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漓江之濱訪前輩 旗門險中別樣情

    正說話間,蹄聲已止,十幾騎停在數丈之外。

    司馬盛嵐落馬步行上前,雙手抱拳,朗聲發話:「蕭大俠!真是信人,果然護送塗姑娘前來。」

    蕭奇宇早已鬆開塗如鳳的手,大步上前說道:「守信的是塗中南老爺子,蕭奇宇不過是代人辦事。尺八無情與俠無緣,更當不得一個『大』字。倒是尊駕以一幫幫主之尊,親自率眾來接,倒是出乎意外。令堂老大人目前的情形如何?我們來得還是時候嗎?」

    司馬盛嵐微微地頓了一下,立即換過悲傷的表情,拱手笑道:「老母已經是油干燈枯,命在旦夕,想必等的就是和塗姑娘——啊!應該是說和她朝思暮想的孫女兒見一面。蕭大俠!你和塗姑娘來的正是時候。」

    蕭奇宇對於「大俠」似乎特別堅持,他說道:「司馬幫主!尺八無情只是一個斬頭瀝直,敢做敢當的江湖客,我不是俠,更不是大俠。」

    司馬盛嵐眼睛轉了一下,長長地「啊」了一聲。

    這時候,在十幾匹馬的後面,拉來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另外牽來一匹鞍韉俱全的馬。

    司馬盛嵐伸手說道:「塗姑娘請上車,蕭兄請上馬。」

    塗如鳳對蕭奇宇看了一眼,只是那樣剎那一瞥,蕭奇宇可以體會得出,這裡面充滿了信心,期待,和安慰之意。

    蕭奇宇點點頭說道:「見過司馬幫主的令堂老太太,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司馬盛嵐笑笑沒有說話,他一翻身上馬,鞭梢一指,十幾騎都圍在這輛馬車前後左右,開始緩緩地朝著漓江之畔前進。

    落日漓江,是人間的奇景,瞬息萬變的絢爛,映起那玲瓏有致的江畔山峰。那是一幅畫,一幅動人的畫,馬車向左一轉,青石鋪砌的路,蹄聲輪聲,聽起來都很清脆。

    這一段路很直,很寬,很平,兩旁種植的行樹,都是常青,每棵樹下都豎著一盞氣死風燈;黃昏剛到,燈已經亮了,為這條路,點綴成美景。

    旗門幫的氣派,可以從聳立豪華的大門牌樓看得出來。牌樓下有一些人在燈光之下忙碌著。

    蕭奇宇騎在馬上,沿途看得很仔細。

    他看到一個不平凡的現象,旗門幫是在辦喜事。

    幫主的老太太在重病,有些人家把年歲過了八十的老人過世,當作是辦喜事。所謂福壽全歸白喜事,家人是不能哭的。幫主的老太太有沒有八十歲?是已經過世了嗎?如果已經過世了,塗如鳳姑娘再被接到這裡來,做什麼呢?即使是辦白喜事,也不能如此的喜氣洋洋,那真是豈有此理!

    蕭奇宇沒有問一句話,他隨著馬車進了大門,馬車一個左轉彎,進了另一條甬道。

    蕭奇宇一勒馬韁,司馬盛嵐立即策馬貼近身邊說道:「塗姑娘要進內院,我的家眷都在那裡。」

    蕭奇宇沒有說話,眼神停在司馬盛嵐的臉上。

    司馬盛嵐的臉上帶著似有如無的微笑,慢慢地說道:「塗姑娘進去要換衣服,換小女日常的衣服,要告訴她小女日常言行舉止習慣,雖然只是一會兒的相聚,卻不能有絲毫馬腳露出。蕭兄!你說對吧!」

    蕭奇宇點點頭。

    司馬盛嵐伸手引道,走向右邊的一條甬道。

    甬道的右邊是一列高高的圍牆,人坐在馬背上,仍然看不到牆外的情景。

    甬道的左邊,是一溜紅漆雕花的門,糊著棉紙,看不清楚門裡面的一切。

    走到甬道的盡頭,兩扇紅漆大門,呀然而開。司馬盛嵐下馬,蕭奇宇卻穩坐在馬上沒有動靜。

    司馬盛嵐將韁繩甩給開門的小童,笑著向蕭奇宇點頭說道:「蕭兄,裡面是我的靜室,旗門總壇普通賓館是不敢褻瀆尊駕的,就請在靜室裡屈駕一宵。」

    蕭奇宇下馬隨著進門。

    裡面是一個很寬敞的院落,薄暮黃昏,看不清裡面的詳細情形,可以看到的是遍植常青樹木,一片濃蔭。在這樣燈光昏黃的情形之下,有些陰森之感。

    踩過滿生綠苔的鵝石小徑,推開沉重滯澀的雕花鐵門,再走十多級台階,推開兩扇格子門,裡面燭光耀明,確是一間寬敞的書房靜室。

    司馬盛嵐站在門口,微笑說道:「蕭兄!恕我不能奉陪。有任何需要,一經招呼,就會有人侍候。明天自會前來相見。」

    他微微一欠身,就飄然離開了。

    蕭奇宇在靜室環視一周,除了有幾架書籍,便空無一物。

    一張木榻、一枕一席、一床被褥。

    一張圓桌、兩張木椅、一個燭台。

    因為房子很大,顯得很空洞,甚至於稍重的腳步,都有回音。

    這實在不是一個待客的地方,為什麼司馬盛嵐要將他送到這裡來呢?

    稍停,房門再開,進來兩個小童,送進來酒菜。

    熱騰騰的菜餚,色香味俱全。一把精緻的酒壺,透出誘人的酒香。

    擺好菜,斟上第一杯酒,兩個小童退到一旁侍立。

    蕭奇宇站起來,含笑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年齡稍大的一個說道:「蕭爺!小的叫九和,他叫六順。」

    蕭奇宇坐下來對他們招招手說道:「九和!你可以喝一杯嗎?」

    九和搖搖頭說道:「小的不敢!小的也不會喝酒。」

    蕭奇宇問道:「你們二人是專門侍候這裡的客人嗎?我是說你們是專門照應這間靜室的嗎?」

    九和怔了一下,說道:「這間房子沒有人照應。」

    蕭奇宇「哦」了一聲說道:「這麼說,這間屋子是從來不住人的?」

    九和點點頭,他和六順對視了一眼之後,說道:「蕭爺!我們出去一下,蕭爺用過了,我們再來收拾。」

    蕭奇宇說道:「慢著!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們。」

    九和與六順已經到了門外,停下來望著蕭奇宇。

    蕭奇宇問道:「今天這裡有喜事嗎?」

    九和點點頭,但是他立即說道:「不是今天,是明天。」

    蕭奇宇笑笑說道:「說的是,今天已經入夜了,那裡還有什麼喜事,自然是明天了。九和!明天是什麼喜事呢?」

    六順拉拉九和的衣服,低低說道:「你的話好多啊!」

    九和咕嚕一聲說道:「這些事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又沒有說到老太太……」

    他被六順扯走了,留下蕭奇宇滿懷疑竇。

    面對著一桌菜餚和美酒,蕭奇宇沒有一點想吃的意思,他在沉思,他在整理沿途所看到的一切,他在回想白天和塗如鳳姑娘所說的一些話。

    一股寒意,突然襲上心頭。

    他立即推開房門,步下台階,快步走向那道雕花鐵門,已經落了鎖。

    抬頭看時,從圍牆以上,有一道網,將整個房屋網在當中。

    蕭奇宇躍身上房,伸手一摸,那面網是軟軟粘粘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做的,用手拉一拉,竟然拉不動分毫。不用說,旗門幫司馬盛嵐的歹意,已經暴露無疑,而蕭奇宇已經真正成了墜入網中的一隻飛鳥。

    他回到房裡,心裡暗忖:這兩個小童自然不會再來了。他們口中所說的「喜事」,到底是什麼?是老太太的白喜事?還是司馬盛嵐看中塗如鳳?還是司馬盛嵐娶兒媳婦?

    一切的推斷,都難近情理。

    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蕭奇宇已經被困住了。塗如鳳此來是中了計,會不會有危險?今夜以前,應該不會!明天!明天是個關鍵。

    蕭奇宇不是一個輕易後悔的人,成熟的年齡,豐富的經驗,使他不會後悔自己所做的任何決定,他也不輕易在挫折中絕望。

    他唯一的方法:安靜地度過今宵,養精蓄銳,迎接明天一切不可預測的挑釁。

    他覺得這時候,收斂心神,調息行動,是穩住浮躁心情最好的方法。

    他盤坐在木榻之上,五心朝天,正要濾清一切雜念,突然,房外有了腳步聲,來人停在門外,沒有推門進來。

    蕭奇宇運用眼神,從黑暗中朝外面看過去,一個修長的人影,映在棉紙糊的格子門上。

    蕭奇宇沒有出聲,只是留神的看著。

    門外的人也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佇立著。

    良久……

    門外的人說話了。

    「不問問我是什麼人嗎?是朋友?還是敵人?」

    說話的聲音是一個女的。蕭奇宇驚詫住了。

    「為什麼不說話了呢?」

    蕭奇宇緩緩地說道:「我在想,尺八無情那裡來的紅粉知己!」

    門外的人輕輕地笑了笑。

    「你就這麼相信我是你的朋友?為什麼不是你的敵人?」

    蕭奇宇說道:「你是從容信步而來,沒有施展輕功。如果是我的敵人應該不敢如此的公然而來。」

    門外的人輕輕哼了一聲。

    「你倒是有自信。」

    蕭奇宇說道:「人在江湖,如果沒有這點自信,那就寸步難行了。請問芳駕,如此深夜前來,有何指教?」

    門外的女人說道:「我要來看看你這位人稱尺八無情,自詡八絕書生的武林名人,如今身陷虎穴龍潭,到底有什麼自救之道。」

    蕭奇宇問道:「如此說來,芳駕是有幾分幸災樂禍的了?」

    門外的女人沉吟了一會說道:「與你無怨無仇,我何必幸災樂禍?」

    蕭奇宇「哦」了一聲說道:「既然如此,芳駕前來是……?」

    門外又是一陣沉默,然後緩緩說道:「我要看看尺八無情八絕書生,是不是有些傳言失實之處,其他究竟如何?」

    「哦!芳駕是專門考量蕭某斤兩而來的。」

    「八絕之中,當然是以尺八玉簫為最,可以讓我見試見試嗎?」

    房門突然被一股力量推開,門外人影一個倒翻,衣袂飄風,宛如穿花白蝶,悠然落在兩丈開外。

    蕭奇宇從木榻上慢慢下來,當門而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原來就是今天凌晨在塗老爺子門前見過的那位姑娘。」

