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聞一陣馬蹄聲響發自來路方向,扭頭只見兩騎駿馬擁著一輛華貴異常的馬車,緩緩馳近,馬上兩名壯漢俱著黃衣,顏色式樣都甚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在那兒見過。
左首那名面色黧黑的漢子忽一眼瞟著在溪畔飲水的白馬,立刻「咦」了一聲,四面望望,縱馬奔到鐵蛋面前,喝問:「公主在那裡?」
鐵蛋呆了呆:「什麼煮?那有人在煮菜?」
那漢子十分暴躁,喝了聲「死賊奴」,右臂一揚,手中馬鞭已夾頭劈腦的抽下,好在鐵蛋眼快,只一跳早跳在旁邊,止不住心上火苗亂竄,圓睜雙眼,「卡察」一捏拳頭就待開打,那漢子見他擺出這副凶相,似乎很是驚異,罵道:「你這個死奴才,還敢對我凶?」馬鞭揚起,又欲朝鐵蛋頭上抽去,卻聽馬車內一個嬌膩如糖脂的聲音道:「薛聳,你又打人哪?」
鐵蛋頓感渾身上下起了千萬粒雞皮疙瘩,同時卻又覺得舒泰無比,簡直像被這蜜糖串成的話聲整個浸透了一般,接著就見車簾一掀,露出一張年的三十、妖嬈絕倫的臉兒,慵懶有若夏日流泉的目光朝鐵蛋臉上掃了掃,嬌笑道:「你為什麼要打這個小兄弟?」
名喚薛聳的黑面漢子立刻收下兇惡面相,畢恭畢敬的哈腰答道:「啟稟娘娘,這個死奴才沒上沒下,不懂規矩,竟敢頂撞屬下……」
鐵蛋聽他左一聲「死奴才」,右一聲「死奴才」,很覺剌耳,正想破口大罵,那美婦人卻一點頭道:「看樣子,他大概是公主新買的小廝,以後多教教他就是了。」
薛聳趕緊口答「遵命」不絕,卻聞一人朗笑道:「人說『醉花娘子』蘇玉琪心腸最軟,今日一見,果然不差!」
只見桑夢資快步由樹林中走出,秦琬琬卻一步一拖的跟在後面,臉上好似結了一層冰。
馬上兩名壯漢當即滾鞍下馬,垂手肅立道旁,恭聲道:「屬下參見公主。」
鐵蛋暗忖:「這『金龍堡』的規矩倒大得很,那像咱們寺裡,弟子拜見長老也用不著這麼低聲下氣。姓薛的還說我是奴才呢,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板牙!」
他若知道這兩名漢子乃「金龍八將」之中的「張牙龍」薛聳和「舞爪龍」狄升,俱為江湖道上響叮噹的人物,恐怕更要覺得不可思議。
那「醉花娘子」蘇玉琪的眼波又在桑夢資臉上溜了一轉,笑道:「小琬,這位是誰呀?」
秦琬琬面罩寒霜,兩眼緊盯馬車頂上的天空,沒好氣的叫了聲「姨娘」之後,就不再多說半個字。
桑夢資忙一抱拳:「在下『神鷹堡』桑……」
蘇玉琪甜甜膩膩的哦了一聲:「原來是桑公子,久仰久仰!」眼角一飄,見他二人手中都抱著一大束花兒,又笑道:「桑公子好雅興,香花美人,福氣不淺!」
鐵蛋見他倆原來真是去林中採花,心中怨氣頓時消解了一大半,忙撇下「張牙龍」薛聳,跑到溪邊將二馬一驢都牽了過來。
卻見那桑夢資笑容滿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搞來搞去,嘴裡嘟嘟囔囔、夾夾纏纏的道:「『獨角金龍』秦大伯的福氣也自不淺,竟能娶到伯母做他的第二十八位夫人……小侄久聞江湖傳言,只是這個……咳咳……伯母若不嫌棄,且收下小侄這束花兒……」當真雙手舉花過頂,恭恭敬敬的送到蘇玉琪眼前。
不想旁邊秦琬琬的臉色簡直變得跟塊生鐵皮相似,重重哼了一聲,將懷中鮮花全丟到地下,用腳踩了兩踩,翻身躍上白馬馬背,如飛般向前馳去。
蘇玉琪笑道:「這下可把你的好妹子惹惱了,還不快追過去陪禮?」終究沒拿桑夢貢獻上來的花束。
桑夢資尷尬的笑了笑,兀自想和她扯蛋,蘇玉琪卻已垂下車簾,嬌喚道:「薛聳、狄升,上路吧。」
桑夢資無奈,怏怏爬上黑馬馬背,一步三回頭的尾隨秦琬琬而去。
鐵蛋也忙跨上驢子,雙腿一夾,「哈」地大喝一聲,那驢卻先往後退了幾步,方才慢吞吞的朝前邁動,行過車邊之時,「張牙龍」薛聳兀自氣咻咻的瞪了他好幾眼,似是在說:
「死奴才,等著瞧!」
鐵蛋心中有氣,嘴巴一歪,對他做了個烏龜爬的手勢,卻見那蘇玉琪又探出頭來,對準自己丟了一個怪眼,咕噥道:「銀樣蠟槍頭,那比得上這小子硬刀硬槍?」
鐵蛋被她的眼神薰得差點暈厥過去,一團無名火焰從胸口一直延燒到腰際,端的是難受異常,忙收攝心神,催趕驢子向前狂奔,心中直犯嘀咕:「什麼硬刀硬槍?我身上那有什麼刀槍?」
埋頭闖出數里,終於追上桑秦二人,遠遠就聽得秦琬琬尖聲大叫:「色鬼色鬼!見了那個騷狐狸,就連姓什麼都忘了,你去找她呀!你去找她呀!苞著我幹什麼?」
又聞桑夢資陪笑道:「愚兄只是久仰『醉花娘子』蘇玉琪的大名,多看了她幾眼而已,那有旁的意思?賢妹也大多心了……,秦琬琬伸手搗住耳朵,搖頭大叫:「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再去多看她幾眼好了!看死你!最好叫那個騷狐狸吃掉你!」
桑夢資正色道:「女人的美,乃是世間極有價值的東西,你姨娘確實很美,愚兄怎能昧著良心不去看她?」
秦琬琬幾乎就在馬鐙上跳起腳來:「她美?她美?不看她就算昧了良心,可見你的良心根本就是色鬼的良心!我可不要讓色鬼看!我可不要讓愛看騷狐狸的眼睛看!你以後再也不要看我!」
當真用雙手蒙住臉龐,別過身去。
