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懷仙提著盛飯竹籃,走向夏夜星居住的窯洞之時,心情異常複雜。
三個多月來,夏夜星幾乎天天待在洞裡苦練「寒月神功」,用功之勤,用心之深,直令一向以苦功自豪的「神彈子」梁興都自歎弗如,桑仲的評語則是:「那丫頭失心瘋了!」
此時已是盛夏季節,山坳內紋風不興,悶熱難當,連聲蟲鳴都聽不見,好像暑氣己將大地蒸熟了一般。燕懷仙輕敲幾下木門,將竹籃放下,就待轉身走開,卻聞夏夜星在屋內道:「五師哥嗎?可否請你進來一下?」
燕懷仙頗感意外。自從夏夜星來到這兒之後,統共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練功餘暇只和桑仲瞎扯胡拉,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燕懷仙原只當她小女孩心性執拗,並未在意,但近來見她練功愈勤,才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此時聽她呼喚,便重又提起竹籃,推門走進洞內。
只見夏夜星盤腿坐在炕上。洞內雖比外頭陰涼一些,卻仍酷悶異常,但小姑娘的臉龐欲如同透明堅冰一般,甚至可依稀看見絲絲寒氣從她渾身上下透體而出。
燕懷仙不由一怔:「這『寒月神功』確是厲害得緊,才不過練了三個月就有如此神效。」邊將竹籃放在右側的土桌上。
夏夜星連吁幾口氣,臉色逐漸恢復紅潤,抬眼看了他一下,笑道:「五哥,又是你送飯來?這些日子真是麻煩你了。」
她說話愈是客氣,燕懷仙就愈覺不妥,乾咳一聲道:「那有什麼?」把手在身上擦了兩擦,硬梆梆的屈身坐在土凳上,又咳一聲道:「日子還過得慣吧?」
夏夜星道:「很好啊,大家都對我很好。」步下炕來,立在燕懷仙身前,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瞧。
燕懷仙一陣慌亂,垂下頭去,窒了半晌,方才囁嚅道:「小師妹……嗯,夏姑娘,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夏夜星仍舊挺立不動,銀鈴也似的笑道:「五哥,大家都是自己人嘛,有什麼不好說的呢?」
燕懷仙又被她堵了一堵,掙扎著道:「說錯了你休怪……並不是我小心眼,但我實在明白你心裡在想些什麼……」忽然抬起頭來,眼中又射出往昔慣於嘲弄,又易於厭倦的光芒。「索性攤開來說吧,你恨我騙你、欺負你,你想殺我,沒問題,我就坐在這兒,乖乖的讓你殺,你也毋須再練什麼功夫。但你若還想要弄回那把刀,我可老實告訴你,想都甭想,師父的能耐你還不太清楚,師兄的心性你也還不太瞭解,只怕你到頭來弄不到刀,反而賠上一條小命。」
夏夜星又定定的瞧了他一回,驀地轉身坐在他身旁的土凳上,冷笑道:「五哥,你只猜對了一半,我確實想殺你,而且這心意這輩子決不改變。」語中透出一股寒意,恍若剛才由身上沁出的「寒月神功」一般,直鑽人心底。「但是五哥,你要知道,咱們女真人是非分明,恩仇快意,我縱要殺你,也必等到我能夠殺你的那一天。你坐在這兒讓我殺,對不起,我不能如你的願。」把頭一偏,又回復了少女天真活跳的樣態。「至於那刀嘛,那刀干我什麼事?師父對我好,梁小哥、桑二哥、潑季三、楊麼哥他們都對我好,難道我還不記在心裡,我又怎會跟他們作對?」
燕懷仙見她說得爽快誠懇,心頭便似放下了一塊大石,點點頭道:「你這樣想就好。」
站起身子,舉步便向外走。
夏夜星卻又叫道:「五哥,你再等等,該我有話對你說啦。」燕懷仙只得重又坐下。
夏夜星道:「五哥,你可有什麼仇家?」燕懷仙愣了愣,道:「沒有,你問這個幹什麼?」夏夜星道:「有人在暗地裡想殺你,你曉不曉得?」
