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元敏一瞧,也不禁在心裡打了一個突。只見這個叫邊靖的,是個年約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但是臉色蠟黃,像是宿疾纏身,久年不得痊癒的樣子讓他看起來年紀更大。而比較令人吃驚的是,在他臉上有一道長約七八寸的刀疤,由左眉尾斜斜地貫過眼睛,然後一直延伸到嘴角,然後至下骸為止。雖然陳年的舊傷如今早已痊癒,但是傷口裡面的肌肉往外翻出,暗暗的淺紅色,與臉上其他黝黑的膚色成了強烈的對比。就像是一隻肥大的蜈蚣爬在臉上,與臉部肌肉合而為一,令人望而生畏。
至於那左眼被這一道刀疤貫過,顯然已經是瞎了,也許是因為處理傷口的關係,他左眼眼窩裡空蕩蕩的,如今也只是一團瞧不清楚的黑。
氣氛當場凝結了起來。現場的許多紫陽山門的人,並不清楚他們的邊右使為何長年戴著一副人皮面具,更少有人瞧過他的本來面目。而今答案揭曉,都垂首默然,不敢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左元敏只想:「當年這人傷得好重,可是居然還是叫他給活了過來。由此可見人對生命的韌性,有著極具未知的,待開發的潛藏力量。」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有人爆出了一聲忍耐不住的笑,這一聲笑有如引燃導火線的一點火花,隨即有人接著這一聲笑,也跟著笑了出來。這一下沒完梅了,頓時一個嘻嘻,一個哈哈,開始大笑了起來。不過現場倒只是這兩個人在笑,甭說,那便是蔣大千與於萬象了。
那邊靖的臉色原本就不好看,加上受過傷,有些表情已經很難自在的表達,於是就只見他的臉僵在那兒,彷彿什麼表情也沒有。而那些在現場的紫陽山門門人,有的對蔣於兩人的行為感到憤怒,而開始在一旁鼓譟,有的則是對邊靖產生懷疑,用著驚訝的眼神瞧著他。左元敏與封飛煙同感尷尬,不知蔣於兩人這麼大笑是什麼意思。
邊靖仍是不發一語,慢條斯理地將人皮面具戴了回去。
蔣大千終於忍耐不住,指著邊靖大笑道:「你還是趕緊戴起來的好,我們封姑娘讓你這麼一嚇,只怕三天不敢合眼睡覺!」於萬象亦大笑不止,說道:「你當初還說我們兄弟兩個是醜八怪,是怪胎,不論誰見了都要大呼倒楣,退避三舍。現在可好了,正所謂英雄出少年,老兄你後來居上,我們兄弟倆望塵莫及!」
那邊靖不慍不火,仍是一派冷冷地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以往我們雖然沒有什麼交情,卻也沒有什麼仇怨。而如今我邊靖既然在紫陽山重獲新生,早就打算死也要死在這裡,所以在掌門真人未做出裁奪之前,兩位還請留步。」
蔣大千道:「你一開始說你昨天死了什麼的,都還像是人說的話,可是說到後來,卻越來越不成話了。你老兄在紫陽山重獲新生,我們兄弟倆可沒有,你的掌門人差得動你,可請不了我。」邊靖道:「你這麼說,是連這麼一點面子,兩位是不打算給我了?」於萬象不以為然,道:「這可不是一點面子,是天大的面子了!」
邊靖道:「不談面子,那談裡子吧!你們兩個真的認為可以從我們面前走出去嗎?」蔣大千笑道:「說實在的,我還真的有一點手癢了……」說著摩拳擦掌,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於萬象見蔣大千彷彿有一點太過興奮,便道:「兄弟,你想打也不必這麼誇張吧?我讓你先上就是了。」蔣大千臉上微泛潮紅,兩手不斷地繼續摩拳擦掌,說道:「他媽的,我的手還真癢……」
於萬象與他朝夕相處,就是親兄弟也不過如此,此時聽他說話的語調與平時頗不相同,立刻警覺情況有異,搶到他的身邊,說道:「兄弟,你怎麼了?」蔣大千額上冷汗冒出,勉強說道:「哈……什麼……」聲音發顫,竟然連說笑也沒有心情了。
於萬象大吃一驚,見他兩隻手掌又紅又腫,反射性地伸出右手,想要一探究竟。
一旁的左元敏,忽然想起秦北辰曾中過柳輝烈的暗算,脫口說道:「碰不得!蔣前輩的手中毒了!」於萬象一愣,五根手指停在半空中,說道:「什麼?」
蔣大千將兩隻手負在背上,忍著痛楚說道:「左兄弟猜得沒錯,別碰我,哥哥我中毒了。」於萬象急道:「好端端的,怎麼會中毒呢?」蔣大千把頭一撇,恨恨地瞧向柳輝烈。
柳輝烈眉頭一舒,說道:「不錯,剛剛他在與我對掌的時候,中了我的獨門暗器『牛毛針』的毒,我這種暗器的毒性雖然不夠猛烈,但是時候久了,對身體也是會有影響的。像你現在只是用內力將毒氣逼在手掌上,不出一個時辰,你的雙手未來只能用『廢了』兩個字來形容。」
他剛剛在大廳中明知不敵,卻還是主動邀蔣大千對第二掌,原來就是要趁著對掌之際,將藏在掌心的牛毛針,不知不覺地刺入蔣大千的手心裡。那牛毛針細如牛毛,蔣大千被刺之初毫無知覺,那也就罷了,可是隨著時間過去,蔣大千卻始終談笑自若,像個沒事人一樣,柳輝烈暗暗吃驚,還以為蔣大千竟然百毒不侵。正在籌畫其他更好的辦法時,蔣大千這才終於毒發,牛毛針沒成了廢物,柳輝烈也才得以鬆一口氣。
於萬象將手一伸,喝道:「拿來!」柳輝烈道:「拿什麼來?」於萬象道:
「當然是解藥啦!」
柳輝烈指著他哈哈大笑,說道:「要是給你這麼一喝,就自動送上解藥,那我又為了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地下毒?」於萬象頓了一頓,說道:「那倒也沒錯。」
柳輝烈有點意外,心道:「沒想到你也有同意別人說法的時候。」正想奚落他幾句,忽然於萬象人影一閃,一隻大手已經抓到他的面前。柳輝烈大吃一驚,連忙伸手格擋。於萬象似乎早知道他會有這個反應,當下化爪為指,疾往他右乳下點去,便在此時,邊靖從旁攔來,「啪」地一聲,於萬象與邊靖各退出三步。
邊靖道:「於兄,憑你的功夫,想要從這裡逃出去,可能不是什麼難事,但是現在你兄弟中毒受傷了,光憑你一人想要從我們這裡搶到解藥,那卻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要嘛,你自已一個人夾著尾巴衝出去,要不就乖乖地待著,別輕舉妄動。」
於萬象雖然說話條理有些含混不清,但也不是個傻子,當然分辨得出當前的情勢。他既一擊未中,便知先機已失,忿忿說道:「我怎麼知道你們最後會不會給解藥?」
柳輝烈剛剛被他這麼一嚇,頗有些惱怒,說道:「這就不是你能夠控制的了,能不能拿到解藥,要看老子高興!」於萬象怒道:「去你的……」雙拳緊握,又想上前。這邊蔣大千卻早已抵受不住,不管適不適宜,就地盤膝而坐,運起功來。於萬象瞥眼見狀,反倒不敢隨便離開了,身子只是一動,隨即忍了下來,退到蔣大千身邊守護。
