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衝冠一怒為蒼生 私心盡露大火並

    岳翎指了指鼻尖。

    「就是我。」

    不等他們驚訝的嘴巴闔上,又道:「『神鷹堡』本也有一個幕後大老闆,那個人也是我;『金龍堡』可也一樣。這三個堡都是我一手創建的,結果卻聯合起來追殺我,世事就是這麼可笑,你簡直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

    小傢伙們兀自楞了老半天。

    師父的本領遠超過他們的想像,使得他們宛若面對一個怪物似的,久久說不出話。

    鐵蛋咽口唾沫,忽然一拍手道:「剛才他們說你有一木關於『第四個堡』的書,是不是你想再弄個『第四堡』與他們對抗?」

    岳翎□口氣兒,苦笑道:「那是我騙他們的鬼話。休說我今生已無精力再搞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勾當,更何況,也還未必搞得出比『三堡』更強的組織……」

    鐵蛋咯感失望。

    「我還以為你真有這麼一本書呢……」

    又一轉眼珠。

    「對了,韓不群也說你偷了他一本書,還有一把劍。」

    岳翎笑道:「這本書倒是有的,不過那不是韓不群的東西,而是韓不群的老子、我的師父——『白蓮』東宗第二代祖師爺韓林兒親手交給我的鎮派之寶。」

    無哀、無惡可還不知他和「白蓮教」也有關係,不由大驚小敝。

    鐵蛋得意洋洋的道:「師父從前叫做岳不黨,是『白蓮』東宗的副教主哩。」

    無惡哼道:「什麼黨不黨,難聽死了!」

    岳翎有一剎那間,彷彿跌入了回憶裡,但眼神一凝,又清醒過來,悠悠的道:「我是個孤兒,從小被師父帶大,他對我一直很信任,簡直跟他的親生兒子差不多。我十一歲那年,朱元璋那個王八蛋掃平了陳友諒、張士誠,便一心想要除掉舊主,自立為帝,於是他派廖永忠來滁州,名義上是接師父去應天府享福,其實卻沒安著好心。我師父已知在劫難逃,便把天書神劍都交給了我……」

    無惡怪道:「韓不群是他的兒子,為什麼不交給他呢?」

    岳翎笑了笑,還未說話,鐵蛋已先搶道:「韓不群鼠頭鼠腦的,心術不正。我要是他老子,也不會把東西交給他。」

    無哀、無惡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岳翎又道:「結果不出師父所料,船到瓜步,就被廖永忠派人暗地裡鑿沉了,師父……

    師父是北地人,根本不會水……」

    語聲似乎有些哽咽,臉上反而笑了起來,虎目閃閃發光。

    「朱元璋那個王八蛋!」

    重重的說了一句,作為結尾。

    「好哭鬼」竟聽得淚汪汪,兩手在面上亂擦,邊道:「我師父的師父,武功一定很高……可惜了……哇……」

    鐵蛋立刻岔嘴道:「當然高!『白蓮教經』上的功夫,嚇!可不比咱們少林寺差多少。」

    一句話聽得岳翎也楞了半天。

    「『白蓮教經』上的功夫?你在說什麼?」

    鐵蛋指著他笑道:「你別裝傻!我還曉得那本經是你跟韓不群改的,把『白蓮教』的練功法門全改到了裡面去。」

    筆作正經的大咳一下。

    「聽著:『勝者為聖,敗者為魔。人生在世,非聖即魔,若無鬥心,永墮魔道』…

    …

    「岳翎不禁失笑。」

    這句經文的確是我那時候寫的,現在想起來真是幼稚得很。

    「鐵蛋老氣橫秋的道:「當然當然,師父若還執著魔佛之分,如今又怎會號作『魔佛』?」

    岳翎不知他在「白蓮」圓屋中的遭遇,終究不明白他顛三倒四的話語,奇怪的瞅了他一眼,道:「『白蓮教』一向無武術可言,歷代門人都只會一些普通的把式而已。但師父蹩腳,徒弟可不一定蹩腳。」