桑夢資皺眉道:「賢妹休要無理取鬧,男人的眼睛生來就是要看女人的,你若不想讓色鬼看,只好一輩子都不出門。」意猶未盡,又添補了句:「也免得因為男人看狐狸而吃醋。」
秦琬琬怫然大怒:「我吃醋?我吃醬油加麻油!我會為你吃醋?呸!美過頭了吧?」
鐵蛋綴在後面,雖聽不懂他們究竟在吵些什麼,卻覺他們所使用的言語新鮮至極,不由咧開大嘴傻笑出聲。
秦琬琬猛一回頭,瞧見他這副蠢相,愈發火冒千丈,起手一鞭,在桑夢資肩上抽了一記,疼得「摘星玉鷹」嗚哇大嚷,正想翻臉理論,忽見前方岔路煙塵滾滾,八騎人馬縱聲呼嘯著向大道馳來。
桑夢資眼睛立刻一亮,高叫:「秋燕雲水柳花葉,人間翩翩七神鷹!」
馬上騎士聞言齊勒馬□,八匹駿馬同時人立起來,迎著朝陽,閃出一團刺眼金光,只見當先七名騎士年紀皆在三十左右,眼深鼻挺,相貌不凡,衣帽鮮明華麗,七彩繽紛,都是最時興的款式,乓刃鞍鐙俱鑲有黃金,使這仲秋原野一剎那間竟顯得熱鬧非常。
這七人看清桑夢資之後,紛紛笑道:「原來是夢資老弟!」縱馬上前,拍肩的拍肩,摸頭的摸頭,親熱得不得了。
桑夢資回臉笑道:「賢妹,這七位就是敝堡的『中條七鷹』。穿紫衣的叫『翹遙鷹』秋無痕,穿黑衣的叫『蹁躚鷹』燕銜翠,白衣者名喚『步虛鷹』雲含煙,藍衣者名喚『凌波鷹』水連天,青衣的是『梳翎鷹』柳翦風,著綵衣的是『舞月鷹』花團簇,著紅衣的是『戲虹鷹』葉春殘。」
鐵蛋光看他們一身花裡叭噠的衣服,早已眼昏,再聽這一大串花裡叭噠的名字,連頭都跟著昏起來,卻見桑夢資一把將「舞月鷹」花團簇頭上的帽子抓下,反覆觀看,笑道:
「喲!這樣子倒新,那裡買的?多少錢?」
「步虛鷹」雲含煙卻伸手搶過桑夢資掛在鞍鞘上的包袱,探掌就往裡面亂摸,邊道:
「又買了什麼好東西回來?」
秦琬琬見這七個傢伙沒上沒下,尊卑不分,竟公然對堡主之子動手動腳,心中大不以為然,那知「神鷹堡」的規矩就是如此,休說「中條七鷹」,連任何一個堡眾都可以和堡主勾肩搭臂,直呼堡主「美髯公」桑半畝之名而無所忌諱。
但聞「蹁躚鷹」燕銜翠輕笑道:「好東西怎會放在包袱裡?當然要恭恭敬敬的擺在馬背上嘍!」
其餘六鷹瞟了秦琬琬一眼,一齊放聲大笑。
秦琬琬聽他們居然敢出言輕薄自己,直氣得眼睛噴火,冷冷道:「貴堡這七大高手的味兒,和咱們的『金龍八將』可是大大不同。」
「中條七鷹」臉色齊地一變,「梳栩鷹」柳翦風把頭一揚,冷笑道:「『金龍八將』只不過是八個奴才而已,豈可和咱們相提並論?」
秦琬琬再也忍耐不住,圓瞪杏眼,喝道:「大膽賊奴!你當你是在跟誰講話?」
柳翦風絲毫不懼,冷笑道:「你們『金龍堡』的那一套少在咱們面前耍!『金龍堡』秦家只會養奴才,咱們『神鷹堡』每一個可都是堂堂正正的人!」
桑夢資連連頷首:「柳兄此言極是,『金龍堡』乃至天下幫會都應多向咱們看齊。」
鐵蛋剛受了「張牙龍」薛聳一頓惡氣,只覺得這番話極為入耳,但猛個想起桑夢資昨晚卻也是滿口滿嘴的「主子」、「奴僕」,不由得心想:「說是一套,做是一套,這人的毛病可也不小。」
偶然轉目一望,雙眼立刻突了出來。
秦琬琬正惱得個要命,就將要開口罵人,驀聞一聲暴喝:「番僧休走!」一條蛋也似的人影直朝「中條七鷹」身後那人撲落。
秦琬琬一直沒有注意此人,這時方才舉眼看去,只見他蛇目鷹鼻,皮膚黝黑,顯非中土人氏,口裡嘰哩咕嚕的不知嚷了些什麼,匆匆滾鞍下馬,舉掌一擋,立被鐵蛋震退七、八步,功力無疑差上了一大截。
桑夢資皺眉道:「什麼番僧……」
一語未畢,就見「阿旦」頭上的小帽掉落下來,露出一片光禿禿的腦殼兒,他不禁大敲一下前額,咋唬道:「怪不得一直看他眼熟,原來把招牌藏起來了!」轉向秦琬琬冷笑道:
「還怪我愛看別的女人?我可沒把野女人裝扮成小廝,帶在身邊!」
秦琬琬百口莫辯,索性雙手叉腰,尖聲道:「我就是要把他帶在身邊,你怎麼樣?你怎麼樣?我就是喜歡他!」
桑夢資氣了個瞠目結舌,一逕重複著道:「你居然喜歡窮和尚?你居然喜歡窮和尚?」
嘀咕了十幾聲,扭頭只見鐵蛋拳風腳雨,打得那天竺番僧毫無還手之力,當即翻腕找出雙槍,把手一揮。「這禿驢是岳翎的徒弟,先把他抓住再說!」
「中條七鷹」紛紛鼓掌,嚷道:「拿下這個『金龍堡』公主豢養的花和尚!」
八條彩影,齊撲鐵蛋而來。
鐵蛋飛起一拳,將那番僧打得在地上滾了好幾轉,猛旋身軀,戟指「神鷹堡」八大高手,喝道:「原來是你們在暗中搞鬼,想要霸佔咱們少林寺!」
桑夢資一聽這罪名何等嚴重,忙道:「休得胡說!誰要霸佔少林寺?這番僧是幹什麼的?」
「翹遙鷹」秋無痕一聳肩膀:「桑半畝可憐他們無依無靠,叫我們來接他。我們只知他是天竺國師曇摩羅迦,其餘一概不知。」
鐵蛋連聲冷笑道:「還不認帳?看你們這些花裡叭噠的傢伙就不像是好東西!」那管三七二十一,提起缽盂大的拳頭,蠻牛般撞入八人中間,亂踢亂打。
秦琬琬心知他決非「神鷹堡」八大高手之敵,不禁急喊:「小呆瓜,你找死啊?還不快跑?」
鐵蛋好不容易才撞見這群陰謀霸佔師門的傢伙,豈肯輕易放過,雙拳雙腳如同潑水一般朝對方陣中打去,眼角卻還不忘緊緊盯住那坐在地上忍痛調息的曇摩羅迦。
「中條七鷹」齊聲笑道:「好個夯貨!」刷地四下散開,將鐵蛋圍在中間。
秦琬琬急道:「你再不跑,我不帶你去啦!」
鐵蛋雖呆,卻也懂得權衡輕重,暗暗尋思:「我一個人打他們八個,確實打不過,目前最要緊的還是把那番僧逮住再說!」心念電轉,欺身向東虛晃幾招,忽一個大返身,從「步虛鷹」雲含煙和「戲虹鷹」葉春殘中間穿過,探掌直抓曇摩羅迦。