於萬象既已安分,邊靖與柳輝烈佔著優勢,以逸代勞,也就按兵不動。左元敏外面擔心蔣大千中毒的情況,裡面操心張瑤光的傷勢,卻被迫只能站在原地,端的焦躁難安,度日如年。忽地封飛煙雙手伸來,溫柔地攬住了他的左臂,左元敏心中一蕩,稍感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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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堂後聲音響起,有人群往前堂移動。左元敏往那方向瞧去,但見約有十來個人,簇擁著一個人朝這裡走來。邊靖迎向前去,垂首道:「一干人等都在堂前等候,請掌門真人移步。」被人群簇擁的那人淡淡地道:「好。」
左元敏心想:「原來這就是張瑤光的哥哥,紫陽山門的掌門人了。」仔細一瞧,但見那人身長七尺有餘,身穿深藍色粗布長掛,英氣勃勃,龍行虎步,頗有一派之尊的架勢,讓人不敢逼視。不過瞧得久了,左元敏又覺得他氣度雍容,武人威儀,書生文質,兼而有之,卻又讓人有一股親近之感。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左元敏也搞不清楚為何居然會同時存在他的腦海裡,不過有件事情他倒是記得清清楚楚:「蔣前輩說得對,光從外表看來,確實是瞧不清楚張紫陽究竟多少歲數了。」
張紫陽來到,柳輝烈與其他門眾同時躬身道:「掌門人好。」張紫陽點頭示意,隨即將目光投向左元敏四人,說道:「就是這些人將瑤光送回來的嗎?」鄭東陽從柳輝烈身後撥開人群,說道:「小的到達水簾洞的時候,除了堂主與小茶之外,就是他們四人在場。」
邊靖道:「那時你還看到了什麼?」鄭東陽道:「小的當時並未看到堂主,一路上張堂主也從未露面,所以堂主受傷的事情,是由小茶姑娘說的。」邊靖道:
「那歐陽昕又是怎麼受的傷?」
鄭東陽道:「那時歐陽昕為了張堂主的下落與小茶起了爭執,接著前面這位姓于的朋友,便出手制住了歐陽昕。啟稟掌門:歐陽昕當時不知張堂主確實受了傷,而之所以小心翼翼地不斷求證,那也是為了保護整個紫陽山門謹慎行事,還請掌門人從輕發落。」
那張紫陽尚未答話,他身後一個白衣書生搖著折扇走了出來,說道:「這個掌門人自有定奪,鄭兄弟放心。」鄭東陽鬆了一口氣,說道:「謝謝掌門真人,謝謝管左使。」那白衣書生道:「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鄭東陽應命,退出人群。
那白衣書生續道:「啟稟掌門,鄭東陽與小茶兩人的說法相符,看樣子問題確實是出在這四個人身上。」張紫陽道:「小茶呢?」白衣書生道:「我已經先令人將她打入地牢,等候發落。」
左元敏大吃一驚,出聲問道:「什麼?你們將小茶打入地牢?為什麼?」張紫陽眉頭一蹙,邊靖已搶在前頭說道:「你是誰?這裡輪得到你說話嗎?」左元敏大聲道:「現在輪到誰說話,不是看他這個人是誰,而是看這個人要說什麼。」
邊靖一愣,一時沒搞懂他是不是在說繞口令,那白衣書生微微一笑,說道:
「小兄弟說得不錯,好,那你要說什麼?」左元敏道:「小茶是無辜的,為什麼抓她入地牢?」白衣書生道:「她是紫陽山門的人,當然受紫陽山門門規的約束。現在她犯了門規,我們當然得依門規辦事。」柳輝烈插嘴道:「跟個小鬼說那麼多幹什麼?把他們通通抓起來就好了。」
封飛煙掄起拳頭,對柳輝烈怒目而視。左元敏不去理他,續道:「如果小茶是另外犯了門規,那我左元敏也插不上嘴。可是小茶如果是為了張堂主受傷的事情被關,那就跟我有關了。」白衣書生「哦」地一聲,不置可否。
左元敏見他態度漠然,正要再多舉證幾句,忽然眼前人影一晃,前方氣流亂動,左元敏連吃驚都來不及,一招「落葉飛花」便往前抓去。只聽得有人讚了一聲:
「好。」接著「唰」地一聲,又是接連搶攻。左元敏這才瞧清,原來那白衣書生收攏折扇當成兵器,用扇柄點劃揮捺,有點像是在半空中寫字的樣子。
左元敏一開始有點不知所以,可是見他每一筆劃的落點,都是自己身上的穴道,這才知道世上竟有這樣文謅謅的武功,不覺武海無涯,到處都充滿著驚奇。當下見招拆招,不久三十六招秋風飛葉手堪堪使完,左元敏迫不得已,只得變化前招應付。
那左元敏霎時間與白衣書生過了幾十招,封飛煙與於萬象在一旁見了,都同感驚訝。明明在兩個多月以前,左元敏還根本半點武功不懂,怎麼能在這麼短短的時間中,突然學成一手俐落的拳掌指法?而且根基頗具,像是苦練了兩三年一般。
不過兩人也在同時發現,左元敏會所的,也就是那僅僅地三十六招,三十六招一過,左元敏立刻陷入苦戰。封飛煙見白衣書生出手仍不改凌厲,喝道:「住手!」
使出烈火神拳,猱身向前。
那白衣書生哈哈一笑,說道:「兩位小朋友可都不簡單吶!」兩掌推去,同時與左封兩人對了一掌。
「啪」地一聲,左元敏與封飛煙各向後退開三步。只是封飛煙立刻拿樁定住身子,左元敏則是顛了一顛。
白衣書生道:「你的功夫在小一輩的來說,是還算可以,可是想傷紫陽山門的堂主,卻還沒那個能耐。就是你身旁的小姑娘,功力也還強你一些。」左元敏此時方知,原來這個白衣書生是試自己的功夫來著,當下頗不以為然地說道:「張堂主的傷勢,你真的清楚嗎?」
白衣書生「唰」地一聲甩開折扇,搖了幾搖,說道:「誰不知我們掌門真人,不論天文地理,還是醫藥卜筮,樣樣精通。小小的內傷,又豈能瞞過他的法眼。」
左元敏道:「既是如此,我想你們也不會小題大作,將小茶姑娘給打入地牢了。」
那白衣書生一愣,望了張紫陽一眼。張紫陽道:「小兄弟,你到底要說什麼?」
左元敏道:「張堂主的內傷相當嚴重,是吧?否則堂主也不會趁著還清醒之際,要我一定送她回紫陽山來,說她身上的傷,普天之下只有掌門人能救。可是看你們這麼大張旗鼓地跑來跟我們大聲嚷嚷,我猜想,張堂主身上的傷,掌門人是束手無策吧?」
柳輝烈喝道:「你這個小鬼胡說八道什麼?我們掌門真人會束手無策?你們幾個是死是活,就像幾隻螞蟻一樣,根本無關痛癢,少在那邊自抬身價了。」他與邊靖二人,奉命看守住左元敏四人,並不知道張瑤光的情況。他一邊說著,一邊瞧著白衣書生的眼色,說到後來,也知道情況有異,竟也不再那麼聲色俱厲了。
白衣書生向左元敏微微一笑,說道:「聽左兄弟這麼說,想必是另有高見了。」
左元敏搖頭道:「我不過是個毛頭小子,醫藥方面我是一竅不通,見識又淺,能有什麼高見?」
柳輝烈怒道:「臭小子,你是消遣我們來著!」左元敏道:「小的不敢。小的原本也與張堂主一樣,心想只要能回到紫陽山,那麼一切的難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是眼前的事情,又彷彿不是如此順利。我想,掌門人既然精通醫理,武功又高,照理說是沒有什麼病症,可以難倒他的。而此刻之所以束手無策……不,也許不是束手無策,而是不知該如何下手,因為掌門人心中所難以理解的,是張堂主的病因吧?」
白衣書生「啪」地一聲,將手中折扇收攏在另一手手心當中,回頭瞧了一下張紫陽。左元敏瞧他這一個動作,便知自己猜對了,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原來他心想:若是純粹的掌力震傷,那依蔣於二人的能耐,也足夠予以治療了。而現在的情況之所以弄得這麼複雜,都是因為自己妄用太陰心經裡的療傷篇,再加上自己一時疏忽所致。否則蔣於二人也不會在治療張瑤光內傷時,對於所應當施予的方法產生歧異,結果鬧得不可收拾。