    忽然哈哈大笑,一摸鐵蛋腦袋。

    「剛才在堡外那一掌的滋味如何?小傢伙,凌厲得緊哪!」

    鐵蛋楞了一楞,總算恍然大悟。

    「那個賣面子的就是你嘛!為什麼不早說清楚?」

    岳翎笑道:「說清楚了,你還裝得像嗎?」

    鐵蛋不滿的唧咕道:「哦,你只怕我裝不像,就不怕我把命送了?」

    岳翎道:「那倒不會,你是最適當的探路先鋒……」

    無惡點頭道:「笨鳥先飛,自古皆然,甘蔗都是從不甜的一頭開始吃起。」

    鐵蛋才想罵人,岳翎又道:「我事先把你的身世傳揚開去,『三堡』縱然囂張跋扈,也不敢輕易動你……」

    鐵蛋驚得跳起老高,想及「三堡」對自己恭謹的態度,愈發奇怪,急急問道:「我有什麼身世?」

    岳翎笑而不答,無惡又搶道:「你爹是雞蛋,你娘是鴨蛋……」

    鐵蛋順手刷了他一個大巴掌,苦苦追問,岳翎聳聳肩膀,道:「其實我也只是亂猜的,你自己去問彭和尚好啦。」

    話鋒一轉。

    「你可曉得,為何你最近幾個月來功力一進再進?」

    鐵蛋一直被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賤骨頭神功」,弄得既感奇怪,又隱約有點恐懼,忙道:「我最近一被人打,功力就增強幾分,有人說這是什麼『七毒門』的『吸功大法』,又有人說這是咱們少林寺的『如來神功』,還有人說我是彭和尚的徒弟……」

    岳翎笑道:「且先別管這許多名目。老實說,我並不清楚你身懷什麼功夫,我只知道你們這幾個潛力雖厚,但自小在寺裡依賴長老慣了,個個懶散成性,自然長進得慢。鐵蛋這幾個月隻身在外闖蕩,碰到問題非得自己解決不可,如今這一身功夫都是被逼出來的。人嘛,本來就是賤骨頭,稱之為『賤骨頭神功』倒也恰當得很。」

    鐵蛋可樂了,想到自己剛才獨鬥當世三大高手時的驃悍勁兒,連自己都止不住心驚,抬鼻抬眼的瞅了瞅兩個師兄,笑道:「當初叫你們溜出寺來,一個個都跟烏龜一樣,現在可後悔了吧?」

    無惡呸道:「後悔個大屁!咱們天天在寺裡享福有什麼不好?青菜、豆腐、大蘿蔔……」

    鐵蛋笑得打跌,歷歷敘說「靈芝草」、「人參湯」的滋味,惹得他倆一個吐口水、一個掉眼淚。

    鐵蛋偏頭想了想,又問:「為什麼江湖上有那麼多人尊敬你、崇拜你,卻又有那麼多人恨你、怕你?」

    岳翎淡淡一笑。

    「人家為何抬舉我,倒沒什麼好提的,我也記不了這許多。但人生一世,如果竟沒被半個人恨過,此人必為鄉願無疑。」

    鐵蛋望了望師父,猶豫著道:「那個『九尾狐狸』說你殺了她不滿三歲的兒子……」

    無哀、無惡立刻齊聲喝阻:「師父怎麼可能幹下這種事?人家亂講,你也亂聽?」

    不料岳翎的眼神竟倏然黯淡下來,一握手道:「我的確殺過不滿三歲的孩子,而且還不止一個!」

    小傢伙們又楞住了,瞪著對面那張從小看到大的臉龐,彷彿瞪著個陌生人似的。

    雪花輕輕飄落屋頂,發出幾乎覺察不出的聲響,室內一片寂靜。

    岳翎盯著一座架在角落裡的屏風,眼神卻似已穿過屏風,看見了十餘年前的往事:「自從師父把天書神劍交給我之後,韓不群就一直對我很不諒解。那時我還懵懵懂懂的,跟鐵蛋差不多,並未把這兩件東西當成命根子,他若真個開口向我要,我絕無拒絕之理,但他這個人……唉,城府實在大深了點,疑心病又重,什麼事都不明著來,我又那會知道他的心思?