    他邊說著話,邊向外走,停在台階上,雙手一抱拳:「請教姑娘尊姓芳名?」

    對方微微一笑,貝齒微露,在暗影中可以看出是位十分美貌的人。

    她倏地一伸手,掣出一柄泛著光芒的寶劍,說道:「尺八玉簫如果真的武林一絕,你自然會知道我的姓名,請接招!」

    身軀一射而起,一個凌空撲擊,疾如流星,挾著一泓光芒,攻向蕭奇宇。

    這樣凌空撲擊,是叫人吃驚的。

    一般來說,未真正瞭解對方武功之前,或者沒有確定對手的功力不如自己之前,是很忌諱這樣的凌突下撲。

    因為,只要對手穩住樁步,一招硬接,凌空而來的人,就會吃虧。

    蕭奇宇一見對方撲來的速度,攻出的劍招,真令他驚訝對方功力,絕不是泛泛之輩。但是,何以如此冒然出手,不是有心觸怒對方,就是有把握一舉撲殺。

    正如對方所說的,無怨無仇,何致如此?

    這一念閃電在心中一轉。

    蕭奇宇身體一伏,十分火候的「落葉隨風」,流水行雲般的讓開八尺。

    對方彷彿早已料到蕭奇宇會有如此一讓,人剛一著地,呼地一聲,點足而起,一個倒翻,斜地裡掠過去,手中寶劍竟在空中,疾劃一道長弧,唰地一聲尖嘯,削向蕭奇宇的肩頭。

    這一招太快、太凌厲,太令人意外。

    蕭奇宇已經來不及閃讓了,人向後面一倒,施一招「鐵板橋」;就在劍尖劃過的一剎那,人平倒下去。

    對方兩招落空,收劍俏立。讚道:「果然不同凡響,但是,這還不足以說明你的尺八玉簫究竟如何。尺八無情!你是不屑與我鬥?還是另有他意?」

    蕭奇宇說道:「不知為了什麼,就如此以命相搏,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感到奇怪,而要稍作思考呢?」

    此刻,彼此相隔已經不到八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位姑娘比塗如鳳的年齡要大一點,至多也不過是花信年華。但是,人長得很美。如果真要與塗如鳳相比,塗如鳳是一株深谷中的幽蘭,面這位姑娘則是盛開的一朵百合,在清純美麗之中,還給人有一種成熟的美感。

    姑娘穿的是一身白色長裳,微風飄拂,幽香若有似無一頭烏亮的長髮,束在身後,一雙眼睛,晶明如寶石,嘴角微微上翅,說明姑娘是一位心比天高的慧心人兒。

    蕭奇宇的話剛一說完,姑娘一撇嘴說道:「如果我是你。就會施展出全身的本領,讓對方知道厲害。」

    蕭奇宇啊了一聲,順手慢慢抽出尺八玉簫,說道:「姑娘!我沒有什麼厲害要讓人知道。」

    這位姑娘立即說道:「既然如此,就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吧!」

    上前快速地兩步,寶劍一連攻出三招。

    蕭奇宇玉簫一換右手,連連揮動,化解了三招攻擊。

    這位姑娘全力施展劍法,綿綿攻出,絲毫不露空隙,蕭奇宇也施展開玉簫招式,封駕卸解,乘隙還招。

    如此雙方認真的拚鬥起來,在這個院子裡,劍光閃閃,簫聲嗚嗚,連人影都看不清楚了。

    轉眼二十招過去了,姑娘一轉身,寶劍從左手腕下一翻而出,那是一個高級動作,轉身,翻腕,遞劍,這一招在於快,巧,奇,險,劍光指向蕭奇宇的前胸。

    蕭奇宇無法卸、無法閃,已經來不及化解,玉簫疾收,一式「力拒江流」,內外一封,只聽得十分清脆的龍吟鳳鳴,姑娘的寶劍已被盪開。

    說時遲,那時快,寶劍已經被一股勁道逼回。姑娘右腕力沉,挫肘收勢,那裡還來得及呢?劍刃輕微的劃過左臂,鮮血立即染上了白色的衣袖。

    姑娘右手一垂,寶劍拄到地上。

    蕭奇宇大驚,玉簫一掖,人似閃電一掠而前,伸手一把握住姑娘左臂傷口,口中急促說道:「快到屋裡來。」

    姑娘馴服地隨著蕭奇宇進了屋裡。

    蕭奇宇正急著叫道:「糟了!燭火……」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喀嚓一聲,姑娘隨身居然帶著火摺子,一閃之下,點燃了蠟燭。

    昏黃的燭光,照到蕭奇宇的額上沁出微微的汗水,照到他純熟的動作;撕開姑娘的衣袖,觀察一下創口,飛快地從腰間取出藥丸,放進嘴裡嚼了幾下,便敷在創口上。右手一撕自己的衣襟,將姑娘的創口包紮住。

    然後,帶著歉意地說道:「姑娘!我沒有帶藥囊,方纔那幾粒藥,只是應急。雖然如此,姑娘但請放心,那幾粒藥,對於這種輕微的金創,還是有神效,而且,不會留下疤痕。」

    姑娘一直微笑著看看他熟練的包紮,看他在解說藥效如何。

    蕭奇宇抬起手擦去自己額上的汗水,忽然又微有愕然地說道:「姑娘!你是在笑我說的不對嗎?」

    這位姑娘微笑依然地搖搖頭,說道:「我笑你在為我包紮的時候,急出汗,忘掉身外一切。你平時為人療傷治病,也都是這樣嗎?」

    蕭奇宇一怔。

    姑娘微笑說道:「如果方纔我的右手任意一抬,你知道結果嗎?」

    蕭奇宇搖搖頭。

    姑娘說道:「那樣的結果,是我的寶劍穿透你的胸,或者抹斷你的咽喉,刺進你的腹部。」

    蕭奇宇長長地「啊」了一聲,愕然半響說道:「當時我只知道你受了傷,你流了血,我要盡快救治,不讓你繼續流血。」

    姑娘「哦」了一聲說道:「傷在你尺八玉簫下的人,你都這樣對待他們嗎?」

    蕭奇宇正色說道:「姑娘!尺八玉簫之下,確是傷人不少,我的醫術從沒有為這些人施展過。」

    「哦!這又是為何?」

    「因為尺八玉簫下傷的都是壞人。」

    「那麼我呢?」

    「我用救治表達了我的歉意。」

    姑娘站起身來,剛要擺動左臂,蕭奇宇立即上前,一把握住,因為事出突然,姑娘的身體微微一傾,幾乎倒到他的懷裡。

    蕭奇宇趕緊左手一抬,正好攔住。

    他自己臉上一熱,姑娘的臉上泛出嬌靨。

    兩人的距離,相隔已在呼吸可聞之間。

    蕭奇宇很自然地放了手,認真地說道:「手臂的創口至少要到明天才能癒合,目前還不宜多震動。」

    姑娘點點頭說道:「謝謝!」

    她又轉身到桌子旁邊坐下,說道:「尺八玉簫果然高明,醫道醫德,亦自了得,只是這尺八無情,人言不實。」

    她拿起酒壺,斟了一杯酒,又拿起碗筷,倒了一點酒,端起來示意:「尺八無情,久已聞名,今天能見到你,認識你,而且還能在一陣較量之後,產生友誼……」

    她忽然停住,望著蕭奇宇,頓了一下問道:「我們現在是朋友嗎?我沒有說錯吧!」

    蕭奇宇說道:「姑娘神仙中人,尺八無情是江湖上的老浪子,能夠得友如此,恐怕是對姑娘的一種褻瀆!」

    姑娘連聲說道:「俗,俗,俗!這種話出自尺八無情之口,那是一絕,你應該改名為九絕書生你的簫,你的醫,都已經領教了,這酒想必也是名實相符了。來!為我們的友誼,我敬你一杯!」

    蕭奇宇連忙說道:「姑娘!這酒且慢些喝……」

    姑娘微笑道:「有毒是嗎?」

    她端起飯碗,一仰頭干了碗中的酒。

    她輕鬆地放下碗,望著蕭奇宇,笑了笑說道:「到目前為止,你還沒有問我的姓名,是吧?」

    蕭奇宇「尺八無情」四字,得來非易,在江湖上,經過了多少風浪,但是,面對這樣一位絕色美人,而又如此談笑爽朗,他幾乎失去他這個年齡應有的鎮靜。

    他立即拱拱手,剛說得:「慚愧而且失禮,姑娘……」

    這位姑娘又立即笑著搖搖手說道:「其實並不是你沒有問,而是我說在領教了你的尺八玉簫之後,自然知道,換句話說,現在該我說的時候了。」

    她揚了揚手中的碗。

    「你知道我為什麼可以斷定酒中無毒?」

    她故意地頓了一下。

    「因為我早已知道他們尚不至於下毒,我瞭解他們。我是旗門幫總壇幫主的妹妹司馬環翠。」

    「啊!」蕭奇宇無論如何老練,此刻他也意外地站了起來,眼神裡,流露著驚訝。

    司馬環翠坐在那裡笑著望著他問道:「還把我當作朋友嗎?」

    蕭奇宇緩緩地坐下來,說道:「司馬盛嵐的令妹就不能是朋友嗎?我找不出理由來。」

    司馬環翠點點頭,道聲:「好,果然不愧是八絕書生。」

    蕭奇宇沉聲問道:「為什麼不說是尺八無情?」

    司馬環翠淡淡地一笑,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為什麼要重複別人不實的傳言呢?」

    蕭奇宇心裡一動,他藉著拿酒壺斟酒,低頭沒有說話。他為司馬姑娘斟了約一杯灑,然後他舉起杯,說道:「一個人能獲得另一個人的信任,實是不容易的,對你的謬獎,我敬你一杯。」