燕懷仙大感奇怪,歪頭想了半天,始終想不出自己曾與何人結怨。
夏夜星道:「那天晚上你們搶了刀跑走之後,我獨自一人追出營盤,不料路徑不熟,竟在山區迷了路……」
燕懷仙又覺一陣愧悔翻上胸腔,暗忖:「那夜她可真是吃足了苦頭。」
夏夜星續道:「後來我就迷迷糊糊的趴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著了……」燕懷仙奇道:
「睡著了?你居然還睡得著?」
夏夜星咬著下唇,半天不說話,忽然踢了他一腳,道:「人家哭累了嘛!」
燕懷仙不由尷尬萬分,卻又被那嬌憨模樣弄得雙眼一花,竟盯盯的望著她愣住了,邊自尋思道:「她口口聲聲的說要殺我,這卻那是對仇人的態度?真是小孩子辦家家酒嘛?」
夏夜星白了他一眼,又道:「結果,恍惚中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小姑娘,你是不是想殺那個姓燕的?我倒可以幫你。』我驚醒過來,只見一個人就站在我面前……」
燕懷仙忙問:「那人怎生模樣?」夏夜星搖了搖頭道:「他用一塊白布包著腦袋,身體非常非常的胖,看樣子恐怕是故意撐出來的。」
燕懷仙腦中愈亂,直猜不出這人蒙面假扮的用意何在。
夏夜星續道:「我那時真想馬上就把你殺了,當然連聲說『好』,那人就把我帶到一處絕崖邊上,又替我弄來了一塊幾百斤重的大石頭,用根大木桿支住,然後告訴我說,幾天之內,你們一定會經過這裡,到時只須把木桿一翹,將大石翻下山去,你就……」
作了個扁扁的手勢,摀嘴笑個不住。
燕懷仙苦笑道:「這人的行徑當真不可思議,既想殺我,又何必假手於你?他既搬得動那塊大石,顯然功夫不低,又何必用這種笨法子?還有一點,他又怎知咱們會經過那地方?」
夏夜星笑道:「就是嘍,你猜猜看嘛。」
燕懷仙道:「他大概對咱們非常熟悉,曉得咱們的老窩在那裡。但他蒙起臉來卻又何為?怕你認識他不成?」
夏夜星道:「你這一猜,也對也不對。怎麼說呢?他如果是你們的熟人,怎會不曉得你燕五郎輕功天下無雙,用這種笨法子又怎能傷到你一根汗毛?除非……」冷笑兩聲,不再繼續往下說。
燕懷仙瞪眼道:「除非什麼?」
夏夜星又把頭一偏。「你再猜吧。」
燕懷仙知她難纏,便也不再多問,聳聳肩道:「世間多的是希奇古怪的人,他若真想殺我,也隨他的便,再猜他的意圖更是無聊。」
夏夜星不禁笑道:「五哥,我發覺你真有點怪怪的,好像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勁兒一樣。」
燕懷仙搔搔頭道:「怎麼會?」然而多看了小姑娘幾眼之後,卻又歎口氣道:「我也曉得我這個毛病,但我實在不知該對什麼事情上勁。師父從前就常罵我說,如果我能多給把勁兒在武術一道上,進境當不止於此而已。但我……我也不是不喜歡練武,卻總是練著練著就……唉,誰曉得怎麼回事?」
夏夜星沉默半晌,淡淡道:「人還是單純一點的好。像梁小哥、潑李三他們,一輩子就只認定了追求一樣東西……」
燕懷仙悚然一驚,不知怎地,沁出一背脊冷汗,腦中更加混亂不已:「她這話不錯。
我呢?我在追求什麼呢?我活在這世上為著什麼來的呢?」只覺一陣茫然無從,好像走入了一片黨莽無際的白霧中一般。
卻聽夏夜星道:「五哥,不說這些了。師父教我的『寒月神功』,你們當真不曾學過?」
燕懷仙回轉神來,笑道:「連聽都沒聽過哩。」
夏夜星眉頭微蹙,似有不少困惑。「我從未學過內功,根基太差,師父雖將口訣細細傳授,但我還是有許多地方解不通……」眼波一轉,一股溫柔的情懷輕靈靈流瀉而出。
「五哥,請你幫幫忙好不好?幫我趁早練成這門功夫,也好早點殺掉你。」
燕懷仙啼笑皆非,卻覺一種從未經驗過的新奇刺激湧上心頭,當即笑道:「好哇!