    後來我們糾合了一群東宗舊屬,在山東另起爐灶,我一心只想有番大作為,重振『白蓮教』的聲威,他卻不斷的排擠我,想要那兩件東西,偏又不肯明說,搞得我一頭霧水,不知那裡得罪了他。他的企圖又不大,彷彿僅只安於有塊地盤、充個龍頭也就夠了。我三十三歲那年,終於灰了心,更和他鬧翻了臉,一氣之下,便離開『白蓮』總壇,滿想自己闖出片天地,但另一方面,卻又不停的懷疑,再弄出這麼一個江湖幫會或秘密教派,成天爭地盤、鬧意氣,到底有何意義……」

    鐵蛋不禁心忖:「師父的想頭比我複雜多了,我才不會這麼夾夾纏纏的,多累呀!」

    另外兩個卻彷彿看見師父孤劍單騎,浪跡天涯,一派燕趟遊俠模樣,不禁大為嚮往。

    又聽岳翎續道:「我就這樣一路想,一路走,不覺竟走到了山西境內。那年朝廷正大張旗鼓,軍出塞外,追逐蒙古人,兵禍、天災,再加上徵糧徵餉,簡直弄得山西全境民不聊生,餓殍遍野,一日之間在路邊看見幾十具屍體,竟變成了最平常不過的事。」

    「我身上雖帶了些銀子,卻買不到東西吃,散給那些□民,自也毫無用處。我走到遼州,就再也走不下去,半點可吃的東西都沒了,只能眼睜睜的望著兵老爺把一車一車的乾糧運往前線,去對付那些已對咱們構不成威脅的韃子。我在遼州城內隨便找了個地方歇腳,決定翌日就打回頭。那晚信步走到城外,只見路旁有座破廟,裡面傳出一些非常非常細微的呻吟。我覺得奇怪,走過去一看,整個頭皮頓時發起麻來……」

    岳翎茫然掃視了三個徒弟一眼,又盯回到屏風之上,但鐵蛋卻在他那雙全然空洞的眸子裡,尋著了一絲獰惡怖慄,不由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

    只聞岳翎又道:「那座小廟裡居然塞滿了小子,大概全都在十歲以下,一個個又冷又餓,只剩下一口氣兒,有的已經不會動了,有些甚至已經腐爛了,還有些缺手缺腳的,我察看了一下他們的傷口,竟是被刀砍的。我問其中一個比較大的孩子,到底是誰幹的,他說是他們的父母干的。他們的父母故意把他們弄成殘廢,再叫他們去向過路客討飯,這樣討得比較多些,但到後來,根本什麼東西都討不到了,就把他們丟在這裡,隨任他們慢慢死去。那個孩子還說:『我們還算好的呢,有些都已經被吃掉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害怕,反倒滿高興似的……」

    三個小傢伙愈聽愈覺得胃裡不舒服。鐵蛋念及自己成天想吃想喝,剛才還在拚命吹噓「人參」、「靈芝」的美味,不由大感慚愧。岳翎頓了頓,續道:「我坐在那個廟前,坐了很久,生平第一次發覺自己其實是個完全沒有用的廢物。從前我鎮日以武功驕人,打敗了幾個地痞無賴,就止不住沾沾自喜,以為天下就數我最厲害,然而現在我卻只能像個白癡一樣的坐在這裡,想不出一絲絲兒的計較來幫助他們。這些孩子,明天,後天,頂多大後天,就將在飢寒交迫中受盡煎熬,慢慢死去。他們好不容易來到人間,難道就是為了吃上這許多苦頭?」