    司馬環翠按住碗,沒有喝酒,她很誠懇地望著蕭奇宇,問道:「你知道當前的處境嗎?」

    蕭奇宇又為自己斟了一杯。

    「知道。籠中之鳥,網中之魚。」

    「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我錯信了令兄之言。司馬姑娘!告訴我,令堂大人真的臥病在床,生命垂危,那是真的?」

    「假的。」

    蕭奇宇洩氣地歎息一口氣。

    「我娘早已死了,在我五歲那年就已經過世了。」

    「啊!」

    「原先臥病在床的是我哥哥的母親,我……是庶出。」

    「是這樣的。」

    「可是我大娘也在今天凌晨過世了,也就是在我哥哥到塗家去以前的事,如今是秘不發喪。」

    「為什麼呢?令兄身為一派幫主,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謊言來騙一位姑娘?是他……」

    「不!旗門幫除了武功,還練法術,他們是戒女色的。」

    「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旗門幫的生存。」

    「我不懂。」

    「你當然不懂,因為你不瞭解內情。原因是……」

    她突然噗地一口,將蠟燭吹息,低聲說道:「快到床上裝作睡覺。」

    蕭奇宇當然也聽到有人進了院門。他不以為然。

    「我不可以藉此機會問問他們嗎?」

    司馬環翠臉色變了,急道,不可以,你也不要問我,回頭自然明白。」

    她將寶劍塞到床下,人跳到床上,將被褥撐開,鑽到裡面,並且說道:「快上床,遮住我。」

    蕭奇宇遲疑了一下,終於也上得榻來,和衣睡進被褥裡。為了遮掩住司馬環翠,只有盡量兩人貼在一起。

    外面的人悄悄地來到門外。

    門已來不及關上,蕭奇宇裝作驚醒,坐起身來,喝問道:「是那位?」

    外面的人答道:「蕭兄!對不起!我只是來看看你睡得可好?」

    蕭奇宇故作輕鬆地吁了口氣說道:「司馬幫主!人在旗門總壇,我放心睡得很穩,明天再見!請吧!」

    司馬盛嵐顯然還沒離去的意思,站在外面問道:「酒菜招待不周,所以蕭兄寧可挨餓。」

    蕭奇宇笑了一下說道:「酒是喝了兩杯,菜卻沒敢動。尺八無情,身陷虎穴——我說旗門總壇是虎穴,不算阿諛之詞吧!我能沒有一點警覺嗎?」

    司馬盛嵐輕鬆地說道:「可是你喝了酒。」

    蕭奇宇哈了一聲。

    「尺八無情有一個不醉量,滴酒沾唇,就可以知道有沒有毒。」

    他用一種不耐地聲音:「司馬幫主深夜來此,就是為了要跟我扯幾句淡話?是不是有心要跟我徹夜之談,那就待我起身著衣……」。

    司馬盛嵐說道:「驚擾了蕭兄!請安歇。」

    他走了,門卻沒有掩上。

    蕭奇宇躺在那裡,動也不敢動。他凝神貫住,傾聽著週遭。

    一直聽到周圍確實沒有任何一點聲音,他才低聲叫道:「司馬姑娘!令兄已經走遠了。」

    司馬環翠一掀被褥,躍身下榻,雖在暗中,仍然可以看得出一份嬌羞,低著頭站在那裡,沒有說話。

    蕭奇宇自然也立即下得榻來,雖然他和司馬環翠姑娘沒有肌膚相親,但是,一個陌生的姑娘,和自己緊緊摟貼在一起,蓋一床被,睡一張床,總是一件撼人心弦的事,何況這位姑娘又是如此的美,縱使人稱尺八無情,也不能心海無波。

    良久的沉默,還是蕭奇宇先說話:「司馬姑娘!我很抱歉!……」

    司馬環翠立即說道:「不!應該說抱歉的是我。因為我來破壞了你的安寧。」

    蕭奇宇啞然。」那裡有這樣說話的,蕭奇宇身陷羅網,姑娘能夠以友人的身份,前來相會,單憑這份盛意仁心,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司馬環翠忽然抬起頭,微微一笑說道:「此時此地,我們那裡還有時間客套。」

    蕭奇宇說道:「即使是刀山油鍋當前,感激之心不能不說。」

    「方纔司馬姑娘說到旗門幫為了生存,才將塗如鳳姑娘騙進羅網。因為令兄前來,中斷了我們的話題,以致姑娘語焉不詳。可是,任憑我如何聯想,也無法將旗門幫的生存,與塗如鳳姑娘關聯在一起。司馬姑娘可否請你再詳說一遍?」

    司馬環翠微微一笑,在暗暗的房裡,可以看到她那雪白的貝齒。她環顧一周之後,說道:「這件事如果要從頭說起,那就說來話長了!」

    蕭奇宇立即想起,表示款意。

    「對不住!一時心分神馳,連請姑娘坐下,都疏忽了。如何能讓姑娘站在這裡,從頭道來。」

    他連忙端過一張椅子,請司馬姑娘坐下。

    又忙著打火點燭,卻被司馬環翠止住:「此時不宜燭光!」

    她很想問問蕭奇宇,為什麼此刻「心分神馳」?但是,她沒有問,只是微笑說道:「雖然說來話長,但是,我還是長話短說,以免聽來生厭!」

    蕭奇宇說道:「姑娘正好把話說反了,我如何不識好歹,聽來生厭?」

    司馬環翠未置可否,只是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在漓江一帶,旗門幫是獨霸一方的勢力,人多勢眾,旗門幫的武功,也是沒有人可以與之相抗衡的。」

    蕭奇宇插口說道:「還有令人莫測高深的法術。」

    司馬環翠說道:「法術究竟如何,雖然我生長在旗門幫,我也無法道其詳細。我曾經看過旗門幫的徒眾,在與人對敵之前,吃符作法是有的,究竟有多少效果,我不敢說。」

    「你沒有試過?」

    「女人是不能涉及法術的。」

    「練武是真,法術恐怕只是一種激勵士氣的手段。如此相輔相成,旗門幫在漓江,是沒有人敢捋虎鬚了。」

    「可是半年前,情形有了轉變。」

    「哦!有人敢來找麻煩?」

    「不祗是找麻煩,而是要在漓江一帶,取代旗門幫的地位。」

    「這倒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旗門幫在漓江年深月久,根基穩固,要有一股新起的勢力取代,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誰能有這份能耐?」

    「黑成龍父子。在江湖上是名不見經傳的人。他們來到漓江之畔定居,開始向旗門幫的徒眾尋釁,而且連敗三代五人。最重要的是旗門幫從小腳色到幫主的得意徒弟,也就是總壇執法弟子,竟然在人家手下走不了三招,手斷腳瘸地敗下陣來。」

    「令兄在這種情況之下,當然要親自出馬了。」

    「沒有。」

    「沒有。令兄難道能夠忍受下來?」

    「這一點你就不明白了。旗門幫在漓江一帶,已經樹立了幾十年的威名,人們對旗門幫心存敬畏……」

    「司馬姑娘!恕我放肆,我看『畏』或許有之,而『敬』卻未必了。」

    「旗門幫只是一個江湖幫派,說真的,一般善良百姓多不願意招惹,這也是事實。不管是敬也罷,畏也罷,旗門幫在漓江的威名是有的。但是,如果幫主出馬,敗在對方手裡,這份威名,恐怕就要毀於一旦了。」

    「黑成龍父子的武功很高,令兄沒有把握?」

    「就算是有把握贏得了對方,我哥哥也不能出馬。試想一想對無藉藉之名的父子二人,三拳兩腳就把擁有數千徒眾的總壇幫主給打出來了,旗門幫還有什麼光彩?所以,無論輸贏,只要我哥哥一出馬,旗門幫在漓江一帶,就算栽了一個大觔斗。」

    「可是旗門幫總壇執法弟子,而且又是幫主的得意門人,被人家三拳兩腳打得手斷腿瘸,令兄想不出馬行嗎?那該如何是好?」

    「因此旗門幫面臨著極大的困難,也瀕臨極大的危險。就在這個時候,黑成龍父子派人送來了大紅金帖,要登門拜望我大哥。」

    「登門挑釁,黑氏父子已經把旗門幫視若無物了。」

    「誰說不是呢?旗門幫就是泥塑的人,也有幾分土性,任憑誰也不相信,旗門幫的基業,就這樣垮在兩個人的手下!」

    司馬環翠續道:「拚著大夥兒一陣亂刀,也應該將黑成龍父子,剁成肉醬。」

    「結果顯然不是這樣。」

    「黑成龍父子來到旗門總壇,出人意外的謙讓。他們說絕對無意找旗門幫的麻煩,而是有心結識旗門幫,因為旗門幫在漓江一帶勢力太大了,等閒人就是拿著大紅金帖拜山,也見不到舵把子,所以,才製造了一點小事端。無非是藉此機會,見到總壇幫主。」

    「這些話顯然不是由衷之言。」

    「接著他們又說,雖然他們來到漓江只有兩個人,但是在大理,他們也有一個小小的局面,叫黑龍會。」

    蕭奇宇不禁脫口驚呼出來。

    雲南大理的黑龍會,是一個神秘的幫會,徒眾遍佈西南邊陲,武藝高強,而且傳說中黑龍會親信弟子,人人都會放蠱。黑龍會在西南的勢力到底有多大,沒有人能知道,但是,在西南邊陲,提到黑龍會,都會有不願招惹的心情。

    為什麼黑龍會要到漓江之畔?值得人玩味。

    司馬環翠說道:「黑氏父子來意說得很直率,希望我大哥的女兒,嫁給他的兒子黑如金,兩家締結秦晉之好。」

    「這種婚姻恐怕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單純,黑龍會對旗門幫有野心,令兄應該不會答應這門親事。」