那番僧剛順過氣兒,忙縱身躍起,頭下腳上,倒劈鐵蛋頂門。
鐵蛋單手一格,右掌一記「大擒拿手」,迅快絕倫的扣住對方左腕,運動往回一扯,曇摩羅迦身在空中,無可使力,眼看就要被鐵蛋拉下地面,生生擒住。
卻見「梳翔鷹」柳翦風長身而起,抓住曇摩羅迦雙足使勁一提,竟把鐵蛋也帶上了空中。
鐵蛋暗自冷笑:「要把這番僧當成牛皮筋,卻也使得,最好把他一扯兩半!」猛一沉氣,落將下來,腳底緊緊抓住地面不放。
曇摩羅迦被這兩股力道上下一扯,身體簡直像要活活裂開一般,痛得他哇哇亂叫,只得用唯一沒被人抓住的右手去打鐵蛋,卻吃鐵蛋左臂一架,反打在自己的嘴巴上,把牙齒都敲掉了兩顆。
但見雲含煙、葉春殘也雙雙飛起,一人抓住柳翦風一隻腳,往上猛提,鐵蛋便又再度被帶上空中。
鐵蛋打起架來,反應可快得很,擒住番僧的右手硬是不放鬆,挺腰扭身,雙足倒飛而起,踢向雲含煙小骯,心中邊想:「看你們能在空中支持多久?」
丙然,對拆了沒兩招,上升之勢便已用盡,五人互相牽扯著向下落,「蹁躚鷹」燕銜翠、「舞月鷹」花團簇卻又同時飛起,各出雙掌朝雲、葉二人空著的手掌上一拍,又把人球拍起老高。
「翹遙鷹」秋無痕、「凌波鷹」水連天打聲啃,緊接著竄上,托住燕、花二人腳底。如此週而復始,循環不已,始終將人球托在半空中。
桑夢資得意洋洋的用雙槍指來指去,笑道:「賢妹,瞧咱們的『飛鷹大陣』如何?」
秦琬琬呸了一口,飛馬上前,手中馬鞭一起,捲住鐵蛋右腿,再猛然催馬前行,一股大力頓時扯得鐵蛋握手不住,整個身體掉落下來,恰正落在秦琬琬背後,「龍仙子」一夾馬腹,飛矢般沿著大道疾馳而去,依稀聽得「醉花娘子」蘇玉琪的聲音在後面笑道:「嘻嘻,原來是個小尚!」
秦琬琬扭頭一看,只見「醉花娘子」的馬車也已駛近剛剛拚鬥之處,桑夢資正涎著嘴臉挨靠過去,她不禁心頭狂怒,愈發策馬飛奔。
鐵蛋本就沒坐穩,再被馬背一顛,險些翻跌下地,忙抱住秦琬琬腰肢,怨道:「你真多事!那番僧已經被我抓在手裡了……」
秦琬琬正沒好氣,怒道:「你這人有勇無謀,幸虧『中條七鷹』只想戲弄你一番,否則命都沒了,還怪我吶?」
鐵蛋想想也對,又樂起來,笑道:「看不出你還滿夠意思,我師父一定也會喜歡你。」
秦琬琬出了好一回神,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噗哧一笑。「你喜歡我啊?」
鐵蛋猛吃這麼一問,竟覺比拔尖高手遞出的一招還難招架,腦漿立刻糊作一團,支支吾吾的道:「好像……不過……這有什麼好問的?」一摸耳朵,熱得燙手,忙顧左右而言他:
「『神鷹堡』居然敢動咱們的腦筋,惹火了,全寺一千三百人統統出動,怕不把他們連人帶房子全部踩平?」
秦琬琬冷笑道:「別以為你們少林寺有什麼了不起,別人怕你們,咱們三堡……有些人可不怕!」她正在生桑夢資的氣,故而說到「咱們三堡」,立覺□扭,趕緊改口,又皺了皺鼻子,續道:「不過,他們『神鷹堡』實在不怎麼樣,專搞一些華而不實的玩意兒,什麼『飛鷹大陣』,看起來好看,那有什麼用處?」
鐵蛋抱著頭乾笑幾聲,把屁股在馬鞍上穩了穩,身體也因此更加貼上秦琬琬後背。
秦琬琬被他老實不客氣的箍住腰間,幾要喘不過氣,心忖:「被和尚這樣抱,可像什麼話?」
然而她既怕桑夢資從後追來夾纏不清,又不好撇下鐵蛋不管,只得提議:「我們換個位子。」
兩人也不下馬,就在馬背上屈腿拗身的調換過來。坐定之後,秦琬琬才發覺更不對勁兒,原來鐵蛋久未洗澡,身上又臊又臭,薰得她鼻子著實難受,而她又不肯把馬□交給鐵蛋,只得伸長手臂,繞過鐵蛋的身體來抓馬□,卻正把鐵蛋圈在懷中,恰似圈了個大冬瓜,兩眼直直瞅定鐵蛋那顆光腦殼,心中不禁又忖:「這樣抱和尚,又像什麼話?」
鐵蛋可覺得舒服至極,他本就比秦琬琬矮一截,這下簡直如同奶娃兒窩在親娘懷裡,有得靠有得躺,索性整個偎在她胸前,滿意的打了個大呵欠,笑道:「這樣走個三、五天都不會覺得累。」
秦琬琬吃他一身臭氣逼住嘴巴,不敢開口說話,只有氣在心裡。
鐵蛋從小到大都是和一些硬來硬往的粗魯貨色混在一處,從未和任何人有過這麼親近的舉動,此刻心底不禁泛起一股異樣滋味,泡得他週身發軟,暗道:「原來長老說的都不對,這些妖怪一點都不窮凶極惡,反而迷人得緊哩。」益發把頭緊靠在秦琬琬胸前。
「龍仙子」又何嘗與男人有過任何稍嫌逾矩的接觸?她一方面分明知道這樣非常不對勁兒,另一方面卻又告訴自己:「我跟這渾小子只是好玩而已,就把他當成我弟弟好啦,誰叫爹一直生不出弟弟?」這麼一想,立覺坦然,竟伸手把鐵蛋的腦袋扶了扶正,真個宛若慈母長姐一般。
鐵蛋愜意極了,心忖:「她若也跟那蘇玉琪一樣溫和,可有多好哇?」嘴上便道:「你那個什麼……姨娘,也是要去『三堡聯盟』對不對?」
秦琬琬一聽他問這個,剛剛升起來的一點溫柔情愫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硬梆梆的道:
「你管她去不去?奇怪!」
鐵蛋笑道:「我只是覺得她長得挺漂亮……」
秦琬琬不由眼冒金星,惡聲道:「她有什麼漂亮?」
鐵蛋聽她口氣不佳,忙道:「她其實也並不比你漂亮,只不過味道不同……」話還沒說完,就覺四、五隻火辣辣的大鍋貼蓋到後腦上,不禁抱頭大叫:「你又打我怎地?」
秦琬琬猛推他一把,尖嚷道:「你下去!」
鐵蛋也火了,怒道:「我幹嘛下去?偏不下去!」