    岳翎彷彿想要問誰,但屋內任誰也答不出來,只有從天而降,冰冷冷的雪花「悉悉嗦嗦」的回答他。

    岳翎的瞳孔逐漸放大,語音透出冰一般的寒意:「我終於走進廟裡,挑了一個頂頂虛弱的孩子,把他抱到廟後。那孩子睜開眼來看我,眼珠子根本都已經濁掉了。他也不問我想幹什麼,就那麼一直看著我。我把他放在廟後樹林裡的一塊空地上,然後把身子一跳,跳到一棵大樹頂上。那孩子的眼晴亮起來啦,雖然沒有力氣笑,但仍看得出來他高興得要命。我又跳下地面,問他:『這樣好不好玩?』他一個勁兒的點頭。我又說:『你想不想學?學會了之後,你就可以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再也用不著吃苦了。』那孩子又點頭,問我說:『那我可不可以回家?』我說當然可以,叫他把眼睛閉起來,用心想那個最想去的地方,然後我伸出手在他腦門上一按,那孩子就死了。」

    無哀只覺胃底衝上一股東西,連忙憋著喉管嚥下,眼淚卻止不住撲簌簌直流。

    岳翎的語聲愈發平靜:「我把那些孩子一個個的抱到小廟後面,一個個的殺了。我什麼都不想,只不停的拍著他們的腦門,好像在拍戰鼓一樣。殺了一個,就往樹叢裡一塞,再去找另外一個,最後只留下了四個比較有希望救得活的,想把他們帶到有東西吃的地方去。但那時天已亮了,附近的村人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拿著鋤頭、木棍趕來,把小廟團團圍住,罵我是兇手,要我償命。他們瘋子一樣的逼過來,亂打一通,我不願跟他們動手,只好一溜煙的走了,四個孩子也沒來得及帶……」

    鐵蛋咬牙叫道:「你怎麼不把這些大人也殺了?他們自己把孩子丟在那裡不管,反還要怪你?」

    岳翎根本沒聽見他的話,續道:「我放開腳,一直跑,那時我真慶幸自己練有一身武功,可以又快又遠的跑掉。我跑了三天三夜,直跑到許州才停下。我找了家妓院,喝得大醉,又叫來了六個婊子,每一個都他奶奶的壓了十幾次。後來我想吐,就推開一扇窗子往下吐,那時已經夜深了,但大街上仍然燈火輝煌,一大堆人在那裡笑嘻嘻的走來走去,買東西、吃東西、跟婊子調情。我想:『好哇,我又回到人的世界裡來了!我再也不要到那種鬼地方去了!』我躺下來睡覺,可怎麼也睡不著,我又爬起來推開窗子往下看那些人,那些跟螞蟻一樣滿街爬動的人。」

    「我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是不是必須跟螞蟻一樣過活?一旦有變亂降在身上,就只好悶聲不吭的死掉?我又想那姓朱的在搞什麼?不必要的仗不停打,老百姓餓死了卻連管都不管。那個安安穩穩坐在皇帝賣座上的豬,如果能夠多有點魄力、多有點幹勁,總可以多救活一些人吧?我忽然想通了,這不只是那姓朱的有問題,而是整個的典章制度都有問題。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再也不想組織什麼江湖幫會,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尋出一個最適合人類生活的方式,能夠讓每一個人都活得好好的。」

    岳翎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慈祥的看著三個徒弟。鐵蛋忽然覺得師父已不再是以前所熟悉的那個師父,而是某一個自己永遠也無法瞭解、無法企及的東西。師父的軀殼在他眼中慢慢脹大,脹大到整個房間似乎都容納不下。

