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宴群雄金盆洗手 收義女歸隱山林

    肖長庭在烏宿鎮借「青竹幫」香堂設下酒宴款待群雄。

    各館、幫英雄敘禮遜讓,分賓坐定。肖長庭舉起酒盅,朗聲道:「肖某此次進山尋仇,幸得眾位英雄鼎力相助,闖倚天閣,燒三佛堂,父仇得報。為此,肖某備下薄酒—杯,敬謝眾位英雄。請!」

    群雄紛紛舉起酒盅,卻見張天劍道:「三青幫周金堂原與肖谷華老英雄是八拜之交的生死兄弟,他竟背信棄義勾結青鷹賊子殺兄奪鏢,實乃不仁不義。似這等不仁不義的賊子武林本應共誅之,此乃我等義不容辭的責任。肖館長不必如此客氣。」

    周金堂為搭救藏在苗山十八峒養傷的十三家反清義士,誤死在肖谷華的毒鏢下,死後還要蒙上這不白之冤!肖長庭聽到張天劍奚落、咒罵周金堂,心裡很不是滋味,但又不能說出其中的隱情,只得支吾幾句,領頭仰脖將酒喝下,羅香賓杯酒下肚,頓覺神氣酣暢,滿口生香,不覺叫道;「好酒!好酒!」

    堂內頓時響起一片歡聲笑語。朱祥指揮手下人穿梭般地給群雄斟酒、上菜。

    黃勝飲酒太急,不到片刻,已有幾分醉意。他舉起大觥,大聲嚷道:「肖館長!你在石泉洞所作之舉,在下實在是不服!」

    群雄聞言皆驚,停止了喧鬧,一齊把目光轉向黃勝。

    黃勝一口氣喝完觥中之酒,然後大聲說道:「宋福心性殘忍,殺人如麻,罪不容赦,且他山道熟悉,詭計多端,很難捉拿,此次好不容易才圍到他,怎能這般輕易放虎歸山?石泉洞前,宋福耀武楊威,居然逼肖兄答應他的三個條件,教我等臉面今後何處放?」

    肖長庭默然站立,他有滿腔言語,但不知如何開口。

    陳少愚起身說道:「肖館長若不是為了救三個小孩,怎肯放過那宋福賊子?」

    黃勝叫道:「就是如此,也不該盡數答應宋福的條件,長了他的威風。」

    「黃館長此言差矣。」張夭劍說道:「石泉洞前,宋福作困獸之鬥,若輕舉妄動,必會傷及三個小孩。宋福放了,日後還可捉拿。倘若冤了三個小孩,日後哪裡去找?肖館長仁慈心懷,為了三個孩兒性命,忍辱負重,拿得起放得下,不失英雄之本色……」

    群雄紛紛稱是。黃勝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臉色更紅。沙龍見狀,忙開口道:

    「肖館長今日父仇已報,又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可喜,可賀,我們敬他一盅!」

    頓時一陣敬酒、哄笑聲。有人叫道;「讓侄女出來給大家瞧瞧!」

    肖長庭面帶微笑,拍手喊道:「秋兒,芝兒還不出來見過眾位英雄?」

    方耿秋和雷靈芝走出內堂拜見各館、幫英雄。方耿秋黑乎乎的傻小子模樣,不顯人眼,但他在石泉洞內代人受鞭和洞前高呼殺賊的舉動,巳使群雄對他刮目相看,博得一片讚揚之聲。

    雷靈芝經過一番打扮後,合體的衣裙托出她窈窕的身材,如風中楊柳亭亭玉立,俊俏的臉上,蛾眉彎彎,杏眼含嬌,凝脂裡透出紅霞。群雄一陣喝采。

    肖長庭高擎酒杯,顯得幾分激動:「眾位英雄,這就是小女肖芝!」他收了天地會副舵主雷震寰的女兒做義女,心中按捺不住喜悅之情。

    「肖芝?好,響亮的名字!芝乃靈芝,靈芝乃仙草。仙草乃起死回生的無價之寶……」

    陳少愚一個勁地叨念,群雄紛紛向肖長庭敬酒祝賀。

    此時,內堂外驀地跑進一人。那人奔到肖長庭身前,納頭就拜:「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群雄不覺一怔,肖長庭何時又收了一個徒弟?肖長庭自己也覺奇怪,低頭一看,不由劍眉微蹙,跪在他面前的竟是三元莊宋翰林的侄兒宋正卿。

