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騎大決戰
「大明」左都督曹變蛟身經巨百戰,手中兩柄各重三十六斤的鑌鐵點鋼槍,不知刺死了多少敵軍大小首領。
他和叔父曹文詔,並稱當世兩大猛將,在「十三家七十二營」的流寇眼裡,他簡直就是一個神、一則傳奇。
「闖王」李自成誰都不怕一向視官軍為草芥,唯獨在聽得曹變蛟之名時,隼鷹似的面容上立刻就會泛起一抹陰黑。
正如此刻,本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但李自成立馬高崗,竟似有點兒發冷。
崗下的官軍騎兵大約只有二千名左右,正排列出三橫三縱的隊型,朝己方緩慢逼近。
「嗯,看來好像是想決一死戰了?」
李自成向新近加入己方陣營的的生力軍李巖與紅娘子徵詢意見。
「官軍缺糧已久,甚至以人屍為食,如再僵持下去,必敗無疑,除了尋求和我軍決戰之外,別無他途。」
李巖望了李自成一眼,稍一沉吟,才道:「今日若避其鋒銳,不與交戰,彼等士氣必竭、鬥志必衰,不出三日,我軍當可不戰而勝……」
李自成仰天哈哈一笑。
「李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番我若以巧詐取勝,絲毫無損曹變蛟之威名,他日相逢,我軍將士必仍氣弱三分,豈不永遠都被他壓著打?但今天若能乘此良機,一鼓作氣,就算不能陣斬曹變蛟於馬下,諸軍畏懼『小曹將軍』之心也必盡去,曹變蛟從此不足為患矣!」
李巖聞言淡淡一笑,不再多話。
李自成當即命令旗兵高舉大纛,左翼由侄兒李過率領的「不死鐵錘軍」,和右翼號稱「闖軍第一猛將」劉宗敏率領的衝鋒敢死隊,立刻馬揚鬃、人奮身、箭上弦、刀出鞘,齊朝崗底衝殺而下。
千萬隻鐵蹄將遍地黃沙掀上半空,咫尺不見人形;萬馬奔騰,勢若火山爆發、海嘯地震,使得整片黃土高原都顫動起來。
相向猛撞的雙方馬隊上空,各自捲起一陣旋風,李自成站在崗頂,根本看不見人影馬蹤,只見得兩股旋風倏地撞在一起,頓時血噴肉濺,人體四肢飛上半空。
李過、劉宗敏正自歡呼酣戰,驀見敵方兵馬潮水一般向兩旁退開,一員黑衣黑甲、黑馬黑面的大將,手持雙槍,躍馬而立,大喝:「吾乃『大明』左都督曹變蛟是也!逆賊敢來決一死戰麼!」
李過、劉宗敏不禁為之氣奪,互遞一個眼色,雙騎並出,兩錘一矛直取敵方統帥。
曹變蛟朗笑一聲,催馬上前,左手鐵槍攔住李過雙錘,右手只一槍,聲若風雷,正刺中劉宗敏矛尖。
劉宗敏頓覺雙臂一軟,丈八長矛脫手飛向空中,止不住大發一聲喊:「這傢伙厲害!」
撥馬便走。
李過本還能抵擋得住曹變蛟單槍一擊,但見劉宗敏與對方交手不上一個照面便大敗虧輸,心中自是震驚:「這曹變蛟果然名不虛傳,今日可真踢到鐵板了!」
膽氣一弱,手上立覺疲乏,掉轉馬頭就朝本陣奔回。
曹變蛟毫不放鬆,單人匹馬直衝樹頂李自成中軍。
「闖逆休走!」
八仙過海。
各顯神通李自成哼哼冷笑:「跳樑小丑,豈知正中吾計!」
雙臂一揮。
伏兵四起,將曹變蛟團團圍在中央。
原來李過、劉宗敏都是詐敗,誘敵入殼。
曹變蛟武藝雖好,但李過、劉宗敏既號稱「闖軍」中的兩大支柱,當然也非省油之燈,剛才假做不敵,就是為了把曹變蛟引入包圍圈中。
曹變蛟瀏目一望,只見流寇密密麻麻、好像傾巢之蜂一般圍裹而來,不由暗歎一聲:
「不想我今天竟命喪於此!」
正危急間,忽見東南角上煙塵大起,恍若穹蒼裂開了一個缺口,三道閃電也似的刀光翻滾騰躍,有如一個插滿了尖鋒利刃的大車輪,剎那間便將流寇輾扁了一大片。