    岳翎又道:「因為我出身『白蓮教』,一趟山西回來以後,江湖上的聲譽也壞透了,而且我既不喜歡在大堆人面前囉哩叭嗦的說些蠢話,更不愛做一大堆蠢儀式;所以我只得找人坐在台前,自己隱身幕後。我先創立『神鷹堡』,不出一年就發現缺點仍多,於是我又建立『飛鐮堡』,不料改掉了這些缺點,卻又引出了另外的缺點,使得我只好再創設『金龍堡』。結果就是你們現在所看見的情形,三個堡聯手追殺我,生怕我再弄出第四個堡來把他們消滅掉。最可笑的還不在這裡,最可笑的是——我最後弄出來的『金龍堡』居然跟朱家班一模一樣!我走了一轉,卻又走回到原地踏步。後來我才發現人類的歷史根本是一個循環,任憑你再神通廣大,也逃不出這個圈圈。終極的□結不在別處,其實就在人類自己的身上,人有佛性,也有魔性,不能同時包容這兩者的典章制度必歸失敗。人間如有一魔,天下不得太平,人間如有一佛,天下同樣不得太平。」

    搖了搖頭,道:「看樣子,這只不過是癡人說夢。」

    鐵蛋終於明白師父遁入空門,並非為了逃避三堡的追殺,而是真正灰了心。

    他不由一拍巴掌,嚷嚷:「咱們就弄個第四堡結他們看看!」

    岳翎哈哈一笑。

    「什麼第四堡,『大漢堡』?」

    伸個懶腰,直腿站起,苦笑道:「這十八年和尚當得真舒服,若非那些王八蛋逼著我不放,我還真不想出來哩。」

    鐵蛋見他要走,發急道:「可別再一個人溜啦。」

    岳翎笑道:「我要幹的事還很多,真正可怕的對手直到現在還沒露面……」

    三小不由一楞。

    「除了三堡堡主,還有什麼人更可怕?」

    岳翎道:「那三個傢伙從前是我手中的棋子,現在卻又成了人家手下的傀儡。」

    邊說邊拉開暗室秘門。

    「你們先守在這兒觀看事態的發展,一個月後北京城裡見。」

    又朝無惡一抬下巴。

    「別忘了那些字據。」

    舉步行將出去。

    鐵蛋急叫:「我那個徒弟左雷呢?」

    岳翎應道:「你放心,我留著他還有用處。」

    最後一個字出口,似已在數丈開外。

    鐵蛋皺眉道:「世上還有什麼人能令師父如此忌憚?」

    無哀把臉一擠,活像個遭了風災的大苦瓜。

    「外面的人都好可怕,咱們還是回寺裡去算了……」

    回想起剛才被眾人圍毆的情景,愈發淚眼滂沱。

    忽聽一人在土屋門外恭聲道:「夫人,少爺有請。」

    無惡忙整了整衣裳,啟開一隻擱放在隱秘之處的大箱子,取出一疊紙頭,揣入懷中,低罵聲:「成天盡吧這種討厭勾當,真不曉得活著有什麼意思?」

    吐口口水,一步一歪的扭出秘室,闔上暗門,這才拉開外間土屋的木門,跟隨那堡徒而去。

    鐵蛋一扯無哀。

    「咱們也去看看。」

    兩人躡手躡腳的出了秘室,站在土屋窗口向外偷窺,只見一群群「飛鐮堡」徒正由各方湧向大廳,原本平板呆滯的臉上,竟都掛著興奮異常的樣相。

    「鬥垮那幾個王八崽子!」

    激亢的語聲匯成一股巨浪,直朝大廳滾滾捲去。

    鐵蛋、無哀等到人群快過完了,才偷偷溜出土屋,逮住兩個綴在最後的堡徒,揉爛泥一般的把他們弄癱在地,匆匆換穿上衣帽,低頭追上前面人眾,走入大廳。

    但見廳內一片灰海,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頭浮動,馬功高高突起在上,奮拳戟臂,口沫橫飛,說得甚是憤慨:「咱們『飛鐮堡』縱橫江湖十餘年,何曾受過今日這般奇恥大辱?大家眼睛雪亮,必定知曉問題出在何處,不用我再多說!」

