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氣候多變,早上明明還是出大太陽的大晴天,一過正午,河風陣陣,天上烏雲霎時鋪天蓋地,不住滾滾而來。沂水邊的船塢港灣裡,幾個船家下錨泊船,將船纜牽到岸邊繫牢了,互相吆喚著:「快下雨了,今天到此為止吧!」
靠岸休息的船只有大有小,不過都是載客渡河的渡船,風雨欲來的前刻,沂水上漁船點點,正是捕魚的好時機。
遠遠地,彷彿聽著有人喊道:「船家,勞駕,勞駕,載我過河。」
站在碼頭邊上,一個正在繫纜繩的老梢公,聽到這聲音時,狐疑地轉頭過來,只見一個青衣書生,左手腋下挾了把油紙雨傘,背上背了一個藍布包袱,就站在自己跟前不到一步之遠處,不禁嚇了一跳。他腳下突然一滑,身子便往後仰。那個青衣書生看似文弱,手腳卻是非常俐落,踏上一步,立刻就攙住了他。
青衣書生道:「梢公,你小心。」那老梢公一下子驚魂未定,顫聲道:「幹嘛靠得那麼近?嚇人啊?」心道:「剛剛聽那聲音,好像還很遠,怎麼人一下子就到跟前了?難道見鬼了?」細看那青衣書生年約三十五六歲,劍眉鷹鼻,虎頷豹頸,身材高人一等,體格魁梧壯碩,最重要的是面色紅潤,英姿風發,怎麼看也像是一個人。不禁自忖道:「難道我年紀大了,開始耳背了?」
那青衣書生有些不好意思,道:「原來嚇著你了,真是抱歉,還請原諒。」說著深深一揖,續道:「我要過河去,勞駕載我一程。」說著,從懷中取出了一錠碎銀。
那老梢公搖手道:「不載,不載!」青衣書生怫然道:「為什麼?在下已經跟你道過歉了。」老梢公道:「你看,天就快下雨了,而且看這樣子,雨勢絕對小不了。我的船小,你還是找別人吧!」青衣書生道:「我不在乎船小,我多加銀子。」
老梢公頗為不悅,說道:「你當我趁火打劫,就地起價嗎?」又道:「我是年紀大了,老了,你的銀子我賺不了。」
青衣書生頗為失望,自言自語道:「難道今天過公接口道:」沒錯,你今天是過不了了。「抓起斗笠,走了幾步,忽地回頭道:」這位相公,這樣好了,我跟你介紹一個要錢不要命的。你要的話,就跟我走了……「青衣書生轉憂為喜,道:」
那真是再好沒有了……「
老梢公領著書生走向北岸,不久來到了另一處港灣裡。復往前行,只見一艘比剛剛那老梢公的船,還要破,還要小的小船靠在岸邊。老梢公喜道:「你今天運氣好,他平日不住這裡,要找他得要碰運氣。」青衣書生看到這艘破船,本有一點打退堂鼓的意思,但隨即想到,若是只有這艘船肯載,那最好還是今天就能過河去。
那老稍公一腳踏上船板,扯開喉嚨喊道:「老劉!老劉!」船艙裡含含混混地悶哼一聲。老稍公續道:「老劉,你死了沒?要是還沒死,就趕緊起來吧,我介紹一個客倌給你。」船艙裡的那人輕輕咳了一聲,說道:「不喝了,不喝了,我昨天喝了一個晚上,早上全吐光了,白忙了一場,不喝了,不喝了!」
老稍公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踏上船板,大聲說道:「不找你喝酒,給你介紹個客人!」船艙那人道:「客人?你怎麼不早說呢?」老稍公笑道:「我上個月不跟你說過了,瞧你的記性!」船艙那人道:「去你的……我就出來了,我就出來了。」
忽地一聲乒乓,船艙那人接著一聲哀叫:「唉喲,我的頭還有一點暈,再等一等!」
那青衣書生不禁皺起眉頭,老稍公鑒貌辨色,明白了他的心意,直道:「儘管放心吧,他的技術可好得很,方圓百里以內,只怕找不到對手。」青衣書生忙道:
「我沒別的意思。」老梢公笑道:「年輕人豪爽一點,扭扭捏捏,像個大姑娘似的。」
那青衣書生訕訕一笑,不再搭腔。
不久船艙裡那人探頭出來,青衣書生原以為是個跟老梢公一樣老的老頭子,沒想到這會兒瞧見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胖子,只不過他頭髮花白,聲音也頗為滄桑,說不定實際年齡還要更低一點。
那人睡眼惺忪,快速地打量了那青衣書生一眼,說道:「相公要過河去啊?」
青衣書生道:「我急著過河,有勞了!」那人道:「這裡人人都叫我老劉,相公先上船再說。」與那帶路的老梢公再三道謝,這才撐篙出灣。
船才出灣沒有多久,四處便隱隱傳來窸窸窣窣的悶聲,而且聲音越傳越響,到了後來,直如萬馬奔騰一般。青衣書生愀然變色,頗覺不安,那叫老劉的梢公見了,說道:「相公不必害怕,那是雨聲,瞧著陣勢,就快下到這裡來了。」說著說著,放脫船篙,開始穿戴起蓑衣斗笠,復撐起船篙沒多久,只聽得嘩啦一聲,傾盆大雨驟然而下。
青衣書生坐在船艙中,只覺得耳裡儘是劈哩啪啦雨打艙頂的聲音,聲勢驚人,忍不住張口輕輕說了一聲:「天呀。」竟然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楚。放眼向艙外看去,極目之內,儘是霧茫茫的一片,除了梢公之外,什麼東西也瞧不見,心下想道:「任你武功再高,要是碰上了這種天氣,那也是毫無用武之地。」正自佩服梢公老劉的經驗豐富,卻見那老劉忽然收起竹篙,進船艙脫了蓑衣。青衣書生不解道:「發生了什麼事了?」
老劉笑道:「外邊雨勢太大,方向摸不清楚,先休息一下。」青衣書生一愣。
船艙狹小,老劉這時突然要擠進來,青衣書生得將舒展開來的身子,稍微往後縮挪一下,此時他下意識地將那藍布包袱往自己的身後藏。那老劉渾沒在意,挨過他的身畔,從艙底甲板下拿出一個葫蘆出來,拔開葫蘆蓋,將葫蘆口放在鼻邊搖晃了一下,艙內頓時飄散著一股濃濃的酒香。那老劉未喝先醉,先是閉上眼睛搖頭晃腦起來,接著才湊上嘴巴,咕嚕咕嚕地喝哩幾口。
那青衣書生面露憂色,說道:「老……老劉,你這個時候喝酒,不要緊吧?」
那老劉連干幾口,這才有空說道:「相公放心,這酒啊,少喝可以提神醒腦,多喝強健補身,我的酒量一壇兩壇都沒問題,這一壺酒只是提神醒腦,相公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哈哈哈……」青衣書生不安地陪著皮笑肉不笑了一會兒。
那老劉又獨自喝了幾口,瞥眼瞧見青衣書生神情尷尬,忽然想起了什麼,訕訕說道:「相公喝酒不喝?我自顧喝自己的,都忘了問你一聲。」青衣書生道:「不了,我滴酒不沾。」說著向船艙外看了一眼,大雨滂沱,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老劉見狀,說道:「這雨大概還要下個幾刻鐘,相公放心,只要雨勢再小些,我就能開船了。」
青衣書生此時就是不願相信他,也有所不能了,當下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忽然說道:「老劉,依你看,這樣的天氣,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夠開船渡河?」
老劉笑道:「不是老漢吹牛,像這樣的天氣,鎮上就我一個人敢出港!哈,哈,哈!」青衣書生滿足地點了點頭。沉默半晌,老劉開口問道:「請問相公高姓?」
青衣書生道:「小姓賈。」老劉道:「原來是賈相公。」續道:「還沒問賈相公過河要到哪兒去呢?」
青衣書生道:「我要到符家集去。」老劉道:「那是有點靠下游的地方了。」