    「紫玉是我大哥唯一的女兒,愛護是不在話下,當然不會答應這門親事。何況黑如金長得其貌不揚。但是,黑成龍沒有等我大哥開口,就說出了狠話:只要有人能勝得了他手中的刀,他們立即轉回大理,否則,這門親事就定了。旗門幫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羞辱?當時就有六個壇前護法,六柄兵刃,立即圍殺上來。但是,僅僅兩三個照面,六個人傷了三雙。」

    「旗門幫的法術呢?」

    「我說過,我不曾見過。」

    「令兄屈服了?」

    「黑成龍父子臨走留下話:三個月以後,登門迎娶。並且警告我大哥,不要出花樣,要不然會讓旗門幫的人,個個死於非命。」

    「他們要放蠱?」

    「他們並沒有說,但是,有人聯想到這個問題。」

    蕭奇宇長吁一口氣說道:「司馬姑娘!後面的情節我都知道了。旗門幫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處境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塗中南老爺子一家,無端遭受這種家破人亡的悲慘事實,於理未合,於情尤其悖離。旗門幫不能外抗強敵,就應該自我反省,謀求因應之道,如今不從這些方面努力,一味投機取巧,嫁禍他人,充分說明旗門幫是個什麼樣的幫派!」

    司馬環翠緩緩地說了一句:「對旗門幫責備得極是!」

    蕭奇宇立即說道:「司馬姑娘,我不是責備,我只是就事論事。」

    司馬環翠笑笑說道:「不要跟我解釋,旗門幫的所作所為,本來就不夠光明正大。否則,我也不會冒著背離幫規的罪名,甚至冒著生命的危險,前來見你。」

    「啊!」蕭奇宇驚訝地站了起來。

    司馬環翠也站起來,很沉重地說道:「真正說來,我不算是旗門幫的徒眾,而且,司馬盛嵐又不是我的親兄長,最重要的旗門幫的平日所為,我看不起。但是,今天旗門幫面臨著困難,我卻不能不關心。」

    蕭奇宇說道:「姑娘的心情,我能體會。」

    司馬環翠說道:「不!我的關心,並不是純出於私情。旗門幫雖然不好,黑龍會可能更壞。從黑成龍父子的言行,就不難瞭解一斑。前門騙虎,後門迎狼,以暴易暴,都不是地方之福。」

    蕭奇宇大為驚訝,立即說道:「姑娘的意思?」

    司馬環翠說道:「如果能有人,降服黑成龍父子,解除旗門幫的危機,讓旗門幫全體感激之餘,趁機規勸,讓旗門幫道入正途,那真是功德一大件。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尺八無情的大名,而且也聽到八絕書生的自詡……」

    蕭奇宇說道:「慚愧!」

    司馬環翠說道:「琴棋書畫詩,我還無緣瞻仰。酒量如海,玉簫無敵,這兩絕的確是實至名歸,如今只要醫藥一項,能稱絕當今,蕭大哥!你就是我所期盼的理想人選。」

    她這聲「蕭大哥」叫得十分自然,可是給蕭奇宇的感受,是非常的強烈。

    他誠懇地說道:「司馬姑娘!我的醫術是受業於明師,二十年的精研,不敢稱絕於姑娘面前,等閒疑難雜症,倒是難不住我。」

    司馬環翠說道:「蕭大哥的坦率與豪氣,令人心折,今天我冒昧又冒險來見蕭大哥,總算不虛此行。」

    蕭奇宇說道:「姑娘!蕭奇宇困在此地,你要我怎麼做?可有所指點,也好遵循。」

    司馬環翠說道:「明天,黑成龍率同兒子黑如金,前來迎娶。蕭大哥一舉擊退他們,不但保全了塗如鳳姑娘,而且震懾住旗門幫,再能保證漓江一帶,不受蠱毒的侵襲。蕭大哥聲望一定,自然能一言九鼎,其他的事,就用不著我來說了。」

    蕭奇宇說道:「姑娘!你真是了不起,愧煞多少鬚眉。」

    司馬環翠淺淺地笑道:「可惜的是我並沒有像蕭大哥說的那樣好,否則,旗門幫不至於走入邪魔外道,更不至於被黑成龍父子凌辱到如此地步。」

    蕭奇宇正色說道:「司馬姑娘!我所說的不是單指武功。因為武功一項永無止境,浩瀚如海,沒有人敢說他是獨步當今。我說的是姑娘的見解,心地,眼光,愧煞許多鬚眉,能夠認識姑娘,是蕭奇宇的榮幸!」

    司馬環翠的喜悅,掀上了眉梢,低聲說道:「但願蕭大哥說的不是客套話。」

    蕭奇宇剛要說話,卻被司馬環翠伸手止住。

    「蕭大哥!你不要再說了,但願我們都能記住今夜……」

    她的臉上一紅,趕緊又接著說道:「……我們所說的話。我去了!明天午前,黑成龍父子要來迎親,蕭大哥!到時候你自然知道應該如何處理。」

    蕭奇宇說道:「可是我困在此地,如果不能脫身,豈不是誤了大事?」

    司馬環翠從貼身的腰際,取出五寸長的皮鞘,遞到蕭奇宇手裡,還存餘香和體溫。

    蕭奇宇拔開一看,是一柄寒光耀眼的匕首,行家入眼,便知道是一柄寶物。

    司馬環翠說道:「這柄匕首是我爹給我娘的信物,我娘在臨去之前,把它交給了我,現在我把它交給蕭大哥……」

    蕭奇宇肅然動容,說道:「司馬姑娘!……」

    司馬環翠立即接口說道:「蕭大哥既然把我當作值得信賴的朋友,為什麼還口口聲聲叫著累贅的司馬姑娘呢?」

    她把「累贅」兩字特別加重語氣,她自己也不禁笑了出來。

    蕭奇宇只微微地一頓,便點頭說道:「環翠,關於這柄匕首……」

    司馬環翠立即說道:「這把匕首確能斷金切玉,鋒利無比。明天到了適當時機,蕭大哥就可以斬關落鎖,出外救人。」

    蕭奇宇將匕首在手裡把玩一下。忽然問道:「環翠!你是如何進來的?現在又如何出去?既然你可以出去,我隨你一起出去不是更好麼?」

    司馬環翠微笑道:「蕭大哥江湖老練,應當有此一問。我是當天蠶絲網沒有布好以前,就溜進來的。就在我進來之前,已經取得了守鐵門的鑰匙。如今出去,我要不露痕跡地還到他身上。如果蕭大哥今夜出去,一經發覺,恐怕整個事情就會改變了。」

    她說到這裡,忽然垂下眼皮,幽幽地說道:「我明白了,蕭大哥大概是不屑用這把匕首,我娘告訴我說,當年爹把匕首送給她時,她視若珍寶,所以娘交給我時,我也將它貼身收藏。沒想到在蕭大哥眼裡,竟是如此不屑一顧!」

    姑娘的話,說得很哀怨,但是,實際上把自己的感情表達得很技巧;是那麼淡淡一筆的含蓄。而且,低垂的眼簾,大有盈盈欲淚之意。

    蕭奇宇緩緩地說道:「環翠!陷身網內的人,只是想早些脫身,那裡有不重視你這柄寶物的道理。」

    司馬環翠抬起頭來,水盈盈的眼睛,卻直帶著笑意了。她說道:「蕭大哥能重視它,我就高興了。明天見!」

    司馬姑娘走得很快,輕盈活潑,頃刻消失在黝暗的院子裡。

    蕭奇宇望著司馬環翠悄然而去的倩影,手裡把玩著那把匕首,心裡卻興起無限的感慨。

    司馬環翠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年齡,天真爛漫的嬌憨,已經不屬於她。但是,方纔的一顰一笑、一蹙一淚,卻是充分流露出那份純真。

    一位心比天高的姑娘,只有在一種情況之下,才能有這種自然的表現,那就是心有所屬、情有所鍾,而且意中人就在身邊,一切的嬌憨和天真,都會自然流露。

    蕭奇宇感到有一分沉重。

    那是一分無以名之的沉重。他忽然發現,做一個多情種子很容易,要做一個無情鐵漢,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他收妥匕首,取出玉簫,在手中輕輕地摩挲著,心裡歎道:「尺八無情,徒有無情之名。看來我相未除,名曰無情卻是時時為情所苦,這真是尺八無情的一大諷刺。」

    翹首雲天,他忽然想起臨行之時,塗中南老夫婦那種期盼信賴的眼神,不禁心裡一震:「千萬不要胡思亂想,黑成龍在舉手投足之間,將旗門幫玩弄於股掌之上,是個不可忽視的勁敵。明日對手之際,千萬不能出一點意外。面對強敵,不可輕視,心存戒慎恐懼,才能從容應敵。這種基本修養的功夫,我為何都忘了呢?想必我是真的心分神馳了。」

    回到房裡,端坐到榻上,雖然暗香微聞,但伊人投抱於懷的情形,一閃而逝。蕭奇宇一旦收斂心猿、緊鎖意馬,立即沉寂到物我兩忘的境界。

    功行周天醒來,正好是「九和」、「六順」送來漱洗用具。

    一陣梳洗,飽餐早飯。

    九和似乎有些奇怪,不禁問道:「蕭爺!昨天一切都還好吧?」

    六順似乎責怪九和不該多言。

    蕭奇宇笑嘻嘻說道:「請你們上覆司馬幫主,就說我蕭奇宇在他的靜室裡,偷得浮生幾日閒,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只是請他不要忘了對我的承諾。」

    九和與六順應了一聲,任何人都可以聽得出是敷衍的「是」,收拾著殘羹剩飯走了。

    蕭奇宇立即走出房門,穿過院落,貼近鐵柵門,朝外面看去,週遭寂靜得沒有一個人。但是,他收斂住心神凝聽,隱約之間,有鼓樂之聲,仰起頭來看看,日高三竿,他估計是時候了。