    成千上萬隻嘴巴立刻亂糟糟的轟響起來:「都是馬必施那個笨蛋!把咱們的臉都丟光了。叫他滾下堡主之位,換個有辦法的當當!」

    鐵蛋從人縫之間望去,只見馬必施和「飛鐮四雄」正垂頭喪氣的站在「公正平等」的匾額之下,恍若幾隻待宰的羔羊。

    一干中年堡眾雖仍團團把堡主圍在中間,但一個個眼神閃爍,顯然已有些舉棋不定。

    鐵蛋暗道:「當初馬必施追殺師父之時,有沒有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一方面暗感震慄,另一方面卻又覺得興味盎然,不知這些人爭來咬去究竟是為了什麼。

    又聽馬功更激亢的叫道:「雖說此人是我親生父親,但為了『飛鐮堡』的聲譽和前途,我實在無法隱忍不言,總要想個計較出來才是。」

    上萬堡眾又哄然附和:「好個『鐵面無私』,這才是咱們『飛鐮堡』的第一條好漢!老的滾蛋,小的上台!」

    鐵蛋、無哀正被吵得頭昏,忽見左首人叢紛紛側身讓路,一隊年輕堡徒抱著無數金銀器皿、皮袍綢緞走到馬功站立的桌子前面。

    馬功眼神一凝,驚訝萬分。

    「這些都是從『四雄』房裡搜出來的?」

    那隊堡徒齊聲應「是」,邊將手中物事舉得老高,好讓每一個人都能看見,邊道:「好東西還多著呢,都藏在床底下、地窖裡,等下大家自己前去看看,包管你們一輩子都沒見過。」

    當下群情嘩然。

    「咱們一年到頭苦哈哈的,只有一件單衣,這幾個王八崽子卻把好東西藏起來自己用?」

    爭相圍擠上前,若非忌憚「四雄」身手,早已拳腳相加。

    原本環繞四周的中年堡眾也面露不豫之色,漸漸往旁散開,雜進了年輕堡徒之中。

    「伏風太保」令狐超面容痙攣了一陣,忽然大聲道:「咱們當年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多比你們享受一些,又有什麼不應該?」

    大夥兒不由暴怒如狂,指著廳上匾額嚷嚷:「本堡的堡訓是什麼?你們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今日非給大家一個交代不可!」

    「困火太保」尉遲絕再也按捺不住,厲聲吼道:「當年咱們拚命沙場、血戰天下群雄、冒死創立本堡之時,你們這些東西卻都在那裡?如今有什麼資格在咱們面前大呼小叫?」

    只見他神情怖厲,威猛難當,竟稍稍遏住了眾人奮激之情。

    馬功嗔目喝道:「你們恃功而驕,倚老賣老,須知本堡創立之宗旨,最容不得你們這種人!」

    「覆海太保」東方厲冷笑道:「那倒要請間馬少爺,本堡可容得下目無尊長,謀逆篡位的野心狼子?」

    馬功仰天長笑不絕。

    「本堡非任何人之私產,乃為大家所共有。有誰想要陰謀出賣本堡,我第一個就把他揪出來!」

    馬必施渾身抖個不住,指著他喝道:「你倒是說說看,誰要出賣本堡?」

    馬功才一張嘴,已聽一個尖得異乎尋常的聲音叫道:「就是你!」

    眾人轉目望見發話者竟是「千面羅剎」何翠,愈發起哄不已。

    無惡本不會偽裝何翠的聲音,便只得吊高嗓門亂嚷一氣,卻好「飛鐮堡」上上下下都知這婆娘平日就有點瘋瘋癲癲,早已見怪不怪,就算她發出豬哼鳥啼,也不會覺得意外,何況眾人正值情緒激動之際,竟沒半個人能聽出來。

    無惡搶上兩步,將懷中那疊紙頭取出,一古腦兒全塞進了馬功手裡,邊又嘰嘰喳喳的亂嚷:「大家平時辛辛苦苦栽種出來的穀物糧食,全被這幾個老殺才偷偷賤價賣給『神鷹堡』啦,這些字據就是鐵證,難怪大家終年不得溫飽!」