我一定幫你幫到底!」想了一想,又道:「怎不叫小哥他們幫你?」
夏夜星睨了他一眼,道:「你忘了,那天我說如果我將來煉劍煉不成,你就要給我跳到爐子裡去?嗯,燕五?」故意把「燕五」兩字說得極重。
燕懷仙想起那些天與她同行的種種,心上不由一陣激盪,更不知這丫頭的心意究竟如何,七想八想竟想得怔住了。
夏夜星盤腿坐回炕上,笑道:「這門功夫確實適合女人修練,你小心不要走火入魔了喔?」燕懷仙一聳肩道:「就算走火入魔,也隨它去吧。」
夏夜星便將疑難不解之處,一一提出,燕懷仙悟性本高,內功根底又厚,不消多久就已摸著深入「寒月神功」的路徑,邊聽夏夜星將心法口訣從頭到尾念誦出來,邊將自己的心得仔細告訴給她。
從此之後,燕懷仙天天助她練功,簡直比自己練功時還要認真幾分。兩個多月下來,果覺「寒月神功」奧妙非常,一個教,一個學,不但提撥得夏夜星大有進步,連自己都逐漸受到神功影響,經常會在盛暑天氣裡不自禁的連打幾個寒顫。
一日中午正提著竹籃往夏夜星那兒走去,忽見葉帶刀匆匆忙忙的走入谷內,邊道:
「五郎,跟我走。」不由分說,一把扯住,又將梁興、桑仲二人一齊叫來,也不多作解釋,只一徑催促大家快點動身。
葉帶刀十幾年來的習慣,都是每年只有一半時間待在谷中調教徒弟,另外半年則外出遊蕩,誰也不知道他到過那些地方或幹過什麼事,而且從不帶徒弟隨行,此次破天荒之舉,自令梁興等人大感意外。
「潑虎」李寶怔怔問道:「師父,怎地只帶小哥、老二、五郎三人,大夥兒一齊跟去不好麼?」
葉帶刀不耐道:「莫問,我自有道理。」又吩咐「翻江豹子」張榮:「那個小姑娘就交給你督促,千萬則讓她荒廢了練功。」
幾句話的時間裡,梁興、桑仲、燕懷仙俱已收拾妥當,葉帶刀卻啥也不帶,只背著那把「大夏龍雀」當先領路,馬不停蹄出了太行山區,直向西行。
梁興終於忍不住問道:「師父,咱們要去那兒?」
葉帶刀道:「北京大名府。」望望徒弟,歎口氣道:「大勢不妙了,朝廷兩次往援太原府,都被殺得大敗。上個月粘罕、斡離不又兵分兩路,夾擊而來,這回東京還守不守得住,只怕難講得很了。」
梁興憶及今年年初金兵剛退,滿朝文武便又嬉游無度的景況,不禁咬牙切齒,破口痛罵。桑仲道:「大宋覆亡只是遲早的事。年初運氣好,逃過一劫,年尾就算再躲過,也只是苟延殘喘罷了。」
師徒四人長吁短歎,不數日來至大名府,只見滿城人心惶惶,都在作逃命打算。
梁興眼見這些人一心為己,全無禦敵抗侮之意,自是老大看不慣,走一步罵一句,又忍不住道:「師父,咱們不上前方打探消息,卻來這裡作什?」
葉帶刀乾咳兩聲。「莫問莫問,到時自見分曉。」東拐西彎,卻來至一所氣派異常豪奢的大宅之前,門口僮僕方才哈著腰迎過來,葉帶刀便急聲道:「老爺在不在?」
只見那幾名僕人立刻面現困惑之色,遲疑著道:「老爺……」
葉帶刀忙不迭大啐一口。「都是些蠢材!」一把推開僕役,領著徒弟走了進去,卻不上正廳,將三人領至東廂房後一處僻靜偏房之內,囑咐他們暫勿亂跑,反扣上房門,自己卻往前面去了。
燕懷仙狐疑道:「把我們從太行山上弄來這裡幹什麼?」