左元敏這番猜測中的,那便表示張紫陽還有機會可以救張瑤光,所以暗暗鬆了一口氣。至於張紫陽這邊也是如此,在聽到左元敏說完這話,心中希望重燃,白衣書生也才會有此反應。
張紫陽向白衣書生說道:「請這位小兄弟到會真殿上一敘。」說罷,轉身便走。
左元敏大喊:「掌門人請留步!」柳輝烈道:「姓左的,你可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話雖如此,那張紫陽還是停下了腳步。左元敏上前一步,說道:「這件事情與我的幾位朋友無關,還請掌門人先讓他們下山,左元敏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白衣書生道:「你這是在談條件?還是在威脅我們?」
左元敏道:「我不知該不該這麼說。管左使……是管左使吧?我們還在山下的時候,不是沒有選擇要不要上紫陽山來。張堂主受傷昏迷,我一個人無法將她送上山來,若不是蔣於兩位前輩,封姑娘,還有小茶,各位今天可能根本見不到堂主。」
白衣書生道:「這麼說來,我們還得感謝你們囉?」左元敏道:「左元敏不是想要邀功,但蔣於兩位前輩確實是張堂主的救命恩人,結果上山之後,前後不過是幾刻鐘的時間,才喝了幾杯酒,就中了柳長老的毒手。如果紫陽山門這麼對付他的朋友,他的恩人,那我實在不曉得,我要是真的跟著掌門人進去那個什麼『會真殿』之後,還有沒有命可以出來。」
張紫陽問道:「柳長老,這位老先生身上中了什麼毒?」柳輝烈道:「是我的牛毛針。」張紫陽道:「把解藥給他,打發他們兩個下山。」柳輝烈趕緊說道:
「掌門真人,這兩個老頭不是普通人物。」張紫陽淡淡地道:「那又怎麼樣?」
柳輝烈碰了一個軟釘子,覺得老大沒趣,悻悻地將解藥拿給身旁的一個人,讓他去交給於萬象。於萬象想那張紫陽盛名在外,沒有必要在他門面前裝神弄鬼,於是便將解藥遞給蔣大千,讓他趕緊吞了下去,過了一會兒見無其他異狀,便將他攙了起來。
柳輝烈道:「來人啊,讓一條路,給這兩位老前輩走。」左於敏道:「封姑娘,你也跟著先走吧。」封飛煙才道:「不……」柳輝烈幾乎也同時說道:「不行!這姓左的小子說話不知有幾分可信,饒過兩個老頭已經是掌門人胸襟寬大了,要是再讓封俊傑的小妞離開,那這小子就是胡說八道,也沒人制得住他了。」
白衣書生奇道:「這個小姑娘是封俊傑的女兒?」封飛煙昂然道:「不錯,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封飛煙便是。想我爹在江湖上,乃是個響噹噹的英雄豪傑,朋友有難,素來都兩肋插刀,見義勇為。爹爹平日教誨,飛煙絕不敢忘。別說你們這些凶神惡煞不讓我下山,就是突然反悔要趕我下去,姑娘我還不願意哩!」
白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好,封姑娘快人快語,爽快!」柳輝烈才不管封飛煙說什麼,說道:「來人!送兩位前輩出去!」
那於萬象原本因為蔣大千中毒,無心開口說話,這會兒解藥既已到手,心情放鬆,腦中便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便道:「這封姑娘不走,我於萬象也不走,這個朋友有難,我不僅兩肋插刀,就是兩股,兩肱,兩肩,也通通可以插刀,我這個人最夠朋友了。」
左元敏道:「於前輩,你如果真的夠朋友,那就應該先幫忙將蔣前輩帶下山,找個地方好好靜養。你看蔣前輩他,都快站不直身子了。」於萬象臉色微變,道:
「是啊,若是他從此站不直身子,那我下半輩子可就難過死了。」幾十年的深厚友情,溢於言表。
那蔣大千忽道:「放你的狗臭屁!區區這麼……這麼一丁點兒毒,就想讓我…
…讓我一輩子站不起來,趁……趁早別發你的清秋大夢!」柳輝烈想那解藥不過入腹一會兒,蔣大千居然已經能夠開口說話,不禁也對他的內功造詣暗暗歎服。
於萬象這會兒卻一反常態地沒有跟他繼續鬥嘴下去,頗為高興地道:「你能說話啦,真是太好了,我才在想,要是這下山的路上,你不能開口說話,那我豈不悶死了。」蔣大千道:「你……你還真的想下山嗎?我們這麼……這麼一走,讓兩個小朋友救了一命的事情,豈不是……不是從此人盡皆知?將兩個小朋友留在山上,塞北雙傑獨自逃命,嘿嘿……要是傳了出去,那可是……可是比死還不如……」
於萬象道:「我原本也覺得如此,但顧慮著你的傷勢,正左右為難……」蔣大千道:「放屁,我有什麼傷勢……」掙扎著要脫離於萬象的攙扶,才走了兩步,腳下一浮,差些跌跤,還是於萬象眼明手快,一個箭步向前攙住。
左元敏道:「兩位前輩,都是小左不好,當時不該拖你們兩個下水,還累得蔣前輩中毒受傷。你們還是趕緊下山去吧,別忘了山下還有人欠著你們的賭債未清呢。」
那蔣於二人只是嘴硬,倒也不是全然的不明事理,知道狀況危急,只靠於萬象一人,那是絕對討不了好去。再經過這麼一提點,知道左元敏說的是封俊傑,於是便道:「你們兩個小心在意,我們一定還會再回來的。」左元敏知道他們會意,說道:「我知道了。」
邊靖插嘴道:「到時再恭候兩位大駕。」於萬象道:「邊靖,不管你名聲多壞,在江湖上也算是個人物,仗勢欺負兩個小朋友,我想你是不屑做的。就不知其他人,是不是專門欺負弱小的鼠輩了。」邊靖道:「這個你儘管放心,在紫陽山上,是非黑白總還是有得分的,否則如何帶領成千上萬的手下做事?紫陽山又如何能與少林、丐幫平起平坐呢?」
於萬象哈哈一笑,說道:「原來你們還打算向少林、丐幫看齊呢!失敬,失敬!」
說著一拱手,拉著蔣大千身形一閃,從人群中倏地穿過。待得眾人回頭去尋,兩人卻早已失去了蹤跡,場上眾人人人面面相覷,議論紛紛。
蔣於二人既已離開,邊靖與柳輝烈便讓手下各自散去。另外又派人下山,告知所有目前尚在外搜尋張瑤光的各堂堂主,張瑤光已經回到紫陽山的消息,要他們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去。
當下便由白衣書生領著左封二人往會真殿移動,後頭跟著邊靖與柳輝烈。那張紫陽忽道:「管左使,讓人去提小茶出來。」白衣書生叫來從人,分頭下去辦事。
一行人走了一會兒,那封飛煙見前後左右都是紫陽山門的高手,想要趁隙遁逃的機會根本沒有,於是將嘴湊近左元敏的耳朵,細聲道:「我看我們是逃不了啦,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左元敏亦低聲道:「我沒說要逃啊,我真的是要跟掌門人說明一切真相。」
封飛煙驚道:「你說什麼?有什麼真相?」左元敏道:「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情跟你無關,等我將一切情形跟掌門人說清楚,他們就會明白你是無辜牽連的。他們到時也許不會真的放你走,不過最少性命無虞。蔣於他們兩位前輩下山,會去找你爹來救你的。反正最重要的是你得沉得住氣,不要和他們正面衝突。」