    馬必施面色慘灰,喝了聲:「你這賤人!」

    手掌一舉,欲待朝他擊去,終究有所顧慮,掌至中途便硬生生的收了回來,無惡卻發出一聲尖叫,雙手捂胸,倒在地下亂翻亂滾。

    鐵蛋、無哀忙緊緊咬住下唇,以免笑出聲來。

    廳內堡眾見馬必施如此霸道,洶湧的心緒更加達到佛點,一面向前衝撞,一面大聲呼喝:「老混蛋,還給大夥兒一個公道!」

    馬必施臉色變了又變,撕裂什麼東西似的炸笑一聲。

    「好!個『飛鐮堡』!個『公正平等』!怨不得誰,只怨老夫作繭自縛!」

    眼芒灼燒,從上萬堡眾面上劈過,竟使得一大半人不由自主的垂下頭去。

    鐵蛋心頭卻也不禁一跳,居然覺得他這一剎那間的眼神,像極了師父岳翎。

    一名年輕堡徒三步兩步搶到尉遲絕身邊,伸手一扯,「嘶」地將尉遲絕胸前衣服扯破,露出裡面的狐皮小襖。

    「大家看!這就是用咱們的勞力向『神鷹堡』換來的貴重物事!」

    尉遲絕性格暴烈,早被怒火沖昏了腦袋,那管三七二十一,猛然一掌拍上那年輕堡眾的頂門,五指戳破頭骨,深深剜入腦漿之中。

    那人悶嚎一聲,卻不就死,身軀兀自挺立,兩眼骨碌碌的打轉。

    餘人見狀,紛紛掣出兵刃,一干中年堡徒更全部返轉身子,雜入了人叢之中,只剩馬必施和「飛鐮四雄」孤零零的困在人體堆就的山海中央。

    尉遲絕發出一陣淒厲至極的怪吼,手掌一扭,將那人頭顱裂碎成五、六塊,一面將沾著腦漿的左手五指伸入嘴中吸吮,一面取下飛鐮彎刀,「嘩喇喇」的一抖。

    「還有沒有人想讓我嘗嘗滋味?」

    「伏風大保」令狐超、「覆海太保」東方厲、「騎電」獨孤霸同時放聲大笑。

    「老馬!當初若算到有這麼一天,咱哥兒們不如一齊出家當和尚!」

    馬必施精眸閃動,雙眉一展,一股豪邁之氣直湧上臉。

    「咱哥兒們幾個雖比不上桃園三結義,但好歹總落了個同日死,痛快!」

    嘬唇忽哨一聲,五人立刻背靠著背,聯結成一個緊密堅固的刀球。

    馬功嘿然冷笑。

    「還想作困獸之鬥?未免大小覦了大夥兒的力量。」

    無惡更尖聲大叫:「殺掉他們!把他們的三魂六魄都剁成碎塊!」

    原本心中還明白自己如此叫嚷,全為了煽動眾人情緒,但叫到後來,竟爾血脈賁張,口吐白沫,彷彿那五人真是自己的死仇一般。

    上萬堡眾被這一連串騷動攪得心神全失,一個個如同瘋子一般,赤紅雙目,沒命衝殺而上。

    「飛鐮四雄」眼見這黑壓壓人浪的威勢,不禁都變了臉色,馬必施震聲喝道:「這盤散沙若沒了我們,還算得了什麼?今日且讓他們回憶一下咱們當年的手段!」

    五柄彎刀同時飛出,恍若雲層中斬下五道閃電,立刻激起了無數條血柱。

    「這五人並肩作戰十餘年之久,自然默契十足,配合純熟,其中兩人盡量放長鐵鏈,卷殺意圖衝進內圍的敵人,另外三人則手持刀柄,將左近堡徒當成空心菜一般的連根砍除。然而人浪一波連著一波,根本不管同伴在刀風之下成排偃倒,照舊拚命向前,剎那間就把馬必施等五人聯成的圈圈逼小了許多。鐵蛋、無哀也雜在人堆中亂搞,他倆這輩子何曾見過這等陣仗,雖明知與自己無關,仍止不住手腳發軟,心忖:「縱教天下十大高手聯合起來,恐怕也非被碾成碎片不可!」