    原來宋正卿從石泉洞被群雄救出後,便悄悄離開了群雄溜回三元莊.一路上他埋怨伯父不肯出錢替他贖身,準備回家大鬧一場。不料回到莊中,發現家園已封,官兵正在緝拿家人,嚇得他趕緊鑽進山林躲藏起來。他左思右想,尋無出路,忽聞肖長庭在烏宿鎮青竹幫堂設宴款待群雄,他便扮成伙房幫工闖入內堂……

    「宋公子,你起來.」肖長庭要扶起宋正卿。

    誰知宋正卿身子往後一縮,說:「您要是不答應收我做徒弟,我就不起來了。」

    肖長庭臉色一沉:「三湘武館已不收徒弟了。」

    群雄又是一怔,此話從何說起,武館不收徒弟,難道要摘牌封館不成?

    肖芝小姑娘家畢竟不懂事,忍不住動問:「宋公子,你怎麼不回家卻要到這裡來拜師父?」

    宋正卿哭泣道:「官兵抄了我的家,我已無家可歸。肖館長,您就收了我這個徒弟吧。」

    說罷,他咚咚地磕起頭來,頭砸在青石磚上鮮血直流。

    群雄中有知三元莊宋翰林院情況的,暗自搖頭輕歎,有不知的,聞得官兵抄了宋正卿的家,不覺跟著可憐這無家可歸的少年來。

    方耿秋心地篤厚,見宋正卿血流滿面,心中不忍。他撲通一聲跪到肖長庭面前:「師父,您就收了他吧。」

    肖芝見狀,也走了過去:「爸爸,您……」她正要下跪求情,肖長庭阻住她:「你們都起來,這個徒弟我收啦。」

    「謝師父!」宋正卿正正規規地給肖長庭行了叩師大禮,喜孜孜地站起身來。

    群雄連聲讚歎,又舉杯慶贊肖長庭收了個徒弟。方耿秋引宋正卿後堂洗過臉面,復到內堂一同入席。酒過三巡,杯盤狼藉。眾人已有幾分醉意。肖長庭忽然朝群雄雙手一拱,面容極為嚴峻地說:「眾位英雄,借今日聚會之機,肖某有一言相告。」

    群雄見肖長庭面色,知道事關重大,一齊站起身來。

    肖長庭目光緩緩掃過內堂,說道:「家父臨終留有遺言,命我在他忌日之時,摘牌封館,歸還故里,守土家園。今日正是家父忌日.肖某決定尊從父命,今日當眾金盆洗手、歇馬封刀,退出武林。」

    事出意外,群雄面面相覷,半晌無語。內堂一片寂靜,空氣彷彿都凝住了。

    突然,黃勝拍桌叫道:「肖長庭,你在石泉洞輕易放走宋福,原來早就想隱退山林。

    眼下時局動盪,武林風雲四起,你此時摘脾封館,是膽怯、害怕,還是別有用心?!」

    黃勝咄咄逼人,肖長庭並不介意。他低頭不語,長長的臉頰上掛著淡談的愁容。

    陳少愚起身拽著黃勝的衣袖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強。咱們走吧!」說罷,兩人也不向肖長庭打個招呼,就大步走出內堂。

    「黃館長!陳堂主!」青竹幫幫主沙龍追前幾步,大聲叫喚。肖長庭在青竹幫香堂設宴,他身為地主,理應出面調停。誰知,黃勝、陳少愚頭也不回,揚長而去。群雄中還有一些人見狀也紛紛離席,相繼而去。沙龍站在堂門勸阻,卻是怎麼也勸不住。

    「由他們去吧!」張天劍呼地拍案而起,昂然道:「肖大哥平日為人光明磊落,坦蕩情懷,對兄弟、朋友義簿雲天,無可非議,今日吐出此言,必有難言之隱。我等豈可強人所難?」

    沙龍接著道:「肖大哥受父遺命,也是無可奈何,況且他三年孝期未滿,回鄉守孝,也是理中之事。只是希望肖大哥不要忘了我們這些朋友,日後有機會一定要重返武林。」

    肖長庭嘴角嗡動,百感交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半響,他對朱祥擺擺手,輕聲道:

