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噹」一聲響,斷腿老人的刀沒有砍下來,卻從夏心寧身上掉下來一件東西,一隻製造精巧,栩栩如生的小燕子,不知如何從夏心寧的衣服裡面掉下來。
斷腿老人一眼瞥見之下,臉上顏色一變,手中那把雪亮的刀,遲遲不能落下,蒼白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激動的紅暈。他那失色的嘴唇,顫抖了半晌,突然厲聲問道:「你這件東西是哪裡揀來的?」
夏心寧本來滿心絕望,閉上眼睛,等著他那殘酷的一刀。這時候不但半晌不見動靜,反而突然聽到斷腿老人這樣厲聲一問,他緩緩地睜開眼睛,朝地上那隻小燕子看了一眼,淡淡地說道:「這東西與你接腿有關係麼?」
斷腿老人沒有在意他的諷刺,倒是認真地說道:「這東西與我接腿沒有關係,但是與你這雙腿倒是有很重要的關係。告訴我,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人所有?你怎麼有這樣一枚?」
夏心寧本來根本懶得理會他,可是這時候一聽說是與自己的腿有很重要的關係,心裡一動,睜開眼睛,看了斷腿老人半晌,也認真地說道:「這東西名叫『金沙飛燕』,是當年武林中有名的四大難纏暗器之一,它是西北邊陲一代怪傑金沙一老由老前輩的獨門暗器。至於我如何得到它,這話說來話長,不是這樣一問一答三言兩語可以說明白的。」
斷腿老人想了一會,點點頭說道:「老朽相信不是你偷的,因為你絕對沒有這個能耐能夠在金沙一老那裡偷到東西。老朽也相信絕不是金沙一老打你一枚而讓你留下的,因為『金沙飛燕』出手,沒有人能夠閃躲得開。除了這兩種情形,就衝著你能夠保管有這枚『金沙飛燕』,老朽不能再動手砍斷你這雙腿。」
夏心寧聞言一驚,他有無限的意外,怔在那裡,呆望著斷腿老人。
斷腿老人忙著收拾那兩個小箱子,將那些瓶瓶罐罐、刀刀剪剪,一齊收到箱子裡去,又忙著取出另外一個小瓶子,用羽毛蘸著裡面的水,洗去夏心寧膝蓋上那些黃色藥末。這一切動作在斷腿老人做起來,都是那麼熟練自然,使人懷疑,如果不是他的腿斷了,他將是一位很好的外科大夫。
斷腿老人將這一切拾掇好了,彷彿鬆了一口氣,他又像無限失意的長歎一聲,伸手拍開夏心寧身上的穴道,點點頭說道:「夏朋友!如果你不見怪方纔我那些舉動,就請你坐下來,我們談談。」
夏心寧從最危險的利刀邊緣,突然又恢復了他自由自在的身體,前後不到頓飯光景,就有生死的區別。他真是有說不出的感慨。但是,他絲毫不恨這位斷腿老人,相反地,他相信這位斷腿老人一定有一段令人同情的傷心往事,而且,他既然認出「金沙飛燕」,就放下手中的刀,可見他與金沙一老有著不尋常的關係,而且,可以看出還是個重情感的人,因此,夏心寧此時倒反而有了幫助這位斷腿老人的心意。
他首先拱拱手說道:「夏心寧所以能夠刀下驚魂,僥倖保全雙腿,自然是得力於這枚『金沙飛燕』。所以,在我和尊駕談談之前,我自己覺得應該先告訴尊駕,這枚『金沙飛燕』的出處。如果尊駕認為不值之時,不妨再憑本領點倒在下,再施行你的接腿計劃。」
夏心寧這一段話,雖然說得開朗,但是說到最後,語氣之中,依然忍不住有一股激憤之意。
斷腿老人沒有說話,只是認真的點點頭,靜等著夏心寧說下去。
夏心寧便將自己如何與金沙一老相識,如何引起金沙一老回憶往事,又如何聽從金沙一老的指示前來黃山白雲壑,尋找師祖的藍衫,這枚「金沙飛燕」是怎樣釘在這件藍衫上面……這一段經過,扼要地說了一遍。
斷腿老人一直是凝神傾聽著,態度一變而為非常之虔誠,他等到夏心寧說完之後,霍然挺起腰桿,就在輪椅之上,對夏心寧一躬到地,沉重地說道:「這真是天意,若不是方纔那枚『金沙飛燕』,老朽幾乎要做一件遺憾終身的事。藍衫老前輩對我有救命之恩,金沙一老由老前輩對我有授藝之德,我若對你老弟有所傷害,豈不是要永生遺憾麼?」
夏心寧趁這個機會便問道:「請問前輩……」
斷腿老人搖手說道:「老弟!你千萬不能如此稱呼,你我做個忘年之交吧!老朽叨在年長,你稱我一聲老哥哥,我已經沾光不少了。」
夏心寧知道他是出自誠意,便也不再推辭,當下便拱拱手說道:「請問老哥哥!小弟還不曾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呢!」
斷腿老人臉上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然後又長歎一聲說道:「老弟!我這個名字已經十餘年不用了,早已經湮沒無聞,並不是我忘記它,而是不願意再提它,因為提起它,使我想起一件令人血脈僨張的往事。」
夏心寧抱著歉意的說道:「是小弟不好,惹起老哥哥的心頭創痛。」
斷腿老人搖搖頭,忽然又呵呵地朗聲大笑道:「其實我輩武林人物,應該能夠提得起放得下,只是……唉!難得有一洩心頭塊壘的機會,我已經寂寞了這麼多年,今天讓我暢所欲言吧!」
夏心寧說道:「老哥哥!此時是否需要一點酒呢?」
斷腿老人一拍掌叫道:「好哇!酒來!」
他那蒼白的臉上,此刻也泛出了一絲激動的血色。
夏心寧到隔壁去,將酒萊端正停當,然後他滿滿地斟了一大碗,斷腿老人接過來一飲而盡,擦著嘴角的酒沫,向夏心寧問道:「老弟!你闖蕩江湖未久,可曾經聽見過武林之中有聞名的名醫於世,著手回春,神乎其技?」
夏心寧當時心裡一動,連忙說道:「老哥哥莫非說的是活華陀?」
斷腿老人搖搖頭說道:「活華陀雖然醫道不差,但是比起另外一個人來,他還要稍遜一籌。」
夏心寧大吃一驚,他只曉得活華陀醫道通神,舉世無雙,想不到還有比他更精湛的人,此人是誰?他不覺將一雙驚疑的眼光,盯在斷腿老人臉上。
斷腿老人接著說道:「此人醫道高明,對於外科尤其有獨到之處,凡是有病,他是操刀必割,真是刀下病除,神乎其技。」
夏心寧忍不住說道:「老哥哥!你還沒有說出此人是誰啊!」
斷腿老人說道:「此人生有怪癖,雖然醫道高明,生平卻為自己訂下三不醫的條律。病家不是武林人物不醫,病家是武林人物但是病不致死者不醫,他不高興的時候不醫。所以,他獲得武林人士公送一個外號,叫做惡扁鵲。」
夏心寧不覺重複了一句:「惡扁鵲?」他想起「活華陀」,這倒是真正的一對。
斷腿老人說道:「惡扁鵲是他以醫道而得名,其實他真正的名字是叫做卞言三。」夏心寧心裡忽然恍然大悟,他連忙說道:「老哥哥莫非就是惡……」
他實在說不下去「惡扁鵲」三個字,半途中把話頓住。
斷腿老人點點頭說:「我正是惡扁鵲卞言三。老弟!你是否奇怪,像我這樣孤癖乖張的人,怎麼會和藍衫客、金沙一老這兩位老前輩認識呢?」
夏心寧也承認自己有這樣的懷疑,他坦白地點點頭。
惡扁鵲疊起兩個指頭,正要說下去,忽然他渾身微微一顫,立即說道:「此事說來話長,總而言之,我遇到他們兩位老人家,是我的幸運,現在不談這些。老弟!我差點忘了,這個洞每隔一個對時,子午兩頭便有陰風襲擊。老弟!你快服下這個,坐在榻上不要移動。」
他從小箱子中,取出一顆朱紅色的丸藥遞給夏心寧,夏心寧依言服下之後,不到一會功夫,立即從丹田發散出一股熱氣,散佈到全身,頃刻之間,渾身燥熱猶如三伏炎夏。
再看惡扁鵲卞言三飛快地將四輪車滑到側背洞口,背向而伏,時作牛鳴。
這時候夏心寧漸漸感覺到石洞內涼爽如秋,正好將身上的燥熱,驅散得乾乾淨淨,渾身舒適無比。再看惡扁鵲卞言三伏在輪椅上,衣服抖個不停,他口中的牛鳴也愈來愈沉重。而且從他的口中,不停地噴出一縷一縷的白氣,停在空中,歷久不散。
夏心寧這才明白,現在正是陰風來的時候,惡扁鵲那顆藥,正是給他防寒之用。但是他又奇怪惡扁鵲既然有如此防寒的妙藥,為什麼不拿來自已服用?看他伏在四輪車上那種聲嘶力竭的模樣,分明是在痛苦的抵禦陰寒!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惡扁鵲才慢慢地平靜下來,終於他從四輪車上爬起來,擦去滿額頭的汗水,笑著向夏心寧說道:「老弟!你沒事吧!」
夏心寧搖搖頭說道:「老哥哥!你既然有防禦陰寒的妙藥,為什麼你自己棄而不用?」