言談間,眾人穿過幾處守衛門卒的哨站,來到一處大殿前。左元敏見這殿堂古意盎然,頗有些年代的感覺,忍不住四處張望。那白衣書生道:「這是我紫陽山門發跡的地方,也是我門的中樞所在。」
眾人進了大堂,便往右邊的一個偏門走去。那門後是一處天井,佈置著些簡單的花園造景。左元敏跟著穿過幾處迴廊、拱門,最後來到了一排房舍前面。但見張紫陽走近中間的那扇房門,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左元敏隨後跟進,才發現屋內擺了一張牙床,其他如桌椅鏡台一應俱全,床邊站了兩個小丫鬟。張紫陽掀開床幃,在床沿邊側身坐下。左元敏探頭見到床上躺了一個人,再仔細一瞧,卻不是張瑤光是誰?原來張紫陽既將小茶打入地牢,張瑤光在月華堂裡就沒有親近的人可以伺候她了,所以張紫陽便將他接了過來,好就近照顧。
張紫陽在床沿側身坐定後,便伸手去探張瑤光腕上的脈搏,好一會兒不發一語,氣氛顯得相當凝重。再加上張紫陽雙目緊閉,有好幾次,左元敏甚至懷疑張紫陽是不是睡著了。
又過了半晌,門外腳步聲響,衝進來一個人。那人進門一看到張紫陽,立刻撲上前去跪在地上,磕頭哭道:「掌門真人!這件事情小茶是真的不知道,小茶不是叛徒。若是小姐真的有什麼意外的話,那小茶也不想活了。可是絕對不是掌門真人想的那樣。求求掌門真人,讓小茶回來照顧小姐吧……」說罷泣不成聲,連旁邊站著誰,也是渾然不覺。
左元敏見小茶傷心如此,心中甚感愧疚,又見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不知吃了幾頓苦頭,不覺義憤填膺起來,說道:「掌門真人,你們這般對付一個小姑娘,還算得上是男子漢嗎?」
那張紫陽與小茶同時抬頭瞧著他。小茶拭淚道:「左公子,你們……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同時門邊柳輝烈則喝道:「臭小子,你管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吧。」
封飛煙在一旁也覺得看不過去,說道:「你們遇到問題沒法子解決,就會折磨一個小女孩,還想成什麼大事?妄想要跟少林、丐幫平起平坐,我看你們這輩子是休想!」
柳輝烈大怒,戟指喝道:「你說什麼?」。張紫陽道:「好了,好了,你們都先下去吧!讓瑤光安靜一下。」邊靖道:「可是這小子很有些古怪……」張紫陽道:「沒什麼好可是的,這裡又沒有別人,難道我還會讓這兩個小朋友吃了?」邊靖道:「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張紫陽道:「我知道你們是好意,但是人前的功夫我可都是做足了。接下來的事情,我自己知道怎麼處理。」白衣書生道:「邊右使的意思是,這兩位小朋友是敵是友,現在還很難說……」張紫陽道:「事關瑤光的安危,我不會拿她的生命開玩笑的。你們還是先出去吧!」
柳輝烈還要再說話,那白衣書生伸手示意攔阻,說道:「既然掌門人已有打算,屬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還請掌門人早些休息,以全門上下六千餘眾為念。」張紫陽道:「知道了。」邊靖與白衣書生同時拜道:「屬下告退!」那柳輝烈就是還有意見,此刻也不便說了,跟著拜退。張紫陽將手一擺,三人退出門外。張紫陽忽然又道:「對了,樊長老要是回來的話,請他到會真殿來一趟。」白衣書生道:
「屬下遵命。」將門帶上。
左元敏聽他們這番主上與從下之間的對話,頗有些耐人尋味,但自己畢竟是局外人,就是有滿腹疑竇也不好開口,於是便只是靜靜地待在原地,以不變應萬變。
一會兒,張紫陽才道:「小茶,你起來吧。」
小茶不知所以,不敢貿然起身,仍是磕頭道:「求掌門真人開恩,小茶真的是被冤枉的!請讓小茶繼續伺候小姐吧!」張紫陽道:「你老是跪在地上,又怎麼伺候小姐呢?」言下之意,是答應了小茶的請求。
小茶一愣,迷惘的臉上寫著不敢置信幾個字。想自己自從含冤被捕以來,這幾句話不知說了多少次,根本沒人相信,沒想到以為是全紫陽山最難搞的掌門人居然相信了。自己所蒙受的冤枉,就這麼輕易地得到洗雪,小茶一下子又是感激,又是懷疑,既是高興,且又害怕,連謝謝掌門都忘了要說,戰戰兢兢地要爬起身來。
也不知是跪得久了,還是受了什麼折磨,小茶才站定,兩腿忽地發顫,往前跪了下去,封飛煙見狀連忙上去攙著,才免得她跌跤。
張紫陽道:「聽柳長老說,你就是封俊傑的女兒嗎?」封飛煙自決定陪左元敏留在紫陽山的那一刻起,早將一條小命豁出去了。應道:「沒錯,不知張掌門有何指教?」
張紫陽道:「哪裡,久仰令尊大名,早想見他一面,只可惜我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沒法子分身下山。不過今天得見他的女公子,倒也算是聊慰吾願。
古人說:」虎父無犬子『,實在是半點不錯。「封飛煙原本以為自己一承認是封俊傑的女兒,這張紫陽就要馬上出手教訓自己,一洩滿腔對父親處處與紫陽山作對的怒氣,全身上下外弛內張,早已做好一拼的準備。沒想到這張紫陽一上來,就來個先禮後兵,封飛煙一愣,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那小茶聽出封飛煙的口氣不善,便道:「掌門真人,小姐的傷勢究竟如何了?」用以轉移眾人的注意力。
張紫陽歎了一口氣,說道:「她的傷勢古怪,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小茶驚訝道:「怎麼會呢?」
張紫陽摒去房間內其他的小丫鬟,說道:「這裡有小茶就行了,你們先下去吧!」
小丫鬟們一一奉命告退,房內只留下躺臥在床上的張瑤光、張紫陽、小茶,與左封二人。
那張紫陽續道:「各位覺得我的舉動很奇怪嗎?我想也是的,包括小茶在內,你們是不是都認為,身為紫陽山門的掌門,若不是一個凶狠殘忍,毫無人性的大魔頭,最少也是一個威嚴冷酷,寡言薄情的權勢掌控者吧……唉,我原本也應該是要這樣的,但是瑤光傷得這麼重,忽然間我一切都看得淡了。左兄弟,我這麼說不是要你的同情,我只希望你能明白,若說有罪過的話,該承擔的是我,我妹妹是無辜的,她不該受這種罪。」
左元敏忽地雙膝著地,向張紫陽跪拜道:「張掌門,你這是說:」冤有頭,債有主。『自己的罪過,不該由他人替代承擔,是嗎?「張紫陽不知他為何跪地,說道:」不錯,所以我希望知道一切有關於瑤光傷勢的起因來源,還是其他的旁枝末節,總之是越詳細越好。「
左元敏再拜道:「張掌門,此事只與我左元敏一人有關,小茶姑娘、封姑娘,她們兩個都被我蒙在鼓裡,對此事一無所悉,此點希望掌門能夠明白。」張紫陽頗有不快,說道:「從剛剛起,你就一直要為同伴脫罪,替旁人撇清關係,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故意要扛起所有罪衍?你老實跟我說了,難道我還不能分辨事實不成?」
左元敏道:「我的朋友們如此信任我,我又豈能誤了他們?封姑娘更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在我的手上,我若是不能保得她平安,我寧願跟他一塊死在這裡。」
