!我一步一個苦,人家一步一個順。人家一個勁的順心、順手、順氣,自然得意已極,就免不了忘掉人世艱難。我敢說他的功夫練得未必紮實;就紮實,今日也必然早擱下了。你想,他都成了名鏢頭了,他還肯起早晚睡,像我這樣自找罪受,自找苦吃麼。我敢保他現在必不如我。……」說罷,虎目一張,把鐵煙袋狠狠一磕,順手又裝上一袋。(葉批:字字有力!如同鐵口中迸出石來。)
這是飛豹子初入關的豪語,也是實情。但他這實情,只看清一面,就是只看清他自己這一面,他卻不曉得俞劍平那一面。在這三十年來,俞劍平也沒一天放鬆了心,放鬆了手。他幹的是鏢行,乃是刀尖子生涯;固然憑人緣,靠交情,仍然依仗真實本領。在這三十年間,俞劍平也和飛豹子一樣,起早睡晚,時刻苦學、苦練,未敢一日稍休。飛豹子日日教他的門弟子,拿暗器打他自己;俞劍平也日日教他的門弟子打鏢、試劍、操手、比拳。若不然,俞劍平焉能保得住偌大的威名?
飛豹子與俞氏遠隔,一在遼東、一在江南。飛豹子縱然「知己」,未免「不知彼」。士別三日,便當刮目,何況三十年的悠久時光!飛豹子的性情剛強,料事稍疏,於是把俞劍平看低了,於是乎險些沒留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