    看看鐵柵門粗如兒臂的鐵柵,當中掛著巨大的銅鎖。他從身上取出司馬環翠所送的匕首,拔出鞘來,陽光下閃著青光。他隨手一揮,及鋒而試,粗如兒臂的鐵柵,有若腐朽,應聲而折。低頭看看匕首,青光耀眼依然,細察鋒刃,連一點痕跡都沒有。蕭奇宇想起傳說中的另一把匕首「魚腸」,那是人間至寶、武林奇珍,至今沒有人知道「魚腸劍」落於何方。

    照蕭奇宇的眼光看來,這把比起「魚腸」還要短一半的匕首,它的名貴,可能不下於「魚腸」。

    這確確實實應該據為「傳家之寶」,可是司馬環翠卻是如此慨然相贈,它所代表的那份深深的情意,是任何人都體會得到的。

    收藏好匕首,躥出鐵柵,剛一落腳,分從左右突然砍來兩把刀。

    蕭奇宇穿身而過,人脫刀刃之外,雙臂一張,疾旋回身,出手如電,雙手分別抓住兩個人的手腕,隨著一抖手腕,嗆啷聲音,兩人鋼刀落地,身子從他的肩上平飛了過去,叭噠摔在地上。

    蕭奇宇上前,單足點中一人要穴,另一個則被抓住衣領提起來,喝問道:「說!你們是什麼人?」

    那漢子被抓得腳不沾地,兩眼翻白,艱難地說道:「這位爺!請你鬆手,小的好講話。」

    蕭奇宇一鬆手,那人趴在地上喘了半天,說道:「小的是奉幫主之命,在這裡看守這道門的。」

    蕭奇宇不信。

    「就憑你們這樣膿包身手?」

    那人揉著脖子說道:「沒有騙爺!有幾分本領的人,都派到莊前去了,因為今天幫主嫁女兒,大家都去辦喜事……」

    這時候鼓樂聲已經愈來愈近,鞭炮及時響起。

    蕭奇宇說道:「你和你的同伴,暫時在這裡睡一覺。」

    那人剛一叫得:「這位爺……」

    蕭奇宇出手點穴,將他們兩個人拖到門邊,立即沿著甬道,走不到一半,已經發覺有人站在各個通道路口,佩刀持矛,是保持警戒狀態。

    他的心裡突然一動,雙臂一張,人似大鵬展翅,悄然無聲,平空飛起七尺多高。雙手微微一搭圍牆,翻身落到牆外。

    牆外就是一道護莊的河流,寬達數丈,而且水流湍激,任何稍有經驗的人,都可以想得到水流之中,一定是尖刀密佈、刺椿遍插。

    蕭奇宇一時性急,幾乎就要落於水中。

    幸好沿牆種植著楊柳,順手一帶枝椏,藉力彈回,藏身在粗大的樹根之下。

    此時,正好吹鼓手兩行排列,從大門牌樓緩緩走出,旗鑼鼓傘,引道著一匹白馬,馬上乘坐著一位披紅掛綵的年輕人,顧盼流覺,神采飛揚。

    可是,就在這樣一瞥之下,蕭奇宇被這位年輕人的黑臉吸引住。

    那不是一張惹人喜歡的臉,尤其人長得矮瘦,使人有幾分猥瑣的感覺,坐在高大的白馬背上,身上斜掛著巨大的綵球,顯得滑稽可笑。

    蕭奇宇看到這張黑瘦青年的臉,使他想起江湖上的一句老話:愈是看不起眼的人,愈是難纏的腳色。

    馬背上的青年當然是黑如金,一個能將旗門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人,竟是如此猥瑣,那就正合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話了。

    白馬之後,是一頂大花轎。

    這頂大花轎與一般花轎不同的地方,不在那金光耀眼的轎頂,不在那珍珠串成的流蘇,不在那精雕細琢的裝飾,而是這頂花轎不是用人抬著,是用兩匹渾身不帶一根雜毛,紅如赤炭的棗騮拉著。

    轎前馬後,有一個小小的座位,座位上坐著一位頭戴高冠,身穿紫袍的壯漢,雙手帶韁,穩穩地駕著馬車。

    花轎車的後面,又是一匹馬,空著鞍子沒有坐人。

    一個精悍矮小的人,三綹黑鬚,疏疏落成,一雙眼睛深凹,顯得精光四射。

    和他並肩高出一大截的,正是旗門幫幫主司馬盛嵐,不用說,這個矮小的人就是黑龍會的黑成龍。

    花轎車剛一過護莊河的橋,黑成龍立定腳步,轉身向司馬盛嵐一拱手,鼓樂竟在這時候一停,就聽得他朗聲說道:「司馬幫主!請留貴步,我們兩家已經聯姻成親,就不必客套。旗門幫我父子以後會常來請教!」

    他一揮手,鼓樂再起,走到馬旁,踏鐙上馬,揚著一張黑臉,那份得意的神情,和司馬盛嵐的嗒然若有所失,正好形成強烈的對比。

    蕭奇宇生恐花轎車一走上大路會有變化,他一伸手,猱上老柳樹梢,蹬腿一彈,人如流矢,沖天而起,半空中一個折身,以「落雁沉沙」的姿勢穿過護莊河。在一片驚呼吶喊的聲浪裡,落地滾翻,躲過不知從何而來的三枚飛鏢,人從地上復又一躍而起,帶起一陣嘯聲,清越悠長,陽光下瑩光如閃,正好落在旗鑼傘報之前。

    人一落地,那些吹打的旗鑼傘報立即向左右一分,形成兩翼,黑如金的白馬卻是緩緩地上前迎來。

    黑如金騎著白馬如此一迎上前,他與後面的花轎車正好拉開了二三十步的距離。

    坐在駕車位子的紫衣大漢,剛剛帶住馬韁,勒住雙馬,忽然機伶一顫,只見他雙手一張,人向前一伏,正好趴在車桿上。

    黑成龍忽然暴喝一聲:「注意花轎!」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兩匹馬彷彿突然挨了一鞭子,四蹄高揚,倏地一個前縱,拉著花轎衝了出去。

    黑如金剛要翻身下馬,花轎車捲起一陣泥土,從他馬旁呼嘯而過。驚得他那匹馬一陣亂跳,等他將馬控住,花轎車已經捲著黃塵,衝到樹林邊緣。

    同樣受驚的是蕭奇宇。

    花轎裡應該坐的是塗如鳳,如何叫他不驚不急。

    他站的位置較前,及時撲去,準備躍上花轎,控韁馭馬。

    花轎突然傳出來一聲:」蕭大哥!是我!」

    這聲音夾雜在車聲幢幢之中,而且又是眾人紛亂之際,沒有人聽得見。聽得見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蕭奇宇。

    蕭奇宇挫腰沉樁,及時留住身形,正好攔住一群要追花轎車的人。

    蕭奇宇沉著臉色,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給我退回去!」

    這一份氣勢,鎮懾住要追的人。

    黑如金從人群中走出來,仰著臉問道:「你是什麼人?是旗門幫邀來的幫手嗎?」

    蕭奇宇手一動,玉簫橫在胸前,屹立如山,眼睛望著黑成龍,沒有答話。

    黑成龍已經來到黑如金的身後。他呵呵地笑道:「兒子!你問錯了,他絕不是旗門幫請來的幫手。因為憑司馬盛嵐的面子,還請不動他。」

    黑如金回頭問道:「爹!你認識他?他是誰?」

    黑成龍緩緩走上前,他的手伸向旁邊,立即有人送上來一柄帶鞘的刀。

    刀長三尺有餘,正好讓他握在手裡,拄在地上。深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陣,黑臉上露出詭譎的微笑,望著蕭奇宇道:「尺八無情,不在江南逍遙,來到漓江一帶,倒是令人意外。」

    蕭奇宇淡淡地說道:「黑成龍!轎中的姑娘放過她一馬,我會感激你。」

    黑成龍突然哈哈大笑說道:「尺八無情如何又在此地留情?這倒是件新鮮事。」

    蕭奇宇依然淡淡地說道:「黑龍會遠在大理,賢喬梓卻千里迢迢到旗門幫來,強娶兒媳婦,何當不是新鮮事!」

    黑成龍笑容消失了,黑黝的臉上一旦沒有了笑容,真正是鐵青色,眼光特別顯得凌厲。

    他問道:「你看上了這個女娃娃?」

    蕭奇宇平靜地說道:「上一輩有交情!」

    黑成龍忽然又打了個哈哈說道:「尺八無情,不該說謊。你不會跟司馬盛嵐這種人有交情。我黑成龍沒有到過江南,但是江南的人物,我知之甚詳。而且,你尺八無情,不是尺八無恥,你不會說謊!」

    蕭奇宇笑笑說道:「多謝你的誇獎,我不會無恥!」

    黑成龍說道:「可是你說了謊話。」

    蕭奇宇說道:「花轎中的姑娘不姓司馬!」

    黑成龍一震,他的眼睛望著蕭奇宇,眼光凌厲如刀,蕭奇宇所回給他的,卻是祥和的微笑。

    黑成龍緩緩回過身來,右手提起刀,手腕一抖,刀鞘唰聲而飛,刀光迎著陽光,閃閃生寒。

    他盯著司馬盛嵐,沉聲說道:「司馬!殺人可恕,騙人難饒!」

    司馬盛嵐說道:「你不能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來問我!」

    黑成龍用極冷極寒的聲音說道:「我相信尺八無情不會變成尺八無恥!」

    蕭奇宇接口說道:「黑成龍!既然相信尺八無情,就請你讓我把話說完,你再作論定。」

    黑成龍沒有回頭。

    「你可以說下去。」

    「司馬的女兒已經過世了,他沒有辦法將女兒嫁給你的兒子。」

    「尺八無情!你把我黑成龍當孩童?」

    「敬人者人互敬之……」

    「不要轉文!我不喜歡。」

    「承蒙你相信我,我豈會無端消遣你?」

    「我見過司馬的女兒,我相信我的眼睛。」

    「轎中的姑娘貌似司馬紫玉姑娘,可是她是姓塗。」

    「司馬為什麼不跟我說明?」

    「你父子太凶,太狠!旗門幫屈服於你父子的雙刀之下,偏偏這時候有人建議用塗姑娘李代桃僵。事有湊巧這位塗姑娘長得與司馬的女兒相似,如此這般,就是今天這樣的結果。」

    「姓塗的姑娘是你尺八無情的什麼人?」

    「我說過,是上一輩的交情。」

    「說明白一些。」

    「一對退隱山林,與世無爭的江湖前輩,他們老倆口只有這位掌珠,被司馬盛嵐逼來,送給你們做兒媳婦,於情於理難容,尺八無情知道這件事,不能不管。」

    黑成龍沉吟不語。

    半響,他突然說道:「司馬盛嵐的騙局難饒!」

    蕭奇宇說道:「請你不要忘了,在你的雙刀之下,他才出此下策。威脅跟利誘是一樣的壞,結果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東西,你大可不必怪到司馬的身上,而且,你已經對司馬有了評價,又何必再作重估?」