「刀至尊」木無名、「刀王」花盛、「刀霸」葉殘三人揮舞著三種不同樣式的鋼刀,一路劈人斬馬。
殺向陣中。
花盛、葉殘本不欲捲入這場戰事,但因前日慘敗於紅娘子、李巖之手,越想越窩囊,禁不起木無名的激將,趕來助陣,一心只想要向他二人討回公道,見他倆立於崗上,便奮力朝敵營中軍衝殺,恰正幫了曹變蛟一個大忙,圍住他的流寇紛紛退卻。
曹變蛟緩過手來,一提韁繩,座下良馬四蹄騰飛,只一縱躍便登上崗頂。
曹變蛟雙槍並刺,將兩名帳前衛士當胸搠了個透穿,倒跌下馬。
曹變蛟瞠目斷喝:「李闖,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左手槍又挑翻了一個上前護駕的衛士,右手槍直取李自成心窩,驀覺腦後風勁,急忙回槍一擋,恰撞中一隻疾飛而來的羽箭箭尖,當下震得虎口隱隱作痛。
不由暗吃一驚:「我曹某人一生遭遇多少驍將虎賁,卻從未碰過此等好箭法,『闖王』麾下當真是臥虎藏龍,能人輩出!」
「中州大俠」李巖一箭沒射倒對刀,也頗感意外。
「『大明』有此勇將,怪不得滿朝庸才,天下靡爛,卻尚能撐到今天還未覆亡。」
心念電轉,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正要射出,卻忽見紅娘子翻身一躍,站上馬背。
雙手連揮,幾百根繩索兜頭罩向曹變蛟,一面大叫:「相公,這個姓曹的交給我,你只管看住那『三快刀』!」
李巖回眼望夫,正見花盛、葉殘、木無名三把刀像在田中割西瓜也似,將流寇頭顱砍得滿地亂滾,一面衝上崗來。
李巖哈哈一笑。
「刀王、刀霸,前日已跟你二人說過,再來就不客氣,你倆可真不要命!」
一翻右腕,抽出七支精鋼羽蛇頭箭,左手五指輪轉如風,將七箭連珠射出,每一箭都呼嘯起懾人心魂的尖銳厲響,逕奔「三快刀」面門。
七箭射完,緊接著又是士箭,綿綿不絕。
恍若下冰雹一般。
花盛、葉殘、木無名遮得了前,擋不住後,被這一陣箭射得亂蹦亂跳,再地無法前進半步。
紅娘子嬌笑道:「相公好箭法!」
手不停揮,活蛇一樣的繩索重重層層的裹向曹變蛟身軀。
曹變蛟雙槍連削,削斷了一根,卻又變成了兩根,越削越多,終於削不勝削,只得任憑那些繩索席捲而上,把自己捆成了一隻大粽子,心中兀自嘀咕不已:「沒道理嘛!打仗哪有這種賴皮打法的?」
「尼八利」的老喇嘛葉殘遠遠望見曹變蛟被紅娘子的怪繩索活活的給捆了,不禁大叫一聲:「完了!主帥斃命,我軍一敗塗地,各人逃命要緊!」
哪管三七二十一,當真轉身就要脫離戰場。
「刀至尊」木無名冷笑連聲:「邪魔歪道,不值一哂!」
葉殘立朝地下吐了口濃痰。
「木無名,我認清你了。除了說大話,你還會幹什麼?有種你去跟那些繩子打打看!」
木無名摸了摸三尺美髯,悠哉笑道:「葉兄稍待便知。」
一語未畢,只聞得官軍陣內響起一片滔滔海浪般的螺吹之聲,馬隊騎兵忽向兩旁分開,捧出兩列紅袍僧侶,一個個垂眉肅目,宣念佛經,走到陣前,又分成左右兩邊一字排開。
花盛嘀咕道:「搞什麼玩意兒?」
緊接著又見八名精赤上身的大漢抬出一頂大轎,行至陣營前方,居中站定,轎簾一掀,露出裡面的主兒,卻是個火焚枯柴一般、又乾又瘦的老喇嘛,低垂著死雞脖子。
緊閉雙眼,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已被菩薩給召去了。
紅娘子不想把曹變蛟扯下馬來,但見這陣仗。
不由暫時住手,心道:「這和尚來得蹊蹺,不可輕心。」
立在馬背上。
向那老喇嘛深深行了一禮。
「敢問大師法號!」
幾十名紅袍僧侶同聲宣唱:「『圓融妙淨、正覺弘濟、輔國光范、衍教灌頂、慧明大國師』在此!妖孽還不速速下拜?」