青衣書生道:「正是。」老劉道:「那就更不用操心了,這沂水下游一帶,不論是石家莊還是棗城、安國縣,我都熟得很,沒問題,沒問題!」說著還拍了拍胸脯,以示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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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書生道:「果真如此,那船資我會多給一點的。」老劉瞇著眼睛笑道:
「那真是多謝了。」青衣書生道:「理應如此。」說完閉目休息,一動也不動。又過了一會兒,那老劉又問道:「賈相公看來不像是本地人,這一番是探親來的嗎?」
那青衣書生將眼皮一抬,說道:「老劉,你話多了吧?」老劉恍然大悟,陪笑道:
「是,是,妨礙相公休息了,老劉不說了,老劉不說了。」
他說不說,便真的住口,一會兒,索性連酒也不喝了。他將葫蘆塞回蓋子,收回原來的地方去,接著穿回蓑衣斗笠,出船艙走到船尾去了。青衣書生微微張開眼睛,瞧著老劉的一舉一動,但覺這個老劉出去不久,雨聲便漸漸小了,而船也開始因為續往前進,而緩緩搖晃起來。那青衣書生心想:「這人對於這河上的氣候變化如此熟稔,難道真只是一個尋常的梢公而已嗎?」
原來這青衣書生姓左名平翰,雖作書生裝扮,卻是個習武之人,他在沂水邊的河岸碼頭,好不容易找到這一艘肯出港的船隻,原本是直呼運氣,深感僥倖,但是上船之後,他心情平復,便覺得這個梢公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首先,他的年紀不是挺大,自己第一個遇見的老梢公,經驗顯然比他老道得多,連他都不敢出船,此人除了天生膽大勇敢之外,一定另有其它原因。
其二,是他走在下著大雨的濕滑甲板上,不論船身前搖還是後晃,居然如履平地,蠻不在乎。當然,這可能與他跑船久了,習慣搖晃的水上生活有關,但是第三點就十分起人疑竇了,那就是他身為一個酒鬼,前天晚上還喝了個爛醉,可是船艙底下明明還有幾壇沒開封的酒,他剛剛竟忍下酒癮,只喝了半壺。這其中的可能,包括了他想保持清醒,而他才說自己有兩大壇的量,為了保持清醒而只喝半壺,怕是有些大驚小怪,小題大作了。
左平翰反手摸了摸身後的包袱,這是他入船艙之後,第二次確認包袱的所在了。
周圍瀰漫著不尋常的氛圍,讓他不得不戒慎恐懼。
可是那梢公老劉這一番出艙,卻沒有再轉回來,直過了個把時辰,才伸進頭來說:「賈相公,快到了。」左平翰往艙外瞧去,但見在迷濛的細雨中,不遠處的樹林房舍,已經依稀可辨。
左平翰道:「這裡就是符家集嗎?」此言一出,便感後悔,因為如此一來,就跟人家說明了自己從未到過符家集。見梢公老劉並未答腔,也就當作自己沒說,不再開口。
船身逐漸往岸邊靠去,老劉收起船槳,換成竹篙,將船隻慢慢撐到岸邊。左平翰至此彷彿吃了一顆定心丸,未待船隻靠岸停妥,便走到船頭。那時天未放晴,細雨霏霏,站在船頭乘風破浪,本來別有一番滋味,但現在他並沒有心情細細體會,但見距離岸邊只有一丈之遙,腳下使勁,躍上岸去。
那梢公老劉站在船尾,顯然是沒看到左平翰的舉動,船隻靠岸之後,還獨自在船尾整理了好一會兒,才往船前來。左平翰在他臉上瞧不出什麼異狀,便直接問明船資,多給了二十錢。老劉再三道謝,鑽回船艙去了。
那左平翰心道:「看樣子是我多心了。」打起雨傘,走了幾步,又回頭瞧了一會兒,這才續往前進。
這符家集是個小地方,因為靠近河口邊,因此多以魚市為大宗,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還有南北雜貨集散。但不論是魚貨還是雜貨,大都還是以供應附近的棗城與安國縣為主,符家集充其量只是個轉運站罷了。不過話雖如此,這樣的經濟規模,卻也足夠養活集上二三百戶人家。
那左平翰一走進集上街道,腳步忽然放慢下來,左顧右盼,瞧見路旁有一間小茶館,便閃身而入。早有茶博士上前招呼,旋即沏上了一壺熱茶。左平翰趁著茶博士遞茶,問道:「敢問這裡附近,是不是有一戶賣茶油的人家,店主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還帶了一個小孩?」那茶博士想了一想,笑道:「是有這麼一戶人家,不過她賣的油是茶梅子油,等級上來說不是頂好,客倌若是要買油,本地還有一家大油行……」
左平翰打斷他的話道:「我不買油,我找人。」那茶博士道:「我還以為孫大娘舉目無親,孤苦無依,想不到會有人找她。客倌是孫大娘的遠房親戚?」左平翰點了點頭,說道:「原來你們認識。」那茶博士尚不知趣地道:「是了,若不是可憐她們娘兒倆生活清苦,誰會上門買油呢?」左平翰心下不悅,想道:「這個茶博士說話怎麼這麼刻薄?」但不願多生事端,只道:「還請指點途徑。」
茶博士帶他走出茶館門口,指著西邊的方向,比手畫腳解說了一番。左平翰留心聽完,說道:「聽你說來,那個地方好像有點偏僻,如何做得生意?」茶博士忽然大點其頭,道:「客倌說到重點了,不就是這樣嗎?所以賣油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客倌不如多勸勸孫大娘,做點別的事。」臉上一副「我不是早說了嗎?」的樣子。
左平翰「嗯」地一聲,見細雨也逐漸停歇,便轉回店中,將一壺茶水一口氣喝完,付了茶湯錢,更不停留,依循著指點,逕往目的地而去。
那茶博士指點的地方,已是符家集的邊陲地帶,左平翰等於是繞過了整個小鎮,才來到了他要找的地方。可是當他看到,他所要找的那戶人家,居然便是眼前的一幢破爛木屋時,心中不禁微微一怔,呆立半晌,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時天已漸漸放晴,左平翰退出幾步,往四處望去,但見這幢木屋獨立在空地上,往東要走出百步,才算接到市街上,而若是反嚮往西行去,則就要闖進山林,接上往棗城的山道了。
左平翰知道他不可能找錯地方,更何況屋旁的一株槐樹,朝向路上的一邊,被削去了樹皮,清清楚楚地刻著「茶油」兩字,更加左證了傳言不虛。
左平翰當下再無懷疑,走近門邊,抬起手來敲了敲門,口中出聲道:「有人在嗎?」一連三次,屋內都悄無人應,心想:「難道正好出門去了?」轉身走到窗邊,極目而望,但見屋內一片漆黑,什麼也瞧不見。再返身回到門前,伸手在門上輕觸,終於鼓起勇氣,試著用力推一推門。
說也奇怪,那門扉雖然看似緊閉,卻只是虛掩著。左平翰心想:「這幢木屋這般破爛,就是偷兒也知道退避吧?」口裡跟著又喊了一聲:「有人在嗎?」腳下同時踏進了屋內。
那左平翰進這屋中,不過是想一探究竟,也沒存著什麼心,豈料這後腳才跟著踏進去,忽然耳畔生風,竟是有人伏在門後,暗施偷襲。他大吃一驚,想來這人躲在門後已有一段時間了,自己在門外這麼許久,居然毫無知悉,可見對方武功不凡,千萬大意不得。只是自己這一次來到符家集,不但是初次,而且這一趟路程是他的秘密行動,按理不該會有什麼仇家知道他會到這個窮鄉僻壤來,更不用說會有人知道要埋伏在這屋子裡了。
左平翰直覺是這個人認錯人了,但對方來勢洶洶,實在來不及分說,百忙中一矮身,從一旁竄了開去。他又想這屋中不知還有沒有其它埋伏,自己身處惡地,當真兇險萬分,也不轉身,右臂屈伸,五指活動,便往窗邊按去,打算破窗而出。不料對方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白光一閃,當頭攔住了他的去路。