惡扁鵲笑呵呵地說道:「十餘年來我就仗著這洞中的子午陰潮風,苦練一種極深的陰柔內力。我不敢自詡十年有成,就憑這一件事,使我有勇氣、有信心,在這個石洞裡活下去。老弟!你方才入洞之初,看到我雙手插入石壁,那才不過使了三四成勁道。」
夏心寧驚道:「那不是一種極為猛烈的陽剛之勁麼?」
惡扁鵲搖搖頭說道:「其實陽剛與陰柔的勁道都是一樣,練到至極,都可以無堅不摧,但是練純正內功的人,無所謂陽剛與陰柔,就像老弟你……」
夏心寧驚道:「我?」
惡扁鵲說道:「我可以看得出,老弟的內功基礎扎得極佳,比起我這十餘年的苦練,以及過去數十年的老底子,遜色不了多少,所以當初我算計你的時候,不得不小心的笑裡藏刀。如果你老弟能夠終身不近女色,將來不難修成金剛不壞之身。」
夏心寧聞言心裡為之一動,但是,他立即想到勝黛雲和厲昭儀兩位姑娘,不覺苦笑了一下。
惡扁鵲察顏觀色立即笑道:「老弟!休要認真,我這話也不過是說說罷了。常言道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何況你夏門就剩下你這樣一脈單傳……」
惡扁鵲剛剛說到此地,突然臉上顏色一變,立時頓住話頭,側耳聽去。
此時夏心寧也聽到有一種空空和嘩嘩的聲音,聲音雖很微弱,但是,聽起來卻是非常清楚。
惡扁鵲聽了一陣之後,他皺起眉頭說道:「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到白雲壑裡來,而且還不止一個,真是怪呀!」
夏心寧問道:「過去從沒有人來過麼?」
惡扁鵲說道:「過去凡到白雲壑來的人,都是跌下來的,人到白雲壑裡,不死即傷,你方才看到的那些腿骨,都是那些傷殘致死的人身上取下來的。在我住進白雲壑十幾二十年以來,你老弟是第一個全身走進白雲壑的人,想不到就在同一天,又有了人進來,這是十餘年來,絕無僅有的事。」
夏心寧想到自己當初若不是那一棵老樹,不也是非死即傷麼?他想到這裡,心裡突然有一個感覺,他立即說道:「老哥哥!來人一定有過深謀遠慮,所以才能這樣安然進入白雲壑。我們不能毫無準備。」
惡扁鵲笑了一笑,說道:「我們且去看看再說。」
說著他推動四輪車,引導夏心寧轉過側邊一間石室裡,再彎進一間狹小的石窟裡,夏心寧抬頭一看,頭頂上有一個很大的洞,一直通到很高很高,高到只能看到黑洞洞地一個窟窿。
再低頭看腳下,地上擺著一個山籐編的大網兜,上面裝著兩個滑車,吊著兩根很韌的繩索。
惡扁鵲笑道:「我就憑這個東西出洞,到山上尋糧食果腹。」
夏心寧說道:「是老哥哥精心設計麼?」
惡扁鵲笑道:「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地方也不知道是哪位武林前輩苦修之所,我到白雲壑裡來,僥倖不死就沾上光了。我們休說閒話,早點看清來人是誰,也好有個準備。」
他說著話,雙手微微一按,人從四輪車上一閃而起,悠悠坐進那個大籐網兜裡。他讓出一塊空地方,招招手叫夏心寧坐進來。
兩人坐定之後,惡扁鵲立即扯動籐網兜旁邊一根繩子,網兜頂上的滑車響起一陣輕微的吱吱聲,網兜便冉冉地向上升去。
惡扁鵲雙手交互拉動,愈來愈快,網兜也就由冉冉地上升,變成脫弩之矢,飛快地向上直衝,人坐在裡面,就如同騰雲駕霧一樣,有飄飄欲仙的感覺。
約莫過了一盞熱茶的光景,網兜戛然而停,夏心寧忽然覺得眼前一亮,網兜已經到頂了,頂上仍然是岩石當頭,但是,正面卻有一個面盆大小的洞口,從這個洞口望出去,約有一丈多深,外面可以看到金黃色的陽光,和偶爾飄過的一片白雲。
惡扁鵲引導著夏心寧,從網兜裡鑽進正面的石洞,像蛇樣的遊行,緩緩地游到洞外,正好有兩塊方方的石墩,分列在兩邊。
夏心寧剛一坐下之後,面對著青天、白雲,群峰羅布環繞在腳下,一叢叢青翠的松柏,一簇簇早紅的丹楓,遠處有幾線飛泉,為這些景色點綴成活潑生機。夏心寧禁不住讚歎道:「世界竟是這般的美好!」
惡扁鵲說道:「是啊!因為你幾乎從生死邊緣走了一圈,而且困在白雲壑許久,所以你越發地覺得世界美好了。」
夏心寧才想到這位老哥哥在白雲壑困守如此年深月久,其心情是沉重的。他連忙將話岔開說道:「這個石洞不知是哪位前輩設計的,真是匠心獨運,鬼斧神工。」
惡扁鵲搖搖頭說道:「老弟!你看那下面來的兩個人是誰?」
夏心寧果然凝神向下看去,下面隔著一層薄薄的雲霧,相去很遠,但是夏心寧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那正是他當時走向石洞的一條河溪。
溪水中正有兩個人一前一後,沿著溪水慢慢地走過來。
從前面那人走路的姿態看來,令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是,因為來人都是低著頭緩緩而行,看不清面目。
夏心寧心裡暗自忖道:「真的是他麼?真的會被我料中麼?」
他在仔細地凝神察看,突然他發覺身邊的惡扁鵲情形不對,彷彿是渾身顫抖地震動了一下。
夏心寧轉過頭來看時,只見惡扁鵲頸子伸得長長的,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一動不動地盯視著下面,突然他向夏心寧問道:「老弟!你說的當初誆你來到白雲壑上,將稱推到壑底,搶走你的銀劍的老傢伙名叫苟癩子是麼?」
夏心寧對他如此突然一問,有些奇怪,他忙著點點頭。
惡扁鵲又問道:「老弟!你當初沒有詳細地告訴我,他是不是身上背著兩個大葫蘆?他是騎著一匹又瘦又干小毛驢?」
夏心寧點點頭。
惡扁鵲突然伸手向下指著說道:「老弟!你看那是什麼?」
夏心寧順著他的手指看下去,他不覺也為之精神一震,因為他這才看到走在前面那個人,身上背著兩個圓丟丟、光閃閃的東西,那不正是大葫蘆是什麼?
夏心寧這一瞬間,真叫做「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幾乎要跳起來叫道:「老哥哥!正是他,正是那個無恥的苟癩子,我們立即下去,我要問問他為什麼搶去我的銀劍?為什麼要將我推到萬丈深壑?我要將他……」
他忽然停頓下來,看著惡扁鵲,只見他的神色大異,渾身在不停地微微顫抖著,顯然他在情緒上,有極大的激動。
他忍不住驚訝地問道:「老哥哥!你為什麼不說話?」
惡扁鵲突然流下眼淚說道:「老弟!你知道這個苟癩子是誰?」
這一下給以夏心寧的驚詫,真不下於當初在白雲壑底發現了師祖的藍衫。
像惡扁鵲這樣老於世故,在石洞中過了十幾年孤寂生活的人,情感早已經麻木了,居然還會流下眼淚,不能不謂之奇跡。想必是傷心傷到了極致,否則斷不致如此。
夏心寧在震驚之餘,驚問道:「老哥哥!這苟癩子出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仇人。」
惡扁鵲擦去臉上的淚痕,歎了一口氣說道:「老弟!他是你的仇人,更是我的仇人,當初我和你老弟一樣,同樣地被他誆至黃山,推下白雲壑底,我因此跌斷了一雙腿,更令人此生難忘的,另外一個人卻由此了卻自己的殘生。」
夏心寧意外而又同情地叫起來,他伸手握住惡扁鵲的手,沉聲說道:「老哥哥!那個人是……」
惡扁鵲攔住他說道:「我們下去吧!他們一定可以找到石洞裡來的。」
他們兩個人又回到籐網兜裡,很快地滑到洞底,惡扁鵲雙手一按,躍回到四輪車上,他突然用手一把拉住夏心寧,認真地說道:「夏老弟!我有一句很不中聽的話要問你。」
夏心寧說道:「老哥哥有什麼話,儘管問在當面,何必有什麼顧忌?」
惡扁鵲點點頭說道:「以老弟自忖,能在老哥哥手下走幾招?」
夏心寧啞然笑道:「老哥哥原來是怕小弟功力不夠,不敵來人,以致臨陣出醜是麼?」
惡扁鵲說道:「以藍衫客老前輩而言,老弟一脈相傳,功力自是無敵。而且老弟內力極為深厚,老哥哥自然放心得過,但是,老弟年紀太輕,功力火候不到,想必也是事實。
這個苟癩子實際上是昔日武林四大難纏的怪物之一,一身功力,確是不可輕視。」
夏心寧思忖了一會,他覺得惡扁鵲的顧慮,也是有他的道理,雖然他服過兩杯蓋世難逢的龍涎茶,習有一套萬象劍法,誠如惡扁鵲而言,火候欠深,也是事實。但是,仇人見面,豈能容他袖手旁觀?