桑仲東瞅瞅西瞄瞄,扳著窗戶向外望了一回,笑道:「從不知師父竟有這等豪富朋友,瞧這宅院,主人怕不有萬貫家財?」又道:「照說師父應該不喜結交權貴,這個員外老爺莫非有與眾不同之處?」
梁興搖頭道「師父生性淡泊,不好名利,斷不至與此處主人有何瓜葛。」桑仲笑道:
「小哥,你忘了?當初師父一聽『大夏龍雀』藏有寶藏,就趕緊支使咱們去東京盜刀?」
梁興瞪了他一眼,皺眉道:「師父近一、兩年來確實有些不太對勁,但那次派咱們前往東京,主要還是為了打探軍情……」
正自揣測不定,又見葉帶刀返轉入來,照舊緊閉上房門,大蹙著額頭在房內走來走去,似有無限心事一般。隔了好半晌,才忽然問道:「老二,局勢如此,何處方才安全些?」
梁興、燕懷仙一聽之下,都楞住了。桑仲卻笑道:「東、西京都去不得,只有往南走啦,南京應天府應當暫時無虞,要不然就過江,到江南去。」
葉帶刀搖搖頭道;「江南咱又不熟,連話都聽不懂,去那兒作什?還是去應天府好了。」眼見徒弟都面露奇怪之色,又忙添道:「這家的主人就是我弟弟,此番金兵再來,河北路難保,非搬家不可,又怕路上不靖,所以才叫你們來幫忙護送一下。」
梁興等人愈發面面相覷,臉色陰沈得如同烏雲一般。葉帶刀乾咳幾聲,胡亂咕嚕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語,最後道:「我另有要事,先走一步,你們事完之後趕緊回山,咱們再好好商議一個痛擊金兵之策。」話剛說完,人已閃出房外,一路乾咳著去了。
梁興等三人兀自箭穿雁嘴,鉤搭魚腮,發了老半天傻,卻還是桑仲回神得快,悠悠笑道:「只當師父是個孤兒,從不知他竟還有這麼闊氣的弟弟。」燕懷仙搔搔頭道:
「說不定是位的結義兄弟,也未可知……」
梁興黑著臉,兩隻粗大手掌直勁在腿上摩擦,憋了半日,終於重重吐出一句:「這算什麼?」
懷仙只覺胸中脹悶悶的,好不難受,結巴著道:「其實嘛,就算師父有個財主弟弟,也沒什麼不對;就算他從未告訴我們,也沒什麼不對,只是……」只是怎樣,卻又說不出來。
桑仲笑道:「大約師父每年都有一半時間在此受他弟弟的供養,可真令人意外。」
師兄弟三個心中一樣彆扭,又一樣不知為了什麼彆扭,坐在房中氣悶,一齊踅出門外,不料滿廳滿院的管家執事、僮僕人等,一見他們三個就好像見著了鬼一般,縮頸噤聲,閃躲不迭。梁興想找個人問問話兒,卻沒人敢應他半句;想要見見家主人,那「員外老爺」卻又始終避不見面。
梁興本想發作,終究顧及師父情面,只得隱忍在心,鎮日閒站在天井旁邊,看著成群僕役將偌大家俬,一件一件的往騾車上搬,一連十幾天下來,只覺那些家當愈搬愈多,竟不知屋中還藏著有多少。
桑仲則四下溜躂,到處探頭探腦,每到晚間,便賊笑兮兮的向師兄弟報告今日所見:
「乖乖,又被我瞥著了一個姨太太,年輕得很呢,大概只有十五、六歲,師父這個弟弟可真會享艷福,二十多個姨太太,怎麼消受得了喔?」
一日聞得後院「叮叮咚咚」之聲大作,燕懷仙心下納悶:「莫非要把房子拆了帶走不成?」夥同梁、桑二位師兄踅到後頭,只見一群僕役圍著一個大地窖,人手一柄鑿子,朝地下亂鑿。燕懷仙益覺奇怪,走近前去探頭一望,一陣白花花的光亮頓時閃得他兩眼發昏,原來那五尺見方、不知有多深的地窖,竟是一整塊大銀子!