左平翰這時才瞧清楚那人身形不甚高大,略顯肥胖,因為背著光,面容瞧不清楚,不過看上去像是有些年紀了,而手中舞著一柄鋼刀,刀刃破空響聲霍霍,威力倒頗為驚人。
左平翰將自己的臉微微側了一側,讓門外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好讓對方看清楚他的長相,同時說道:「閣下是誰?為何在這裡偷襲在下?」以為對方瞧清楚了自己,就算不說一聲:「抱歉,認錯人了。」也該遲疑一下,住手停招。可是眼前這人居然只輕輕「嘿嘿」兩聲,更不打話,攔腰又是一刀劈來,一點都不像是認錯了人。
左平翰又驚又怒,身子疾退,刀鋒從他的小腹前掠過,相去不過兩寸。那人見他這一退閃得精妙,內心彷彿頗為震動,大喝一聲,手中鋼刀狂舞,霎時四面八方都是刀影。左平翰見他這招氣勢不凡,心下駭然,尋思:「此人武功不俗,絕非江湖上沒沒無聞之輩,可是他為了什麼要躲在這裡偷襲我呢?要是這屋子裡還有一個武功跟他相當的,那我今天只怕有進無出了。」腦筋動得飛快,手下也沒慢了,左手一晃,雨傘指出,傘柄恰恰撞在刀面上,「噹」地一聲,兩人手上一麻,各自退開一步,都暗暗佩服對方武功了得。
原來左平翰手上的雨傘,傘柄傘骨都是精鋼所鑄,便是他向來伴手的兵刃,所以這一下以傘擋刀而勢均力敵,倒是嚇了那人一跳。只是兩人過了幾招,左平翰始終不知對方是誰,一明一暗,實在挨著他不舒服,忍不住又開口問道:「你到底是誰?可認清楚人了嗎?」
那人此時終於才開口道:「我倒問你,你來這裡做什麼?」左平翰聽這人說話的聲音頗為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便道:「原來閣下真的是衝著我來的。」
那人道:「回頭是岸!你如果答應就此離開,我決計不為難你便是。」
既然這不是一場誤會,左平翰向來又對自己的武藝頗為自負,確認這屋中就只眼前這一個人,再無其它埋伏後,豈肯被人恫嚇幾句就打退堂鼓?哈哈一笑,說道:「閣下武功不俗,卻在這裡設伏偷襲,不是大丈夫所為,在下也勸你回頭是岸,你既無面目見我,何不就此退開,免得他日在道上相見,徒留笑柄。」
沒想到那人道:「我又不認識你,要笑就讓你笑吧。今日一過,我自會躲得遠遠的,不管是在哪裡,你都遇不上我。」
左平翰一聽,覺得此人莫名其妙之處,簡直無以復加,難道是一個瘋子?便道:「老兄,你不知道我是誰不打緊,可是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姓什麼,叫什麼?」
那人道:「我早已把名字丟掉啦,知不知道自己是誰,跟有沒有名字無關。」
左平翰聽他這話中有話,頗有涵義,不像是個瘋人所能言,便道:「我來此處,自然是有我的重要事情要辦,你不劃下個道兒來,就想讓我空手而回,未免也太天真了吧?」那人道:「想要辦你的事,得先過我這關。」一言未了,手中鋼刀突出,直指左平翰胸腹之間,刀勢凌厲,已是取人性命的殺著。
左平翰見對方下手毫不容情,自己也就不再有任何顧忌,大喝一聲:「好!」
斜退一步,「啪」地一聲打開傘面,那鋼刀便在此時突破傘紙,穿了進來。左平翰雙手執柄,立刻轉動傘面,用傘骨絞住了鋼刀,順勢一帶,將鋼刀拉了過來。
那人顯然不知左平翰的這一把傘,竟還有這樣的功用,鋼刀不經意地讓左平翰絞住,差一些便要脫手而出。不過他在驚駭之餘,倒也不失冷靜,踏上兩步,重新握牢刀柄,順著雨傘的轉勢,將鋼刀給抽了回來。
那左平翰一招得手,立刻跟著搶上,絲毫不給對手有喘息的機會,由原先被迫防禦的一方,佔到了主動發動攻擊的位置。但見他有時候雙手執傘,將雨傘當成了槍棍來使;有時單以右手執握,將雨傘當成短戟、短棍擊打。再加上傘面時開時合,更是變化多端。這一路二三十招連使出來,那人果然窮於應付,一招半式也沒能還上。
不過那人雖然面露驚疑,顯得有些難以招架,但手下卻毫無怯意。腳步一變,不再單守著屋門,滿場遊走,所謂:「單刀看的是手,雙刀看的是走。」他腳下靈活,手中刀勢頓時開闊起來,威力也是一成一成地往上加。左平翰心想:「該使出真功夫了吧?否則你就來不及出你的絕招了。」見那人刀勢陡強,更是絲毫不敢大意。
這一下兩人有來有往,鬥了個旗鼓相當。那木屋不甚寬闊,屋中原本的擺設首先遭殃,木桌木椅「喀啦」幾聲,接連泡湯。又過了十來招,「乓啷」一聲巨響,像是打碎了瓦罐之類的東西。左平翰對於打爛屋中的東西不以為意,因為自己對屋中的狀況不清楚,一概打爛了,反而對他有利,所以下手絲毫沒輕半分。
他這個念頭才轉過沒多久,不知為何腳下忽然一滑,整個人往前跪了下去。他大吃一驚,暗道:「糟糕!」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對方鋼刀從右前方斜劈而至,刀光幌幌,似有厲害的後著隱含,伺機而動。
而自己右手提傘上架,左腳往後斜退,使一招「喧賓奪主」應對,正好足堪匹敵。
這招名為一招,實分前後兩招,前半「喧賓」套著虛招多,著重在干擾對手,倒也還罷了,重點所在的後半招「奪主」,可才是制敵的關鍵,前虛後實,柔中帶剛,是非常高明的一招。但此時這一退一滑,後半招無論如何也使不上來,前面半招便等於是白做了功夫,這一來一往,如同讓了一招給對手,更何況自己突然跪下,那又是附帶加賣了一個破綻。
在雙方武功相若的情況下,比的就是誰的失誤少,自己在酣鬥當中來這麼一下,簡直是不要命了。百忙當中無暇細想,傘面一張,擋在自己的背後,接著只聽得「碰」地一聲,背上一痛,已經挨了一刀。
這一刀雖有傘骨架著刀刃,免去了他皮開肉綻的血光之災,但是那人勁道不弱,一撞之下,左平翰只感到右背一陣劇痛,不知斷了幾根骨頭,還是左手連忙往地上一撐,借力向左滾開,否則身子就要趴在地上,那這條命就算玩完了。
左平翰這一下雖然閃得狼狽,但反應也算不慢,那人一刀得手,第二刀便落了個空。左平翰得此喘息之機,倒轉傘柄,一招「倒轉乾坤」迎了上去。那人輕輕「咦」地一聲,提刀攔架,便在此時,左平翰已經趁隙站直了身子,緊接著又是一招「浪子回頭」向那人眉心點去,這才恢復了兩人勢均力敵的舊觀。
這兩下兔起鶻落,已是左平翰全力施為,尤其是自己命在旦夕,招式精妙之處,更勝平日三分。只是正因如此,背上的疼痛急速加劇,自己咬緊牙關忍著,把上下牙齦都咬出血來了。但覺左手心不知怎麼油膩膩的,同時鼻子裡漫著一股茶油香時,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剛才原來是打破了盛著茶油的陶缸,那茶油流了滿地,自己毫無防備,自然要跌跤了。他心中萬般懊悔,心想:「這屋裡既是賣油營生,當然會存放著油了,我怎麼毫無警覺?若是因此將小命留在這裡,那可真是冤枉了!」
正自懊惱之際,那人忽然說道:「我看你的力氣差了,百招之內,你就要隨同你先前的那些朋友,到黃泉之下去見閻王了!」左平翰又氣又怒,心中罵道:「什麼東西亂七八糟?你還不是搞錯人了!」但此時出口說明,豈不是有求饒之意?更何況自己先前明明就讓對方看清楚自己的長相了,可見眼前這人不是個瘋子,就是被人蒙騙了,自己就是想說,也不知從何說起,心中怒意大熾,開口罵道:「碰上了你這個瘋子,死得不明不白,就是閻王見了,也要大叫倒霉!」