他想了一下,才緩緩地說:「老哥哥!苟癩子功力了得,我們小心就是了。小弟雖然不以報仇為重,不以自己生命為重,也應該以師門聲譽為重才對!老哥哥以為然否?」
惡扁鵲拍了一下大腿,呵呵地笑道:「說得好!不亢不卑,恰到好處,老哥哥就憑這一點,已經試出老弟不是池中之物,將來未可限量。其實管他是誰,我們雖然要小心,但是也從不知道有個『怯』字。走!老弟!且到洞口,看老哥哥先給他一個下馬威。」
惡扁鵲昂然推動四輪車,向石洞外面走去。
夏心寧在暗自盤算著,苟癩子不知道可曾將銀劍帶在身邊?他同來的人又是誰?自己銀劍不在手,應該如何出奇才能制勝?
這一路想著,不覺已經走到那瀑布水源洞口,惡扁鵲停下四輪車,運用「傳音入密」的功力說道:「老弟!雖然下面水聲如雷,那個傢伙練就一雙『天耳通』的功夫,從現在起,我們說話要小心,等我給他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吃一個灰頭土臉。」
夏心寧點點頭,他對這「天耳通」三個字,也著實有些吃驚。
兩個人屏息斂氣,坐在距離洞口約兩丈的地方,一動不動。
忽然,聽到石洞下面有人說話:「奇怪得很!為什麼這藍衫的影子也沒有見著?」
夏心寧一聽說話的聲音,正是苟癩子,一點也不差,不由得他一股怒火勃然而起,直衝頂門。惡扁鵲搖搖頭作手勢叫他稍安毋躁。
頓時又聽到另一個人說道:「我怎麼敢騙你老人家呢?我明明聽到金沙老怪如此交待那姓夏的小子,『黃山白雲壑』五個字聽得絲毫不差,不過年深月久,是不是會隨風而物化了,或者是沉埋在沙石之下了。」
夏心寧這時候一驚非同小可,當初金沙一老在苗疆臨別之時,所說的「藍衫」之事,除勝黛雲和九指神通樂德林之外,沒有其他人在場。要說有人躲在附近,斷然難逃金沙一老的耳目,這人是誰?他如何能在當時親自聽到?
這真是令夏心寧感到相當驚訝的一個謎。
但是,立即就聽到苟癩子叱道:「胡說!那件藍衫是刀劍不入的寶物,如何能為風雨所物化?」
接著另外那人又說道:「這事恐怕有了意外,你老人家將那姓夏的小子推到壑底,為何沒有看見屍骨?說不定這小子沒有摔死,反倒促成他將那件藍衫找到了。」
苟癩子顯然有些不高興,冷笑了一聲說道:「白雲壑是死亡之谷,他找到了那件藍衫,可是他人呢?再說從始信峰頂摔下來不死不傷,誰有這個能耐?你要不要試試看?」
那另外一個人嚇得不敢再說話,只聽見苟癩子冷嘿嘿地笑了幾聲,沉聲地說道:「若不是為了這件藍衫,誰耐煩和你這種小輩打交道?再看看這個洞,要是仍然沒有下落,我要你賠償損失。」
惡扁鵲對夏心寧點點頭,示意他已經來了。
夏心寧剛剛向後一掩身,就只見石洞的西邊,一條人影疾如閃電,巧如靈蛇,向石洞裡一竄身。
說時遲,那時快。正是那人如此向石洞裡一探身,惡扁鵲左手五指齊彈,右手疾翻,振腕伸臂朝著那個水洞虛空一按,頓時五縷凌厲的陰風,和一股粗如怪蟒的水柱,一齊向洞口撲去。
這一瞬間,就聽得苟癩子匆促地叫得一聲:「糟!上當!」
人在說話,身子像彈起來一樣,從洞中直射而出,立即如隕星下墜。那五縷指風戳到石壁上,一陣石屑紛飛,石壁留下五個深達一寸多深的指痕。那一股水柱霍然而散,像一個大傘蓋一樣,嘩地一陣灑將下來。
惡扁鵲對於他這一招偷襲的傑作,感到很得意,對夏心寧招招手,突然推動四輪車以極快的速度,滑向洞的深處,接連轉了兩個彎,才靠石壁停下來。
他笑了笑說道:「這個老怪,他這回疏忽了!從石洞裡倉促地彈出去,最低要摔個七葷八素。」
夏心寧說道:「老哥哥!你方纔那一招隔空遞指、深入石壁的功夫,真是驚人。」
惡扁鵲搖搖頭說道:「那就是我在這石洞裡練的『陰風指』,不是正宗玄功,不值得你老弟羨慕。你留意!那苟老怪會還我們一手更厲害的。」
話剛剛說完,就聽到石洞外面有人在嚷嚷:「裡面是哪位臭小子,可惜你功力還差一點,要不然我可真完了!你聽明白沒有?你還不行,趁早出來,不聽話回頭有你受的。」
惡扁鵲運用「傳音入密」向夏心寧說道:「這個老小子心狠手辣,這時候只要有人出頭,準保是慘死無生。」
苟癩子在下面叫了一陣之後,突然又說道:「你不出來燒你個臭小子!」
這「燒」字剛出口,嘶嘶地一陣響,一條橘紅色夾著淡綠色的火焰,從洞外直射進來,頃刻之間,將石洞裡燒得裡外—一片紅,像是燃燒正烈的瓦窯,火舌在不停地滾動,而且不停地向裡面抽來。
夏心寧正要閃身向裡面避去,惡扁鵲一扯他衣襟,低聲說道:「不要怕火!留心火裡來人。」
言猶未了,就聽到洞口外面,苟癩子嘿嘿地笑道:「原來是位老朋友,難怪這樣瞭解我苟癩子。人老了!朋友們都疏遠了!不知道我得罪了誰?讓我來拜望拜望!」
火中人影一閃,但見那熊熊的火光,向兩邊一卷,當中讓出一條路來,苟癩子首先發現惡扁鵲,不覺停下腳步,咦了一聲,伸起手來搔了搔腦袋,說道:「朋友!我們一向少見啦!你為何方才要下那樣的毒手?我們無怨無仇啊!」
惡扁鵲那張慘白的臉,本來就毫無表情,此時更是死板得像一個面具,只是冷冷地叫了一聲:「苟夢千!」
這「苟夢千」三個字一叫,幾乎使苟癩子腳下一個踉蹌倒退著回去,他抓著自己紅通通的鼻子,口中連連說道:「你是……你是……」
這下真使苟癩子栽了,人家能叫出他幾十年前的老名號,他卻絲毫認不出人家,他羞紅了臉,抓著鼻子說不出話來。
惡扁鵲在這石洞裡,過了將近二十年不見天日的生活,每天還要和陰潮風對抗,人變得太多,難怪苟癩子認他不出。
惡扁鵲將他耍個夠之後,才掀了一下眉頭,帶著譏諷之意,淡淡地說道:「我是什麼人,你自然早就忘記了。二十年前北雁蕩山下芙蓉村的事,你不應該忘記吧!」
這回苟癩子幾乎跳起來了,但是,立即他就恢復鎮靜,搔著頭,笑嘻嘻地說道:「啊呀!原來是惡扁鵲,怪不得!怪不得!二十年前,你惡扁鵲是個風流瀟灑的串方郎中,現在啊!變多了!老朋友都認不出了。」
惡扁鵲針鋒相對地說道:「你倒是沒有變,可是為什麼要把名字改了呢?是不是虧心事做多了?」
苟癩子毫不在乎地笑嘻嘻地說道:「我這癩子是標誌嘛!我倒要問你,惡扁鵲!你倒沒有死?」
惡扁鵲冷冷地笑了一下說道:「判官不勾魂,閻王不要命,我怎麼死?」
剛剛說到這裡,拐彎地方轉出來一人說道:「苟癩子,沒有死的還多著吶!」
苟癩子睜眼啊了一聲,他的手在頭上搔得更勤了,癩皮頭屑,紛紛而飛,他口中嘖嘖作響,搖頭晃腦地說道:「夏小朋友!你真是命大福大,看樣子你還得感謝小老兒這一掌,要不然你到哪裡能尋到這件藍衫?」
夏心寧邁步上前,厲聲說道:「是啊!我還要向你道謝呢!」
惡扁鵲一推四輪車,攔住夏心寧的去路,他口中說道:「老弟!你且慢一步,讓老哥哥先跟他算算老賬。」
惡扁鵲將四輪車轉過頭來,慢慢地向苟癩子滑去,口中也慢慢地說道:「苟夢千!你今天來到這裡,算是天意,不是我報仇雪恨,就是你鏟草除根。二十年的老賬,我也不多討,一雙腿,再加點利息。」
苟癩子搖搖頭笑嘻嘻地說道:「老卞!是誰替你取的惡扁鵲這個名字?這個『惡』字真是取得妙,你真是可惡極了。我和你沒有什麼宿仇大恨,你如此咬牙切齒地算什麼!」
惡扁鵲呸了一聲,罵道:「二十年前你約我到黃山……」
苟癩子搖著手說道:「別扯淡!那件事記不到我頭上,那是九頭鳥烏大風看中了你老婆,買動我將你除掉,我只得到十罈陳年葡萄美酒,別的與我無干。你要打架我奉陪,別扯那些不相干的事。」
惡扁鵲恨聲說道:「十罈美酒你就助紂為虐,你這個卑鄙的癩皮狗。」
苟癩子笑道:「那有什麼稀奇,你給我十罈美酒,讓我飽喝一頓,我照樣為你做事,九頭鳥死了,我可以到北雁蕩山芙蓉村去殺他後代。」
惡扁鵲突然呵呵地笑了一陣,眼光一沉,指著苟癩子說道:「今天我收拾了你,我自然會去找九頭鳥算賬。」
苟癩子認真地說道:「老卞!你成麼?二十年前,你也不過在三十招之內,便下了白雲壑,今天,你斷了腿,能擋得住幾招?」
惡扁鵲冷笑不語,四輪車突然滑動,來得好快,人車一體,直撞中宮。
石洞地方狹窄,出手過招,搶中宮,撞洪門,那是硬拚的意思!