    黑成龍父子這才回過身來,說道:「尺八無情!你破壞了我的事,我不能忍受!」

    蕭奇宇說道:「為了塗中南老爺子的女兒不能成為你的媳婦?我所知道的黑龍會,似乎存著一項德行,那就是講理。」

    黑如金此時一個躍動,搶到蕭奇宇的面前,刀已猛指向當前。

    黑成龍喝道:「慢著!」

    黑如金叫道:「爹!我忍不下這口氣。」

    黑成龍板著臉說道:「江湖上就是這樣,該忍的時候,就算是一口氣憋死,也要忍下去。尺八無情說的不錯,黑龍會的人就是講理,你退下去,該動手的時候,我會讓你知道。」

    他向前走動幾步,淡淡地說道:「尺八無情!你無端破壞別人的婚姻,於情於理,你都欠缺……」

    蕭奇宇連忙說道:「我已經說得夠清楚的了!……」

    黑成龍連連擺手攔住他說下去。

    「你雖然說得清楚,那是你的片面之詞。我只知道一點,如果不是你尺八無情如此的一攪和,我黑成龍已經娶走了一位兒媳婦。至於她姓司馬?還是姓塗?那是我跟司馬盛嵐之間的事,有時間可以慢慢地算。可是,你尺八無情如此橫插一腳,首當其衝是姓黑的。請問:「你與我何干?要你如此加害於我?」

    蕭奇宇沒有料到黑成龍這樣一位來自邊陲,毫不起眼的矮小乾瘦的小老頭,言詞竟是如此的犀利。

    黑成龍等在那裡半響,才沉聲說道:「尺八無情!如果你講理,你此刻就應該走開,那輛花轎,諒她跑不遠。一切事情都還可以重新來過,我們還可以成為好朋友!」

    蕭奇宇說道:「我當然講理!」

    黑成龍說道:「那樣最好!請吧!司馬盛嵐那筆賬,回頭再算。」

    蕭奇宇搖搖頭說道:「黑成龍,我講理,我只曉得塗中南老爺子,不能如此無端受害,我要救回塗如鳳姑娘。」

    黑成龍突然哈哈大笑說道:「天下的道理都讓你一個人講,那還叫做講道理嗎?」

    話音一落,人的身影一閃,兩個快步,逼近蕭奇宇,手中的刀一起,閃起一道光茫,劈向蕭奇宇。

    蕭奇宇仰頭半側一旋,幾乎貼著刀鋒讓過。

    他口中說道:「黑成龍,你千里迢迢來到漓江,絕不是單純為了娶兒媳婦……」

    黑成龍手中的刀一撇向外,倏地又回肘翻刃,將外劃的刀鋒,一剎那間,反向橫削,又快又狠、又出人意料。

    蕭奇宇手中玉簫一送,嘶地一陣滑動,玉簫順著刀刃的刀道,卸消殆盡。

    蕭奇宇口中還在說道:「黑成龍!你娶的是旗門幫在漓江這一帶的勢力,你要輕而易舉地將黑龍會的力量,在極短的時間裡在漓江一帶生根。你這種有目的的婚姻,即使我是有心破壞,並不缺德,何況,你們娶去的並不是司馬盛嵐的女兒!」

    黑成龍陰沉地笑了笑:「尺八無情,你知道得太多了!」

    手中潑風也似地劈出五刀。

    黑成龍能夠憑兩柄刀,屈服了旗門幫,沒有僥倖,從他這一連五刀的搶攻中,充分顯露了他的功力刀法,不但詭異,而且深厚。

    蕭奇宇手中的玉簫,處處用的都是一個「卸」字,換言之,他是只守不攻。

    站在一旁的黑如金,突然一躍而起,衝向樹林。

    蕭奇宇玉簫一緊,力演一招「江城落海」,一連極快的三振,盪開黑成龍的刀鋒。

    隨這瞬間的空隙,他人一個彈出倒翻,衣袂翻飛,凌空撲落,正好搶在黑如金的前面,攔住出路。

    黑如金連話也不講,手中刀刃一轉,連砍帶削,一連三刀。

    蕭奇宇一個左倒,讓開凌厲的橫劈,人似螺旋,跟著刀鋒之後而起,玉簫疾出一點,只聽得「噹」地一陣響,黑如金的刀掉在地上,右手脈門被敲得發麻。

    蕭奇宇一點也沒有停頓,身形一矮,平空拔起三丈有餘,玉簫在空中,帶起瑩光,呼出嘯聲,落地點塵不驚,當著黑成龍的面一抱拳:「黑成龍的孩子大概從來沒有受過挫折,這一點我很抱歉。」

    黑成龍看著怔在一邊的黑如金,半響才說道:「尺八無情真高!玉簫出手,勁道收發自如,我兒子脈門油皮未破,鋼刀落地。你不但高,而且還存有一份仁心,說實話,這件事很讓我意外,也很讓我感激。換過我,刀下絕不留情,那隻手腕是斷定了!這是我比不上你的地方。」

    蕭奇宇笑笑說道:「我沒有成家,但我懂做父親的心情,一牽涉到兒子的安全,說話時候連謙虛都變成誇張了!」

    黑成龍說道:「漓江我是待不下去了!」

    蕭奇宇說道:「天下之大,江湖之廣,何處不可留人?漓江一帶,風景如畫,只適合過隱居的生活,要想開山立派,旗門幫就是個例子。因為生活在這樣詩情畫意的山水之中,要狠也耍不起來。」

    黑成龍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蕭奇宇說道:「大理的風光,比起漓江自屬另一種情調,西南的天地也比漓江遼闊,黑成龍兄!黑龍會是不急於……」

    黑成龍用一陣大笑,阻止了蕭奇宇說下去。

    他的人矮小,笑出的聲音真大,讓人的耳朵,都起了一陣嗡嗡之聲。

    黑成龍笑著朗聲說道:「江南果然是鍾靈毓秀之地,地靈則人傑,尺八無情……」

    蕭奇宇立即回他一陣笑,打斷了他的話,說道:「黑成龍兄!記得你曾經罵我轉文,你怎麼也轉起來了?你不怕我說你東施效顰嗎?」

    兩個人同時爆出一陣笑聲。

    黑成龍將刀丟給跟來的人,大踏步向前走去。

    黑如金回頭望了蕭奇宇一眼,明亮的眼睛,迸射出奇特而又複雜明亮的光芒,他也隨著黑成龍之後,大踏步地走了。

    那些旗鑼傘報,吹打人等,悄悄地捲起,默默地也走了。

    旗門幫總壇門前,突然陷入了出奇的安靜。

    司馬盛嵐站在那裡表情極為複雜。

    蕭奇宇沒有移動腳步,只是遠遠地對他說道:「好好地反省,這件事所帶給你的是什麼啟示?所帶給旗門幫的是什麼教訓?那樣對旗門幫,對你自己,都會有好處。」

    他頓了一下,笑笑說道:「我的話說得難聽了一些,就算是忠言逆耳吧!再見!」

    他這裡剛一轉身,司馬盛嵐突然叫道:「蕭兄!請暫留步!」

    蕭奇宇沒有回頭。

    「不要跟我說抱歉的話,老實說,我很同情你,因為你沒有堅持道德的勇氣,你以為犧牲別人,就可以維持自己的生存?」

    蕭奇宇續道:「如果你懂得退讓只能獲得一時的苟安,你就不會這麼做。所以,我才說,這件事應該是你一次最好的教訓。如果你還能聽得進去的話,我要再說一句:司馬幫主!成功的人,把挫折當做教訓;失敗的人,把挫折當作打擊。再見!」

    司馬盛嵐急著叫道:「可是,塗姑娘她……」

    蕭奇宇笑道:「這時候你還能記得塗姑娘,可見得你還有一分良知。不過,請你放心!塗姑娘她會無恙的!」

    他彈身而起,撲向樹林,展開「陸地飛騰法」,朝著塗中南老爺子居住的地方,急奔而去!