那人聽了,哈哈大笑,只道:「你的武功很好,比起之前那幾個膿包,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我本無殺你的把握,若不是你剛剛那一滑跤,今天你還有機會全身而退,不過既然天意要我把你的命留下來,我若是不照辦,只怕會有天譴。要怪,就怪你為虎作倀,多行不義。」
左平翰心裡罵道:「去你的,我多行不義個屁!」但見對方刀光大盛,知道他此刻不再保留實力,只求盡速解決自己,咬牙一橫,心道:「要死,也要拉你做墊背!」心想此人在這到處都是油漬的地上,避進趨退毫無阻礙,想來下盤功夫十分扎實,卻不知上盤有無可乘之隙。心中計議已定,便伸手在那傘柄底下一掀,那支撐傘面的傘骨,「嘩」地一聲,往傘頂倒開了過去,一把雨傘頓時成了一端插著一根根長刺的棍子。那把雨傘本有三尺餘長,這一下暴長兩尺,一招「排山倒海」從對方的刀網中穿了過去。那人顯然是被這左平翰手中雨傘,竟有這般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往後退避稍遲,「唰」地一聲,左肩被傘尖掃中,拉開了五六條血痕。
那左平翰要的就是這一個空檔,身子一矮,從門口竄了出去。那人雖然受傷見血,卻只是皮外傷,大喝一聲:「現在想走,不嫌太遲了嗎?」受傷之後益發凶狠起來,鋼刀虛揮,跟著搶出。
若說左平翰真的要走,倒不是事實。因為他對那屋子的情況不熟,又在瞧不清楚對方的面容的環境下,在心理上頗有壓迫的感覺,所以是無論如何也要先離開屋子再說。再則他知道那個莫名其妙的瘋子,就緊追不捨地跟在後面,他藝高人膽大,一心所想的,還是如何反敗為勝。
只見他往前奔出五六丈外,忽地斜跨一步,一個挺身扭腰,將手中的變形雨傘當成長槍,回頭朝著那人就是一槍。這先誘敵,再突然回頭攻擊,類似回馬槍、拖刀計的功夫,在武林中並不少見,只是那人對剛剛撞在左平翰背上的那一刀,有著相當的自信,還真的沒想到左平翰居然還有力氣算計他,這一下子收勢不及,只得提刀橫架,「噹」地一聲,傘尖擦過刀面,這一回劃破了他的右肩。
那左平翰這一刺得手,本當順著使出「左右逢源」或者是「野馬分鬃」,趁勢追擊,可是這時兩人在大白天底下互照了面,那左平翰一瞧清楚對方的長相,大吃一驚,攻勢便頓了下來,傘尖指著那人的門面,厲聲道:「你……你是梢公老劉!」
那人向後躍開,伸手一探右肩上的新傷口,發覺仍只是皮肉小傷,隨即淡淡一笑,說道:「賈相公,咱們又見面了。」
左平翰不由得大怒,說道:「你到底是誰?在船上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梢公。說,到底是誰派你來的?我跟你無冤無仇,你要這般設計取我性命!」
剛才一番用力,背上嘎嘎作響,骨頭好像都要散了。
那人正是梢公老劉,只是原本一身的梢公打扮,改換成了結束勁裝,兩眼炯炯有神,人也顯得精神許多,若不是左平翰才與他剛分手不久,只怕也認不出他來。
老劉見他忽然發怒,面露青筋,倒也怕他還有什麼不要命的同歸於盡的奇招,為緩他的氣勢,便道:「我是誰不重要,就像是你到底姓不姓賈,對我來說也無關緊要。但是你今日既找上門來,我就萬萬不能留著活口讓你回去。」
左平翰臉色一變,說道:「你是九龍傳人?」那老劉眼中發出異樣的光芒,說道:「那你還要說我找錯人了嗎?」左平翰一聽,精神反而放輕鬆起來,淡淡說道:「沒想到在這樣的窮鄉僻壤,還布了你這枝暗樁。」說著說著,表面上不動聲色,暗中已然運起全身勁力,只聽他口中續道:「你既然先我一步到這裡,想來你目的已經達到了。大家一翻兩瞪眼,別說你此刻急著要我死,就是我,也是非殺了你不可!」左肩一動,肩上包袱順著手臂,滑到了手上,五指鬆開,讓包袱自然掉落腳邊。
老劉見狀冷笑一聲,揮動手中鋼刀立個門戶,說了一聲:「請!」那左平翰還有客氣,右手雨傘傘尖指地,右足一點,左肩先身而動,狀若拖動千斤重物,往老劉門面奔去。老劉見他舉輕若重,蓄勢待發,當下不敢小覷,想他背上有傷,自己正好以逸代勞,萬不可隨他起舞。打定主意,鋼刀起手,使得是一套「八方藏刀式」,嚴守門戶,準備先消耗左平翰這一股作氣的體力。
那左平翰深知自己目前的處境,瞧對方左腳後退一步,提刀攔架,便知道對手準備打消耗戰,心想:「想光守不攻?我要你後悔莫及。」一陣狂攻猛打,霎時叮叮噹噹聲響大作,滿場人影刀影來回遊走,雙方以快打快,眨眼間已過了百餘招。
而在這百餘招中,攻擊的一氣喝成,絕不拖泥帶水,一招強似一招;防守的嚴謹異常,圍得跟鐵桶似的,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結果仍是旗鼓相當,平分秋色。
左平翰這百餘招堪堪使過,心中亦不由得焦急起來,心想:「我連換了三套棍法、槍法、戟法,依舊半點奈何他不得,如此下去,今日只怕真的折在這裡了。」
頭一次感覺有死無生,不自覺大汗淋漓,手心微微發抖。只是他不知那老劉的狀況,也好他不到哪裡去。原來這百餘招招架下來,也已經是竭盡那個神秘老劉的畢生所能了,亦不由得他心想:「還好他一進門時,不明究裡地先挨了我一刀,否則他這一輪猛攻,我如何能擋?」又想:「這人不過三十五六歲,功力竟有如此造詣,他若是多帶一個人一起過來,此刻我還有命在嗎?」但覺對方餘勢未衰,亦是出了一頭冷汗。
雙方至此各有怯意,但誰也不願意鬆手,一個靠著自己年輕氣盛,一個等待對方傷痛發作,頓時僵持不下,一攻一守,匆匆又過了百來招。
忽然間,左平翰身形一變,高低飛竄,繞著老劉不斷轉圈,若有出手,也是一沾即走,與剛剛的強勢猛攻截然不同。那老劉心想:「他這一輪猛攻,用力太過,只怕背上傷勢加重,現在已經痛得他受不了了。」以他的武功而論,在江湖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就這麼一昧地閃避防守,也絕非他心所願。眼見時機成熟,便迫不及待地反守為攻,瞧準左平翰一招未中,無功而返的當兒,揮刀砍去,左平翰不敢直接招架,矮身閃過。
那老劉心想:「就算他無傷在身,力拼一戰,我又何懼於他呢?我如此這般小心,難道是老了?」自忖比對手多練了二十年武功,如此貪生怕死,不是好漢所為。
想通此節,一時豪氣干雲起來,一刀既出,接連出刀,使得是「狂風快刀式」,招中套招,綿綿不絕。左平翰足不點地,且戰且走,打得是能閃則避,萬不得已才回上一招半式的主意。老劉當下更無懷疑,窮追猛打,毫不放鬆。
這一下攻守易位,轉眼兩人又拆了幾十招,驀地兩人兵刃相交,「噹」地一聲,左平翰雨傘脫手,飛出兩三丈外,那老劉冷笑一聲,更不容情,斜地一刀抹去,左平翰無從招架,只得側身閃避。豈知老劉這一抹只是虛招,但見他提刀進步,正好攔在左平翰之前,接著「唰」地一刀,砍中了他的右胸。
左平翰大叫一聲,說時遲,那時快,雙掌一錯,打在刀面上,「啪」地一聲,拗斷了鋼刀,同時飛出一腿,也踢中了老劉的胸膛。兩人瞬間都傷了對方,而左平翰最後這一腳,更讓兩人同時翻身倒地。
原來老劉砍中左平翰的那一刀,有個名堂叫「孤注一擲」,向來便是他殺人不用第二刀的殺手澗,威力驚人,他這一下砍中對手,依往常經驗,對方非死不可,不由警覺放鬆,卻未料那左平翰武藝高強,實在是他前所未見,竟在刀鋒著體之際,胸口硬是往內縮了一寸,雖然還是不免中刀,但是卻不致立刻就死,甚至百忙中運勁折斷了鋼刀,老劉一愣之下,胸膛也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