紅娘子噗嗤一笑。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從『尼八刺國』跑來中國混飯吃的斑鳩羅老禿驢!」
「妖賊膽敢無禮!」
眾喇嘛紛紛厲聲怒罵。
另一邊的花盛、葉殘卻摸不著頭腦,忙問:「『尼八剌』是什麼地方?」
木無名道:「那地方可遠了,在西藏與天竺之間的山頂上,本朝初年的『智光』國師曾兩度出使其國,其國國王亦朝貢不絕。其國國民本篤信天竺『婆羅門教』,後則多半皈依密宗佛教……」
「老和尚可真有本領?」
「既被尊為國師,當然神通廣大!那紅娘子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定教她吃不完兜著走!」
卻見轎中的斑鳩羅懶洋洋的睜開雙目,喉管裡發出殺雞也似又尖又乾又沙啞的難聽聲音:「『白蓮』妖孽,你好大的膽子!邪魔歪道也敢與正教爭鋒麼?」
紅娘子朗聲大笑。
「誰是正教?佛教一十二宗,你『密宗』為其一,我『白蓮』源自『彌勒淨土』,亦為其一,你憑什麼稱我為邪魔歪道?瞧你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死樣子。你才該滾到地獄裡去呢!」
陣前鬥法
班鳩羅臉上的那對死魚眼,通常都跟廁所裡的石頭一樣,髒兮兮、黏搭搭、沒有半點光澤;但當他終於老羞成怒之時,從瞳仁裡閃出的詭異光芒,卻直令人毛髮倒豎。
「妖孽我死:「班鳩羅猛然在轎中站起,並指如戰,遙向崗頂的曹變蛟一指,喝聲:
「咪吧咪!」
捆縛住曹變蛟的繩索立刻斷成千百小截。
曹變蛟一肚子氣正憋到極處,乍獲解脫,當即奮出全力一振雙槍,拍馬上前,直取李自成。
早有李過、劉宗敏拚死敵住。
「咦,老喇嘛有一套哦!」
花盛、葉殘見紅娘子的繩兒不管用了,也自膽氣大壯,朝崗頂衝殺而來,卻又被李巖一陣亂箭射回。
班鳩羅嘿嘿冷笑:「妖女,看你還有何把戲可耍?」
紅娘子暗忖:「這老傢伙頗有些道行,今日決難善了!也罷,就拚他個你死我活!」
縱身來到李自成馬旁,低聲道:「主公,情勢不妙,速朝西北方逃逸,吾等若能苟存性命,自當前往會合。」
李自成點了點頭,眼中閃出秋鷹淒涼之色。
「我李自成本是爛命一條,生死都無所謂。姑娘量力而為,如果實在鬥不過那老喇嘛。
便盡快脫離戰場,保留實力以待日後大舉,不用把我放在心上。」
紅娘子再不多言,翻身躍到陣前,高叫:「老禿驢,我還有些把戲讓你品嚐品嚐!」
雙手朝天一揚,十幾枚花蕊一般大小的黑丸從袖中飛出,罩向官軍陣營。
旺鳩羅面色陡變。
「好個『蓮華盛開』!」
紅袍一展,數十道白光激射而出,將那些黑丸全部撞碎在半空,頓時聲爆如雷,灰飛塵滾,伸手不見五指,驚得官軍馬匹揚蹄慘嘶,不知把多少騎兵顛翻在地。
迷濛中,又聽紅娘子嬌笑一聲:「死禿子恁地不識貨?這叫『蓮蕊初放』,接下來的這一招才是『蓮華盛開』!」
班鳩羅心頭一凜,嚴陣以侍,果然又見數十顆黑丸破空飛來。
班鳩羅生怕又擾筒了官軍馬隊,忙地一展袍袖,將黑丸盡數掃入袖中,喝聲:「呢嘛嘛!」
咒語令下,那些黑丸果然沒有爆開,卻發出「噗」的一聲細響,剎那間一股濃冽的豬糞氣味從班鳩羅袖裡湧出,只臭得那「尼八剌」的老喇嘛頭暈腦脹,兩粒眼珠險些撞在一起。
「賤婢……咳咳……」
斑鳩羅掩鼻不迭,勉力伸手一指,頃刻煙消雲散,但崗頂的李自成、紅娘子、李巖等流寇首領,早已不見蹤影。
官軍驚愕未畢,斑鳩羅還沒從臭氣中醒轉,卻聽得紅娘子的嬌笑之聲恍若由天外飛來:
「老王八,難道不知蓮花雖美,卻是靠豬糞養大的麼?」
逃命定律