    「擺上香案。」

    朱祥曾為武館摘牌封館之事與肖長庭爭吵了整整一天。他知道老館長肖谷華在怪石林被殺時並沒有留下什麼遺命,那不過是肖長庭為摘牌封館而杜撰出來的一個借口。肖長庭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知道。他拗不過肖長庭,原指望今日酒宴上群雄能阻住肖長庭的這一舉動,可是……此刻,他聽到肖長庭的吩咐,極不情願地叫手下抬上香案。

    香案首座上立著肖谷華的亡靈牌,一隻小香爐擺在案中,香爐前並排擺著三隻盛滿清水的小缽。肖長庭畢恭畢敬地點上三炷香火,頓時,堂內香煙繚繞,紫氣騰騰。

    方耿秋面色嚴肅地注視著師父的一舉一動。雖然師父剛才的話使他吃驚,但他仍毫無疑義地認為,師父要做的事一定是對的。

    宋正卿怔怔地望著肖長庭,好好的武館不開,回鄉下幹嘛?他百思不解。

    群雄中多數人臉上愁雲密佈。他們仍然覺得肖長庭隱退武林據理不足,但對其中隱情怎麼也猜不透。

    堂上唯有肖芝知道肖長庭為什麼要摘牌封館,隱歸鄉里。她眼圈一濕,淚水簌簌。她在肖長庭的眼裡看到了無窮的委曲和忍辱的痛苦。

    肖長庭先灑酒奠祭了父親的亡靈,然後在三隻清水小缽中淨了手。他接過朱祥遞過的毛巾擦乾手後,拱手對群雄道:「肖某金盆淨過手了,從此退出武林,即日返回琅壙鄉里。日後各位若路過寒舍,切莫忘了到小弟舍下小憩片刻,喝杯清茶。」

    「一定,一定。」群雄回答著,一一起身告辭。

    肖長庭率肖芝、方耿秋,宋正卿送群雄到堂門外,揮手告別。

    肖長庭回到香堂,吩咐朱祥收拾行裝,準備起程。此時,沙龍卻引一個侍衛走進堂來。

    侍衛身穿號衣,滿頭大汗,風塵僕僕,像是遠道而來。

    肖長庭心中驚詫:「這侍衛來作甚?」他暗運功力,以防不測,同時向方耿秋、肖芝丟了個眼色。方耿秋、肖芝疑心侍衛是為宋正卿而來,一齊側身靠攏,擋住了宋正卿。

    侍衛卻朝肖長庭施上一禮,說道:「大內殿侍衛胡澤奉副統頓羅大人之命,特送書信予肖館長。羅大人說,他現在十里鋪,且有官命在身,不能親自前來拜會肖館長,請肖館長恕罪。」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雙手捧到肖長庭面前。肖長庭接過書信,胡澤又說:

    「小的有公務在身,不能久留。恕我告辭了。」說罷,雙手朝四週一拱,轉身走出內堂。

    待侍衛胡澤走後,肖長庭展開書信:

    長庭兄惠鑒:

    聞悉兄長火焚三佛堂,父仇得報,弟極為歡

    欣。三佛堂實乃叛黨天地會之匪穴,多年來叛賊嘯聚山林,襲擾一方,危害甚大。今日兄仗義除賊,功勞顯赫。弟自當呈報朝廷替兄請功,共沐聖上浩蕩之皇恩。弟有官命在身,不能親來相賀,萬望海諒!

    弟羅漢沖百拜頓首

    大清道光二十四年X月X日

    肖長庭怒目圓瞪,「刷!刷!」將書信撕得粉碎,手臂一揮,嗤!嗤!嗤!碎紙片挾著勁風擊在牆壁、石柱上錚錚有聲!

