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義軍忙碌活躍的氣氛,在河北招撫司都統制王彥的七千大軍開到之後,更加熱烈起來。
大軍駐紮在太行南端的石門山下,梁興竭力供糧,維持軍需,又命令「九頭鳥」桑仲。
「潑虎」李寶和燕懷仙前去援助。
桑仲笑道:「闖蕩江湖十幾年,仗卻是沒打過,可得小心了,萬一被馬蹄踩扁了腦袋,怎麼對得起鄉親父老?」
李寶笑罵道:「既想趁著亂世混個大官做,又怕打仗,搞啥子是?」
師兄弟三人興興頭頭的收拾行裝,彷彿要去搶親。
「忠義保社」總部已移往太行山南麓。老四「翻江豹子」張榮那日得了楊志指點,過沒多久便向眾兄弟告辭,回返梁山泊去號召義軍;老大龔楫、老七劉裡忙和老么「火哪吒」楊太也在一個月前各自返家,聯結鄉親,組織衛鄉武力;如今燕懷仙三個再一走,「鷹愁峰」上便只剩得葉帶刀和夏夜星一老一小。
燕懷仙放心不下,繞去兩人那兒張望了一回,只見師父依舊抱著「大夏龍雀」喃喃自語;夏夜星則端坐炕上,勤練「寒月神功」,似乎對身外之事全不在意,瞥著他在門外探頭探腦,也只淡淡一笑,問了句:「五哥,又要走了啊?」
燕懷仙始終摸不清她心中在想些什麼,見她有時一看到自己,便興奮得什麼似的,有時卻又冷淡得好像根本不認識一般。
「其實嘛,都是你自己心裡頭在作怪。」三兄弟奔赴石門山途中,燕懷仙忍不住道出疑惑,卻換來桑仲這麼一句。
桑仲眨了眨眼,又悠悠的道:「為情所困,患得患失,可憐哪可憐!」
李寶噗嗤一笑,搖頭道:「唉,這個老五,什麼不好想,卻去想娘兒們,真是要不得!」
面對師兄的譏嘲,燕懷仙只得傻笑。「真個是為情所困麼?」燕懷仙心底可不願承認。「而且她至今口口聲聲還說想要殺掉我哩,我燕五郎豈不變成了冤大頭?」
顛三倒四的只顧亂想,卻已來至石門山附近,只見前方兩騎馬如飛而來,正是「鐵彈子」梁興和許久未見的岳飛。
桑仲高叫道:「岳大頭,別來無恙?聽說你已高昇統制了,總該弄杯酒來賞賞咱們這些老兄弟吧?」
岳飛哈哈大笑,翻身下馬與三人見禮。
李寶道:「小哥,急急忙忙往那兒走?」
梁興滿身灰塵,臉頰都瘦凹了進去,虎目中卻依舊神采奕奕,「雜事繁多,實在忙不過來,這就回保社去了,你們跟隨王都統制,事事要聽節制,不可亂來。」向岳飛抱了抱拳道:「岳兄,就此留步。」
岳飛歎道:「小哥,我這半年來轉戰四方,還未碰過半個能如小哥這般真正為國奔波操勞之人。」忽然脫去上衣,轉過身子,只見他背上新刺了四個大字——「盡忠報國」。
岳飛又道:「某從軍三次,前兩次說穿了,都只是為了餬口謀生罷了,上回楊太兄弟罵得對,岳某慚愧。但自平定軍陷後,眼見金人肆虐中原,荼毒百姓,岳某再也沒有他娘的封妻蔭子,為己圖謀功名之心,但只求拚死沙場而已。」
梁興半話不說,滾鞍落馬,伏地便拜。岳飛趕緊還拜不迭。
「你我知心。」梁興說完,復又翻身上馬。「大家保重。」猛策馬韁,飛一般朝太行山而去。
岳飛兀自磋歎不已,帶著燕懷仙三人回到軍中,張翼、白安民等同屬王彥麾下的諸位統制,先迎出來,互吹了一回牛,相對大笑。過不多久,王彥傳令召見,略問了幾句兩河「忠義保社」的情形,至於要把他們安插何處,卻似頗費躊躇。
桑仲根本不懂兵法,逮住機會胡說八道一氣,竟哄得王彥連連點頭,立將他們三人派做都頭,各率百人守護中軍——到底還是要借重他們神出鬼沒的手段。
桑仲搖頭擺尾的出得帳外,笑道:「這老小子恁地好騙,那天把他的都統制摘下來讓我當當。」