花盛、葉殘根本一點都不關心流寇與官軍的輸贏,而只掛念著李自成那顆價值十萬兩黃金的腦袋。
「開玩笑,一輩子只碰上這麼一次發財的機會,豈可讓他平空溜走?」
兩人卯足了勁,躍過崗頂,只見前方黃土漫漫,連個腳印兒都沒留下。
葉殘叫道:「各憑運氣,分頭追!」
「刀王」花盛選定西北方,一口氣奔出二十餘里,依舊沒看見半條鬼影,心忖:「我的腳程賽勝健馬,總不會跑了這麼半天,還連點煙塵都望不著。莫非追錯了方向?」
心中猶豫,裡足四望,忽見一個老農夫迎面奔來,彷彿後頭有鬼追著似的,慌慌張張、顛顛躓躓,被顆石頭一絆,摔了一大跤,急忙爬起,抹了抹臉又跑,跑沒五步,又摔一蛟,痛得哼哼唧唧,仍拚老命掙扎著半爬半走。
花盛看著好笑,喝聲:「老漢,你忙什麼?」
老農夫吃了一驚,抬頭看見他,立刻磕頭不迭。
「大王饒命!小人什麼都不知道……」
「老丈放心,我不是什麼大王。」
花盛盡量將臉色裝得和藹可親。
「你剛才碰見了什麼人?」
老農夫顫抖著說:「一個面色兇惡的大王和一個妖裡妖氣的女子,都騎著馬,硬說我是官軍的奸細,想要把我殺了……幸虧後面又追來了一個斯文相公勸住那大王,小人才逃得性命……」
花盛忙問:「他們朝哪裡去了?」
老農夫兀自攪不清天南地北,傻瓜般伸著根手指不停的抖,好不容易鎮靜下來,才往正西方向一指。
「好像是那邊……」
花盛不等他說完,將身一縱,流星也似疾掠而去,一鼓作氣又奔出十餘里,卻仍尋不著半點可疑形跡。
花盛此時可已累得氣喘如牛,一屁股坐倒在地,心想:「這幫流寇還真不是白混的!早聽得江湖人言,『闖王』李自成的行蹤神鬼莫測,今天在蜀,明日在隴,竄東竄西,日行千里,連老狐狸精都拿他沒辦法,明明已被官軍圍剿得走投無路,卻總能脫出重圍……唉,我花某人武功雖然高強,但論及逃命的本領可是大大不如了!那王八蛋究竟是如何辦到的呢?」
七想八想,不禁想得呆了,就像一隻誤把月亮當成金龜子的癩蛤蟆,終夜仰頭向天,嘴角流著饞涎,卻永遠地無法把它吃到肚裡去。
正合乎人類的運動定律:一個慣用手腳力氣的人,只有在疲倦得無法動彈的時候。
另外一扇窗戶才會往他從來不用的器官頭腦裡,慢慢開啟。
花盛的想像力終於開始發揮,又忙忙的想了七、八柱香,猛地一拍巴掌「我懂了!」
身子一躍而起,朝原路奔回。
老農夫兀自坐在原處,嘴裡嘟嘟嚷嚷的不知嘀咕些什麼。
花盛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的欺近他背後,「嗆」地一聲抽出雁翎刀,喝道:「李自成。你還給我裝蒜麼?」
「闖王」末路「闖王」李自成的人生閱歷。
少有人能及。
他交遊之廣闊,上至世家豪紳,下至販夫走卒,早已將社會各階層的習性、語言、行為、觀念等等,全都洞徹於胸。
而且他還是個天生的演員,裝啥像啥,每當危急時刻。
這本領總能救他一命。
關於此種場景的代表性傑作,可要推到三年前,當時的陝西巡撫孫傳庭嚴格訓練出一批子弟兵,聲勢大振,和李自成交手十次,十戰十勝。
殺得李自成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話說第十次擊敗闖軍,分明已把李自成圍困在「商雒山」中,只待步步進逼,收網捉鱉,不料那日孫傳庭率領大軍行於山道之上,忽見一個胸大如乳牛、腰粗如飯桶的大腳瘤婆,正坐在道旁哭哭啼啼、捶胸頓足。
孫帥不由駐馬發問:「大娘有何痛事?」
「那群殺千刀的強人!打死了我的老公、我的父母、我和我老公的四代長輩,還搶走了我的黃花大閨女、黃花大孫女、黃花大曾孫女……」
孫傳庭瞠目大喝:「他們往何處去?」