宋人最喜窖藏,動輒在家中挖個地窖,將金銀財寶埋藏在裡面,卻像狗藏骨頭,往往在幾年之後忘卻了埋藏地點,或是死得匆忙,未及交代後人,便都成了無主的寶藏。
據說本朝大詩人蘇東坡年輕時借讀於金山寺,窮極無聊在床下亂挖,竟挖出了一大甕銀子。洛中地區尤其盛行此俗,買賣房地,若是未經掘過的「處女地」,買方依例要出「掘錢」,神宗朝左丞張文孝便曾出高價購得一棟宅邸,後來翻修時,果真在地裡掘出一方石匣,內有黃金數百兩,恰值購屋與「掘地」之額。
至於疑心病重的富豪,僅只窖藏猶嫌不安穩,索性將銀兩熔化,一古腦兒倒入地窖,使之凝結成一大塊,小偷即使發現,也只有乾瞪眼的分兒,自己要用時,再一塊一塊的鑿下來——只是沒料到有朝一日若要逃難,便須勞師動眾,煞費苦功了。
桑仲笑道:「風習如此,難怪師父一聽『大夏龍雀』有關寶藏,便深信不疑。卻不知赫連勃勃乃東晉匈奴人,可不作興跟咱們宋人一樣挖地窖呢。」
師兄弟三個圍著那地洞取笑,忽見正房走出一個略胖的人來,一身富泰打扮,必是此間主人無疑,遠遠瞥著梁興等人,忙將身一轉,就待回返屋中。
梁興心中有氣,大步趕上,嘴裡一邊罵道:「兀那鳥貨,恁地無禮!咱們兄弟一世豪傑,跑來作你的保鏢護院,倘沒嫌腌臢,你倒處處避著咱們,難道還怕咱們咬掉了你的鳥不成?」一把抓住那員外後領,扳過身來,頓時渾身一震,撒手後退兩步,桑仲、燕懷仙隨後跟來,也都愣住了。
原來那員外竟長得跟師父葉帶刀一模一樣!
只見那員外滿臉堆笑,打躬作揖,連聲道:「老漢葉生財,不知衝撞了各位好漢,望乞恕罪!望乞恕罪!」
梁興等人那還答得出話?眼巴巴的楞看著那員外一步一哈腰的退回房內,燕懷仙才道:「還真個是師父的雙胞兄弟咧?相貌長得一樣倒也還罷了,怎地聲音也一模一樣?」
梁興更呆呆的道:「連左邊額頭上的那顆痣,都長得跟師父一樣呢!」
桑仲但只冷笑連聲,默默而已;梁興、燕懷仙互望了一眼之後,也都不再說話,只臉色變得比狗屎還難看。
又過幾日,金兵攻陷太原府的消息,如同轟雷一般傳至城中,使得滿城百姓都變成熱鍋上的螞蟻。太原府乃是西北重鎮,自去年年底被金兵圍困,總共堅守了九個月,一旦失陷,金國西路粘罕大軍便可長驅直下東京,與東路的斡離不會師,正如一柄利剪的雙股,狠狠絞向大宋命脈,眼看半壁江山就要不保。
「葉生財」老爺再顧不得尚未搬完的零碎家俬,就在隔天上午吩咐騾馬車隊浩浩蕩蕩出了城門,直向南行,自己則坐著一乘八人大轎緊隨在後,梁興等人亦只得無精打采的跟著大隊行走。
沿途只見逃難人群一波接著一波,好像真已被金兵在後面追殺一般。燕懷仙心中煩悶,一股鬱結之氣積脹於胸腔間,驀地連打了幾十個寒顫,面色一片煞白。
桑仲怪道:「五郎,這些日子怎麼老看你打哆嗦?」燕懷仙苦笑道:「都是師父傳給夏姑娘的『寒月神功』……」話才說了一半,就見前方塵頭大起,一彪人馬撞開人潮,直撲葉生財的車隊而來。
桑仲拍手笑道:「果真有毛賊趁火打劫,大約是可憐老爺這些日子悶得慌!」翻手就要去掣流星錘。
梁興凝神望去,卻不禁大皺其眉,只見來人約有三、四十騎,俱皆頭裹紅中,竟是出沒於太行山區,往昔最令官府頭疼的「紅巾賊」。一夥人疾風也似卷列車隊前面,正要動手,當先二騎卻倏地勒住馬韁,高叫道:「且慢,那不是梁小哥麼?」
梁興無奈,只得緩緩從隨行人群之中走出,行禮道:「二位頭領,不想竟在此處碰面。」
那兩人連忙滾鞍下馬,伏地翦拂。原來葉帶刀師徒在太行山一帶素受各路綠林豪傑的敬重,尤其梁興急公好義,恩怨分明,最得人心。這兩名紅巾頭領,一個叫「草上飛」
武淵,一個叫「鐵秤鈍」齊實,都是「紅巾七十二伙」中較有勢力的頭目。
武、齊二人行禮既畢,復又翻身上馬,臉色可不一樣了,沉聲道:「小哥,咱兄弟早打聽得實,這葉生財盤剝高利,囤積買賣,眼裡只認得錢,不認得道義公理,咱們想刮他已想了好久了。不料今日小哥竟與這土豪劣紳同行,莫非小哥己受了他的收買,做了他的狗腿子不成?」
武淵更又添道:「小哥,莫忘了令師葉帶刀一輩子不求名、不求利,專好劫富濟貧,替天下百姓出氣,你們做徒弟的可別污了『流星飛龍』的名頭!」