岳飛睨了他一眼,雖有點不以為然,卻也忍不住冷哼一聲:「帶著七千大軍跑來的這裡當縮頭烏龜,還怕金人看不夠笑話?」
語聲雖細,仍被燕懷仙聽在耳裡,不由尋思:「仗還沒打,意見就先不合,這可難搞了。」
岳飛的年少氣盛很快就在戰陣上顯露出來,他絲毫不理會王彥堅壁固守的將令,率軍迎敵,一舉擊潰來犯金兵,生擒金軍千戶阿里孛,將奪來的大纛舉在空中揮舞,其餘各軍受到這一勝仗的激勵,也紛紛出擊,又打敗了萬戶完顏索。
王彥氣得半死,正想把岳飛交付軍法,金國卻已集結數萬重甲騎兵,直搗而來。
燕懷仙生平首次親臨戰陣,方知自己的一身本領幾乎沒什用處。鐵騎漫山遍野,狂衝怒卷,震得土地彷彿都要裂開一般。金兵個個身披四、五十斤的重甲,兜鎏罩頭,只露雙目,燕懷仙才砍沒幾下,鋼刀就捲了口,只得撿起陣亡士卒的武器再鬥,一連殺壞了七、八把刀,仍然止不住金兵的衝殺。宋軍陣勢大亂,四散奔竄。
燕懷仙、李寶緊緊護住中軍,向後退卻,只見桑仲氣急敗壞的奔來,慣用的流星錘早不知甩到那兒去了,卻倒拖著一柄馬軍用的大斧,嚷嚷道:「打他娘的仗!快走快走,逃命要緊!」當真要獨自逸去,吃李寶一把扯住,罵道:「不拚命,那得官做?」
桑仲跳腳道:「不拚命就當上大官的人,豈不滿朝都是?」
幾句話說不完,又有四名騎兵衝來。李寶虎跳而起,雙刀並作一處,力劈而下,一陣亂響過後,金兵倒撞下馬,李寶雙刀刀頭也迸斷得飛上半空。
桑仲大斧揮斬,斧刃從兜鎏正中直破而入,連鐵盔帶頭骨砍得稀爛,邊叫道:「刀不濟事,長大傢伙才管用!」拔起沾滿腦髓的大斧,橫揮出去,從另一名金兵的腰間直斬至馬頭。
李寶忙拾起一柄金兵用的骨朵,跳起來亂打,將最後一具裡在鋼鐵罩中的肉軀,敲成了一塊肉餅。
桑仲眼見金兵愈集愈多,三面裹定,橫豎只有一條路可逃,只得隨著王彥中軍往北退去,遠遠只見岳飛領著一彪人馬朝東北方向且戰且走。
桑仲道:「五郎,小哥和那大頭投緣得很,你還是趕快去護著他,免得小哥將來罵破咱們的狗頭。」
燕懷仙當即展開輕功,穿入金兵陣中。馬蹄如千萬根鐵杵一般從他身周搗過,馬匹狂奔捲起的旋風,刮得他整個身軀搖晃不定,即連最擅長的輕功都難以施展。燕懷仙只覺一股前所未有的死亡怖慄與荒寂之感,一波又一波的摧擊心坎,使他差點哭出聲來。
「神佛保佑。」除了如此喃喃念誦之外,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然而就在他已完全絕望,自份必死的下一刻,卻猛然發現自己孤立於原野之上、屍堆之間,嘈亂騷動全都已落到了背後。金兵潮水也似湧向正北,岳飛率領的那一小隊人馬則在東北方的小土丘上向他吆喝:「快過來!」
沒有人搞得清楚他如何能夠孤身徒步穿越敵方馬陣,等他來至近前,便都睜大了眼睛,把他渾身上下看了又看,紛紛發話道:「兄弟,你莫非是條鬼魂?」
燕懷仙這才覺察冷汗早浸透了衣衫,苦笑著連聲說道:「僥倖!僥倖!」
岳飛不敢多作逗留,撥了一匹馬給他。燕懷仙路徑本熟,領著隊伍三拐兩彎,便已進入太行山區,將兀自追擊不休的金兵遠遠拋開。
大夥兒剛緩過一口氣,另一個疑問立刻湧上心頭:「接下來要往那兒去?」大家都想在年輕統制的臉上尋出答案,卻都失望了。
這個吃了敗仗的驕傲軍官,既不能再去向王彥搖尾乞憐,又不願梁興看見自己的落魄,茫然中做著未經思慮的決定,像一個吃了苦頭的孩兒,戀慕著家鄉的溫暖,竟命令燕懷仙帶領人馬一徑朝著老家湯陰縣的方向而行。