    肖長庭這一手「摘葉傷人」的絕技,使沙龍和他的三個徒弟看得目瞪口呆。

    十里鋪。

    桃林莊主姚平是方圓百里殷富之首,其父姚雲仲在朝中軍機處任職,與英武殿總管交情甚篤,羅漢沖率一行御前侍衛便在此歇腳。

    花廳裡畫棟雕樑,富麗堂皇,海棠、牡丹、米蘭、茉莉、文竹,幽香四溢。羅漢沖佇立花廳,面色憂鬱,心事重重,眼前縱有這許多奇花異卉,卻毫無心思欣賞.他此次奉命進山,是為了緝拿天地會副舵主雷震寰的兒子,實際上緝拿雷逆之子還非是最終目的,據說雷震寰在苗山峒養傷之時繪了一張秘圖,在被官兵捕殺之前,將秘圖交給了兒子,又托孤給天地會的吳媽媽,如今吳媽媽已死,只是雷震寰的兒子還沒抓到,總管大人和軍機連續兩道密諭,命他查個水落石出,一定要把這張秘圖弄到手。有了這張秘圖,剿滅兩湖兩廣的天地會餘孽便易如反掌了。為此他派出大內殿胡玉華等十八侍衛先行進山探聽消息,不料胡玉華自作聰明,擅自行動,在清風口中了天地會的埋伏,全軍覆滅。他又氣又惱,急調官軍進山,又親自率御前侍衛火速趕來。

    羅漢沖原想只要捉到了周國忠就定能問出雷震寰兒子的下落,誰知肖長庭為報父仇,率九館十三幫的人闖入倚天閣,火燒三佛堂。剛才又接到官軍陳都司送來的密報,他們在三佛堂的廢墟中沒有發現任何屍骨,卻發現了一條通往後山墳穴的暗道。看來周國忠逃走了,肖長庭是明燒佛堂,暗通關節,勾結周國忠,借火燒堂,掩人耳目。

    花廳外,一輪皓月,遍地銀光。驀地,一朵烏雲掩住明月,頓時月暗星沉,天空一片魁黑。

    雷震寰的兒子叫什麼名字?怎生模樣?全然不知,只聽說他是一個十三四歲的黑臉小子。

    茫茫山林找一個不知名的小娃,如同眼前茫茫夜空搜一顆不知名的星星,何處尋覓?羅漢沖心中好不煩躁,拔劍來到廳外。

    他右手挽劍,左手捻個劍訣,目視星空,立了個「童子抱月」的門戶,接著一聲輕喝,手腕一抖,長劍出手勾起數團劍花。他就地一轉身,腳踏中宮,劍走偏鋒,銀光四射劍花錯落。羅漢沖得叔父羅蘭雲真傳,一手「八卦劍法」練得入神出化。他時而凌空突刺,時而貼地出擊,劍氣森森,冷光耀目,劍風指處,花瓣紛落,枝葉颯颯作響。

    「大人好劍法!」一聲喝采。羅漢沖一個「觀音拜蓮」,收住劍勢,頭也不回.問道:

    「烏宿鎮情況怎樣?」

    來人正是羅漢沖派往烏宿鎮給肖長庭送信的胡澤大內侍衛。胡澤來向羅漢沖稟告,見羅漢沖正在舞劍,不敢驚動,』便悄悄在花廳外站立觀看,看到精妙之處,不覺失聲喝采。聽得羅漢沖問話,他趕緊上前幾步,垂手而立,稟道:「肖長庭收的徒兒宋正卿確是三元莊宋翰林公的侄兒,那個小叫花女,確是個女子,據查實是六年前苗山人販胡彪從長沙拐來的……」

    羅漢帥沉著臉,輕輕地嗯了一聲。胡澤接著說:「在酒宴上,肖長庭金盆洗手,宣佈退出武林……」

    「哦!」羅漢沖倏地轉過身來,「為什麼?」

    「肖長庭言受其父臨終遣命……」

    羅漢沖幽幽的眼裡閃出一股異樣的光亮,肖谷華是他在怪石林中親手所殺,立時氣絕,哪有什麼遺言?他揮手打斷胡澤的話:「肖長庭現在何處?」

    「肖長庭已將『三湘武館』事宜全數交給朱祥,自己帶著改名為肖芝的小叫花女和兩個徒弟,今天下午已返往琅壙鄉里。」

    羅漢沖思忖片刻道:「你立即與馬、王二侍衛趕赴琅壙,派人把肖家莊嚴密監視起來。

    我先進山緝拿周國忠,隨後即來琅壙。」

    「喳!「「注意,不要被肖長庭察覺風聲。」

    「小人明白」胡澤領命,匆匆離去。

    羅漢沖皺著眉頭,仰面凝望著夜空,眼睛象貓眼一樣閃著寒光——

《碧劍金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