秦琬琬又捶了他好幾拳,鐵蛋只是不動,怒極之餘,自己翻身下馬,立在地下直跺腳,幾乎要哭出聲來。
鐵蛋立覺過意不去,趕忙跳下地面,疊聲陪不是,好不容易逗得秦琬琬氣消,卻再也不肯上馬,白了鐵蛋一眼,嗔道:「馬都被你弄得臭死啦,回去一定要從頭到尾好好的洗一洗!」撒開腳步逕自前行。
鐵蛋摳摳腦袋,考慮了半天,終究捨不得放棄騎馬玩兒的機會,一任她在地下走,自己大剌剌的躍上馬背,樂得一個人逍遙。
秦琬琬垂頭走了幾步,忽然抬起臉來,眼中竟似閃過一絲迷惑之色。「那騷狐狸到底有什麼味道?」
鐵蛋想了想,答不上來,一聳肩膀。「反正跟你不一樣就是了。」
秦琬琬撇著嘴角,冷笑連連,卻不再暴怒,也不再動手打人了。
鐵蛋笑道:「你們堡裡的規矩倒真大,一層一層的,好像寶塔一樣。」
秦琬琬漫應道:「我爹一向把人分成好幾等……」
鐵蛋哼道:「六祖有云『見性是功,平等是德』,一切法、一切眾生,本無差別,差別只在悟性之利鈍而已。你爹這樣把人分來分去,其實可笑,將來他自己在輪迴裡受苦,他的奴才說不定全都變成菩薩了哩。」
秦琬琬忙摀住耳朵:「少囉唆!少囉唆!你們佛家的那一套我最受不了啦!」忽又抬頭警告道:「等下到了『三堡聯盟』,你可要裝得像一點哦!反正人家叫你『奴才』,你就答『是』就對了。」
鐵蛋無奈,歎口氣道:「是!奴才!」
兩人一個騎馬、一個步行,沿途招來不少路人的怪異眼光,都道:「這和尚派頭好大,居然有辦法弄到這麼一個標緻的女馬僮!」
傍晚時分,來到「鄧州」城外,秦琬琬領頭直奔一座大莊院。鐵蛋舉目張望,只見這莊院構造得異常古怪,竟分不出那裡是前、那裡是後,東、西、南方各有一個大門,各有一個院落,好似由三座宅子拼湊而成一般。
秦琬琬輕車熟路,奔至南面門前,馬上閃出十幾名身著黃衣的「金龍堡」眾,必恭必敬的把她迎了進去。
鐵蛋定睛細看,發現這些堡眾雖都穿著金黃色的衣裳,其實顏色有深有淺,式樣也有很大的差別,顯是為了區分等級。鐵蛋憶起秦琬琬的話,心中立覺一陣□扭。秦琬琬回到自己的地盤上,可□了,手比腳劃,連連發號施令,支得那十幾個傢伙團團亂轉,牽馬、卸鞍、提包袱,又跑來一名堡徒,衝著鐵蛋喝道:「跟我走!」將鐵蛋領往右側偏院。
鐵蛋一問之下,才知東面院落乃「飛鐮堡」派駐「三堡聯盟」的堡眾居住之地,西面院落則是「神鷹堡」的勢力範圍。三堡之間平常並不來往,只有在議事的時候,才會一齊來到位於三個宅子中間的大廳。
鐵蛋又問:「除了追殺岳翎之外,你們平常還幹些什麼事?」
那堡眾楞了楞,道:「咱們就只有這一件事而已,那還有別的事?」
鐵蛋點點頭,閉嘴不言,來到僕役聚居之處,立被一名執事模樣的傢伙分派去井邊打水洗碗。
鐵蛋逆來順受,捧著幾百隻碗蹲在井邊洗了半日,兩條騎馬騎得逡痛無比的短腿,愈發逡不可耐。
洗完走回一看,晚飯卻早開完了,只剩一條長嘴狗在地下撿骨頭□。鐵蛋心下不忿,尋著那執事,劈臉就間:「我的飯呢?開飯也不叫我!」
那執事驚詫莫名的瞪起眼睛,嚷嚷:「你好大的贍子!竟敢對我這樣講話?你這個殺千刀的死奴才,今天非要叫你認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可!」抓起一根木棍,兜頭就打。鐵蛋一心牢記秦琬琬的囑咐,不願再開爭端,忙一溜煙跑出偏院,叉八著兩條逡腿,沿著迴廊瞎走了一圈,只不見半個堡眾,心下頗感奇怪,既不知秦琬琬住在那兒,欲上西面院落找「神鷹堡」算帳,可又嫌太早,信腳走至前院,日間在路上遇見的華麗馬車竟停在院中,想那「醉花娘子」蘇玉琪也已來到此地。
鐵蛋暗忖:「『金龍堡』跑來這許多人,不曉得要幹什麼?」
三步兩步走近車邊,傾耳細聽了聽,但聞一股幽香直沁入鼻,心臟立刻青蛙也似的「噗通」一跳,就想伸手去掀車簾。
卻聽一個粗啞濁重的聲音喝道:「偷看什麼?」
鐵蛋大吃一驚,忙抽身後退,冷不防車內猝然伸出一隻手,正點在他胸前「幽門」穴上,不由手腳齊軟,往後便倒。
但見車簾一起,「張牙龍」薛聳、「舞爪龍」狄升雙雙走下車來,臉上俱掛著厭憎鄙夷的表情,卻又同時恭恭敬敬的朝鐵蛋行了一禮,齊聲道:「得罪了,希望你以後大人不記小人過。」
一人抓住鐵蛋半邊身子,凌空提起,卻似作賊一般,鬼鬼祟祟的穿房越屋,走入一道石門,拾級而下,只見兩旁數間石室,竟是地牢一類的所在。
鐵蛋急道:「你們想幹什麼?」
薛聳、狄升依舊恭謹萬分的應道:「小師父暫且委屈一下,過幾天便見分曉。」鼻中卻嗤呀嗤的盡噴冷氣。
推開左首第二間石室鐵門,走了進去,狄升點亮油燈,室內倒也乾淨寬敞,一張大床靠牆而放,壁上釘著幾個大鐵環,各拖著一條手腕粗細的鐵鏈。
薛聳躬腰道:「得罪了。」拉起四條鐵鏈,分別銬住鐵蛋雙手雙足,解了他胸前穴道,兩人又齊行一禮,咕嚕咕嚕低罵著退出室外,「砰」地關上鐵門。
鐵蛋奮力一掙,手腳筋骨立被自己的力氣反震得生疼,壁上鐵環卻絲毫不見動搖。他暗暗叫苦,兀自不死心,狒狒般亂跳亂扯,弄得鐵鏈「嘩喇喇」震耳價響。那鐵鏈頗長,方圓一丈之內並不妨礙行動,但任憑鐵蛋怎樣使力,鐵鏈鐵環卻牢固依舊,彷彿打從盤古開天就被鑄定在那兒似的。
鐵蛋終於頹然坐倒,一股莫名的恐懼猛然襲上心頭,使他的心臟縮成了一團,暗暗尋思:「他們已經曉得我是岳翎的徒弟?……但他們是怎麼曉得的呢?小豆豆應該不會講才對……是了!一定是那桑夢資在路上告訴『張牙舞爪』的……小豆豆在那裡?她若知道,一定會來救我……」但轉念想起薛聳、狄升二人古裡怪氣的模樣,縱然不屑,卻不像有什麼惡意,心上便安定了些,「總不會是小豆豆開我玩笑吧?」