大嬸婆立刻朝東一指,自己則搖晃著肥胖的大屁股朝西而去,一面嘀嘀咕咕:「孫傳庭,吃你老子的屁吧!」
那是他一生中第二十五回的突圍傳奇。
但此刻,即使身經無數風浪,李自成也強烈的感覺到自己的運氣似乎已用完了,橫在面前的選擇或許還有很多種,卻沒有一種是能夠活命的。
李自成不由暗歎一聲,閉起雙眼,引頸受戮。
不料眼睛闔上許久,「往生咒」也不知念了千百回,卻仍然不見動靜,忍不住回頭越過右肩肩頂望去,只見花盛瞳仁賁張,臉孔肌肉抽搐不已,手臂上的青筋根根突起,緊握著雁翎刀,惡狠狠的瞪著自己的反方向。
李自成暗道:「怎麼回事?」
再扭過頭,越過左肩肩頂望去,卻見一個渾身衣衫破破爛爛,連腳上布鞋都綻開了十七、八個洞的的青年,笑嘻嘻的擎著把解手尖刀,沒事人兒一樣的站在土坡頂上。
李自成認人的本領也是一流,馬上認出他就是前些日子捧了顆死人頭來向自己換「酒杯」的那名忠心小卒。
「咦,你不是那個叫什麼……姜小牙的嗎?」
「稟告大王,」姜小牙一躬到地。
「正是小人。」
李自成一點頭,大笑道:「好!不愧是我『闖軍』中的好男兒!但……」
一瞟「刀王」花盛。
「此人武功驚世駭俗,決非常人所能抵敵,你怎麼會是他的對手?不要枉費性命,快走吧!」
姜小牙又行一禮。
「稟告大王,這傢伙不一定打得過我。」
李自成唉了一聲。
「你莫吹牛!我李自成決非瞎眼之人,每次戰事亦都親身參與,全軍上下誰行、誰不行,我豈不全看在眼裡?你若真有本領,我哪會讓你只當個跟在馬屁股後面跑的小兵?」
姜小牙第三次行禮如儀。
「稟告大王,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人可是會長大的呢。」
一語既畢,身形半轉舉刀向前,一股無畏的氣勢剎那間從他全身上下發散出來。
李自成不禁揉了揉眼睛。
「我軍之中竟有此等高人,我怎地全不知曉!唉,李闖啊李闖,你活該今日當敗,可就是不識貨的報應嘛!」
姜小牙初顯神威
「刀王,來吧!」
姜小牙氣定神閒,側身朝向「刀王」花盛,手中尖刀微微顫動,宛如抖落了滿地雨珠。
正是「雨劍三十八招」的起手式「久旱甘霖人間至樂」。
花盛這些天來逢神撞鬼,甚至連妖女、法師都碰上了,自以為世間所有的怪事都已歷盡,此後再也沒有能讓自己驚怕的事兒了,但他現在一眼看見姜小牙擺出的這一招,三萬六千根頭髮立刻根根指向天空,喉中發出灌了碗辣椒湯下肚似的叫喊。
當年他和「雨劍」蕭湘嵐纏鬥二百餘合,蕭湘嵐卻只用這一招就殺得他丟盔棄甲,大敗虧輸,以至那日他在窯洞內看見李滾使出這一招,當即嚇得屁滾尿流,直覺人間不可思議之事莫過於此。
後來他與葉殘再三議論,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若非巧合,就是自己看花了眼,因為蕭湘嵐從不收徒弟」,聊以自慰;不想現在姜小牙竟也使出了這一招。
「那個死胖子會使這一招也就罷了,怎麼這個兔崽子也會這一招?葉殘不是懷疑他乃『風劍』的徒弟麼!世上怎麼可能有一個人,既會『風劍』又會『雨劍』的呢?」
花盛越想越寒心,嚷嚷了數十聲之後,方才顫抖著問:「葉殘說你會『風起雲湧』。可是真的麼?」
姜小牙哈哈一笑。
「風起雲湧?嘿,可是我這輩子學會的第一招哩!」
尖刀一轉,滾滾風生,恍若龍捲風起自地底,旋向花盛頭顱。
「別囉唆了,你不滾蛋就納命來吧!」
花盛暗叫:「怪了!怪了!『風雨雙劍』兩人早已死爛掉了,結果居然還會教徒弟,居然還把一身絕學傳給了同一個人,哪會有這種事?」
再也不敢多看姜小牙一眼,抱頭鼠竄而去,一面跑一面發瘋似的傻笑:「沒道理!沒道理!嘻嘻!真的是見了兜了……嘻嘻,見了鬼了……」