苟癩子沒有準備還手,他是要先看清楚惡扁鵲在這別後的二十年當中,功力究竟苦修到什麼程度。
他沒等惡扁鵲的車到,腳下行雲流水,先退了八尺。
惡扁鵲冷笑一聲人車不停,去勢疾如閃電,向前犁去。
苟癩子身後再退就是洞口,他急轉一個回身,掀起一股罡氣,人卻趁勢貼向石壁。
惡扁鵲絲毫都沒有停頓,雙掌齊推,分明是推出十成內力,頓時颼颼陰寒之氣大作,正好擋住苟癩子旋轉而來的那股罡氣。
他也不管發出的那兩掌勁道,能否抵擋住苟癩子那股陽罡之力,座下的四輪車比他出手還快,嗖地一聲,四輪原地盤旋,在車的四周突然伸出八把雪亮耀眼的短劍,劍身當中,有一道細槽,露出一條黑線。劍長尺二,兩把互作內八字形。
短劍伸出之後,車行更速,沿著石洞向苟癩子刺去,而且惡扁鵲左手握拳,橫置在胸,右手箕張,五指並伸如戟,伺機而襲,變化莫測。
石洞本來就不夠廣闊,惡扁鵲一個四輪車,幾乎要佔去一半的寬,如今再加上伸出一尺二寸的短劍,石洞已經堵塞得無路可通,無處可以閃讓。
苟癩子眼睛一亮,當時喲了一聲,人向頂上一貼,快如一溜煙,沒有等到惡扁鵲右手遞招,他已經貼著洞頂,飄到後面,人向石壁上一掩,口中叫道:「啊喲!老卞!你這簡直就是拚命嘛!慢來!慢來!我有話要告訴你。」
惡扁鵲這兩次搶攻,蓄意硬拚一個高下,每次都是運力十成,發招變幻莫測。苟癩子如此輕易躲閃過後,他知道二十年苦功,仍然難望取勝。
當時他停下四輪車,望著苟癩子說道:「有話快說。」
苟癩子先笑嘻嘻地說道:「老卞!你真了不起,二十年來你不但克服了斷腿之弊,而且,你這四輪車,已經可以當得上神出鬼沒四個字,令人防不勝防。」
惡扁鵲冷冷地說道:「這都得多謝你當年一掌之賜啊!如果不是你一掌推我下白雲壑,如今我哪裡有這些本領。」
苟癩子就是這樣「賴」,人家愈是諷刺他,他愈是當做真的來說。他拍著大腿搖頭晃腦地說道:「誰說不是啊!要不是當年我推你下白雲壑,你方纔的掌力,也不會有那樣火候。不過……」
他認真地瞪著眼睛說道:「當年你在我手下走不了三十招,現在你至多也不過能撐個兩百招,最後落敗的仍舊是你。」
惡扁鵲緩緩地推動四輪車,口中沉聲說道:「你要說的話,就是這麼多嗎?」
苟癩子連忙說道:「慢來!慢來!還有話沒有說完。還是那句話,我們彼此無仇,何必死拚死殺?當年我不過是為了十罈美酒,你不過上了九頭鳥的當,斷了一雙腿而已,何況你那位郎中夫人既沒有失節,又沒有死,你為什麼還是那麼一口氣緩不過來呢?」
惡扁鵲人幾乎從四輪車上跳起來,他眼睛瞪得像銅鈴,慘白的臉上,激起了血色,他喘著氣問道:「苟夢千!你說什麼?」
苟癩子笑嘻嘻地說道:「我說你那位郎中夫人,她既沒有失節於九頭鳥,又沒殉節於九泉,她還是好好的活在人間。」
惡扁鵲喘著氣問道:「她……她在哪裡?」
苟癩子笑著說道:「十罈美酒!」
惡扁鵲愕然,他不解地問道:「你說什麼?」
苟癩子笑著重複一遍說道:「十罈美酒!」
惡扁鵲仍然不解地問道:「什麼十罈美酒?」
苟癩子笑道:「我說要有十罈美酒的報酬,我才告訴你。」
惡扁鵲突然像瘋狂了一樣,四輪車突然向前一衝,右掌向前猛揮,口中罵道:「苟老怪!你不說我要宰了你!」
有道是:一人拚命,萬夫難當。惡扁鵲這時形同瘋狂,勢起突然,如此閃電撲到,而且他舉掌遞招,是走中宮硬撞的,苟癩子這一瞬間,既不能化解,又不能閃避,他匆忙中只有疾伸右掌,直迎上去。
當時只聽得「啪」地一聲,雙掌接實,雙方的勁道都一湧而亡,頓時撐成互不相讓的膠著場面。
惡扁鵲的右掌一接觸到苟癩子,那火熱的手心立即冷靜下來,知道自己不能再有絲毫大意,趕緊提足二十年來在石洞裡苦練的純陰寒潮之氣,源源不斷地從掌心內攻向對方。
苟癩子此時他倒真的沒有想要跟他拚命的心意,只是目前如此一接之下卻已經是撒掌不能。設若他如此一撒掌,不僅惡扁鵲的陰寒之氣追蹤而上,就是惡扁鵲座下的那輛四輪車,也是趁勢至而,令人難防。惡扁鵲那一股陰寒掌勁,固然是不可輕視,就是他那輛四輪車也是不能等閒視之,那上面八把短劍,還不是「見血封喉」,沾身即死。所以苟癩子也只有硬耗下去。
像這樣硬撐對峙的情形,結果只有一個,看哪一方真力先行耗盡,撒手吐血而死。在沒有橫屍濺血以前,只有如此乾耗下去。
這才真正符合了一句話:「優勝劣敗,強存弱亡。」
突然,正是在兩個人撐得難分難解之際,一股勁道雄渾無比,從中一挑,將雙掌分開,同時勁道源源而來,硬將兩個對峙的身體,向左右推開兩尺。
苟癩子和惡扁鵲兩個人同時向當中看去,同時咦了一聲,驚訝地說道:「是你呀!」
夏心寧站在當中,平靜地點點頭,說道:「不錯!是我!」
這一下可真將這兩個人怔住了!