左思量右思量,想得腦漿都干了,仍想不出個道理,驀聞對面石室中一個聲音低吟道:
「風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鳳逐丹山紅日遠,龍歸滄海碧雲深。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沉,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官猶望翠華臨……唉,六官猶望翠華臨……」
鐵蛋除了佛經之外,從未閱讀過別的書籍,但總也知道這人是在吟詩,只不知他吟些什麼鬼,不由心想:「好大興致哩,換了我,連尿都撒不出來,從何□起?」
跳上大床,踮起腳尖,從開在鐵門上的小窗之中望過去,又吃一驚,原來對方竟也是個和尚,年紀的在三十左右,生得龍顏隆準,頗有點威嚴氣象,只是體格瘦弱,面帶菜色,彷彿近來吃了不少苦頭。
鐵蛋高聲道:「那位師兄請了!你被關在這裡多久啦?」
青年和尚抬起眼,隔著兩道鐵門上的窗格子,好不容易才看清鐵蛋,微微一笑道:「大概總有十幾天了吧?牢中日月長,誰還記得了日子?」
鐵蛋聽他話中似有禪機,不禁大為佩服,又問:「你是那座叢林的?」
那和尚猶豫了一下,道:「少林寺……」
鐵蛋一拍巴掌,指著他哈哈大笑:「原來是個招搖撞騙的傢伙,我在少林寺十九年,怎麼都沒看過你?哼哼,騙人,活該被人家關起來!從前長老就常說,江湖無賴之徒,最喜歡混充本門子弟,果然不錯!」
青年和尚聽了他這話,不但不臉紅,反而露出喜悅之色,霍然站起身子,急問:「少林寺已經曉得我在這裡了?」
鐵蛋一呆:「已經曉得?誰已經曉得?你是誰呀?我們為什麼要曉得?」
青年和尚的眼神立刻黯淡下來,默默坐回床上,不住歎氣搖頭。
鐵蛋鄙夷他開口騙人,也不再搭理他,盤腿坐下,一個勁兒的胡思亂想,一聽見些微響動,就虎跳起身,勾著脖子看是不是秦琬琬來放自己出去。
如此這般的站起身來十幾次,終於聽見橐橐腳步從石階上走下。鐵蛋心中狂喜,才要開口大叫「小豆豆」,卻又立刻打個寒戰,急忙凝氣於胸,隨時準備放手一搏。
但見來人又是薛聳、狄升,一人手上托了一隻大盤子,一個走向鐵蛋這邊,一個走向青年和尚那邊,踢開鐵門底下的小門,送進盤子,卻盛著七八樣熱氣騰騰、色香絕佳的菜餚,兩大碗白米飯,外加一隻鈍金酒壺。
薛、狄二人各自說了聲「慢用」,便登上石階而去。
鐵蛋又呆了一會兒,眼見再沒有人進來,不由大感失望,踢了牆壁幾腳,生了一回悶氣,止不住肚腹蛙鳴,拖著鐵鏈跳下大床,用腳尖勾過托盤,一屁股坐下,就用手抓著大吃起來。
那些菜餚全都是魚蝦螃蟹海鮮一類,鐵蛋也分不出什麼是什麼,只當又是另一種靈芝草,七抓八抓,全抓進了肚裡,抹抹嘴巴,暗忖:「咱們寺裡的飯菜若有這麼好吃,我可一輩子都不會想偷溜出來了!」
再把那壺酒對著嘴一倒,只覺香醇甘美,比前幾次喝的「人參湯」還要好喝得多,只是隱隱有股藥味扎舌頭,喝在肚內滾燙滾燙,把全身經脈都挑得活蹦活跳。
吃飽喝足,神智竟似清明許多,暗道:「這樣招待我,大概總不會有什麼壞心思,先不管他,走一步看一步。」
當下盤腿而坐,喃喃低念:「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本性自淨自定,只為見境思境即亂。若見諸境心不亂者,是真定也……」
怎奈反覆念了十幾遍,不但不定,反而愈念愈煩,倒在床上想睡,又被對門和尚不時發出的歎氣之聲吵得睡不著,過了一會兒,酒意洶洶直泛上來,與前兩次酒醉大不相同,只覺渾身燥癢,好似有幾千隻小老鼠在體內亂鑽,他不由伸腿伸腰、翻來覆去的在床上瞎滾,滾得火了,索性又跳起來亂扯鐵鏈,邊扯邊吼,直比荒山野獸還要狂猛幾分。
卻聽那青年和尚大著舌頭道:「你這樣白費力氣有何用處?乖乖坐著吧,吵死人了!」
一字一個結兒,顯然也喝了不少酒。
鐵蛋怒道:「你囉唆個屁!等我掙開這鬼鏈子,你可別求我救你出去!」
那和尚極端蒼涼的哈哈一笑:「人總以為自己能主宰一切,到頭來才發覺根本是一場妄想而已。」
鐵蛋皺眉道:「你在說什麼?誰想宰掉一切?我只是想弄斷這幾根鐵鏈!」
那和尚又歎口氣道:「人身上的鐵鏈何其多,你即使掙斷了這幾根,又能怎麼樣呢?」
鐵蛋聽他語氣消沉,不禁心中生厭,吼道:「你少管我!」
那和尚又苦笑著歎了口氣,喃喃道:「想當年,天下什麼事不歸我管?如今卻連一個小沙彌都管不了,唉,真是可笑……」
鐵蛋再不理他,自顧自的扯了一回鐵鏈,直扯到全身都沒了力氣,方才躺下去睡,夢中兀自充滿了那和尚的長吁短歎。
接連下來的五、六天裡,鐵蛋無一日不把鐵鏈扯得「嘩喇嘩喇」響,那和尚也無一日不歎氣,弄得雙方都煩得要死,幸虧飲食一直都跟第一天一樣,把本就巳夠圓滾的鐵蛋養得愈發像個肉九子,精神大約也因喝多了那藥酒的緣故,特別的旺健。
到得第七天晚飯過後,忽然亂哄哄的來了一大群人,狄升先啟動室外機關,絞緊鐵鏈,使鐵蛋動彈不得,再打開室門踱了進來,點上鐵蛋的「氣海」穴,才除下他雙手雙足上的鐵銬,揮手召入一名堡眾,手拿剃刀,將鐵蛋已長出一些短髮的腦袋,重新剃了個滑不溜丟,再喚進兩名大漢,搬來一隻半人高的大木桶,緊接著又走入八個人,各提一桶熱水傾入大木桶之中。