張紫陽道:「好,我答應你,不管你說什麼,我總之不傷害封姑娘便是。」左元敏喜道:「多謝張掌門!」封飛煙先是見他突然下跪,接著聽他越說越離譜,一顆心也跟著七上八下起來,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左元敏不去理她,立刻接著說道:「張堂主的傷勢,其實都是因為左元敏而引起的。」於是便將自己如何與張瑤光相遇,怎麼幫助張瑤光逃出東雙奇與南三絕的圍攻,後來又怎麼幫她療傷,結果卻害得他傷勢加重的事情,鉅細靡遺地詳述一遍。
只在因為自己思念雲夢而分心的關係,害得張瑤光走火入魔的情節上,稍加更動為自己學藝不精。至於後來蔣於二人耗費內力為張瑤光療傷的事情,他也光挑好的說,免得又將蔣於二人拖下水。
最後左元敏說道:「我本來應該自己負起責任,單獨送張堂主回紫陽山門請罪,只是左元敏武藝低微,只怕耽誤了張堂主延醫的時機,所以不得不請這幾位朋友幫忙。因此嚴格說來,我這幾位朋友非旦不該受到貴門如同人質般的對待,就是以一般江湖朋友接待,都還算是有虧禮數。
「至於我左元敏,一人做事一人當。想當日堂主破例接見,把我當成了朋友,又同意釋放封姑娘,賣給了我多麼大的一個人情啊,沒想到我不但不能幫她平安脫險,最後還連累她受到更大的傷害。左元敏甘心上門請罪,敬請掌門真人降罪責罰!」
說著,又磕了一個頭。
封飛煙大叫:「胡說八道,你一番奔波,也還不是為了救她?天底下哪有做媒人還包生兒子的呀?幹什麼老是說自己有錯,要說真的罪魁禍首,那也是……那也是……」
張紫陽臉色鐵青,接口道:「不錯,說到罪魁禍首,那也是東雙奇與南三絕惹出來的,是不是?封姑娘?」
左元敏大驚,他就怕張紫陽做這樣的歸咎,自己好不容易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沒想到封飛煙無意的幾句話,就讓一番心血付諸東流。他立刻說道:
「不,不,不是這樣的,張掌門。今天要不是秦氏父子,張堂主也不必下山犯險了。」
張紫陽冷笑道:「那秦氏父子又是為何要見瑤光?還不是因為他們抓到了封姑娘?」左元敏急忙道:「掌門,你這是倒果為因……」張紫陽將手一擺,說道:
「所以我說,這樣的推究一點意義也沒有。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如何救得瑤光的性命。左元敏,剛剛之前,你言之鑿鑿,說得慷慨激昂,要求這個,請求那個,讓我以為你真的知道些重要的事情。如今看來,你不過是為了彌補你對朋友的虧欠,將一切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卻將我騙得團團轉,你未免也太小看我張某人了吧。」
左元敏聽了,頓時出了一身冷汗,萬萬想不到自己毫無私心的表現,卻可以招來完全不同的評價。連忙說道:「掌門人的心情,左元敏可以體會。但是請掌門人再仔細想一想,我有必要為了成就一己之名,巴巴地趕上紫陽山來,就是為了求得一死嗎?」
張紫陽道:「也許你覺得以一命抵一命,可以讓你好過一點。但是對我來說,瑤光的平安比什麼都重要,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很難說我接著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左元敏道:「難道我剛剛的說明,對張姑娘的傷勢,一點幫助也沒有嗎?」
張紫陽沉吟半晌,招來小茶到床邊就近照顧張瑤光。然後走到門邊,推開房門,示意左元敏到門外。左元敏會意,跟著張紫陽走出屋子,來到一處迴廊轉角旁停了下來。張紫陽兩眼看著前方,說道:「瑤光現在的狀況,已經不是一般的內傷可以形容了。首先她先是被震傷了手少陰心經,傷勢雖然不輕,但是並不難治。接著應該就如同你說的,你幫她疏通經絡,協助自療,然後一不小心走火入魔,傷入五臟六腑。其實這也還罷了,然後那兩個夾雜不清的老傢伙,又為瑤光耗費內力,說是好心,結果越弄越糟。」
頓了一頓,又道:「現在問題的癥結是,瑤光體內的心火腎水,實則太實,虛則過虛,不管是用洩實還是補虛的方式,都相當的危險,一不小心瑤光只怕就要去見閻王了。」又列舉了一些矛盾的為難之處,說法都與當時蔣於二人的看法類似。
只不過那時蔣於二人明知凶險,依舊是二話不說立刻動手,而張紫陽所要面對的情況,還要加上那兩個活寶搗蛋的後果。
左元敏聽到張紫陽提到「閻王」兩字,忽然想起夏侯如意所說過的「人間閻王」
淳於中來,便道:「不之掌門是否聽過人間閻王淳於中的名頭?」張紫陽道:「此人的名聲我也聽過,想來他的醫術高明,必有過人之處。只是此節我也已經考慮過了,那個淳於中以名門正派自居,是不可能會接受我妹妹這個病人的。」
左元敏道:「古來醫者父母心,所謂懸壺濟世,豈有拒絕病人的道理?」張紫陽道:「這點你可從他的外號去想。」左元敏隨口道:「閻王要人三更死,從不留人到五更?」張紫陽道:「不錯,閻王既判生,也判死。他要是認為你該死,你就是該死之人,這生死簿可是在他的手上。」左元敏點了點頭。
張紫陽續道:「關於這一點,還有另外一個人也給過我意見。那個作書生打扮的管左使,你見過了。他名叫管竹生,上紫陽山之前,也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他曾經與淳於中有過過節,據他說,淳於中現在走路一跛一拐的,就是他的傑作。」
左元敏忍不住「啊」地一聲輕呼,知道淳於中本身既是個神醫,卻沒能治好自己的跛腳,可見當時這個梁子可結大了。
張紫陽續道:「也不是說絕對不能去找淳於中,不過這只能列為最後的一條路。」
說著看了左元敏一眼,續又道:「還有什麼事情,是我該知道而不知道的嗎?」
左元敏見他這一望的眼神,發出一種異樣的光芒,利得像一把刀子般,讓人不敢逼視。心中知道,只要自己這一次的回答讓他不滿意,只怕便有立即的殺身之禍。
只是不知為何,明知眼前生死一瞬,但在左元敏的心中,卻有說不出的平靜,也許這是對張瑤光的虧欠吧?
左元敏只能做如此想,此外的,他也無暇細想了。
忽然間他想起谷中人在解說太陰心經「療傷篇」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過:「…
…這療傷篇的心法,需要配合太陰心經其他的運功法門,也就是說,本身太陰心經的內功越強,所能療傷的範圍也就越大。這太陰心經你不過練了各把月,只學會了十二經常脈的基本運功法門,至於奇經八脈則是一竅不通,所以這療傷篇也就有大半,對你來說根本派不上用場……」心想:「我雖未曾練過奇經八脈的內息,但是張掌門一定練過,我所無法應用的其他部分,張掌門未必就不會應用。」
又想:「雖然張掌門練的一定不是太陰心經,但是天下內功萬法歸宗,呼吸吐納,搬運周天的原理,絕對是大同小異,放諸四海皆准的,而就算最後終派不上用場,那也是大數使然,我也算是盡人事了。」於是便道:「張掌門,晚輩知道一種內功自療的法門,想讓張掌門作為參考。」