苟癩子推夏心寧下山壑之時,雖然也認為他是個年輕一輩的好手,但是,那也只是「年輕一輩的好手」而已,自然不能和他相提並論。
惡扁鵲自從知道夏心寧是藍衫客的後輩門人,自然也不敢輕視,但是,畢竟以為夏心寧是年輕人,而且聽他口氣,還沒有得到藍衫客的真傳,功力縱然不弱,也不會強到哪裡,所以一開始才有一段對他的叮嚀。
可是,如今這一掌中分,那雄渾的勁道,使他們都愕然了,就憑這一分內力,就決不輸於他們兩人任何一人之下。
終於還是苟癩子笑嘻嘻地說道:「哎呀!小老兒眼裡可揉著泥進去啦!夏小朋友!你好俊的內力嘛!」
惡扁鵲坐在車上拱拱手說道:「老弟!我真慚愧!你這樣謙虛忍讓,虛懷若谷,真不愧藍衫客老前輩的門下。」
夏心寧被他們這樣一說,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他只好微笑說道:「我只是想到一個問題,所以一時不知輕重,冒然出手,若不是你們兩位及時撒招得快,我豈能挑得開這一掌?」
苟癩子一直在搖頭,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夏心寧的手臂,瞪著眼睛說道:「方纔老卞說你是藍衫客的門下,是真的嗎?」
夏心寧還沒有說話,惡扁鵲早已接著說道:「你搶去人家的銀劍,難道還不知道麼?」
苟癩子笑嘻嘻地說道:「我哪裡想到這些,我只知道人家送我……」
他話沒有說完,惡扁鵲搶著罵道:「又是送你十罈好酒?真是嗜酒如命,十足酒鬼一個。」
夏心寧向雙方拱拱手說道:「好了,兩位不必爭論,我所以要不自量力地分開你們兩位那樣拼的一掌,那是因為我發現你們兩位之間,不是仇敵,犯不著拼到兩敗俱傷。」
惡扁鵲不解地說道:「苟夢千不是我的仇敵,誰是我的仇敵?」
夏心寧說道:「不僅不是你的仇敵,也不是我的仇敵。我到現在才發覺這位苟老前輩……」
苟癩子笑嘻嘻地抓耳搔腮說道:「算了!夏小朋友!你叫我苟癩子好了!你要叫我老前輩,郎中的臉就沒有地方擱了。」
夏心寧搖頭說道:「我和卞老哥哥是忘年之交,他不會在意。我的意思是說苟老前輩真正是遊戲人間,無所謂好惡,任性之所為,只是有時手段較辣,這是一件大憾事。」
苟癩子擠著眼說道:「小朋友!你有點老氣橫秋的嘛!」
夏心寧接著說道:「卞老哥哥的往事,我雖然不十分瞭解,但是,我也知道了梗概。九頭鳥元兇首惡已經死了,人死罪消,也就算了。現在要請問苟老前輩,我那老嫂子現在何處?」
苟癩子笑嘻嘻地正要說話,夏心寧拱手接著說道:「還是讓我先說完罷。苟老前輩自始至終只是為了十罈酒而作了幫兇,所幸你心中毫無是非,所以,也就說不上是仇恨。自然我的事也不例外,我被苟老前輩推下白雲壑,因而得到師門至寶,兩下扯直,不過,還有銀劍及勝姑娘的下落?……」
苟癩子從身後摸出一個葫蘆,指著上面說道:「老卞!你一開始五指齊抓,我這個寶貝葫蘆留下五個指洞,你還想我告訴你那位郎中夫人下落?休想!除非……」
夏心寧笑著接著說道:「除非有酒!告訴你!我老哥哥石洞中貯存的葡萄美酒,少則也在十年以上,看你可有這分容量。」
苟癩子哈了一聲,跳將起來,他叫道:「老卞!咱們要是不以仇人相待,咱們就拉拉手!好不好?」
惡扁鵲沉默地撫摸著他那一雙斷腿,半晌沒有說話。顯然他的內心,在讓仇恨和希望交織著,他實在難忘二十年來斷腿的痛苦,他也實在希望能見到分手二十年的老伴。夏心寧很瞭解惡扁鵲這種心情,他扶著惡扁鵲的四輪車,認真的說道:「老哥哥!你還看不開麼?」
惡扁鵲苦笑了一下,他突然說道:「看得開!看得開!老弟!現在看不開還何補於事?」
他伸出那隻雞爪樣的手掌,向苟癩子說道:「來!苟夢千!我們拉一下手。」
苟癩子果然眉開眼笑地一伸手,抓住惡扁鵲的瘦爪子般手掌,著實地搖晃一陣,他呵呵地笑道:「老卞!彼此拉過手,咱們的事就到此了啦。現在你該去搬酒來喝了。」
惡扁鵲自然也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物,頓時他便以客禮將苟癩子讓到石洞裡進,夏心寧幫他搬出兩罈酒,又端正了下酒菜。
苟癩子伸手就拍去壇上的泥封,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連聲讚道:「好酒!好酒!」
說著他就捧起酒罈,對準壇口就要飽喝一頓,夏心寧忽然伸手攀住苟癩子的手臂,說道:「苟老前輩!你慢點喝。」
苟癩子捧著酒罈,迫不及待地乜著眼說道:「為什麼?」
夏心寧說道:「老前輩還有一位同伴,也應該請來喝幾杯呀?」
苟癩子搖頭說道:「這小子沒出息,剛來的時候,正好被老卞一股水箭,打得狼狽不堪,後來我就聽見他偷偷地跑了。小朋友!他就是買我來奪銀劍的人。你別急!等我喝足了酒,我會告訴你他是誰。」
他說完話,不再理人了,對著壇口,咕嚕嚕,咕嚕嚕,一口氣喝下去半壇,他放下酒罈,吁了一口氣,砸砸嘴說道:「老卞!真虧你,在這樣的深山死谷裡,居然釀出這樣美味的葡萄酒,可稱得上是『天下佳釀』,難得!難得!」
惡扁鵲淡淡地笑道:「你只要記得,我能將四輪車練得如此靈活自如,你就知道其他的事就沒有什麼稀奇了。」
苟癩子搖頭說道:「不!我說的不是你老卞能釀酒,而是說你能釀出這樣的好酒,不是釀酒行家,至多釀出好酒,若要釀出天下佳釀,那就難得呀!」
他說著話,又咕嚕嚕地喝了一陣,一罈酒已經所剩無幾了。他放下酒罈,擦去嘴角上的餘瀝,突然向惡扁鵲說道:「老卞!你知道潮音巖下的潮音洞麼?」
惡扁鵲一驚,他立即接口說道:「南海潮音洞,是當今空門高人心如神尼靜修的地方,怎麼?你的意思是……」
惡扁鵲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不知道是悲是喜,他顫抖嘴唇,說不下去了。
苟癩子點點頭說道:「當初九頭鳥要我將你逼開之後,我們來到黃山拼高下,他便準備對你那位郎中夫人下手用強。」
惡扁鵲雙手捏著四輪車的扶手,指甲深深地嵌到木頭裡,渾身止不住一陣顫抖,牙齒咬得吱吱作響。
苟癩子說道:「你不要急呀!我還沒有說完吶!你那位夫人倒是節烈無雙,力拼一陣之餘,便掉轉劍頭,扎向自己的心窩。老卞!你不要緊張,她這一著,是有驚無險,就在她掉劍回扎的那一瞬間,長劍不碰自落,來了一位老尼姑,攜著你郎中夫人的手,緩緩而去,九頭鳥站在那裡發呆,可是我癩子一聽就知道,那就是潮音洞的心如老尼姑。」
惡扁鵲呆呆地聽著,這樣一段簡單的經過,他聽得如醉如癡,坐在四輪車上,像是一尊化石。
夏心寧問道:「老哥哥!你怎麼地了?」
惡扁鵲一回神,兩顆眼淚立即滾落下來,他趕忙又擦去,訥訥地說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夏老弟!苟夢千不是要告訴你的事麼?」
苟癩子說道:「夏小朋友的事,比你老卞還簡單,他那位同伴而來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狂奔而去,他那柄銀劍我得到十罈酒的代價,交給了我那位同來的僱主,至於僱主是何人?我也不知道。」
夏心寧的心裡是又痛又急。他心痛的是勝黛雲姑娘傷心而去,其悲慟的情形,可以想見,急的是銀劍現落何人之手,毫無蛛絲馬跡可尋。
苟癩子伸手又拍開第二壇泥封,他突然按住酒罈,抬起頭來對夏心寧說道:「小朋友,你是要我告訴你銀劍的下落麼?」
夏心寧意外的一震,大喜說道:「苟老前輩!你如果能慨然幫忙,晚輩當感激你。」
苟癩子笑嘻嘻地說道:「我那位僱主沒良心,十罈酒沒有付清,如今又撒腿一跑了事,我可就要對他不起了。這小子曾經說過,要將銀劍送到青海去,送給青海何人,我就不知道了。」
夏心寧聞言霍然起身,便向洞外走去。
惡扁鵲在身後問道:「老弟!你上哪裡去?」
夏心寧這才轉身拱手說道:「老哥哥!小弟一時心急,幾乎要不辭而別了。因為銀劍是師門至寶之一,我一日不找回,如坐針氈,寢食不安,所以,既然知道了地方,小弟自然立即要走。」
惡扁鵲緩緩地說道:「夏老弟!我和你同樣的心急,但是,我此時是欲行不得,比你更為急人。」
夏心寧啊了一聲,他才想起惡扁鵲是斷了雙腿的人,四輪車在平地可行,黃山山高千仞,白雲壑更是險惡萬分,如何下得去?他此刻十分同情這位老哥哥!他也覺得自己不應該如此撒手就走,撇下惡扁鵲不管。
夏心寧當時心裡一轉,他立即想到一個辦法,連忙對惡扁鵲說道:「老哥哥!待我背你下山,只要去到山下通衢大道,便可以雇輛騾車……」
惡扁鵲一揮手,他攔阻住夏心寧說下去,他沉著臉色緩緩地說道:「老弟!我現在很需要你幫忙,但是,我並不是需要你可憐!你能背我下山,但是老弟!你能背我到南海潮音洞麼?再說,老哥哥一生孤傲人間,你老嫂子也是不甘落後之人,我如何能拿這種可憐相,去見你老嫂子呀!」
夏心寧赧然地說道:「老哥哥!我很慚愧!我沒有想到那麼多!」
惡扁鵲伸手拍拍夏心寧的肩,緩著語氣說道:「老弟!你別見怪,老哥哥就是這種脾氣,有話說在當面,你休要記在心裡。現在事不宜遲,老弟!要你幫忙的事,便是即刻請你到山上去,砍兩棵黃楊木來。」
夏心寧愕然呆立,他不明白要黃楊木幹什麼?