狄升皺著鼻子躬腰道:「小師父,請吧。」
鐵蛋才一楞,狄升又一揮手,走上四條壯漢,不由分說,將鐵蛋身上衣服剝得精光,抱將起來,沒頭沒腦的塞進大木桶裡,每人拿起一塊肥皂,在他身上咯吱咯吱的亂洗。
北方人從無洗澡的習慣,雖說僧侶較好清潔,一年卻也難得洗上一回,偶爾為之,不過隨便沖沖泡泡而已,鐵蛋於此事上尤其馬虎,那知今日竟被這四條豺狼也似的漢子壓著徹底洗了一回,直洗得他大呼小叫,如喪考妣。洗完站起一看,只見渾身透紅,好不難過。
立刻又有一名堡眾送上一襲全新僧袍,給鐵蛋穿戴妥當,再奉上一副木魚。鐵蛋野了十幾天,終於又變回一名乾乾淨淨的小尚。
狄升哼笑道:「烏鴉一朝變鳳凰,風水轉得倒真快,只怕……嘿嘿!」做了個手勢,竟是請鐵蛋出房。
鐵蛋狐疑一陣,四面瞅瞅,暗道:「反正現在也沒什麼辦法可想,等我衝開穴道,再跟他們算帳不遲。」當即舉步出門。
狄升跟在後面笑道:「但望小師父得意之後,稍微記得咱們的好處,咱們就感激不盡了……」
鐵蛋暗裡皺眉:「不忘你們的好處?難道還要你們再把我關上七天不成?」
又聽狄升自顧自的喃喃道:「若是人家用得不合意嘛,那就休怪了!」語聲雖細,鐵蛋卻聽得清楚,只覺他語氣中滿溢憤恨之意,心頭不由一怔。
但見那青年和尚也正走出房來,「張牙龍」薛聳也跟在後面,羅羅噪噪的說些好話,只是態度萬分恭謹,決未摻假。狄升更匆匆猴上兩步,直對那青年和尚哈腰作揖,卑恭已極。
鐵蛋不禁好笑,心忖:「倒像咱們就要被派作那座廟裡的住持一般。」
與那青年和尚對望一眼,並肩走上台階,只見外面天色已暗,隨行人眾也不舉火,摸著黑,小偷也似東拐西彎,穿過一座偌大庭院,來到一個三面臨他的水榭之前。薛聳、狄升輕輕推開門扉,示意二人進去。
鐵蛋一挺胸脯,當先邁步入房,但見房內燈火輝煌,正中央擺著一個大圓桌,桌上三副杯筷,卻還未開始上菜,靠裡面放著一張大床,幃幕低垂,瞧不見床上有些什麼東西。那青年和尚也跟了進來,薛、狄二人便將房門「卡」地反鎖住了。
鐵蛋和那和尚正摸不著頭腦,卻聽大床上的幃幕之內,傳出一個嬌膩欲滴的聲音:「你們兩個會不會念『往生咒』?」竟是「醉花娘子」蘇玉琪的口音。
鐵蛋暗道:「原來要咱們做法事來著,當初好言相請也就得了,為何跟強盜一樣?」又四下看了看,肚內尋思:「死人在那裡?」
那青年和尚垂著頭道:「小僧新入佛門,尚未熟習……」
鐵蛋冷嗤一口,心忖:「這傢伙笨得連裝假都不會裝,那有和尚不會念『往生咒』的?
呆透了!」嘴中忙道:「我會!我會!」尋了張椅子坐下,抖擻精神,敲動木魚,張口大唱起來:「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果然抑揚頓挫,起伏有致,不愧名門子弟。
唱了幾遍,卻見床幃一起,蘇玉琪嫣娜走下,鐵蛋立覺胸口一窒,差點當場暈倒,原來那婆娘身上竟只披了一件薄如蟬翼的衣裳,玲瓏胴體,隱約可見,臉上一片醉紅,眼波宛若酒漿一般濃稠,直在二人光頭頂上打轉。
鐵蛋喉管「咯勒」了一響,忙低下頭去,蘇玉琪卻走到那青年和尚面前,笑道:「我該叫你陛下呢,還是建文太子?外頭對你的稱呼天天都不一樣,我都被搞糊塗啦!」
原來燕王朱棣奪位之後,壓根兒不承認朱允□這個皇帝,因此民間多半仍沿用「建文太子」這稱呼。
鐵蛋嚇了一跳,掉眼望著那青年和尚,半天轉不過腦筋。
建文太子越發垂首,低聲道:「小僧朱允□,無財無勢,無拳無勇,一介孤貧,貴堡何故苦苦相逼?」
蘇玉琪笑道:「喲,誰逼你來著?咱們當家的想傾全堡之力,扶助你重新登基為帝,他可才是苦苦思索,用心良苦呢!」
建文太子囁嚅道:「小僧只想閒雲野鶴,了此殘生,懇請大嫂轉告貴堡堡主,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蘇玉琪哼道:「他才不會死心吶,他已經決定要把女兒嫁給你了!」
鐵蛋又吃一驚:「小豆豆原來要嫁給他?」心中竟浮起一陣悵惘,轉念卻忖:「小豆豆不一天到晚揍他才怪!」可又覺得異常快意。
只聽建文太子冷著嗓門道:「貴堡公主——說到「公主」二字,不禁重重的哼了一聲--金枝玉葉,小僧萬萬匹配不上,還請貴堡堡主另覓佳婿。」
鐵蛋腦中頓時一陣迷糊,連連點頭道:「對對對!」
蘇玉琪眼波一溜,笑道:「是嘛,我也是這麼想。陛下曾經滄海難為水,黃花閨女怎解得萬千風情?而且人說帝王都有龍馬精神,那小丫頭片子那禁受得起,卻讓她嘗鮮?」說著說著,居然就要坐到建文太子的大腿上,邊道:「當年你是怎樣應付你那六官粉黛的?」
建文太子猛一抬頭,眼中射出兩道威嚴肅穆的光芒,使蘇玉琪不自禁的退開兩步,強笑道:「喲!凶什麼?」
建文太子掃了她曲線畢露的胴體一眼,臉上慢慢浮起厭憎的神色,恍若見到一具極端醜惡的髑髏一般。「小僧本還沒有真正出家之意,施主這可增強了小僧長齋禮佛的決心。」言畢起身,大步走到門邊。
蘇玉琪臉色數變,走馬燈似的換了好幾種表情,終於嬌笑一聲道:「薛聳、狄升,送客!」
「張牙」、「舞爪」顯然一直守在門口,聞言立刻打開房門,押了建文太子出去。
薛聳躬腰道:「啟稟娘娘,堡主正在前廳接待韓教主,屬下……」
蘇玉琪一揮手道:「你們等下就過去伺候著吧,我這兒不需要人了。」
「張牙龍」唯唯應是,又反鎖上房門,兩人一路和建文太子嘀嘀咕咕的走遠了。