梁興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直若啞巴吃黃蓮,心底更翻湧不定,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桑仲恰走在葉生財的八人大轎旁邊,此刻不禁搖搖頭,伸手拍了拍轎簾,低聲道:
「師父,別再裝了,事到如今,還是你老人家自己拿個主意吧。小哥一世清名馬上就要壞在這裡,以後叫他怎麼做人哪?」
卻聽轎內的「葉生財」打了幾十個結巴,囁嚅著道:「老漢……咳咳……老漢不是……」
燕懷仙又覺胸腔一陣緊抽,連串寒顫發自丹田,趕緊掉頭走開,不願再聽轎中人說話。
驀聞一聲狂嘯起自頭頂,不知從何處竄出一個人來,隕石般墜向葉生財的八人大轎,「喀喇喇」一陣響亮,竟將大轎壓得粉碎。只見那人發長過肩,身著一襲寬大黑袍,臉色卻白得嚇人,恍若剛從冰窖中走出一般,眼神更似兩柄冰劍,刺得眾人直打哆嗦。
燕懷仙只一接觸那眼光,不知怎地,竟全身一震,楞在當場。
桑仲喝道:「什麼鬼東西?」流星錘抖手擊向那人胸口。那人「嘿嘿」冷笑,偏身避過錘頭,掌緣如刀,直切鐵鏈。幾在同時,一道破天銀芒猝然衝起,逕劈那人後腦。
沒有人看見過如此燦麗眩目的刀光!
「大夏龍雀」之光!
黑衣人暴聲狂笑:「好個葉帶刀!」鬼魅也似閃出五尺,突地回轉過身。
刀光頓時熄滅,代之以一響不若人聲的慘嚎:「是你?」兀自一身員外打扮的葉帶刀,渾身顫抖,連連後退,龍雀神刀都差點把持不住。
黑衣人陰森森的道:「我找你已找了好久了,我的好……」
葉帶刀猛發一陣喊,掉頭沒命奔去,黑衣人「嘰嘰嘰」的笑個不住,身形驀然一起,宛若一隻大蝙蝠,緊躡在他身後。梁興、燕懷仙生怕師父有失,趕緊跟上,弄得武淵、齊實等紅巾黨徒面面相覷,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葉生財」的婢女僮僕、執事人等更一個個大眼瞪小眼,「老爺老爺」的叫個不停,怎奈「老爺」愈去愈遠,竟至沒了蹤影。
桑仲向武、齊二人抱抱拳道:「俺師父喬裝改扮成葉生財,正是為了那黑衣怪人。」
伸手指了指騾馬車隊。「這些全都是葉生財的不義之財,二位頭領只管往太行山上運,有多少拿多少,休得客氣。」
一番鬼扯,直教武淵、齊實摸不著頭腦,只當是真,忙道:「剛才言語多有冒犯,改日必上『鷹愁峰』向梁小哥請罪。」
桑仲哈哈笑道:「那也不必,都是自己人嘛。」匆忙拔步奔往師父逸去的方向,只聞身後齊實大喝「動手」,剎那間哭爹叫娘、雞飛狗跳之聲不絕於耳。
桑仲暗暗好笑,愈發加快腳步,趕過兩座土丘,才見葉帶刀、梁興、燕懷仙三個和那黑衣人戰作一處——此時方才看出那怪人身手之高,簡直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以一敵三,猶自綽綽有餘。
桑仲三兩個箭步竄上前去,人還未至,七八件暗器已先直取那人要害,就地一滾,錘隨人進,「嘩啦啦」枯樹盤根,沒頭沒腦的卷將入來。
黑衣人早已取出兵刃,卻是一柄軟鋼長刀,絲毫不現慌亂的將他攻勢接下,刀身一抖,游蛇般閃動起來,薄如紙片的刀刃劃破空氣,發出令人類耳膜無法忍受的尖銳聲音。
葉帶刀此刻已毋須再裝出那副窩囊樣相,愈鬥愈上勁兒,紅赤雙眼,厲吼連連,「大夏龍雀」逐漸展露威力,光射風騰,催火吐電,直將一丈方圓之內化作了天地未開的渾沌世界。桑仲等人已無插手餘地,只得退出圈外,仍遭神刀刀風割得顏面生疼。
梁興低聲道:「五郎,覷個空,從頭上給他一下子。」
燕懷仙早在留意,只見那人又和師父走了十幾招,雖在神刀的壓迫之下,都還能緊守慢攻,不失章法。燕懷仙凝氣於胸,冷眼逮著了個破綻,當即施展絕世輕功,一縷輕煙也似溜上半空,縱刀下擊,宛若一記天降霹靂,狠狠劈向對方頂門。
黑衣人臨危不亂,反刃格開葉帶刀的進逼,起手一掌,竟從燕懷仙刀下穿過,拍向他胸膛。
燕懷仙乃是左撇子,左手收刀不及,忙豎右掌硬封,只覺一股透骨寒意,從對方手掌上傳來,順時運打了好幾個寒噤,自然而然的運起「寒月神功」心法,將體內的陰寒之氣硬推而出,頓勢一個倒縱,躍出兩丈開外。
那黑衣人臉色一變,看了看燕懷仙,又看了看葉帶刀,忽然「嘰嘰」大笑。「好!