惡扁鵲淡淡地笑道:「老弟!你忘了老哥哥是當今武林獨一無二的外科聖手麼?我等到二十年,等不到一雙完好的人腿,使我這雙斷腿始終不能接上,想來也是命中注定。不過現在就是有人腿我也不要了,正如你所說的,不要將自己的痛苦,加在別人的身上。所以,兩棵黃楊木,配成兩條木腿,雖然不能接成活肉,但是憑我的通神妙技,兩條木腿我可以運用自如。」
夏心寧真高興得跳起來,他高興的不是因為惡扁鵲換成木腿,可以運用自如,而是他高興惡扁鵲有了一個善念,二十年的期望和等待,居然產生這樣一個善念,真不容易呀!
只能說是奇跡罷!
他當時雙手抱住惡扁鵲的肩,含著興奮的笑說道:「老哥哥!你等著我,我稍時即回。」
他回頭看看那位已經喝了三罈陳年美酒的苟癩子,腳下濕成一堆,人已經醉眼惺忪,靠在石壁上,搖搖欲墜。他搖搖頭笑了一下,便鑽進後進,躍進籐兜,向山上升去。
按下夏心寧和惡扁鵲的行蹤暫時不說,且說當初在黃山之嶺悲痛無比而去的勝黛雲姑娘。
勝黛雲當時在黃山始信峰之巔,眼見苟癩子從另一個方向飄然而去之後,哀痛愈甚,幾次欲舉步躍下白雲壑,她要追隨夏心寧於地下。但是,她是一個智慧極高的姑娘,人在極端瘋狂之際,還能保持一分冷靜,她在舉步向下跳的一瞬間,她心裡又想到一個問題:「殉節殉情容易,只要一舉步之間,便一了百了。但是了結寧哥哥身後各項心願是困難的,我要選擇困難的事做,使寧哥哥在九泉之下,能安心瞑目。」
這個決定是需要比殉情有更大的勇氣,因為夏心寧有父母之仇未報,有「五陽秘笈」未曾使得完壁而歸,這都是極困難的事。而且緊接而來的是明年元宵泰山之會,更是一件大事,勝黛雲站在壑邊,低著頭默默地祝禱著:「寧哥哥啊!你放心吧!你的事我一定和厲妹妹合力完成,然後,我們會到這裡來陪你!永遠地陪你。」
山風夜雨,淋濕了她的長衫,她卻流乾了自己的眼淚,柔腸寸斷,幾次不能自己。
稍時,風停雨歇,朦朧月色又隱約在雲間,勝黛雲霍然一咬牙,掉首轉身,向山下奔去。她很快地找到了坐騎,上山時是一行雙騎,如今卻空著一個鞍韁,又引起勝姑娘一陣悲痛。
她不忍見物思人,將夏心寧騎的那匹馬,卸下馬鞍,鬆開韁繩,揮之而去,自己再上馬直奔山麓,向西而行。
勝黛雲從來也沒有走過這麼遙遠的路,如今要單人只騎遠走西北邊陲,越過金沙大漠,這真是一趟遙遠而又孤寂的旅程。
但是,勝黛雲一則是藝高人膽大,再則是懷念寧哥哥的哀傷心情在支撐著她,一路之上,早起晚宿,雖然是僕僕風塵,卻也沒有遭受到什麼意外。
這天,她從洛陽一早起程,迎著肅殺的秋風,踏著濕潤的朝露,在西行大道上縱馬輕馳。突然,身後一陣蹄聲疾促,一騎黃塵從身旁捲過,馬上的人是一個高大的頭陀,只見他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驚訝地呀了一聲,便又馬不停蹄地絕塵而去。
勝黛雲當時只覺得這個頭陀面貌生得好生兇惡,也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一路之上,她這樣單身姑娘一騎獨馳,曾經招惹不少人注意,遇得多了,也就習以為常。
她這樣輕馳了約莫一頓飯的光景,忽然天上四周陰雲密佈,眼見得就有一陣大雨傾盆。勝姑娘看看四周,都是杳無人煙,不覺催動坐騎,飛快地奔馳一程,希望能找到一處人家,躲過這一陣大雨。
馬跑得很快,可是雨也來得更快,不到一會工夫,傾盆大雨迎頭淋下,勝姑娘一人一騎立即淋得像水澆過的一樣。
勝姑娘一面催馬快跑,一面留神眺望,忽然,前面有一個樹林,在樹林叢中,露出高翹的簷牙,看樣子是一座不小的廟宇。
勝姑娘不覺心裡—陣高興,總算找到了一塊可以歇腳的地方了,她拍著馬的頸項高興地說道:「馬兒啊!快跑一陣,前面咱們就可以歇下來了。」
那馬果然跑得更起勁了,低頭一聲長嘶,一轉眼就衝進樹林裡。
入林不久,果然是一座廟宇,姑娘翻身下馬,牽著馬走進山門,才發現這個廟竟是個破敗不堪,久無人住的古廟。
勝姑娘歎了一口氣,松下馬鞍,擦去臉上的雨水,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濕漉漉地,活像落湯雞,再抬頭看看天,陰沉沉地壓在頭頂上,看樣子一時還沒有晴意。
勝姑娘向四下裡看看,正準備找些舊木枯枝,生起火來,先將身上的衣服烤乾再說,忽然她心裡一動,她看到大殿上有幾個濕腳印子。
勝姑娘慢慢地便向大殿上走去,果然有幾處濕腳印,而且有幾個已經干了。
勝姑娘當時心裡第一個感覺:「此地有人」,陰雨、深林、古廟,沒有人固然是很使人可怕,但是一旦真的有人,那這種地方便更使人可怕了。
勝姑娘也顧不得自己一身濕衣,凝神戒備,緩緩地轉過大殿,向後面走去。
後面還有兩進,姑娘穿過一個院落,看看第二進仍然杳無人跡,連個腳印子都沒有了。
勝姑娘心裡有些奇怪:「難道是我膽怯心驚,疑神見鬼麼?」
她搖搖頭,再向第三進走去,第三進當中是一個佛殿,左右兩個廂房。姑娘剛剛向右邊廂房一探頭,突然,身後一聲沉重的佛號:「阿彌陀佛!大姑娘你剛來呀!」
勝黛雲大吃一驚,身形向前一探,飛快地撲進右邊廂房,落地閃電一個盤旋,向身後看去。
左邊廂房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頭陀,手扶著門框,笑嘻嘻地睜著一雙牛眼,賊忒忒地看著勝黛雲。
勝黛雲一落眼便認出,正是在道路上疾馳而過的那個頭陀。這時候姑娘真正看清楚了這個頭陀兇惡的形象。
一頭長髮,披向四周,頭上用一個亮閃閃的金箍勒著,金箍當中嵌著一個小小的「醒」字,一雙牛眼白多黑少,兩道板刷眉,倒是黑得像漆刷的,一個朝天獅子鼻,齜著一張大嘴,露出滿嘴黃牙,滿臉寸把長的虯鬚,像是一堆亂草。身上穿著一件烈火袈裟,左臂露出黑糝糝的筋肉,長滿了黑黑的絨毛。
勝黛雲一看這個頭陀,便覺得「此人非善類」。她兩道眉毛一皺,沒有理會,便轉身向前面走去。
那頭陀哈哈一笑說道:「大姑娘!大雨傾盆,使我們不期而遇,這真是前世有緣!來!來!我這房裡有火有酒還有肉,請到裡面坐下,烤烤火暢飲幾杯。」
勝黛雲臉色一沉,叱道:「頭陀!出家人要有清規!」