老劉這一下受傷不輕,但怕左平翰竟有能耐追擊,還是趕忙掙扎著爬起身來,卻見左平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心中稍寬。忽然胸臆間氣血翻湧,「哇」
地一聲,嘔了幾口鮮血,霎時天旋地轉,身子搖搖欲墜,頓坐在地。
便在此時,那小屋中奔出一個孩童,約有十來歲年紀,衣著簡陋,一看便知是個鄉下窮孩子。只見他邊跑邊叫著:「霍伯伯!霍伯伯!」奔到那老劉身邊,竟直接撲抱在他身上。那老劉臉色微變,拉開那孩童,忙道:「霍伯伯不是叫你千萬躲好了,不要出來,你……你出來做什麼?快……快進去!快進去!」推開孩童。那孩童道:「霍伯伯,你……你受傷了,還流血了,我……我……」掉下淚來。
老劉厲聲道:「哭什麼?不許哭,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沒聽說過嗎?」語調轉為柔和,續道:「別出來,快進去!你娘呢?快回去跟你娘躲好……」轉頭看見一個女人倚在門邊,正怔怔地望向這裡,氣急敗壞地道:「弟妹,快……快將敏兒帶進去,我不是說了,不管怎麼樣千……千萬別出來,哎呀,別出來,快將敏兒帶…
…咳……咳……」他胸口受創,氣息尚未調穩,這一番言語心情激動,一口氣忽然沒接上來,又引得他激烈地咳嗽,鮮血又不斷地從口角淌了出來。
那女人見狀,急忙快步走向老劉,幫著那孩童扶著老劉坐好了,一邊拍撫著他的背,一邊說道:「霍大哥,你為了我們母子二人,這些年來吃了不少苦,現在又為我們受了重傷,叫我們怎麼還能當作沒事一樣,自顧自己的安全,一直躲在裡面呢?」那老劉見左平翰仍是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又放心了一些,這才愁容滿面,唉聲歎氣地道:「你還是我們呀,你呀地跟我見外……」那女人秀眉微蹙,並不直接回話,一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脊,續道:「說來慚愧,這孩子要比我勇敢多了,小妹為了孩子的安全,原來也是一直要他待在裡面的,但是他卻說,無論如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霍伯伯受傷不管。我想這孩子是對的,他父親在天有靈,知道他的敏兒重情份講義氣,也定然歡喜。」
那個自稱老劉的聽了,也不能說這樣不對,歎了一口氣,摸著那孩童的頭,說道:「敏兒,你很好,你比霍伯伯講義氣。」那孩童道:「霍伯伯,娘,我們不要再說了,還是趕緊走吧,我剛剛看到那個惡人,好像動了一下……」
那老劉驚道:「你說什麼?敏兒,你沒看錯?」那女人也是十分驚慌地說道:
「霍大哥,我們還是快走吧,敏兒,你先站起來,走在娘前面。」那孩童道:「是。」
站起身來。老劉道:「不,不行,我還站不直身子,你們娘兒倆先走。」
那女人道:「霍大哥,剛剛你才說不分彼此,此刻怎麼又要我們先走?」孩童道:「娘說得是,霍伯伯不走,敏兒也不走!」說著,一雙小手上前,緊緊挽著他的手臂。老劉一把甩開,佯怒道:「你……你們……唉……」孩童雖見他發怒,卻不害怕,一對黑眼珠子,眨呀眨地盯著老劉看。
那老劉知道勸他們不開,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道:「既然你們不願先走,也行。
敏兒,你過來。」孩童向前一步。老劉道:「我那把刀斷了,你瞧見樹下的那幾塊大石頭沒有?」那孩童道:「我瞧見了。」老劉道:「去挑一塊你搬的動的,但是要越重越好。然後抬著它到土丘上,往那個惡人的頭上砸去……」那孩童驚叫:
「可是他還活著……」老劉厲聲道:「就是因為他還活著,才要你去砸他。你沒瞧見嗎?他重傷之餘,兩手這麼一拍,竟然將我的鋼刀弄斷了。他這會兒死了……死了便罷,要是還活著,說不定只是暈過去了,要是……要是等他醒過來,咱們可都沒命了!」事關重大,老劉知道他這個弟妹手段柔弱,絕對不敢殺人,敏兒年紀雖小,但是有時候就像個小大人,在這一點上,倒比他娘強了些。只是這時忽然要他殺人,自然得加上一點威嚇,以減輕他的罪惡感。
那孩童顯然非常不願意,愣在原地,只是說道:「可是他還活著……」那女人也於心不忍,幫著說道:「霍大哥,敏兒年紀還小……」老劉心意已決,不理會女人說什麼,斬釘截鐵地道:「敏兒,今天你若不殺他,不用說你霍伯伯逃不過這一關,就是你娘,也很可能會死在這裡。」想他既然重視義氣,以旁人的性命作為要脅,最能切中他的心思。
不料那孩童道:「可是他身受重傷,血流滿地,現在人又昏了過去,毫無反抗的能力,殺一個垂死之人,豈不……豈不……」老劉滿腔怒氣忽感一沮,他當然知道殺這麼一個根本無力抵抗的人,不是英雄好漢所為。不自覺又歎了一口氣,不知說什麼才好。
忽然遠處有人哈哈大笑,說道:「大哥,你說好不好笑,一個小小孩童,居然也說他不殺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到底是他人小鬼大,以英雄豪傑自居呢?還是神智不清,根本就是膽小如鼠呢?」另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我原說他們這幫姓左之人,不是蠢貨就是偽君子,沒一個有用的。」這兩人對話初時聽來距離尚遠,可是等到他們說到:「沒一個有用的」這幾個字時,人已來到跟前,與眾人相去不過三丈遠。
老劉見這兩人身高一般,都約莫三四十歲,相貌也頗為相似,只不過右首那人嘴上蓄髭,左首那人唇下留須,其它衣著舉止,無不畢似,看來倒是真的同胞親兄弟。只見那左首之人走到左平翰三步之前停下,端詳了一會兒,見他整個人躺在血泊當中,出氣多,進氣少。笑著說道:「如此安排,真是再妙不過了,大哥,你說這是不是天意呢?」右首那人淡淡地道:「管他是不是天意,總之我們趕緊將事情辦了,回去交差就行了。」左首那人兀自嬉笑不休,道:「還是大哥厲害,知道要一路跟著這個左平翰,其實我早看他不順眼了,礙著他兵刃厲害,我才隱忍不發。
嘿嘿,只是他作夢也沒想到,居然會死在自己人的手上吧,哈哈……」
那女人聽到「左平翰」三個字,忽然大叫一聲,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孩童趕緊扶上,喊道:「娘,你怎麼啦?」那老劉臉上更是驚疑不定,顫聲問道:「弟妹,這……這個人,當……當真是……」女人掉下眼淚,說道:「我不知道,太……太久沒見了……更何況……」老劉頹然道:「更何況你一直躲在裡面……」
左首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將人打死了,還不知道殺的是誰,哈哈,活的活該,死的該死,哈哈!」言畢,狂笑不止。
老劉臉色大變,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站了起來,雙手握拳,對他怒目而視。
左首那人笑聲陡止,往後退了一步。他的大哥,也就是右首那人反倒上前一步,說道:「霍不同,十年前你還身強力壯,雖然選擇躲起來明哲保身,但還算是聰明之舉。如今你受傷不輕,卻想要負隅頑抗,哼,不嫌太遲了嗎?」