張紫陽挖苦他道:「就是你誤讓瑤光越傷越重的那一個法門嗎?」左元敏道:
「此法威力強大,晚輩只是因為初學乍練,學藝不精,非是此法不行。」張紫陽道:「你練內功多久了?」左元敏道:「兩個多月。」張紫陽伸手去搭他的脈搏,過了一會兒,鬆手說道:「你的內功起碼已有兩年根基,但是卻又有十四五年的功力,這是怎麼一回事?」
左元敏大駭,心想:「他不過這麼一搭脈搏,居然能知道這麼多。」那授與晚輩內功的前輩,在一次機緣巧合中,將他十幾年的內力修為傳給了我。依他所言,晚輩今後只要練功一個月,就能抵上旁人練一年,直到這十幾年的功力盡為晚輩所用為止。「
張紫陽道:「不論此人是誰,他在江湖中一定頗有來頭。你將他所傳給你的內功心法轉告於我,難道不怕犯了欺師滅祖之罪嗎?」左元敏道:「這個無妨,因為這位前輩之所以傳授內功心法給我,只是為了我有恩於他。他也曾經言明,我們並不是師徒關係。況且我只是轉述其中的『療傷篇』,救人一命,想來這位前輩也不會反對。」
張紫陽心道:「這天底下的練武之人,莫不將自己獨門心法視如寶物,哪有另傳旁人,又不加以干涉的?」頗覺得奇怪,但還是說道:「既然如此,那便說來聽聽。」
左元敏道:「正是。」於是便將所知的太陰心經「療傷篇」裡所有內容,一字不漏,仔仔細細地默誦出來。
那張紫陽初聽時還不覺得怎麼樣,待聽到:「……腎水生氣,載負純陰,以陰留陽,以陰練陽,溫養無虧,氣而為精。故陰精之本也,不論正經奇脈,皆可以太陰、少陰、厥陰六脈窮究……」心中一驚,心想:「此心法奉純陰之氣為主,與一般道理不同,難道這便是失傳已久的『太陰心經』嗎?」未待左元敏念完,便插嘴道:「這心法是誰教你的?」
左元敏道:「晚輩不知,這位前輩不肯透露他的姓名。怎麼?掌門認為此法不妥嗎?」張紫陽續問道:「那你練功的時候,是否先從太陰兩脈入門?」左元敏回想起來,道:「確實如此。」
張紫陽謹慎過人,便道:「好,請你繼續往下念。」左元敏這才將未的部分念完,隨即問道:「這可對目前的狀況有所幫助嗎?」張紫陽一時心思紛亂,心中已經可以確定左元敏練的,的確是太陰心經無疑,只是此經為何重出江湖,教導左元敏練功的人是誰?他又有什麼目的?他一時之間,也考慮不了這麼許多,腦海中不斷盤旋的,就是張瑤光體內的各種內傷反應,與這療傷篇所敘述的部分,有無吻合之處。
他想著想著,原地來回踱步起來,遇有懷疑之處,便立即向左元敏求證原文,如此問了十來處,反覆思索之後,說道:「雖然此心法中,並沒有直接可以幫助瑤光的方法,不過我倒是因此有個另外的想法……你跟我來。」說著便回到屋內。吩咐小茶道:「讓人幫忙抬著小姐到我練功房去,同時讓管左使多派人來把守,就當做是我閉關的樣子,不准外人進來。」
小茶道:「我自去找人幫忙將小姐移過去,至於管左使,我還是請他過來,掌門直接下令給他吧。」張紫陽「嗯」地一聲,小茶應命而去。封飛煙拉過左元敏,偷偷地道:「有辦法了嗎?」左元敏不敢確定,只道:「好像有,希望管用。」
張紫陽便先領著兩人,走到殿後山腰邊上的一處石窟前。張紫陽指著石窟道:
「年前我本已打算在這裡幾天閉關修練九個月,沒想最近卻接二連三的碰到麻煩事,其他的也還罷了,瑤光受傷,我絕對不能置之不理,於是便耽擱下來了。這裡便是我練功閉關的地方。」說著,帶著兩人走進其中最大的一個石洞,但說是最大的一個石洞,卻也不過可讓三人同時並肩而行。左元敏但見這石壁上佈滿鑿痕,想是紫陽山門眾人,不知耗費多少人力,一鏟一鑿,才將這石洞給挖開來。
再往前進,拐過一個彎,但見面前豁然開朗,卻是到了一處天然的巖穴當中,幾脈日光從上照射下來,讓人忍不住抬頭往上看去。原來人工開鑿的,只是通道部分,為的是貫通山壁後面的這一處天然天井。這井深約二十來丈,上窄下闊,由下往上看,井口約只有拳頭大小,四邊到處都長了籐蔓與樹根,地下水由周圍山壁中滲出,順著樹根籐蔓,有的涓涓細流,有的靜靜點滴。山壁的另一邊挖了一個水塘,想當是用來接住這些地下水作為飲用的。
不久小茶領人抬著張瑤光來到。張紫陽安排讓她躺在一個鋪著草蓆的平台上,顯然這個平台就是張紫陽閉關時打坐休息的地方。除此之外,這個巖洞空空蕩蕩的,什麼東西也沒有。
那管竹生跟著來到。張紫陽囑咐道:「管左使,我將替瑤光治療內傷,最快七天,最遲四十九天。在我未出關之前,請你替我們把關,任何人不得我的號令,不得擅自入內。每日準備素菜乾糧,由小茶代為遞送,知道了嗎?」
管竹生頗有些吃驚,說道:「掌門難道打算用本身的內力為小姐治傷嗎?」張紫陽道:「沒錯,我想到了一個法子,對瑤光的傷勢應該有幫助。」管竹生道:
「可是那九龍殿的請柬……」張紫陽道:「他們也許來者不善,居心叵測,但既是先禮後兵,想他們也不會驟然輕舉妄動。」管竹生道:「話是不錯,但是不怕一萬,只怕……」
張紫陽道:「這件事情只要不洩漏出去,你覺得他們有多少把握呢?」管竹生知道張紫陽心意已決,便道:「屬下明白了。」張紫陽道:「邊右使那邊,還請左使傳達。」管竹生應諾,奉命而去。
張紫陽接著讓小茶到洞外待命,見一切就緒,便與左元敏開始解說道:「我心裡想的這個辦法是雙管齊下。就是由我來應付太陽、少陽、陽明諸脈,太陰、少陰與厥陰諸脈,則由你們兩個負責。」
左元敏忽然心想:「這與蔣於兩位前輩,同時兵分二路,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那兩位只是胡鬧,張掌門卻是有計劃的施行,可見就算是想法一樣,實際運作才是分出優劣高下的關鍵所在。」問道:「我們?」
張紫陽道:「不錯,是你和封姑娘兩個。瑤光她體內陽虛陰盛,我們雙管齊下,一吸一放,同時為她洩實補虛。我考慮到你們倆的功力較弱,所以讓你們兩人一組。
再說你練的是太陰心經,而封姑娘她練的,雖然是偏向陽剛一路的烈火拳,但她畢竟是個女子,所以你們輪流負責為瑤光洩去體內陰勁,是再適合也不過了。」
封飛煙聽了,正想說:「為什麼我要幫你?」一旁左元敏已經說道:「沒問題,我和封姑娘都願意幫忙。」
張紫陽點了點頭,又道:「這個方法我原也考慮過,但想來原理是如此,卻未曾有過過往的經驗或是別家之言支持這個想法,不過剛剛聽到你轉述太陰心經的療傷篇,其中『自發自體療傷』一言,令我印象深刻。依照此法,我已有把握在我們施術的同時,一邊也讓瑤光體內內息自動參與……」左元敏心中同時出現那段經文,接口道:「那就不是雙管齊下,而是三管齊下了。」張紫陽微笑道:「沒錯。除非……」
封飛煙道:「除非什麼?」張紫陽道:「除非左元敏跟我說的這段經文是騙我的,或者是他聽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假的了。」
左元敏道:「這點請張掌門放心,晚輩願以性命擔保。」張紫陽道:「若是不管用,你們確實得以性命來抵償。」
張紫陽說這話時面無表情,喜怒不形於色。封飛煙就是想要反駁幾句,也覺得沒有著力之處。就更別提一開始就將所有責任攬在身上,甚至早已有一命抵一命念頭的左元敏了。
當下便由張紫陽與兩人詳細解說,該如何與病人氣脈相連?又該如何發勁運功?