那頭陀嘻嘻地笑道:「大姑娘!我頭陀出家人方便為門,慈悲為本,完全是一番好意。看你這一身衣裳,濕得寸縷不幹,大姑娘!你應該知道:秋風多厲,極容易傷人。像你這樣單身只騎,若是病倒途中,那還了得。所以,我頭陀請你烤烤衣裳,喝兩杯酒擋擋寒意,你不要將我一番好意,當做是壞心。」
這幾句話說得勝黛雲心裡一動,話倒是幾句真話,這一身濕衣,在這樣瑟瑟的秋風之中,萬一真的病了,倒是一件麻煩事。
但是,這頭陀說人話沒有人像,那分賊忒忒的笑容,即使他是千萬好意,也無法使人信以為真。
勝黛雲略略地停頓了一下,立即沉聲說道:「多謝你的好意,我既然能夠單身只騎,迢迢千里,跋涉關山遠走邊陲,自然能夠照料自己。」
說著話,她一掉頭便向前走去。
那頭陀笑嘻嘻地叫一聲「大姑娘!」
大紅烈火袈裟掀起一陣風,極快地一閃,掠到勝黛雲的前面,伸手一攔,邪僻地笑著說道:「請你暫留貴步!」
勝黛雲臉色一沉,腳下一落樁步,叱道:「你要做什麼?」
那頭陀側著頭說道:「大姑娘!你何必固執?不要辜負洒家的好意!」
勝黛雲叱道:「我已經說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還嚕嗦些什麼?」
邁開腳步,一擰身,人從身旁一掠而過。
那頭陀突然一伸左手,張開巨靈大掌,其快無比地一把攔住姑娘右臂,笑呵呵地說道:「大姑娘!有酒有肉,不去作樂,這樣天氣你要到哪裡去?」
勝黛雲雙腳一沉樁,右臂一屈,手肘點向對方心窩,左手反腕一削,凌厲地揮出一招「割袍斷義」。這兩招不僅去勢凌厲,而且反應之快,勁道之沉重,出乎那頭陀意外,哪裡還能顧得抓人家的手臂,趕忙一撒手,身形向後一閃,疾忙退後五尺。口中剛叫得一聲:「小娘們!……」
勝姑娘一言不發,人如影之隨形,腳下一個前衝,雙掌連揮,雙腳疾踢,一連踢出四腳,劈出五掌。一時腳勁呼呼,掌風嗖嗖,將那頭陀逼得連連後退。
那頭陀突然怪叫一聲:「好個小娘們!看不出你還有兩下手腳,今天洒家要不將你抓下來,讓洒家樂一樂,洒家都不叫做花頭陀。」
突然,只見那花頭陀一身大紅烈火袈裟,無風自動,鼓蕩而起,右臂一伸,單掌硬擋姑娘迎面一劈,左腳下一挑而起,呼地一下,挑向姑娘下體。這一招真是又狠毒、又下流,頓時將姑娘羞起一股無名火,心頭立起殺機。
勝姑娘人向後一退,回手一探,「卡嚓」劍鞘卡簧一響,三尺青鋒出鞘便是三點,一招不變,三式連環,冷颯颯、寒閃閃,攻向花頭陀前胸「玄機」、「七坎」、「將台」三大主穴。
劍起神速,人搶中宮,劍是神兵,人是高手,這樣一招三式,是姑娘招中最具殺著的三招。
花頭陀行家識貨,咦了一聲,突然身形一矮,雙膝一分,霎時頓矮三尺,沒有等到姑娘劍招變化,花頭陀身形又起,頭頂上金光一閃,容不得姑娘撤劍,只聽得「嗆啷」一聲,火星四濺,姑娘的長劍一下被震盪開四尺,手腕發麻,虎口幾乎要震得出血。
勝黛雲一個倒踩七星,疾飄七步,看看自己的長劍,還是完好無缺,她再看看對面花頭陀,臉上一團邪笑,雙手各拿著一個長約二尺六七的獨腳金佛,對姑娘點點頭嘻嘻地說道:「小娘們!你休要不識好歹,洒家喜歡你,才手下留情,要不然你那柄長劍,早就將你磕飛了。來!來!來!不要一臉怒火,洒家倒是有一腔慾火難忍,放下劍,洒家教你共參歡喜禪,享受人生極樂。」
勝黛雲哪裡聽得下他那樣滿口污言穢語?但是她知道對方兵器沉重,硬拚無益,心裡念頭一轉,突然厲叱道:「賊頭陀!姑娘今天要為武林除害。」
長劍振腕殺出一招花式,但見青光閃閃,劍幕重重,這是炫惑敵人的名招「落英繽紛」。
花頭陀笑嘻嘻地站在那裡,用一個獨腳金佛護住面門,另一個獨腳金佛橫在手中,待機而動,嘴裡面還不乾不淨地說道:「大妞兒!我的小心肝!留點氣力回頭自己好脫衣服。你這種三腳貓的把式,也在洒家面前賣弄?」
勝黛雲不理會他,一連三三連環九式「落英繽紛」,在花頭陀身前不停的揮舞,花頭陀一動不動地在嘻嘻發笑。
突然,姑娘身形一定,緊拿樁步,右臂倏一收一伸,滿天劍影突然變作一點,疾如一點流星向花頭陀「鎖喉」刺去。
這一招雖然不是什麼難防的變化,但是,姑娘出手之快,說明她的功力確是不凡。
花頭陀呵呵一笑,手中金佛一磕,口中叫道:「大妞兒!你撒手吧!」
叮噹一聲,姑娘長劍去勢太快,招式已老,撤招不及,當時手臂一麻,長劍盪開,形成門戶大敞。
花頭陀哪裡放過這個機會,右手金佛一掖腰間,淫蕩地笑道:「心肝寶貝!你再往哪裡跑!」
說時遲,那時快,花頭陀正伸開手,身形如此向前一逼的瞬間,突然姑娘左手食指疾彈,厲叱一聲:「著!」
一縷勁風彈向眉心,花頭陀這才知道上了大當,可是已經遲了,他勉強將頭一仰一偏,卻逃不過這一指之危。只聽得「哎喲」一聲號叫,花頭陀右手掩住右邊眼睛,蹌踉一個倒縱,穿過院落,一下撞到前牆影壁上,轟隆一震,屋上的瓦都被撞得紛紛下墜,只見那鮮紅的血,順著手汩汩地向下流。他跳著腳罵道:「好丫頭!你手段好毒辣!原來你還會『指風打穴』,好!算洒家看走了眼,栽在你手裡,咱們走著瞧。」
勝姑娘冷笑道:「你這種人留在世上,有害無益,今天非要將你除掉不可。」
那花頭陀沒有等到姑娘搶過來,便跺腳咬牙罵道:「丫頭!你記著今天這一指之仇!」
大紅袈裟一旋而起,人像一陣風,掠過屋頂,冒著那絲絲細雨,走得不知去向。
勝黛雲沒有追趕,她自己知道今天這一場勝得很僥倖,若不是運用了一點心計,這一著「指風打穴」未必就使用得上。如果「指風打穴」不能奏功,論勁道沉厚,論出手經驗,她無疑的要遜對方一籌。
她目送花頭陀逸去,呆呆地站了一會,心裡真有無限的感慨,尤其外面陰沉沉的天氣,更增加了姑娘在一陣緊張拚命之後的孤寂與落寞,這是她自從離開黃山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這樣的孤單。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到自己有兩顆眼淚,沿著臉頰緩緩地滾下來。她歎了一口氣,正待伸手將眼淚擦去,突然身後「叭」地一聲,微微地一響。
勝黛雲霍然而驚,長劍一揮,先護住自己,倏地轉過聲來,才發覺到左邊廂房裡花頭陀生的一堆火,方才炸了一個火花,使勝姑娘吃了一個虛驚。
看到火,使姑娘想到自己身上的濕衣,正好此時有一陣涼風吹過,冷颼颼不由地打了個寒噤,一股寒意,泛自心底,渾身起了一陣戰慄!