    晌午的陽光,忽然陰暗下來,濃厚的雲,帶來欲雨的徵兆。

    蕭奇宇一路奔走得很快,轉過大路,拐入小徑,大雨傾盆而至。

    正好路旁有一棵常青的大樹,靠近樹下,暫時避雨。

    突然樹葉一分,灑下一陣雨水,一個人從樹上飄身而下。

    蕭奇宇意外地一喜,叫道:「環翠!是你!」

    司馬環翠含著微笑,悄然而立,輕輕地說道:「蕭大哥!總算不辱所命。」

    蕭奇宇驚喜問道:「環翠!謝謝你。塗姑娘人呢?」

    司馬環翠說道:「已經安全的回到塗老爺子的面前。」

    蕭奇宇含笑望著環翠姑娘,搖搖頭說道:「真沒想到,你居然會藏身在花轎裡。」

    司馬環翠說道:「破敵、感化、救人,我只是做了最容易的一部份,趁他們忙亂無暇的時刻,我躲進了花轎,解開了塗姑娘的穴道,並且告訴了她一切,就這麼簡單。不像你……」

    她深情地望著蕭奇宇。

    蕭大哥!黑成龍父子是強敵,我哥哥的愚驕說服與感化,更是困難,比起你來,我是容易得太多。」

    蕭奇宇說道:「環翠!還記得昨天晚上我說的話嗎?你的行為,愧煞多少鬚眉。」

    司馬環翠看著他,幽幽地說道:「蕭大哥!我不但記得昨天晚上你對我的誇獎,我還記得昨天晚上的每一件事。」

    蕭奇宇一聽,不覺臉上一熱,立即說道:「環翠!我真的很抱歉!」

    司馬環翠頓時滿臉幽怨,幽幽地說道:「蕭大哥!為什麼要一再地說抱歉呢?我……是真的那麼使你……不安嗎?」

    蕭奇宇正色說道:「環翠!你當然明白我說抱歉的意思。你是我最敬佩、最尊重的姑娘!」

    環翠姑娘垂下眼簾,幽幽地說道:「一個姑娘家為什麼要人敬佩呢?」

    蕭奇宇乾咳了一聲,掩飾不住他尷尬說不出話來的窘態。

    他忽然想起問道:「環翠!我們到塗老爺子那邊好嗎?」

    司馬環翠說道:「蕭大哥!一定要去嗎?」

    蕭奇宇微笑說道:」總得讓他們老夫婦倆謝謝你啊!」

    司馬環翠仰著頭問道:「蕭大哥!你仗義江湖那麼久,為的就是讓別人向你致謝是嗎?」

    蕭奇宇故作瀟灑地打了個哈哈,說道:「環翠!想不到你的詞鋒是如此銳利,我認輸可好?」

    司馬環翠露出得意的笑容,歪著頭說道:「想不到蕭大哥也有認輸的時候。既然蕭大哥認輸,可否聽我這贏家決定一件事?」

    蕭奇宇笑道:「環翠!你該不是要罰我吧!」

    司馬環翠悄然笑道:「你說對了!我要罰你,我要罰蕭大哥三大杯美酒!」

    蕭奇宇大笑說道:「環翠!你忘了八絕之中,酒量無敵!可是此處無酒,但不知你要如何罰起?」

    司馬環翠笑著說道:「只要蕭大哥願意認罰,我自然有飲酒之處。」

    蕭奇宇說道:「回旗門幫總壇?」

    司馬環翠說道:「即使蕭大哥願意去,我還不願意在那裡飲酒。」

    隨即微微一笑。

    「不要猜了,隨我去了,你自然知道。」

    她伸出手來,自然地和蕭奇宇攜著手,走向回頭的路上。繞道大路,又岔向小道,在一片阡陌縱橫的田壟上穿過,再繞過一處小山坡:一水如帶,靜靜地橫在眼前。

    司馬環翠指著說道:「這就是漓江。」

    蕭奇宇不是第一次看到漓江,但是,真正領略到漓江的美,這是第一次。

    漓江的水,在靜靜地流著,像極了一匹飄動的翠色綢緞,那麼柔柔地,緩緩地,被微風拂動著。柔到你不忍心伸手去攪動一下,深恐破壞了那份流動的柔。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一張竹筏,漂浮在江面上,筏上的人,蓬頭跣足,靠著一根柱子,還眺著江旁的山巒。簡直就是蓬萊散仙,沒有一絲煙火氣。

    漓江附近的山,卻像是亭園中刻意雕砌的假山,每一棵樹,每一堵石,每一壑、每一嶂,都是美得如詩如畫。

    蕭奇宇笑顧環翠說道:「環翠!讀了多少也寫了多少青山綠水,只有今天,我才真心領悟到什麼是青山綠水。」

    司馬環翠高興地仰著頭問道:「喜歡嗎?蕭大哥!」

    蕭奇宇由衷地說道:「喜歡!」

    司馬環翠笑道:「蕭大哥!如果在這個地方,有酒盈樽如何?」

    蕭奇宇笑道:「美景如酒,又有良朋在側,人生倘得如此,夫復何求?只是環翠此處那裡有酒?」

    司馬環翠笑而不答,攜著蕭奇宇的手,沿著江畔,溯水而上。約莫走了數十步,停在一叢垂生江面的樹旁,拍了幾下掌聲,驚起兩隻白鷺,沖天而去。欽乃櫓聲中,一艘烏篷船從樹枝下面搖了出來。

    船身乍現,船梢傳來蒼老的聲音:「是小翠嗎?」

    環翠叫道:「吳奶奶!是我小翠呀!」

    船身擦過江岸,蕭奇宇看到船梢處露出半截人身,深藍色的短襖,銀白色的頭髮,滿臉皺紋,迷著一雙笑意的眼。

    吳奶奶支柱櫓,右手騰出來,撐著一根竹篙子,點住江岸,說道:「小翠!別急!讓我穩住船,來搭跳板。」

    環翠頑皮地對蕭奇宇眨眨眼,說道:「不用跳板啦!吳奶奶!」

    她一示意,兩個人同時跳上船,點塵不驚。

    吳奶奶轉轉地「啊」了一聲,架起長櫓,揮定篙子。從船梢鑽進船艙,正好環翠和蕭奇宇從前艙進來。

    環翠鬆開蕭奇宇的手,人撲進吳奶奶的懷裡,叫道:「吳奶奶!我好想你啊!」

    吳奶奶疼憐地撫著環翠的頭髮,口中卻笑著罵道:「就是會騙吳奶奶,想我為什麼又都不來!」

    環翠從吳奶奶懷裡抬起頭來說道:「今天我不是來了嗎?」

    她從吳奶奶懷裡起來,用手環著吳奶奶的肩,笑嘻嘻地說道:「今天不但是我來了,而且還帶來了朋友。他姓蕭,叫蕭奇宇。」

    她笑著向蕭奇宇說道:「蕭大哥!她是我吳奶奶。」

    蕭奇宇正要開口叫人,吳奶奶拍著環翠的手,說道:「小翠!不要胡鬧。蕭爺是高人,我可當不起。」

    蕭奇宇倒認真地拱拱手道:「吳奶奶!我是環翠的朋友,跟著環翠叫你一聲奶奶,不算過份。再說,在江湖上也都有尊老敬賢的規矩。」

    吳奶奶揉著眼睛,連聲說著:「不敢當!不敢當!」

    她看看蕭奇宇,又看看環翠,帶著點神秘,悄聲問道:「小翠,你們認識多久了,為什麼要瞞著吳奶奶?」

    環翠嘻嘻笑道:「沒有瞞吳奶奶啊!認識了蕭大哥,就帶他來找吳奶奶,這還不夠嗎?」

    她也故意悄聲貼著吳奶奶說道:「可有什麼好吃的?還有,好酒還剩多少?我們是專門來吃喝的呀!」

    吳奶奶笑著罵道:「你每天大魚大肉、山珍海味吃不完,要吳奶奶給什麼你吃,你是成心拿吳奶奶開胃嗎?」

    蕭奇宇連忙說道:「吳奶奶!我們……」

    吳奶奶笑著說道:「蕭爺……」

    蕭奇宇連忙說道:「吳奶奶!我叫蕭奇宇,」

    環翠叫道:「吳奶奶!你是怎麼搞的嘛!」

    吳奶奶呵呵笑道:「是啊!是啊!我說奇宇呀!你不要在意我跟小翠說話,我們是說笑慣了的。奇宇!你陪小翠在船頭上坐,我去準備喝的、吃的。我還有半隻風雞,是真正的山雞風乾的,一條紅糟魚,再就是今天早上買回來的一隻蹄膀,加上鹽菜肉骨頭湯。酒是村醪,可是醇得很,到口香。不要多會工夫,你們聊聊去。」

    蕭奇宇連忙說道:「吳奶奶!不要把我當客人,千萬不要客氣。」

    吳奶奶笑笑,帶著一份晚景淒涼的意味說道:「我是想客氣啊!可是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環翠說道:「吳奶奶!蹄膀想必早已紅燒好了,這風雞和糟魚就不要弄了,免得太麻煩。」

    吳奶奶說道:「不麻煩!奇宇是第一次來,吳奶奶開出的菜單子你要照單全收。」

    她將蕭奇宇趕出船艙,拿出兩張棉墊子,讓環翠和他坐在船頭上。

    蕭奇宇悄悄地問道:「吳奶奶就一個人?」

    司馬環翠點點頭,低聲說道:「吳爺爺過世已經快十年了。十年來,她就撐著這條船有時候替人送點貨過江,就這樣過日子。」

    「過得很清苦。」

    「她從來不開口求助,她當年跟我娘很談得來,吳爺爺當年也跟過我爹。」

    「你有能力幫助她一些。」

    「可是她不要,她說她對我最大的要求,就是有空來陪陪她。我送過東西,都被她摔回來了。她說等她老到不能動,再來幫她,現在她還可以動。」

    「江湖老人,都是死要面子,骨頭硬。唉!現在這種風節已經不可多見了。」

    「我每個月總得抽幾天來看看她。」

    「你應該常來,老人最怕的就是寂寞。」

    「最近我來少了,我怕她嘮叨。每次她都問我要嫁什麼樣的人,為什麼這麼大了還不嫁?」

    「你怎麼回答?」

    司馬環翠白了他一眼。

    蕭奇宇伸了伸雙臂,望著那靜靜的江流,望著那翠綠欲滴的山巒,長長吸了一口氣。

    環翠問道:「可惜此處沒有筆墨,不然你可以詩,可以畫。」

    蕭奇宇說道:「這樣的風景,詩與畫都無能為力了。環翠!你知道嗎?人間的事物,一旦到了盡善盡美的境地,多寫一筆、多說一句,多畫一點,都是褻瀆。」

    環翠幽幽地說道:「情感也是這樣嗎?」

    蕭奇宇點點頭,說道:「情感也是這樣。」

    環翠的眼神流轉在蕭奇宇的臉上,癡癡地、靜靜地。一隻魚鷹掠過船頭水面,為江面擊開一圈一圈的漣漪,蕭奇宇歎了一口氣。

    環翠不覺急著問道:「蕭大哥!你怎麼啦?」

    蕭奇宇笑笑說道:「茫茫人海,紛擾江湖,能夠在此地享受如此的江山如畫,那真是一種清福。」

    環翠眉鋒一掀,正要說話,艙門打開,吳奶奶兩手各端著一碗菜出來!熱騰騰、香噴噴。她放在船頭,呵呵笑道:「奇宇!只要你不嫌這裡的冷清,漓江的風光,就永遠為你所擁有。」