如何切脈導流?最後又如何將對方多餘的內息歸入自己體內消耗或貯存?等等未來可能遇到的問題,一一詳述完畢。左封兩人遇有不懂之處,當場詢問,張紫陽亦立即解說,毫無保留。
張紫陽所提出的這些方法,大多是他多年來在內丹研究上的精心結果,並揉合了太陰心經上,他前所未見,但理論上深知切實可行的部分。實是當今武林中,在內功修練與內息搬運一途上,最奧妙精深的成就造詣,左元敏與封飛煙得窺堂奧,對於自身的武道修練,無疑的獲益匪淺。尤其是左元敏,許多連谷中人也說不明白,解釋不清的太陰心經經文,張紫陽獨到的見解,可以說讓他頓時有魚入大海,瞎子睜眼的感覺。
左元敏又驚又喜,心想:「若依照張掌門所說,我體內目前積蓄的真氣,只消個把月的時間,就可以完全歸為己用,怎麼谷中人說我運功一個月只能抵一年,要全部利用完畢,得要一年多的時間?」耳裡只聽得張紫陽續道:「要用內功為人治療內傷,自己本身的內力就要夠強。還好現在這一關太陰心經已經替我解決了,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我剛剛跟你們說的運功法門,還是得多熟悉,務求滾瓜爛熟,毫不猶豫才好。眼下天色已晚,我會先替瑤光運氣熱身,你們兩個休息也好,暗中練習也罷,誰要是認為自己準備夠了,力氣足了,誰便先上來。」
左元敏如獲至寶,正是新鮮熱辣,當下毫不遲疑地盤坐練習。那封飛煙雖然不是自願想為張瑤光療傷,但她對於武功一途也相當醉心,一聽到有這般神奇的法門,也是迫不及待在一旁練了起來。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左元敏倏然驚覺,抬頭一望,天已大亮。轉頭過去瞧張瑤光,只見她背對著張紫陽,盤坐在封飛煙之前。張紫陽伸出兩掌抵住張瑤光的背部,封飛煙則是伸出兩掌,與張瑤光兩掌相交。
左元敏知道張紫陽這會兒,當是在張瑤光的神堂穴上,接濟她足太陽膀胱經諸穴,封飛煙則在少商穴上,對應疏導她手太陰肺經一脈中亂竄的內息。想來兩人才開始運功不久,慶幸還好自己沒有誤了時機。
他微一寬心,才發現小茶就站在一旁。小茶見他發現了自己,便用手指了一指放在一旁的乾糧鮮果。左元敏沒看到還不覺怎麼樣,一見到有吃的東西,肚子立刻叫了起來。
小茶抿著嘴笑得花枝亂顫,但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出來,左元敏頗覺得不好意思,趕緊胡亂吃了點東西,又喝了兩碗清水。經過一番手勢溝通,左元敏這才知道,原來此刻已是第二天下午,封飛煙加入療傷行動,已經有四五個時辰了。
左元敏知道自己隨時有可能要接替封飛煙的位置,於是趕緊又多吃點東西,以補充體力。忽然間封飛煙輕呼一聲,從張瑤光的面前跳開,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急喘不已。張紫陽道:「封姑娘,趕緊坐下收懾心神,依我先前所教的方法,先將內息導入丹田,再慢慢化去。」封飛煙連回答都沒有力氣,趕緊一言施為。
張紫陽閉著眼睛道:「左元敏,該你上來了,還愣在那裡做什麼?」左元敏應了一聲,急急忙忙躍上平台,在張瑤光的面前坐下。張紫陽道:「依我所授之法施為,步步為營,急功貪利,小心性命不保。」左元敏也不答話,伸掌與張瑤光手心相抵。
那張瑤光一察覺又有人將掌心貼過來,便開始將脈絡裡到處亂竄的內息,一股腦地往少商穴上送。左元敏深吸一口氣,替張瑤光將這些脈息調勻了,一點一滴接了過來,心中暗道:「張姑娘,你別急,我一定會救你的,小心一點,慢慢來。」
張瑤光當然聽不到他心中的這些言語,不過卻又好像聽到了似的。左元敏覺得從她手上傳來的內勁逐漸緩和下來,心中便道:「好,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不會放手的。」
原來張紫陽所想的方法很簡單,就像是一個天秤失去了平衡,只要在過重的一邊將東西卸下,在過輕的一邊將東西放上,就能夠漸漸達到平衡狀態。張紫陽本身內力強勁,便由他來扮演給予的角色,而左封二人功力較弱,便由他們輪流扮演接受的角色。
左元敏依照張紫陽的方法,一點一滴地替張瑤光抽出多餘的內息,時候一久,也逐漸不堪負荷。就在覺得體內的內息如同河水氾濫一般,不聽使喚的同時,那張紫陽的內力來到,替他接住了缺口。左元敏趁機撤走,才發覺自己已是一頭冷汗,一顆心卜通卜通地狂跳著。
張紫陽道:「你快坐下調息,時候一久,對你不利。」左元敏趕緊依言施為,這時封飛煙也已經準備就緒,上去接替了左元敏的位置。
那左元敏依法調息,不知過了多久,眼睛倏地睜開,但見天還是亮著。小茶也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他。這會兒不待小茶指點,左元敏已經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吃的,便自行開動起來。再經過一番比手畫腳,才知道今天已經是第四天早上了。
便在此時,張紫陽與封飛煙同時與躍下平台。左元敏有點被嚇了一跳,問道:
「怎麼了?」張紫陽面露喜色,說道:「手太陰肺經與足太陽膀胱經已經完成了,進度比我想像中還快。接下來此消彼長,只會越來越順利。我想,用不著十來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小茶欣喜若狂,喊道:「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多謝老天保佑,多謝老天保佑!」
左元敏心中的十五個吊桶,至此也放下了一大半。張紫陽問道:「小茶,現在外頭有誰在幫忙看守?」小茶回答道:「今天輪到萬長老。」張紫陽道:「嗯,他們都回來了嗎?」小茶道:「不,只有萬長老回來,聽說這幾天山下不太平靜。」
張紫陽點了點頭,也不問詳情,在喝了一點水,稍做休息之後,便立刻反身上台。這時該輪到的左元敏,見張紫陽這般埋首積極,也不得不趕緊上去配合。
於是便這麼一次個別針對兩條經絡,逐次漸進的替張瑤光去邪扶正。接下來的日子,果然便如張紫陽所預期的,後續進度越來越順利,眾人信心大增。而左封二人所能維持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休息的時候卻越來越短,這一方面固然是張瑤光體內魔消道長的關係,另一方面卻也是兩人內力修為也因此獲益,較先前有長足進步之故。
如此堪堪過了八天,到了第九天上,三人已合力將張瑤光身上的十二經常脈全部打通。張紫陽道:「接下來是奇經八脈的部分。這一部份因為不屬正經陰陽,無表裡配合,別道奇行,所以有點困難。」
接著續道:「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用原來的方法,只不過這次洩實的地方,我選在陰維脈上的『期門穴』,我想大致上瑤光算是復原得差不多了,寒毒不會再那麼強盛,所以這次只要封姑娘配合就行了,不必輪流。」
原來這期門穴是足太陰、厥陰與陰維的交會處,亦是陰氣的彙集處。位置在不容旁一寸半,乳下二肋之端。左元敏再怎麼說也是一個男子,不適合用手去接觸此一穴位,因此張紫陽才會這麼打算。
左元敏會意,自然從命。封飛煙也覺得如此較好,也無異議。當下兩人便利用時間喝水進食,補充體力。但覺一切妥當,這才開始為張瑤光繼續下一階段的治療動作。
原來那十二經常脈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經八脈則如湖海,蓄藏積貯。人之氣血多行十二經常脈,而當十二經諸脈滿溢時,便會流入奇經八脈。張瑤光受到掌力震盪,為求自保,自然也用了奇經八脈來分擔常經的負擔。而後走火入魔,蔣於兩人的內力,也都散進這八脈當中。所以張紫陽也必須將這些陰毒驅除出來,否則日子一久,依舊對身體有妨害。
不過既然這奇經八脈裡的內息並不流動,所以要從中補虛洩實,那自然是難上數倍。再加上無表裡配合,張紫陽與封飛煙必須一氣喝成,不能再像前面那樣,一次只針對一脈兩脈。左元敏既無法幫忙,只得在一旁戒護,最好是半點聲響也不要有。
可是在旁戒護雖然輕鬆,但是也相當無聊。白天時還有小茶可以比手畫腳,以字代口。可是一到了晚上,就只能對著天井乾瞪眼了。