很好!」一個轉身,飛掠而去,眨眨眼就沒了影兒。
燕懷仙師徒見他走得蹊蹺,都不由一愕。葉帶刀抹抹額頭汗珠,恨聲道:「這個老混蛋……逃得過今日,須逃不過明日。」
燕懷仙尚未從驚詫之中回神,暗自忖道:「當今之世,師父的身手已屬拔尖,這人究竟是何來頭,這般厲害?又怎地從未聽說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葉帶刀又咕咕嚕嚕的低罵了幾句,忽地一驚,嚷道:「你們三個都跟來了,卻留誰在那邊護衛車隊?」桑仲笑道:「護衛什麼?恐怕早被武淵他們搬得精光了!」
葉帶刀勃然大怒,人跳起腳來就想罵人,但一眼瞥著梁興等人冷漠且稍含敵意的神色,又不禁硬生生的嚥下話語,拚命拔足奔回原處,只見滿地狼藉,衣物、器皿丟得到處都是,騾車、馬車更連一輛都不剩,僮僕人等早已驚散,只餘下幾名年少姬妾窩在一處角落嚶嚶哭泣。
葉帶刀腦中一陣暈眩,險些栽倒在地。梁興等人隨後趕到,眼見他這副模樣,自不好再多說什麼,將殘餘對像胡亂收拾了一下,便也跟著師父一齊發楞。
葉帶刀抱頭坐在地下,不斷喃喃:「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心血……」
梁興忍不住道:「你既然喜歡過這種豪富生活,當初又何必每隔半年就苦哈哈的呆在山窩子裡,調教我們這些徒弟?」葉帶刀霍然抬首,眼中射出惡毒的光芒,大叫道:
「我教你們難道錯了麼?你憑良心,我教你們難道錯了麼?」
梁興歎了口氣,不再言語。桑仲笑道:「師父,現在不是鬥氣的時候,依我看,咱們還是照樣先回太行山去做土地公,再想個辦法,把那些財產家當從武淵他們那兒要回來。」
葉帶刀雖然明知這只是哄騙小孩的話兒,眼中卻仍燃起一絲希望,不料那幾名侍妾又「老爺老爺」的聲聲叫喊起來,桑仲才在心中喊了聲「糟」,就見葉帶刀搖了搖頭道:
「不成,先不能回太行山,那些娘兒們好歹也跟了我好幾年,總不能將她們撇在這裡不管。」說時眼望徒弟,竟露出幾分哀懇之色。
梁興胸口一衝,又強自按捺下去,默默聽憑師父處置。燕懷仙尋思道:「怪不得師父這回只帶咱們三個下山,還是經他深思熟慮挑選過的哩。若換了潑李三、楊老么他們,早在大名府時就已鬧翻臉了。」
冷眼只見葉帶刀硬攔下一輛大車,將那幾個娘兒們扶了上去,仍舊取道應天府,一路上對她們噓寒問暖,呵護備至,若逢其中任何一個使起小性子來,更是陪盡笑臉,百般哄慰。
燕懷仙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瘟吞吞的軟骨老漢,就是平日威風八面,黑白兩道聞風喪膽,管教徒弟異常嚴厲,而且還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流星飛龍」葉帶刀。
兩種截然不同的面相糾雜在一起,阻梗在燕懷仙胸腔之間,使他產生一種窒悶作嘔的感覺。「究竟那一面才是真的呢?」
以往那嚴峻而又不失慈祥,處處以「忠義」為先的形影,在燕懷仙心中逐漸模糊、逐漸遠去。燕懷仙心頭茫然,只覺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定准,原本就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兒的懶散情緒,因而愈發濃厚起來。