姜小牙見他這副能像,不禁發噱,跟在一旁的蕭湘嵐鬼魂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姜小牙道:「師父,那傢伙當真是個武林高手麼!我看他簡直……」
卻聽李自成訝聲問說:「你在跟誰說話?」
姜小牙一驚,暗忖:「這些天來只和師父單獨相處,全無顧忌,如今已回返塵世,可要處處注意,以免人家把我當成瘋子。」
嘴裡笑道:「小人一時嘴笨,把『大王』錯叫成了『師父』。」
「你師父是誰?」
姜小牙扭過頭去,想要徵詢蕭湘嵐的意見,卻發現她早已飄不見了。
心中稍一遲疑,支吾道:「師父是一個隱世高入,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李自成一雙鷹眼上下瞟了他一回,點點頭道:「真正的高手都是如此。」
撣了撣衣上灰土,站起身來。
笑吟吟的一拍姜小牙肩膀。
「小牙兄弟,今日救命之恩,我李闖沒齒難忘。」
姜小牙這輩子還沒被人如此重視過,可真有點承當不起,把頭皮搔得亂響「「大王好說,咳咳,好說……」忽見前方煙塵騰滾,李自成面色陡變。「又是什麼人追來了?」英雄定律姜小牙提氣於胸,凝神戒備,剛才生平第一次出手沒打得過癮,滿心希望能夠再來一個高手,讓自己好好的打一頓。只見快馬奔飛,轉瞬已到眼前,馬上騎士濃眉環目,髭鬚滿臉,一張嘴生得奇大,裡頭三十一顆黃板牙,卻是號稱「闖軍第一猛將」的劉宗敏。李自成登時喜動顏色。「老劉!你還沒死?恭喜你啦!」劉宗敏翻身下馬,一把抱住李自成前後搖晃。「咱倆可又逃過了一劫,他奶奶的熊:「李自成忙問:「弟兄們情況如何?」
「誰曉得?逃命都來不及!」
劉宗敏滿不在乎的搖了搖頭,漫應著。
「大概被曹變蛟那廝衝殺得落花流水了吧!」
李自成面色一黯,不再多言;劉宗敏卻絲毫不見痛惜之情,一逕興奮的大叫大嚷。
姜小牙本屬劉宗敏麾下,一向把他當成天神一般看待,但此刻見他這副模樣,不由暗暗皺眉:「弟兄們死傷如此慘重,他卻不當回事兒,可謂薄情寡義,做他的部下可真倒楣。」
劉宗敏把座騎讓給了李自成,一面催促道:「走吧走吧,不要給官軍綴上了。「李自成點了點頭,翻身上馬。
「小牙兄弟,委屈你了。」
姜小牙受寵若驚,忙一躬到地。
「大王,不敢。小人在前開路。」
劉宗敏這時才發現姜小牙,又聽李自成喚他「兄弟」,不禁奇怪。
「這個人是誰!」
李自成卻只淡淡道:「他剛才幫了我個大忙,以後須他相助的地方還多著呢。「劉宗敏皺著眉頭,不屑的把姜小牙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根本懶得理他。
姜小牙見李自成並不詳細介紹自己的英勇事跡,心中頗有點失望,轉念又忖:「是了,他乃一方之霸,當然不好意思敘述剛才的事。難怪古來帝王豪傑在史籍傳說之中,只有大發神威的時候,卻不見吃癟挨揍之慘狀。看來,越是幫位高權重之人的忙,越要當悶嘴葫蘆才行哩。」
當下不再多言,跟隨著李自成胯下健馬,一路朝西北飛奔。
他雖然學藝未久,但既得蕭湘嵐傾囊相授,自是非同小可,撒開腳步,始終不疾不徐的跟在馬旁。
劉宗敏跑不出三里,就已上氣不接下氣,心中暗驚:「這個兔崽子可真會跑,究竟是何來歷!有他跟在李闖身邊,老子就別混了!」
就像所有才華不高但野心極大的人一般,開始盤算起如何陷害對方的策略與步驟。
唯獨此時,他一向呆板的臉上才會浮起愉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