老劉轉過頭來瞪他,說道:「不錯,我此刻才死,是太遲了。」原來他本名確叫霍不同,因故隱姓埋名,帶著結義兄弟左平熙的遺孀與遺腹子,在此符家集隱居。
也合該天意如此,那左平翰是左平熙的堂弟,與霍不同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姓名,偏偏未曾見過面,生平第一次見面,卻又都報了假姓名,以致才有這樣的誤會,最後造成令人扼腕悔恨的結果。
那女人聽霍不同這般說話,怕他一時意氣,連忙說道:「霍大哥,千萬不可…
…」左首那人插口道:「左夫人,好久不見了,還記得我嗎?我叫王仲琦,那位是我大哥王伯琮。」左夫人瞧了二人一眼,搖了搖頭。
王仲琦嘻皮笑臉地道:「夫人是貴人多忘事。那一天左兄弟娶親,我們兄弟也到場祝賀了。沒想到一眨眼,他的兒子都這麼大了。」說著慢慢往前走去,看著那孩童道:「你叫敏兒,是不是?」那孩童道:「我叫左元敏。」在他幼小的心靈當中,「敏兒」兩字,只有親人才叫得的。
那王仲琦道:「左元敏,嗯,這個名字起得不錯,是你娘幫你取的?還是這位霍伯伯幫你取的?」那孩童不知,抬頭看著左夫人。霍不同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王仲琦笑道:「沒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也沒有。」往回踱步,看見掉在左平翰身畔的包袱,眼睛一亮,指著說道:「大哥你瞧,是不是那個東西?」王伯琮道:
「什麼?」走近一瞧,但見那藍布包袱裹了一些事物,其中有一樣特別顯眼,那是一個木盒匣子,約有三尺多長,前後端都突出藍布包袱外,叫人不注意也難。王仲琦所謂的那個東西,應當便是指此而言。
那王伯琮彷彿對此也頗感興趣,愣了一下,道:「是嗎?」嘴上這麼說,還是忍不住走向前去。便在此時,忽然耳畔生風,知是有人暗施偷襲,兄弟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是霍不同!」一個往左,一個向右,閃了開去。
原來那霍不同雖然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東西,但這既然是左平翰帶來的,這兩兄弟又這麼有興趣,不管是什麼,總之只要是他們想要的,別讓他們得手就對了。
霍不同手上沒有兵器,於是就拿了左平翰掉落一旁的雨傘,趁著兩人分心之際,朝兩人腰間點了過去。那霍不同的武學淵源,對於發動無聲無息的攻擊頗有一套,所以若是偷襲,向來十中五六,他這一下以一打二,竟然不分先後。但王伯琮與王仲琦也不是省油的燈,更何況霍不同有傷在先,出手威力七折八扣下來,更難建功。
那王伯琮一個閃身避開,轉過半個身子,左掌穿過雨傘,便朝霍不同右肩按來,而王仲琦剛好與他兄長相反,轉身旋踢,逕往霍不同左脅踹去。這兩兄弟年紀相仿,師承同源,不但武功相若,心思也差不多相同,這一下連消帶打,配合得恰到好處。
霍不同就是無傷在身,只怕也招架不住。
果然便聽到「砰」地一聲,卻是霍不同伸出左掌與王伯琮對了一掌,左脅下跟著同時挨了王仲琦一腳。兩股勁力在他的體內碰到一起,幾乎要將他的五臟六腑翻了過來,嘴裡悶哼一聲,彈開數丈之外,重重地摔倒在地。而那把鋼管雨傘在半空中脫手而出,落下時正好砸在霍不同的額角上,那霍不同竟無力閃躲,頓時鮮血迸流。
左元敏大吃一驚,哭喊著跑向前去,伏在霍不同的身上,不斷地嘗試著搖醒他。
那王仲琦雖然一腳踢中了霍不同,但此時左後腰間卻開始隱隱作痛起來,想來該是在那一團混亂中,還是不知怎麼地讓霍不同給傷了。他越覺疼痛,不由得氣憤難消,走到霍不同身畔,怒道:「居然敢偷襲我。」驟起一腳,將他踢翻了過去左元敏忽然二話不說,一把抱住王仲琦的小腿,張口便往小腿肚肉上咬去。王仲琦驚覺,小腿一屈一伸,將他小小的身子甩了開去,罵道:「小鬼,作死嗎?」但見左元敏的身子飛出在半空中,轉了幾個圈,摔在兩三丈外。
那左夫人驚呼一聲,連忙上前探視,但見左元敏雖然跌得渾身是傷,但都是皮外傷,並沒什麼大礙,便恨恨地與王仲琦說道:「你們兩個,到底想怎麼樣?」
王仲琦道:「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左平熙的妻兒,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怎麼可以活過來呢?不過我大哥大發慈悲,打算留一條生路給你們娘兒兩。先抓你們回去,等候發落。」左夫人緊緊地摟著兒子,說道:「回去?去哪兒?我們什麼地方也不去。」王仲琦笑道:「事到如今,還由得了你嗎?」
王伯琮道:「跟他們說那麼多作什麼?快把東西拿了,我們就走了。」王仲琦道:「是。」走到左平翰身畔,俯身便去拿那個木盒匣子。王伯琮則走到左夫人跟前,說道:「左夫人,咱們走吧!」左夫人道:「我說了,我們哪兒都不去。」王伯琮道:「若不是想你們兩個活生生地更有說服力,我也可以殺了你們兩個,只提頭回去交差,要不,我也可以只殺你,帶你兒子回去。只不過如此一來,你兒子一路上會受什麼零碎的苦頭,你這個做母親的,可照顧不到他了。」
左夫人臉色大變,厲聲道:「你敢?」語調雖然強悍,但是摟著兒子的手,卻忍不住微微發抖。王伯琮冷冷地道:「我兄弟倆一向膽大妄為慣了,有什麼不敢的?」
那王仲琦在一旁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忽然插嘴道:「大哥,這個娘兒們雖然年紀大了一些,但是比起一些庸脂俗粉,可是與眾不同,別有一番風味,就這麼殺了她,不免可惜。若是大哥不要,不如留給小弟吧?」
王伯琮轉過頭去,說道:「你怎麼拿個東西也要那麼久?此地不宜久留,快走了。」王仲琦道:「這個包袱上頭的結打死了,解不開。」王伯琮道:「整個拿過來不就得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老實。」王仲琦有點不耐煩,應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那王伯琮知道他這個弟弟做事,一向粗枝大葉地漫不經心,一雙眼睛便盯著,等他把東西拿了過來。卻見王仲琦才拎起包袱,忽然一個重心不穩,往前撲跌下去。
王伯琮才想說道:「又怎麼了?」但隨即感到不對,想自己的弟弟武功不弱,就算真的不慎失足跌倒,也能在瞬間馬上躍起。可是他這會兒撲倒,竟然直接以胸口著地,跌了個狗吃屎,照他這般摔法,豈不是要將鼻樑給碰斷了?王伯琮心中微微一驚,連忙撇下左元敏母子二人,上前一探究竟,口裡同時喊道:「仲琦,你沒事吧?」
王伯琮一連喊了兩聲,王仲琦不僅沒有回答,就是身子連動也沒動一下。王伯琮覺得大事不妙,不由心跳加速,走近蹲下,雙手扶住弟弟的肩頭,動手將他的身子翻了過來。但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只見王仲琦的上半身是翻了過來了,下半身卻還維持原樣趴著,接著不知該說是腰間還是小腹間,頓時鮮血狂湧,把一身衣衫與黃土草地都染紅了。
王伯琮的眼淚一下子掉了出來。那左夫人見了,差點沒昏過去,驚呼一聲,雙手趕緊摟了左元敏在懷裡,緊閉著眼睛不敢看。耳裡只聽得王伯琮大喊:「是誰?