時序漸入嚴冬,山區內更是酷寒無比,隨身攜帶的乾糧很快就吃完了,只得時時向附近的山民討糧。肚皮吃不飽,脾氣自然也好不了,卻沒有一個人敢違抗那外表上看來沉默寡言的長官。
燕懷仙眼見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幾次向岳飛建議轉往「忠義保社」求援,可都像對著一堵牆壁說話,得不到半點回音。
燕懷仙又覺出那般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兒的極端厭倦疲怠之感,在心底迅速擴散開來,冰刀般的山風,更引發了體內的陰寒之氣,使他晚上根本睡不著覺,啃齒著緊裹在身上的毛毯,一直哆嗦到天明。
他幾乎已可確定「寒月神功」大有毛病。「莫非男人不能修習這種內功?」師父事先並未警告,也不知夏夜星是否也跟自己一樣,熬受著一日勝似一日的痛苦。燕懷仙滿心疑惑,真想馬上就跑到師父跟前去問個明白,然而這一小隊漫無目標但求生存的人馬,卻須仰賴自己,才能跟驢子推磨似的在山區中迂迴打轉。
一個寒冷的清晨,隊伍在一條山澗邊上與金兵鐵騎猝然相遇,雙方都還沒搞清怎麼回事,惡戰就已先展開。
燕懷仙手舞鋼刀,對準一名金將衝去,不料體內寒氣猛然間暴湧而起,貫入四肢,衝入腦門,燕懷仙只覺一陣癱軟,鋼刀撒手落地,腳也抓鐙不住,一個翻身,倒跌下馬,順著澗邊幾十丈高的山壁一直滾落下去。
燕懷仙腦中恍惚,絲毫不覺疼痛,也根本忘了生死,彷彿跌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但只聞得廝殺聲愈來愈遠,竟至完全泯沒,反代之以一股懶散平和的柔膩之感。
是死亡,還是解脫?直到燕懷仙眼睛睜開了好一會兒,看清了澗底景象之後,腦中卻還在思索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燕懷仙慢慢爬起,身上傷勢似乎並不嚴重,壁頂的戰鬥大約已經結束,除了山風呼嘯,連半點聲息都聽不到。他本可輕易縱上山壁,追上殘餘的宋軍,但多少天來一直盤據心底的厭倦情緒,卻把他的雙腳推往另外一個方向。他盡量放空腦袋,不去思考這樣做是對是錯,只知自己必須逃離那永無止盡的原地打轉。
夜半時分,他終於回到「鷹愁峰」上,山坳寧謐依舊,恍若一個溫暖的窩。燕懷仙剛倚著一塊大石,稍稍喘過一口氣,卻忽聽葉帶刀的聲音在大石背後響起:「不會有問題,你放心好了。」
燕懷仙方自納悶,又聽夏夜星高聲道:「我總覺得不對嘛!內功練得這麼難過,我以後不要練了啦!」
燕懷仙心中一驚。「原來夏姑娘也跟我一樣,吃夠了『寒月神功』的苦頭。」
葉帶刀不耐道:「你莫瞎扯,有什麼不對?快回去睡覺!」
燕懷仙偷眼一望,月光下只見夏夜星高噘嘴唇,女真人的烈性子又犯起來了:「我不管,我以後不要再練了!這『寒月神功』根本有毛病,等小哥回來,我一定要跟小哥說去!」氣呼呼的轉身就走。
燕懷仙暗忖:「這丫頭沒大沒小。」正想現身調解一番,忽見葉帶刀臉上湧起一股青氣,「嗆啷」一聲拔出「大夏龍雀」,高舉過頭。月光斜射刀身,映照出銀河一般繁複多變的光紋。
夏夜星大駭回首,燕懷仙脫口驚呼「師父」不已,卻只見葉帶刀雙眼一直,死死盯住光華亂閃的刀身,人跳起腳來。「寶藏在這裡!寶藏原來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