他猛然記起自己當初為了「大夏龍雀」,化名燕五,臥底金營,而後又突然翻臉,挾持夏夜星,逼她父親交出寶刀的事兒來。「大約在夏姑娘眼中,我也是個跟師父一樣的人吧?」燕懷仙苦澀的想道。「但那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師父卻偽裝了大半輩子……」
燕懷仙的胸口忽然緊抽了一下,從八月出谷到如今的三個月裡,他經常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個小姑娘。「她現在正在幹什麼呢?『寒月神功』練得怎麼樣了?」
不斷的思念活像一根線,綁住了他「鐵翼銀鵰」的翅膀,他極不願自己陷入這種處境,卻又無可救藥的被這根線愈綁愈緊。
寒冬緩緩降臨,天地間只剩下了一種單調的色彩,雪花飄在空中、落在樹梢,更彷彿將他整個人都掩埋了一般,體內那般莫名所以的陰寒之氣則一天天加重,有時一覺醒來,竟以為自己的身軀已凝成了一個大冰塊。
好不容易捱到應天府,才剛賃了間小屋住下,金兵攻陷汴京的消息便已傳來。梁興等三個師兄弟心焦如焚,葉帶刀卻似渾然不覺,成天忙進忙出的為那幾個姬妾張羅吃喝,要不就獨自抱著「大夏龍雀」喃喃自語,將刀鞘、刀身、刀柄翻來覆去的瞧了又瞧,活像那「二十年的心血」都能再從這把刀上尋回。還經常逮住燕懷仙,急急問道:「五郎,你說實話,那日在金營之中,」大樹』和『枯木』兩人果真說這刀與寶藏無關?」
燕懷仙不知將他倆的對話覆述過多少遍,但隔不多久,必定又會被葉帶刀逼著再說一次,弄得燕懷仙實在不願面對師父,鎮日價在城內外各處走動。
壞消息接二連三的傳入耳中,各路勤王之師俱被金兵殺敗,金人盤踞汴京,需索無饜,搜刮民間財富,大宋首都頓成鬼域,老百姓牽老攜幼向南逃竄,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難民湧入應天府。
梁興看著實在不對,幾次催促葉帶刀回太行山去組織抗金隊伍,葉帶刀卻一再拖拖拉拉,像條牛皮糖似的黏著那幾個娘兒們不肯放。梁興本想一走了之,又不忍眼見師父的後半生就此完結,只得捺著性子與他周旋。
如此熬至四月,金國竟將皇上與太上皇劫擄北去,另冊立張邦昌為帝,中原局勢立刻亂成一團。
梁興不得不向二位師弟商議道:「師父墮落到這種地步,咱們可再顧不了他了,就讓他在這裡自生自滅算了。」
桑仲輕笑兩聲,道:「要逼師父回山,還不簡單得很?只是以前咱不願意這樣做罷了。」
翌日胡亂編了個借口,叫梁興、燕懷仙陪葉帶刀上街轉了一圈,回來時,只見桑仲笑嘻嘻的站在門口,邊向師兄弟擠眼睛,邊道:「師父,你幹的好事!還不快跑,還有閒情上街溜躂怎地?」
葉帶刀楞了楞,道:「你說什麼?」
桑仲把門一堆,只見四、五具女屍躺在房內,鮮血流了一地。
葉帶刀叫苦不迭,竟想上前和桑仲拚命,梁興、燕懷仙極力勸住:「先莫動氣,趕緊出城才是正經。」
葉帶刀橫豎無法可想,只得收拾了些細軟,一行人匆匆奔出府門,只見左首新近築起一個土壇,正不知有何用處。
燕懷仙低聲道:「宋室親王只剩康王一個未被金兵擄去,去年年底己受命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近日又聽得傳聞,太后已命康王受寶,即日就要在此登基為帝了。」
桑仲把眉一揚,尚未說話,忽聞背後有人高叫:「壯士請留步!」
梁興等人以為事發,俱各吃驚,扭頭回望,卻見兩名內侍從後趕來,邊走邊道:
「聖上有旨,請眾位壯士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