    蕭奇宇笑笑說道:「吳奶奶!享清福是不容易的。就像今天這樣,環翠帶我到吳奶奶這裡來,佳餚美酒,如詩如畫的江山,好友溫情,人生難得幾回再。」

    吳奶奶呵呵笑道:「奇宇!只要你有心,不是幾回再,而是天天有!」

    環翠微紅著臉,鑽進船艙,說道:「吳奶奶!我替你端菜去。」

    蒸的風雞,紅燒的糟魚,燉的蹄膀,一大碗鹽菜骨頭湯,一壺白酒。

    吳奶奶收起竹篙,解開纜繩,任憑船兒在水中漂流。

    午後的斜陽,將江水照得一片金光亂閃。

    微風吹上微有醉意的人,分外的舒暢。

    第三壺酒剩下最後一杯,吳奶奶解開長櫓,咿呀地將船搖回到原來的地方。

    繫上纜,插定篙,天色入夜,彌月已明。

    吳奶奶從船裡端來一壺茶,瞇著眼睛說道:「奇宇!感謝你和小翠今天帶給我一個整天的快樂。人老了,歲月不饒人,人雖快樂,也會勞累。我去艙內休息一會,你們再聊聊!」

    司馬環翠已經醉態可掬,她揮手對吳奶奶說道:「吳奶奶!你放心先去睡覺,我們走時,會去叫醒你。」

    蕭奇宇悄悄地說道:「環翠,你,要不要也去休憩一會?」

    環翠搖搖頭,垂下眼簾,默然不語。

    蕭奇宇叫道:「環翠!」

    她抬起頭來,卻是淚痕滿面,有如帶雨梨花,無比楚楚可憐。

    蕭奇宇大驚,問道:「環翠,有事嗎?」

    環翠搖搖頭,停了半響,才低聲問道:「漓江還能留幾天?」

    蕭奇宇說道:「我原是尋找一個友人,幫助他閤家團圓,久留一地是找不到人的。」

    「還會回來嗎?」

    「環翠,人不辭路,虎不辭山,何況漓江有我最深的回憶,有我最知己的朋友……」

    「只是回憶?只是朋友?」

    「環翠,你知道,我是一個江湖浪子,而且是一個老浪子!我是個沒有根的浮萍……」

    「不要拿這些場面上的話來應付我。」

    「環翠,你以為我是拿話應付你?」

    司馬環翠這時候忽然長歎了一口氣,從船頭上站起來,腳下微有踉蹌,人晃了一下。

    蕭奇宇立即起來一把扶住。

    環翠苦笑著說道:「酒言酒語,都是失常。其實我早已經不是小兒女時期了,那裡還會有小兒女惺惺作態?如果說能把尺八無情留在一地,那樣,尺八無情就不叫尺八無情了。」

    蕭奇宇說道:「環翠!……」

    環翠說道:「蕭大哥!我那柄匕首還在身邊嗎?」

    蕭奇宇立即伸手到腰際,環翠卻用手按住。

    「蕭大哥!我方才說過,小兒女惺惺作態已經不是我的年齡,而今也可以說藉著酒意蓋著臉,讓我說幾句內心的話,可以嗎?」

    蕭奇宇說道:「環翠!你可以說任何你想說的話。我在聽!」

    環翠說道:「那柄匕首算不得寵物,但是對我有特殊的意義。我要把它送給你……」

    「環翠!」

    「蕭大哥!你不要急,讓我把話說完。如果你不願意接受,明天夜裡,你將匕首插在旗門幫護莊河邊那棵樹上,因為那棵樹代表的意義,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

    「環翠!你為什麼要在現在說這些話呢?」

    「蕭大哥!如果你能保有它,一年以後,我在吳奶奶的船上等你回來。現在,我要先向你告別……」

    「環翠!」

    蕭奇宇伸手拉住環翠,步履已經不穩的環翠,如此一拉,整個人倒向蕭奇宇的懷裡。她伏在蕭奇宇的身上,喃喃地說道:「蕭大哥,趁著我有幾分酒醉的時候,讓我走罷!酒醒一分,我就多承受一分別離的痛苦。」

    蕭奇宇艱難地說道:「環翠!一個四十多歲流落江湖的浪子,他承受得了任何離別,可是他唯一承受不了的是情感的負擔。環翠!尺八無情已經被江湖上公認了一二十年,我……」

    環翠姑娘抬起頭來,仰著滿是淚痕的臉,淒婉地說道:「蕭大哥!我不要給你任何情感上的負擔,我認定尺八無情而付出自己的感情,我早已經準備好了終生啃噬著痛苦。我說過,我已經不是豆蔻青春年華,而且在自己心折的男人面前,我也無需矜持,該說的我都說了,讓我走好嗎?一年的時間,夠你再三考慮,而且你也無須礙於當面的困難。」

    她掙扎著站正了身體,拭去眼淚,莊嚴地望著蕭奇宇說道:「不要為我的話感到為難,即使你把匕首插在柳樹上還我,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

    蕭奇宇沉重地說道:「環翠!……」

    環翠溫柔地牽著他手說道:「蕭大哥!來年不論你是以什麼身份再到漓江,也不管是多大的風雨,我會等你,我會接你!可是,今天你讓我先走好嗎?面對著別離,我是個可憐的弱者。」

    她放開手,彈身一躍,縱上江岸,正好腳下絆住一塊石頭,幾乎摔倒。

    蕭奇宇大叫:」環翠!」

    環翠穩住身子,沒有回頭,展開身形,在迷瀠的月光下,很快消失了蹤影。

    蕭奇宇癡立在船頭,良久才抬起手來,拭去眼眶裡的淚珠,喃喃自語:「環翠,我是尺八無情啊!一個江湖老浪子,最難消受美人恩!」

    「是嗎?我倒覺得應該改換一句。」

    蕭奇宇趕緊回頭叫道:「吳奶奶!」

    吳奶奶瞇著笑眼,抬疊起滿臉皺紋,說道:「一個江湖老浪子,人道無情卻有情。奇宇!承你看得起我,跟著環翠叫我一聲吳奶奶,我就要倚老賣老說幾句不中聽的話。」

    蕭奇宇說道:「請吳奶奶教訓。」

    吳奶奶說道:「環翠在你的印象中到底如何?」

    蕭奇宇說道:「是一位幾近完美的姑娘。」

    吳奶奶問道:「你喜歡她?」

    蕭奇宇還沒有回答,吳奶奶又追了一句:「吳奶奶要聽實話。」

    蕭奇宇很認真地回答道:「喜歡!」

    吳奶奶說道:「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留下來?是嫌旗門幫不正派?還是另有原因?」

    蕭奇宇剛叫得一聲:「吳奶奶……」

    吳奶奶歎了口氣道:「和自己所愛的人締結連理,就在這漓江之濱,葛鮑雙修,不啻神仙。奇宇!人生要做的事很多,而美滿的婚姻,是當中重要的一部分。當機會來時,任意放過,徒然在口頭上說喜歡,又有什麼意義?」

    蕭奇宇說道:「吳奶奶!你說得對,人生要做的事很多,婚姻是其一,而友誼、信用也是其一。我有一個承諾,要為一個已經破碎的家庭,尋找回這個家的支柱。」

    「說清楚些!年輕人!你說你有四十多,在我,你還是年輕人。」

    「一個美滿的家庭,卻由於丈夫的出走,瀕臨破壞。」

    「這是一個老故事,在這個世間,這種事太多。」

    「這個不同,女主人是我的朋友。」

    「啊!那的確不同。」」我對病中的人有過承諾,我要找回她的丈夫,她女兒的父親。我帶著她的信賴而奔走江湖。如今我不能半途而廢,尤其我不能為了自己的美滿婚姻,而置友人的破碎家庭於不顧。」

    「環翠她知道嗎?」

    「她知道的並不詳細,但是她卻寬宏大量地給了我一年的時間。」

    「一年後你回來你會娶她嗎?」

    「一年後我會回到吳奶奶的船上來,我會當著吳奶奶的面告訴環翠:尺八無情也會有情,我要娶她,而且要她伴著我徜徉在這無邊美景的漓江之濱。」

    「你為什麼方才不親自告訴環翠?」

    「吳奶奶!她給我的一年期限,同樣也是給她自己的一年期限。用不著現在告訴她,實際上她也並不希望我現在就告訴她。」

    「哼!尺八無情!哈!哈!哈!」

    「吳奶奶!你只是方才聽到尺八無情四個字,現在我要以行動表示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就要走了,是嗎?」

    「一年以後,我一定會回來!」

    「啊!」

    吳奶奶彷彿一下子就老了許多,鬆弛的眼皮低垂而闔下去了,嘴唇微微在顫抖著:「奇宇!吳奶奶當然不能留你,事實上你今天已經給我難得的快樂一天。去罷!只是別忘了,漓江不止是環翠在盼望,還有垂老的吳奶奶。我已經是風燭殘年,經不起長久的盼望。」

    蕭奇宇忽然也感受一份淒楚,但是,他立即朗聲說道:「吳奶奶!如果我能早日找到那位離家出走的人,而且說服他回家,我會盡早再來漓江之濱。否則,一年後的今天,我也要專程趕來。吳奶奶你的風雞和糟魚,是我最喜歡的。你可要多預備一些儲存起來!」

    吳奶奶臉上的陰霾被笑容驅散了。

    在吳奶奶呵呵的笑聲裡,蕭奇宇落地深躬,待他起身時,平飛上岸,在浮雲掩住的月色中,飄然而去。

《尺八無情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