蘇玉琪恨恨道:「稀什麼喲?當年後官的那些騷娘兒們早就把他的身子淘空了,還當他自己是個寶咧?呸!」轉過身來,兩朵紅雲重又飛上面頰,望著鐵蛋道:「那有小師父結實呀?對不對?」
鐵蛋打個寒戰,趕緊低頭唸咒,幾將木魚敲得裂成碎片。
蘇玉琪笑盈盈的在他身旁坐下,聽了一回「往生咒」,面頰益發醉紅,腰肢也跟著鐵蛋唸咒的節拍輕輕款擺,嚥了口唾沫,笑問:「小師父,你叫什麼名字?」
鐵蛋結巴道:「我叫……鐵蛋無慾……」
蘇玉琪掩嘴笑得渾身肉浪亂顫:「鐵蛋?嘻嘻,鐵蛋!只是『無慾』殺風景……」
鐵蛋心頭狂跳,咒也念不下去了,一逕把腦袋垂在胸前,並膝而坐。
蘇玉琪好像吞了一塊火炭,沙啞、低沉,斷斷續續,氣喘吁吁的道:「前幾天給你吃的酒菜都吃了沒有?那藥酒很好喔……那些海鮮吃了也都有用處……」邊說邊伸過手來在鐵蛋身上亂摸,七摸八摸不知摸到什麼所在,驚得鐵蛋跳起老高,嚷嚷:「你幹什麼?」
蘇玉琪眼神如水波蕩漾,身體也波浪般擺擺晃晃的站起,一指自己胸脯。「小尚,你看過這個沒有?」
鐵蛋說不出話,只把頭搖得跟個貨郎鼓相似。
蘇玉琪雙手輕輕一分,竟把前襟敞開,露出兩團羊脂球一般的酥胸,鐵蛋立刻倒吸一口冷氣,大約是因為吸得太深太猛,以致把眼珠都擠得突了出來。
蘇玉琪又抬起右腳,踏在椅子上,笑道:「這個你看過沒有?」
鐵蛋滿嘴涎沫,費盡力氣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蘇玉琪一抖雙肩,衣裳整件滑落下來,鐵蛋猶若被鐵錘重重敲了一記,往後退了兩步,卻又向前衝出三步,蘇玉琪雙臂輕展,早把他擁入懷中,狠狠按倒在地。
鐵蛋慘叫一聲,就再也無法動彈。
卻聽窗外一人道:「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何消您老人家提槍上陣?」
鐵蛋腦中驀然一醒,只見蘇玉琪雙目盡赤,面容有若豺狼虎豹,緊貼在自己眼前,鼻嘴之中喘吁吁的噴出如火熱氣,牙齒閃閃發光。
鐵蛋這一驚非同小可,體內真氣一陣翻湧,頓時衝開被狄升封住的「氣海」穴,雙手猛推,早把那赤裸裸的婆娘拋在空中,但見右側窗戶一開,一條人影兀鷹般搶進,凌空攫住蘇玉琪,順手就在他胸脯上摸了一把,笑道:「老牛吃嫩草,羞也不羞?」
那婆娘驚魂甫定,一抬眼,只見一張俊俏非常的臉兒在自己鬢邊嗅來嗅去,趕忙反手抱住對方脖子,喘笑道:「誰叫你不早來?當然只好拿那楞小子殺火啦!」
「玉面留香小將軍」帥芙蓉向鐵蛋遞了個眼色,抱著蘇玉琪就往床邊走,鐵蛋大吐口氣,逃命般跳出窗口,只見赫連錘、左雷、李黑全都站在外面,賊笑兮兮的齊聲道:「師父受驚了!」
鐵蛋乍見徒弟,高興得差點又哭又跳,但猛個想起自己是師父,好歹總要維持點體面,便咳嗽一聲,摸摸腦殼,大剌剌的道:「驚倒是沒受什麼,只是昏得難過。」
左雷、李黑不禁笑得前仰後合,唯獨赫連錘滿面通紅,叉著手、扭著腰,不停的在窗邊探頭探腦,終於鼓足勇氣,向屋內招了招手。「二師弟,你出來一下……」
帥芙蓉正待豁出全力拚戰,聞言走到窗口,沒好氣的道:「幹什麼?」
赫連錘左看看,右看看,脹著脖子直勁低聲咕噥,帥芙蓉猛一皺眉,似是極不情願。
鐵蛋不知他倆在搞些什麼,轉問左、李二人道:「你們怎麼也跑來這裡?」
李黑笑道:「那日唐賽兒姑娘放出煙霧,咱們馬上衝前救人,師父卻早不見了,咱們只得殺出重圍……」
左雷冷笑岔道:「哦,原來那天咱們如此神勇?我還以為咱們是連滾帶爬的逃走的呢。」
李黑瞟他一眼,□道:「反正都是個『走了』,咬文嚼字什麼勁兒?難道你將來想做個大文士不成?」頓了頓,續道:「卻在路上遇見帥二師兄的師父……這該怎麼算?就算帥二師兄的前任師父好啦,正巧他有事和『獨角金龍』秦璜商量,約在『三堡聯盟』見面,咱們就一路統統都到這裡來了。」
鐵蛋還要再問,卻聽帥芙蓉低聲道:「你不後悔?這是你的第一次喔?」
赫連錘狠狠搖頭:「決不後悔。」
帥芙蓉頗不甘心的一歪嘴角:「好吧好吧,也免傷了兄弟義氣。」轉頭向內高聲道:
「煩請娘子先熄去燈火則個。」
蘇玉琪立刻膩著聲音答應:「嗯,你還害羞呢?依你依你!」當真吹熄燈火,屋內頓時黑壓壓的一片。
帥芙蓉悄悄翻身出窗,做了個手勢,「小熊」感恩不盡的千躬腰萬作揖了一番,急吼吼爬入屋內,不忘隨手把窗子給帶上了。
左雷笑道:「這傢伙!辦起事兒來倒挺細膩!」
但聞蘇玉琪在房內訝聲道:「喲!罷才看你高矮適中,骨肉亭勻,那知衣服一脫,竟是這麼大個兒?」
窗外眾人不禁笑得打跌。
不久,房內便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李黑搖搖頭道:「這婆娘贍子恁大,若讓『獨角金龍』秦璜知曉,怕不立刻千刀萬段?」
帥芙蓉道:「師弟有所不知,秦璜自從和元配生下一個女兒之後,就再也生不出一個鳥,他卻一心想要一個兒子來繼承堡業,便只好不停的娶姨太太,到如今已娶了三十六個,這『醉花娘子』是第二十八個,也是他最寵愛的一個,不過嘛,如果她再跟前面的二十七個一樣,生不出兒子,終究難逃和她們一樣的命運。」
鐵蛋詫道:「前面的二十七個都怎麼了?」
李黑笑道:「師父多此一問,自然都被秦璜殺了。」
鐵蛋打個寒噤,暗忖:「怪不得小豆豆有時候心狠手辣,原來是家傳絕學。」
左雷一點頭道:「生不出兒子,橫豎是個死,倒不如賭他一賭。蘇玉琪這婆娘倒滿合我脾胃。」