夜闌人靜,張紫陽等三人,彷彿入定一樣,動也不動。左元敏獨自一人,不免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其實也不過才三個月的光景,他的人生起了這麼大的變化,感歎傷感自然是免不了的,長夜漫漫,著實有著好長的一段時間,足以讓他緬懷過去,甚至憧憬未來。
左元敏想著想著,找了塊乾淨的地面,躺了下來。他仰望著巖洞上頭,那遙遠的如井口般的洞口,忽然想起「坐井觀天」四個字來,心道:「坐井觀天是古人形容一個人的所見狹小,說天就是這麼小,實際上天卻是大得很。也是挖苦人眼界見識太小的意思。」
繼而他又想起這句成語,是雲夢在讀書時,順便教給他的。說這是唐朝有一個大詩人韓愈,在他的著作昌黎集裡所說過的話。想起雲夢,他心中就像有一股暖流緩緩流過。
雲夢對他,既像一個母親養育、教育他,也像一個大姊,會跟他玩鬧嬉樂,更像一個朋友,有時也會跟他講講心事,吟唱詩歌給他聽。但是兩人就是因為什麼都是,也就什麼都不是,左元敏一年年長大,什麼都要懂了,前所未有的關係,也就要經過發酵而產生了。
但是雲夢遲疑抗拒了。兩人曾經什麼都是,什麼都可以是,但就是不能變成男女關係。
雲夢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兩人根本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雲夢不知道為什麼,那左元敏呢?也許是因為年齡的差距太大吧?可是十歲的差距,其實也還好。
不過時機稍縱即逝,三個月過去了,也許兩個人的心態都有轉變,但就是簡單的一句「再會」,也來不及說了。
左元敏一陣胡思亂想,出神良久良久,迷迷糊湖中,半夢半醒,似睡非睡,忽然一陣人聲吵雜在耳邊響起。左元敏倏然驚醒,但見天色微亮,張紫陽與封飛煙、張瑤光姿勢依舊,心情稍定。詳探聲音來源,卻是在洞外。
洞外有人把關,左元敏原本毫不在意。但是後來這聲音越來越大,簡直有點不得安寧。左元敏心想:「是誰那麼大膽?竟連掌門人的禁令也敢冒犯?」才想出外一探究竟,小茶呼地跑了進來,差些與左元敏撞個滿懷。
左元敏小聲道:「小茶,今天怎麼這麼早?」小茶神色慌張,先是探頭瞧了瞧裡面的情況,接著將左元敏拉到山洞口,低聲說道:「不好了,一堆人衝上山來,現在已經進了城門了,到處亂闖,到處搗亂,可能……可能是衝著封姑娘來的……」
上氣不接下氣。
左元敏問道:「都是什麼人?已經知道了嗎?」小茶道:「聽說跟那天闖入柳堤小築的,是同一班人……」
左元敏心想:「如果真是他們,那來得可真不是時候。」便道:「紫陽山門的防守不是很嚴密嗎?怎麼這麼容易就讓他們上來了?」小茶道:「前天七月一日是先天節,早先管左使親率崔段兩位長老與牲禮貢品,已經到汴京玉清昭應宮去了,最快也要明天才會回來。其他如樊長老還有葛長老、楊長老他們三位,從上回下山去之後,到現在一直都還沒有出現。所以目前紫陽山上,就只剩邊右使與柳萬兩位長老留守了。」
左元敏道:「那可真有點棘手了,能不能到山下去找救兵?」小茶道:「這個我就管不著了。我一聽到消息,擔心小姐的安危,就先趕過來了。」又道:「這也真奇怪,山下的防守一向嚴密,以往只要有閒雜人等接近,山上都會知道消息,這次敵人居然無聲無息地穿過了過來,許多人手調度都來不及。山下那些人都是死人嗎?」
那左元敏早已猜想:那封飛煙曾說她們封家的獨門暗記,可以傳達許多訊息,說不定在她來的這兒的一路上,早已留下這些暗記。紫陽山門這些守衛暗哨、埋伏地點,她一一看在眼裡,明知自己父親很可能來救,哪有不想辦法暗地通知的道理。
但是這一點卻不能與小茶言明,只道:「此刻外面有誰?」小茶道:「今天輪到柳長老護關,情況緊急,連新月小姐也來了。」左元敏道:「那她不就知道堂主受傷的事情了?」
小茶微笑道:「她已經從家裡埋怨她的父親,一直埋怨到這裡來了。現在正一邊翹著小嘴,一邊紅著眼睛呢!待會兒她要是問你什麼,你可千萬挑好的說。」
左元敏想起當日見到柳新月的情形,但覺得她人既多情,且又聰慧,自己對她的第一印象相當好,否則當日也不會出面勸解秦北辰了。而若不是因為秦北辰的關係,今天的遭遇也當大不相同。
左元敏想見見這位改變他命運的人,便道:「我知道了,我這就跟她說。要她別太擔心。」小茶道:「喂,你可別這麼魯莽地主動找她說話,要是柳長老懷疑你想親近他女兒,你就大禍臨頭了。」左元敏道:「為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難道柳長老想把女兒一輩子留在身邊嗎?」小茶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
談話間,洞外吆喝聲起,同時夾雜著幾聲兵刃相交的聲音。小茶愀然變色,道:「來了……」
左元敏將她往山洞裡推,說道:「治療小姐的傷勢,已經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外界的干擾,去侵犯到他們其中的任何一人,否則前功盡棄不說,只怕三個人都有危險。」
小茶不由得聲音發顫,回答道:「這……這個我知道。」左元敏續道:「所以你留在洞裡照顧他們,或者乾脆找幾塊石頭將洞口封起來,我到外面去幫柳長老。
如果是上回那一批人,其中有幾個我認識,說不定可以不用動手就說服他們,最少也要等小姐的療程告一段落才行。」
小茶道:「他們真的會聽你的嗎?」左元敏道:「我也不知道,不過其中要是有封姑娘的父親在,他不知他女兒現在的安危處境,應該不至於輕舉妄動才是。」
小茶伸伸舌頭,說道:「封姑娘在裡面替小姐療傷,我們卻在外面用封姑娘的性命要脅他父親,這算不算是恩將仇報?」左元敏道:「這是誤會,一場誤會,所以我更要去講清楚。」
耳聽得外頭叫囂叱喝的聲音越來越大,左元敏趕緊打發小茶進去,自己則是貼著山壁,慢慢地將身子一寸一寸地挨了出去。彎過轉彎處,果見在洞口前的那片黃土地上,瞧見了一堆人正如火如荼地打在一起。左元敏瞧清楚來人,心道:「果然便是他們。」再細細辨認,那東雙奇與南三絕已全數到齊,另外再加上乾坤的兒子錢道明。至於夏侯無過與錢道明的兩個徒弟,這次則沒有跟來,而蔣大千與於萬象也不在人群之中。
再判斷兩邊情勢,最遠的地方是邊靖一人跟韓少同、荀淑卿兩人鬥在一起,另一邊則是柳輝烈單挑錢坤。另外丁盼則與一個黑衣人高低亂竄,打得難分難解。左元敏心想,這位應該便是小茶口中的萬長老了。最後最靠近山洞口的,則是柳新月手執雙劍,對付一個赤手空拳的中年男子。
左元敏沒有正面與封俊傑照過面,而且當時是在火場當中,情況緊急,印象也很模糊。但是眼前這位中年男子拳勢猛烈,此時此地除了封俊傑之外,天底下當找不到第二位。那柳新月早已招架不住,若不是看在她是一名女子的份上,也許封俊傑早已撂倒她了。
柳輝烈也瞧出凶險,只是錢坤豈是讓他想來便來,想去便去的人物?奮力掙脫了幾回,就是抽不開身,不覺鬧出一頭大汗。
便在此時,柳新月忽然一個閃神,右手長劍脫手。封俊傑大喝一聲:「讓開!」
一拳便往她身上招呼去。也不知是柳新月臨敵經驗太淺,還是她誓死也不願離開洞口,居然定在原地,毫無動靜。
封俊傑在那一剎那,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只不過還是個小女孩,我這一拳她要是受得實了,豈不要了她的命?」更想起自己的女兒也是個小女孩,這一拳的力道便使不足了。不過烈火神拳何等厲害,要是打在身上,柳新月縱使性命得保,難免也要受到重創。
柳輝烈大叫一聲,也不知從哪裡突然生出來的力氣,一掌往錢坤身上一推,那錢坤竟然一時站立不穩。但是錢坤早已猜到他的心意,左腳才往後退出一步,右腳卻已經往前跨出,兩手一攔,還是來得及擋住柳輝烈。柳輝烈氣急敗壞,破口大罵:「王八羔子……」但便這麼一阻,卻是無論如何也救不到自己的女兒了。
便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忽然閃出一道人影,一掌推開柳新月的同時,另一掌則替她接住了封俊傑開山破碑的那一拳。但聽得「碰」地一聲,兩人的身子都晃了一晃。
封俊傑一驚,待瞧清楚來人,更是驚呼道:「是你!」——
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