快給我出來!暗箭傷人算什麼英雄好漢?有種的連我一塊兒殺了!要不然讓我找上你,我一定殺光你全家。快給我出來!難道你是沒用的陰險小人,只會在背地裡放冷箭嗎?」聲嘶力竭,用盡了自己所知的各種辱人言詞,盡可能地想要逼他出面。
那王伯琮這一陣哭喊,語多哽咽,悲憤莫名。嚷了半晌,四周無人答話,回頭又去瞧他忽然死去兄弟的面容,見他臉色平和,嘴角含笑,顯然死得十分突然,也毫無痛苦。亂哄哄的腦袋突然想道:「此人居然能無聲無息地要了我兄弟的命,武功絕非泛泛,按理我也不是他的對手。但這人之所以不敢出面,那是知道若是明刀明槍,恐怕不能勝我,唯有像偷襲我兄弟那般,才能殺我。所以我可得千萬小心,別讓他暗算了,要不然兄弟倆人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裡,還不知兇手是誰,傳了出去,我王家還要做人嗎?」
心情稍復,看著左氏母子,隨即又想:「如今我兄弟已死,敵人又躲在暗處,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再帶著這兩個人離開,為今之計,便是先完成任務,說不定還可以引出那個躲在暗處的鼠輩。」計議已定,沒忘了王仲琦尚未來得及拾起的包袱,伸出右足,將足尖伸進包袱底下,膝頭一屈,腳上包袱彷彿有了生命,突然躍起,輕輕巧巧地落入王伯琮的手心。
這東西到手,王伯琮隨即便要去料理了左氏母子,沒想到身子才動,背後忽然寒氣大盛,整個背脊頓時涼了半截。王伯琮心中一驚,暗道:「正主兒到了!」想來這個人既然衝著自己兄弟而來,定是與霍不同一夥的,左氏母子的安危也必定關心,於是將計就計,深吸一口氣,左足一點,身子如箭離弦,逕往左氏母子處竄去。
果然背後這股寒氣緊追不捨,而且速度之快,匪夷所思。王伯琮本想繞到左夫人背後,拿住她來當人肉盾牌,那便可說是立於不敗之地了。但這道又強又快的寒氣,卻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反應。只聽他大喝一聲,倏地轉過身去,右手五指虛拿,如撫琵琶,左手掌心向天,如托寶塔,使得便是他們王家祖傳的「摩雲手」裡的最後一式「撥雲見日」。此式以至陰克至陽,大柔馭大剛,專門抵禦不明的強勢攻擊,而且暗藏後招,可以伺機反噬,是攻守兼具,相當厲害的一招。
那王伯琮滿擬自己左右開弓,對方就算有兵刃在手,也非得響應不可。可是自己這一反身,前方空蕩蕩的,哪裡有什麼人?只有一道寒光迎面而來。王伯琮大吃一驚,心想:「這是什麼東西,居然能發出這等寒氣?」他原本後背感覺到的寒氣,威力非常,心中已有「是個練陰寒內勁的高手」朝著自己奔來的主觀意識,所以還以一招「撥雲見日」,對方就是有三頭六臂,那也是非回招抵擋不可。
可是這會兒眼前根本沒人,迎面而來的只是一個巨大的「暗器」,哪裡在乎他暗藏的什麼前招後招,實招虛招?只見那物來得飛快,王伯琮的腦筋沒時間多想這是個什麼東西,反正是個死物,左右手仍是一招「撥雲見日」向前按出,便打算將它拍落。
只見那寒光撲來,王伯琮右手兜去,時機方位,無不恰到好處,但卻反而聽到王伯琮大叫一聲:「不好!」同時上半身急忙往後一仰。那道寒光從他左肩上掠過,落到五六丈外的草地上。
左夫人忍不住好奇張開眼睛來看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只見那王伯琮瞪著一雙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瞧著自己的右手。左夫人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只見他右手掌上該有的五根手指頭去了四根,傷口處不住流出鮮血,狀態一樣嚇人,卻不知自己剛剛才從鬼門關前走過一遭。
那王伯琮伸出左手拉住右肩,順勢撕下右手的袖子,牢牢地纏在左手掌上,一面目不轉睛地瞧著前方。左夫人這時才發現前方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那人渾身是血,身子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一命嗚呼的樣子。但是王伯琮好像不敢輕視,雖然又驚又怒,氣得全身發抖,但還是耐住了性子,只是緊緊地盯著他。
過了半晌,王伯琮終於先開口道:「沒想到你居然還會裝死,我倒還真低估了你。」那人道:「你們兄弟倆個一路跟著我,是自己的意思呢?還是盟主的意思?」
王伯琮道:「你找到了東西,卻不交給盟主,還偷偷地帶到這個地方來,想交給你哥哥的後人嗎?還好盟主明見萬里,洞燭先機,要我們兩個跟來,否則豈不是要讓你得逞了?」那人乾笑一聲,有氣無力地說道:「要是盟主知道這東西在你手上得而復失,你說,會有什麼後果?」
原來這個渾身是傷的人,便是左平翰。他與霍不同未見面就打,最後還挨了一刀,雖說在刀鋒入體之際,憑著修為,胸口硬是回縮了寸許,但是胸口開了一道六七寸的口子,深逾三分,就算一時不便就死,窮鄉僻壤無法延醫救治,再加上背上的傷,畢竟還是凶多吉少。唯一遺憾是與對方交手數百回合,卻尚不知對方是誰,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於是才先詐死,說不定還能將仇家騙到身邊,再突發攻擊,拉來當墊背。
沒想到他那一腳讓霍不同受創頗重,反倒是將躲在屋中的一對母子給引了出來。
聽他們彼此之間的言談,左平翰確信了這對母子,便是自己此行所要尋找的大嫂與侄子,而剛剛與之性命相搏的人,居然是當時江湖傳言,義兄貪戀義弟妻子美色,最後劫走義弟妻兒的霍不同。
左平翰躺在地上,心情起伏不定,連連暗叫:「冤枉,冤枉!」這個霍不同的名字,自己是聽自己的兄長提過的,只是一直沒見過面。當時江湖既然人人如此傳說,自己這一趟前來尋找嫂侄,當然極有可能會碰上這號人物,怎麼剛剛就沒想到呢?自怨自艾之際,後悔莫名。左平翰在江湖上為人頗為硬氣,軟硬不吃,得罪了不少人,他也曾想過自己可能不得善終,但死則死矣,如今居然是這般死法,既是冤枉,又不甘心。
那時左平翰一時不知是要起來相認呢,還是要繼續裝死。若是繼續裝死,那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東西,就交不到侄子手上,失去了此行的意義,而若是自己此刻一動,只怕還來不及解釋,對方隨便補上一腳,就能立刻了結自己。到時弄假成真,東西一樣交不到侄子手上。
正自躊躇之際,忽然聽得遠處有人來到。原來他雖然外傷嚴重,內力卻沒絲毫折損,聽覺亦與平時無異。這時他一聽腳步聲,便知道是一路跟蹤他多時的王氏兄弟。他心知不妙,於是便偷偷動手去解開隨身帶來的那個包袱,取出木盒匣子裡的事物,壓在自己身體底下,然後再將木盒匣子放回去,將包袱打結紮好。那左元敏說他看到左平翰在動,就是這個時候。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左平翰也都知道,只是他受傷既重,除了繼續詐死,也幫不上什麼忙。後來王仲琦竟敢來到他身邊偷東西,左平翰如何能放過這個機會,趁著他開口說話,分心轉身之際,取出壓在身子下的東西,一招「四平八穩」從他的腰間斬去。那時王仲琦的身子正好擋在王伯琮與左平翰的中間,而左氏母子的注意力也在王伯琮身上,所以左平翰這一偷襲成功,立刻回原位躺好,手法巧妙,現場竟然無人知曉。也是左平翰手上的東西太過厲害,王仲琦一直到死前,都還不知自己幾乎已被斬成兩截,還走了幾步路,這才向前撲倒。