帥芙蓉舔舔舌頭,似乎十分惋惜自己沒有硬下心腸吞掉這塊肥肉,怏怏道:「天下那個男人不覺得她合脾胃?連師父這等……」
卻聽一人在他身後咭咭呱呱的道:「誰又合你脾胃啦?你喲,不管什麼女人都合你脾胃,不要臉!」
緊接著就是一串嘻嘻哈哈的清脆笑聲。
鐵蛋不用看便知是唐賽兒和羅氏兄弟來了,還沒打招呼,唐賽兒就已先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你那天跑到那裡去了?找你找得要死!」
鐵蛋那日便覺得這個小泵娘親切近人,對她很有好感,連忙行禮道:「多謝姑娘那日相救,否則我早上西天當菩薩去啦。」
唐賽兒笑嘻嘻的道:「還想當菩薩呢,收了這幾個徒弟,成天幹些不正經的事兒。」抽冷子走近窗邊,傾耳便聽,立刻面頰通紅,狠狠踢了帥芙蓉一腳,咬著牙道:「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變得規矩一點?」烏黑閃亮的眼珠竟似蒙上了一層霧,扯著羅氏兄弟回身就走。
羅全、羅奎兩個小傢伙也正挨在窗邊,一個道「裡面有人生病哩」,一個道「吃熱湯燙著喉嚨了」,沒防著唐賽兒一把揪住耳朵,死拖活拉的往前邊去了。
李黑笑道:「二師兄好福氣,瞧你這小師妹可真喜歡你。」
左雷卻道:「娘兒們有時候真叫人想不透。忠厚老實、本領又高強的『病貓』林三,她不喜歡,偏要喜歡你這路子貨!」
帥芙蓉唯有乾笑而已。
鐵蛋天性不愛窮究別人不肯說的事情,但他這幾日來胸中充滿了大多疑團,已到了非打破不可的地步,一扯帥芙蓉道:「聽說你師父也來了?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帥芙蓉道:「一直未能跟師父提起,今晚自得說個明白。」拉著鐵蛋在水榭旁邊的圍欄上坐下,緩緩道:「不瞞師父,我本乃『白蓮教』東宗的『四大傳頭』之一。」
鐵蛋最近驚吃多了,驟聞此言卻也不覺得特別意外,只「唔」了一聲,道:「你們的教主就是彭和尚嘍?卻怎又姓韓?」
帥芙蓉道:「『白蓮教』並不是一個組織嚴密的教派。當年彭和尚四出傳教,不僅為吾教中最了不起的人物,也是驅走韃子的第一功臣,但『白蓮教』會東起一個、西起一個,並非全部在彭和尚的控制之下。元末初起群雄,幾乎全為『白蓮教』徒,彭和尚擁立徐壽輝,建『天完』國,佔有荊襄川贛之地,是為『白蓮』西宗;劉福通擁立另一會首韓山童之子韓林兒,建『宋』國,席捲河東兩淮,是為『白蓮』東宗,其餘芝麻李、布王三、孟海馬等人也都割據一方,霸地自雄,然而他們之間非但不通聲息,甚至還有互相攻伐的情形發生,誠乃吾教史上一大憾事。更可恨東西二宗之下,後來各出了一個匪類,東是朱元璋,西是陳友諒,這兩個好賊人面獸心,喪盡天良,全下思身受吾教大恩,卻在陰值勢力,羽翼豐滿之後,分別襲殺舊主韓、徐,尚且矢口否認自己曾為『白蓮教』之員,吾教至今仍敕令教徒,將此二賊的圖像繪於茅房之內,好叫他們遺臭萬年。」言至此處,臉上頗有痛恨之意。
李黑笑道:「貴教這等作法,真令人不敢恭維。大小便本為人生至樂,卻要被迫面對世仇之圖像,未免太殺風景。」
帥芙蓉續道:「後來朱元璋攻殺了陳友諒,統一中原,建立明朝,愈發嚴禁吾教,但吾教教民遍佈天下,豈有輕易就被禁斷之理?彭和尚依舊活躍於荊襄,自任西宗教主,另推徐壽輝之孫為『人王』;韓林兒之子,也就是我的師父『萬朵蓮花』韓不群,則集合東宗舊屬,另起爐灶於山東,十幾年前便有起事推翻朱家的打算,卻因副教主岳不黨臨時變節他去而告作罷……」
鐵蛋驀然想起汝州客棧那晚,「四天王」金剛奴臨走時所唱的歌兒,又問:「『白蓮教』現下既只有東西二宗,『白蓮一莖三花開』又是什麼意思?」
帥芙蓉笑道:「金剛奴他們本是東宗部將白不信、李喜喜、大刀敖等人的後裔,不料他們近來竟以北宗自居,實則勢力尚不能與東西二宗相提並論。」
李黑笑道:「看樣子,你們東、西、北三宗至今仍然無法合作,將來入教的教徒只怕又要大歎『誠乃吾教史上一大憾事』了。」
帥芙蓉面色一變,窒了窒,道:「這個……西宗彭和尚已少過問教務,而那『人王』徐壽輝之孫器量太窄,要跟他們合作,恐怕很難……」
李黑撇嘴一笑,不再多說。
鐵蛋又道:「你師父韓不群可跟『金龍堡』搞些什麼玩意兒?」
帥芙蓉搖頭歎道:「師父愈老愈糊塗,等下去大廳那邊聽聽便知……」
卻聞屋內呻吟之聲漸弱,左雷悄間:「幾次了?」
李黑將雙手手指全數伸開,還把右腳翹了翹,惹得餘人咋舌不迭。隔不多久,忽見燈火亮起,帥芙蓉不禁叫了聲:「要槽!」
丙聽蘇玉琪見了鬼似的叫嚷起來:「你是誰?你……剛才是你?我的媽喲!」
接著就見「小熊」赫連錘提著褲子,面色灰敗的跳出窗口,雙腳竟軟得跟麵條相似,站都站不穩,撲地跌了個狗吃屎。
蘇玉琪兀自在屋內嘰嘰咕咕的罵個不休,簡直把天底下最難聽的話兒都罵了出來。
帥芙蓉歎口氣道:「娘子恁地看不開,還不都是一樣嗎?」
蘇玉琪沉寂片刻,竟也歎了口氣:「唉,說的也是,燈一熄,管他誰是誰?」說完,噗哧笑。「渾小子,便宜你啦!」
赫連錘奮力爬起,雙腳仍然簌簌抖個不停,眼睛卻望著屋內,滿臉依依不捨之情,沙啞著道。
「娘子……」
蘇玉琪立刻暴喝一聲:「娘你媽的屁!快夾著尾巴給我滾!你們那幾個也統統去死去吧,老娘要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