八月天氣本已是薄寒季節,尤其此地接近西北邊陲,早已經是有初冬的意味,特別又是陰雨綿綿,更增加一分寒冷。姑娘這一身濕衣就如同一片片冰冷的鐵片,披在身上。
勝姑娘心裡暗自忖道:「不要病倒了才好!還是趕緊先將濕衣脫掉烤乾再穿。」
她走進房裡,只見房子當中,一堆柴火燒得正烈,火旁煨了一個錫水壺,裡面正冒出陣陣熱氣,陣陣酒香撲鼻。
火當中支了一個鐵架,架子上放了一個瓦罐,咕嚕嚕地噴出撲鼻的肉香。
勝黛雲將身上的外衣脫下來,用木柴撐起來,放在火邊烘烤,身上只穿了件貼肉內衣,抱著雙膝坐在火旁邊,呆呆地發怔,她想到許多足以使她黯然神傷的事。
她在想:「如果此行有寧哥哥陪著我,縱然此處是一座破敗的古廟,那種情調與現在就迥然不同了。」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那水壺裡冒出來的酒味,似乎立即對她起了很大的誘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理由,人在心情沉悶的時候,酒往往就變成最好的夥伴。
勝姑娘不覺之間,伸手取來那壺燙得熱熱的酒,咕嚕嚕對嘴喝了一口。
一股強烈的辛辣味道,立即使姑娘嗆得咳紅了臉,但是對於一個不會喝酒的人來說,卻也有一種強烈的刺激,使勝姑娘沉悶孤單落寞的心情。得到了點振奮,於是,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常言道得好:「借酒澆愁愁更愁」,姑娘的滿心塊壘如何能借酒澆去?不消多久時分,姑娘昏昏沉沉地就倒在火邊昏睡過去。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一陣寒冷將姑娘從沉睡中冷醒過來,她打了個寒噤,爬起身來一看,房裡的火,不知何時早已經成了灰燼,她摸摸身上的內衣倒也干了,掛在木架上的外衣也早就干了。
抬頭再看看窗外,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來了,房裡的光亮,正是天空明月照進來的清輝。
勝姑娘站起身來,只覺得頭重腳輕,而且口中發乾,四肢乏力,頭痛得欲裂,不覺心裡大驚,忖道:「糟了!想必是酒喝壞了,受風寒,恐怕是病倒了。可病不得,要病在這荒林古廟中,死了都沒有人知道。」
想到死,她頓時有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姑娘並不怕死,但是,此時非時,此地非地,她要死早就跳進了白雲壑,所以要拖到今天,歷盡千辛萬苦,那是因為她有一番深遠的用心。
勝姑娘在一陣驚恐之際,立即匆忙地披上外衣,整理停當,從房裡出來,跑到前面山門內,備好馬匹,便乘著月色,向林外狂奔而去。
在姑娘的心裡以為:「要盡快地找到人家,好好地休歇下來,萬一不幸真的病倒了,也好延醫治療。」
論理這個決定是對的,但是,事實上這個決定卻是錯誤的,錯誤得幾乎使勝姑娘喪掉自己的性命。
本來勝姑娘身穿濕衣,受了風寒,偏偏在勞頓之餘,又喝了酒,讓濕衣硬在自己身上烤乾了,寒氣內侵,就難怪姑娘要頭痛暈眩,四肢無力了。
其實以姑娘的內力而言,當時立即坐下來調息行功,運用功力逼出內腑所受的風寒,即可將這些小病小痛,消除盡淨,但是,姑娘一時心情緊張,急於馬上狂奔而去,這一錯就非同小可。
馬跑得很快,迎面的風吹得非常猛烈,姑娘在一陣冷風吹拂之後,突然渾身發熱,心裡像有一股火在燃燒著,口中發乾,頭痛似裂,她心裡知道:「是真的病了!是真的病了!我趕緊找一處人家,我要休息……」
馬跑得更快了,勝姑娘恍恍惚惚地伏在馬上,心裡只在念念不忘「要找一個有人家的地方」。
突然,姑娘神智一昏,手一鬆弛,人從馬上一個倒栽蔥,摔下馬來。
那匹馬倒是頗有靈性,一見主人摔下來,立即停下來,頓足長嘶。
勝姑娘這一摔,幸好沒有摔成重傷,卻也摔得皮破血流。一陣疼痛,將勝姑娘痛醒了過來。她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尤其此刻她渾身熱燙如火,若是露天躺在這樣寒冷的夜裡,拖到明天,病情也不知道要劇變到何種程度。還有萬一什麼意外的事,倘若遽然來臨,更會有不堪想像的後果。
勝姑娘慢慢地撐起身來,又軟弱地倒了下去,她心裡暗暗地在叫道:「勝黛雲!勝黛雲!你身負著寧哥哥的幾大重任,一身血仇,你不能這樣死去,你要掙扎起來,你要活下去!活下去!」
果然,就憑著這一股求生的意志,姑娘慢慢地撐著站了起來,她扶著一棵樹,慢慢地向馬那邊走過去,好不容易她挨近了坐騎,正待扳鞍上馬的時候,突然眼前目光一暗,一陣嚓嚓的腳步聲,逐漸接近而來。
勝姑娘抬起頭來一看,朦朧的目力,她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心裡不覺為之一震,她搖搖頭,再睜開眼睛看去,「呀」地一聲,腳下一個蹌踉,倒退了四五尺,撞到一棵樹上,人幾乎是摔倒下來。
勝姑娘止不住一陣心房收縮,渾身一陣戰慄,口中低低地呻吟道:「又是這個惡頭陀!又是他!他怎麼回來了?」
對面那高大的人影,一陣呵呵大笑說道:「丫頭!你說對了!又是我,我又回來了!洒家特地回來看看你這位小心肝兒!咱們緣分未了!洒家怎麼能就這樣一走了事?」
這時候正好浮雲掠過,月色重明,照著花頭陀那張滿臉橫肉,掛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獰笑,右眼上蒙著一塊黑布,剩下一隻獨眼,閃著一股貪婪色慾的光芒。他一步一步向勝黛雲走過來。
勝黛雲突然振作精神,大聲喝道:「花頭陀!你站住!」
花頭陀果然停下腳步,但是他仍然是滿臉邪笑,賊忒忒地望著勝黛雲,齜了一齜嘴,作弄地笑道:「怎麼?我的心肝寶貝兒,你怕了麼?小寶貝!你怕什麼?你不是會『指風打穴』麼?洒家特別的回來,就是為了要再嘗嘗你那『指風打穴』的功夫。你再把指頭伸出來嘛!看看你還行不行!」
勝黛雲伸手一拔長劍,向前一指說道:「賊頭陀!你敢再上前一步!」
花頭陀緩緩地從腰間取出兩個獨腳金佛,搖晃了一下,笑嘻嘻地說道:「丫頭!趁早放下你手上那支劍,你那玩意兒挨不了我這一傢伙,你還是玩弄玩弄你那根指頭吧!要不然你要是聰明的,就趕快自己脫衣裳,躺下來,你就乖乖地讓洒家樂一樂!」
勝黛雲站在那裡說了半天話,早已經支持不住了,她搖搖欲墜的扶住樹,她真不知道應該如何對付眼前這個場面!
終於,她站不住身形,一個晃動,跌坐下來,重重地呻吟了一聲。
花頭陀站在那裡,這情形他看得清楚,他咦了一聲,半晌,他突然大笑說道:「丫頭!原來你病倒了!怪不得那麼怯生生怪可憐的,好哇!洒家正是治病的能手,保你藥到病除,快樂無邊。」
他說著話,便毫無顧忌地大踏步,向勝黛雲站的地方走過來。
勝黛雲一急,手中長劍一揮,說道:「花頭陀!站住!我有話說!」
花頭陀「嗯」了一聲,他倒是依言停住腳步問道:「丫頭!你還能玩什麼花樣?」
勝黛雲靠在樹上喘著氣說道:「花頭陀!如果你是位好漢,你就不應該趁人之危,我現在病了!如果你要趁人之危,我就橫劍自刎。」
花頭陀幾乎笑出眼淚來,他斜著眼說道:「小寶貝兒!你真天真得可以,什麼叫做好漢?什麼叫做趁人之危?來吧!洒家就要趁人之危!誰讓你長得那麼令人垂涎欲滴!」
他丟下手中一對獨腳金佛,張著一雙手臂,笑得那麼淫邪,向勝黛雲撲過來。
勝黛雲就地一滾,滾開五六尺。
花頭陀指著她笑道:「洒家看你能跑多遠!」
他一步一步向勝黛雲這邊走來。
勝黛雲又是一個滾翻,居然讓她滾到馬的旁邊,這時候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力量,從地上挺身就起,準備扳鞍上馬,奪路而去。
誰知道她還沒有挺起身來,花頭陀一閃而至,一腳踏住姑娘的衣裾,笑嘿嘿地說道:「寶貝兒!看你再向哪裡逃?」
勝黛雲自忖難逃這一難,咬牙暗叫:「寧哥哥!我不能為你完成心願了!」
手中長劍向頸下一橫,血光乍現,長劍摔到一邊,人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