這樣的結果,固然讓王伯琮與左氏母子一時驚駭莫名,就是左平翰也是頗為吃驚,雖然一顆心卜通卜通劇烈地跳著,但他卻搞不清楚到底自己是驚訝還是興奮,總之他暗暗地將右手挨近身旁,蓄勢待發,就等王伯琮也走過來,然後準備依法炮製。
只是王伯琮才親眼見到弟弟死於非命,不僅不知敵人是誰,就連對方的長相也沒見到,自己的行動當然要格外小心。所以左平翰雖然同樣抓准王伯琮回頭的時機進襲,但是王伯琮也是繃緊著神經,就等著他偷襲,一覺背後有異,立刻發足前奔。
那左平翰一擊不中,根本無力再追,右手一抬,便將手中事物使勁朝王伯琮背後擲出。王伯琮不知厲害,勉強接招,結果賠上了右手。
王伯琮見左平翰渾身是血,身子搖搖欲墜,心想:「他身受重傷是實,在這邊跟我亂說一通,只是想嚇走我。」便道:「什麼失而復得?當真胡說八道!」
左平翰說道:「剛剛削去你手指的,就是那個東西。」王伯翰一驚,道:「當真?」忍不住回頭去瞧那事物掉落之處。那左平翰正是要他回頭,趁此一隙,矮身向前,兩臂一伸,從王伯琮的脅下穿過,右手上抬,拇指扣住了他的「大椎穴」,左手往前盡伸,反手扼住了他的喉間,口裡同時喊道:「大嫂……你是大嫂吧?我是平翰,是平熙的堂弟。我帶來的那把單刀,是平熙生前所有,趕快……趕快去撿起來,帶著元敏侄兒快走,我……我快撐不住了……」
那左夫人大驚,說道:「小……小叔,你說什麼?什麼平熙的單刀……」左平翰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那刀……刀與平熙的死有……有關,別……問了,快……拿了快走……」左平翰忍著胸腹疼痛,要勉強扣住王伯琮已是困難重重了,這時又開口說話,手上更加乏力,但覺全身筋骨吱吱嘎嘎地亂響,彷彿隨時都有散開的可能。
那左夫人微一遲疑,這才牽著兒子的手,往剛剛那道寒光落下之處走去。可是左平翰所耗的力氣早已超越臨界,豈能容人這麼一點遲疑。只聽得王伯琮大喝一聲,震開左平翰的束縛,「波」地一聲,一掌打在左夫人的背上,左夫人悶哼一聲,身子如斷線紙鳶,飛了出去。
左平翰一驚,不知哪來的力氣,跟著往前一撲,攔腰抱住了王伯琮,兩人重心不穩,滾倒在地。只是那王伯琮雖然橫腰被抱,上半身卻是自由的,轉過身來,提起左掌,便要往左平翰的右耳拍去,口裡說道:「你斷我右掌,我就斷你頭顱!」
左平翰深知凶險,但又不願鬆手,一咬牙,反而將臉面往王伯琮的上臂迎去。那王伯琮原本打算一掌將左平翰的頸骨震斷,可是左平翰不避反迎,自己躺在地上,手臂無法後縮,以致這一掌是碰到了左平翰,不過卻是用臂彎,威力大打折扣。
但左平翰受到這一擊,仍是眼前一黑,頭痛欲裂,他心中著急,哪裡還管得了管不了江湖規矩,張口便往王伯琮的上臂內側咬落。那王伯琮吃痛,左手五指彎來,便去扯他的頭髮。只是這不扯還好,一扯之下,左平翰嘴上用力越劇,頓時痛得他殺豬般大叫,右手下意識地來推左平翰。卻忘了自己的右手掌去了一半,傷勢嚴重,這一用力,傷口崩裂,鮮血迸流不說,陣陣劇痛隨之而來,縱令他聲嘶力竭地狂叫,也絲毫不能減輕身上苦痛煎熬的萬一。
兩個人就這麼一個死命地摟著咬著不放,一個痛苦地扯著推著不休,一時僵持不下。這其中除了左平翰的喘息聲與王伯琮的哀嚎聲外,還夾雜著左元敏伏在母親身上的哭喊聲,場面極度混亂。也合該王氏兄弟注定要將性命陪給左平翰與霍不同,那霍不同此時忽然朝著王伯琮身邊爬了過來,手上還拖了那把左平翰的雨傘。
那霍不同一寸一寸地挨近,王伯琮便一寸一寸地往鬼門關靠去,只見他斯條慢理地將傘柄橫過王伯琮的脖子,然後兩手按住兩端,使盡吃奶的力氣往下壓。那王伯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霍不同的一舉一動,卻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但覺脖子緊扼,張大了嘴巴,叫不出聲音,也沒空出聲,只是極力地想多吸幾口這花花世界的新鮮空氣,但很快的,胸膛裡進氣越來越少,天色也逐漸變黑,幾番抽搐,終於鬆開抓著左平翰後腦頭髮的手,終至一動也不動了。
那左平翰與霍不同合力扼死了王伯琮,心情逐漸放鬆,忽然對眼一抬,四目相交,兩人都愣了一愣。霍不同想起自己不分青紅皂白,糊里糊塗地抓著一個人猛打,以致有今日之禍,除了感到冤枉,還覺得對不起左平翰,甚至是已死了的左平熙。
想起自己這十年來的隱姓埋名,四處奔波,到頭來竟是如此收場,霎時百感交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這麼對望,也不知過了多久,霍不同忽然靈台清明,若有所悟地對左平翰笑了一笑。左平翰的心情本當比霍不同複雜上百倍,但見到霍不同此時的笑容,不知為何,也跟著笑了一笑,半晌,霍不同腦袋一歪,一句話也沒說,竟自斷氣了。
左平翰見霍不同已死,也無話可說,同時亦感自己的元氣也正快速地消逝之中,便把握時辰道:「大嫂,你……你沒事吧?」那左夫人原本趴在地上,這時聽了他的聲音,忽然動了一動,勉強抬起頭來。那左元敏哭道:「娘,你覺得怎麼樣了?」
左平翰又問了一聲:「大嫂,我……我走不動啦,不能……不能過去看你,你……
你還好嗎?」左夫人打起精神,說道:「我……我……」一連說了幾個我,忽然「哇」地一聲,嘔了一口鮮血。
左平翰見她嘔的是鮮紅的血,知她內傷頗重,但此時不願讓她多擔這個心,只好裝作視而不見,深吸一口氣,續道:「小弟不成啦,我原本打算……打算將一身武藝,傳……傳給敏兒,如今……如今不成了。」歇了一歇,又道:「此地不宜久留,大嫂趕緊帶……帶著敏兒,拿著『寒月刀』快走,這把刀事關……事關重大,千萬可別……別丟了。這是有關……有關……」左夫人忽然搖頭道:「小叔別說了,我頭好暈,我……我記不起來……」
左平翰大驚,道:「千萬不可,我……我再不說,只怕來……來不及了……」
說到這來不及幾個字,忽然一口氣轉不過來,聲音跟著啞了。他急忙催動內勁,想要把這口氣轉過來,卻不知自己早已力不從心,「咕咚」一聲,倒了下去。
那左夫人驚叫:「小叔!小叔!」連喚了幾聲,左平翰此次是真的再也動不了了。左夫人忽然悲從中來,眼淚不住落下。左元敏在一旁瞧了,亦哭著道:「娘,霍伯伯死了,霍伯伯死了……」
左夫人心煩意亂,說道:「敏兒,這位是你堂叔,你跟他磕頭吧!」左元敏年紀雖小,但整件事情瞧下來,也明白左平翰不是惡人,但要他向這個素昧平生的人磕頭,不覺還是有些猶豫,不過他聽母親的話聽慣了,而母親既然這麼說了,自然不會錯才是,於是便磕了。
左夫人道:「娘覺得很累,想在這裡先休息一下,你去那邊的草叢中去找一把單刀,找到了,我們就走了。」那左元敏見過霍不同的鋼刀,所以對於刀的模樣倒不陌生,連聲答應,便自尋去。過了不久尋著了那柄單刀,左元敏身材矮小,只得用抱的將刀給抱了回來。
左夫人見左元敏抱著單刀直打哆嗦,問道:「你冷嗎?」左元敏道:「是,有點冷。」左夫人道:「那我們先收拾些衣服,再走吧。」左元敏道:「娘,我們要上哪兒去?」左夫人緩緩站起身來,望著北方的天際,悠然道:「娘也不知道……」——
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