    但見馬必施和「飛鐮四雄」的五柄彎刀愈顯凌厲,每閃動一下,就有三、四其軀殼血肉支離的仆倒在地,但怎當上萬名曾受他們親自調教過的堡徒蟻聚而至,也不得不節節後退。

    馬功高高立在桌上,見他們投東,手便指東,見他們朝西,手又指西,招呼外圍堡眾截堵他們的去路,始終不讓他們有接近廳門的機會。

    令狐超鐮刀飛蕩,好似平地刮起一陣龍捲風,身軀隨刀勢而起,硬把屋頂撞開一個大洞,卻聞廳外四周齊地響起一陣暴雨也似的弓弦急彈之聲,緊接著萬縷破空金風,恍若眾鬼同笑,馬必施才一皺眉,己聽令狐超悶哼一聲,直直落下地面,左右肩頭各插了一支羽箭。

    馬功冷笑道:「不要命的,只管往外衝!」

    令狐超嘴角微撇,雙臂一振,深深紮在肉中的羽箭竟然彈跳起來,剌入兩名正想由後偷襲的堡徒面門。

    馬必施眼見外頭去不得,只好率領眾人左衝右突,卻只覺敵人愈殺愈多,根本尋不著絲毫縫隙,反而漸被逼入一處死角。

    五人立即改變陣勢,背倚牆壁,五柄彎刀也轉換成三長兩短,雖是負隅頑抗,攻勢卻更見猛銳,腳前屍體霎眼就堆了一大圈。

    東方厲心知在劫難逃,長笑一聲。

    「老馬,當年咱們並肩惡戰數百場,所向披靡,今日只怕沒有那般好運氣了!」

    彎刀橫掃,斬往一名敵人腰間。

    不料那年輕堡徒竟不閃避,撇下兵刀,雙手猛然揪住鐵鏈。

    東方厲一抖手腕,把他攔腰切作兩截,但那堡徒縱死也不肯放手,東方厲振臂一甩,將他上半截屍身整個甩了起來,卻仍甩之不脫,四名堡徒立刻飛身撲上,牢牢抓住那屍身向後狠扯,將鐵鏈拉得筆直,彎刀自然也失去了作用。

    身周堡徒當下一湧而上,器械齊加。

    東方厲趕緊摔掉鐵鏈彎刀,兩隻肉掌左扭右拿,提住兩個傢伙的衣領,腦對腦一碰,撞得透死,再將屍體當成兵器掄向周圍敵人,但見寒芒亂閃,所有兵刀都朝屍身招呼,轉瞬就把那兩具屍身剁得只剩下兩小片殘骸。

    一名十七、八歲的堡徒赤紅雙眼,狂吼連連,彈丸般和身撲上,抱住東方厲腰肢,狠命一口□進他小骯。

    東方厲劇痛之下,手腳稍一遲緩,另兩名年齡更小的堡徒立刻乘隙拖住他胳膊,正中一名堡徒彎刀斜劈,已深深砍入他胸口。

    東方厲兩顆眼珠暴出眼眶,飛起一腳,把對面那人的肋骨全數踢斷,雙臂猛抬,將掛在胳膊上的兩個傢伙擲撞得腦漿迸流,待要轉身,另兩名堡徒卻已跳騎上他後背,兩柄彎刀一左一右割入他頸項。

    東方厲舉起雙手,似乎想要扶住自己的頭,然而頭卻已經掉了下來,雙手兀自空扶了一陣,方才隨著身軀仆跌之勢頹然垂下,縱橫江湖十餘年的「覆海太保」就此化作一團僵硬的死肉。

    尉遲絕慘嘯不絕,惡鬼般撲至,刀掌狂舞,將那一圈堡眾殺得血肉模糊,稍稍遏止了餘人進勢。

    馬功雙手齊揮,厲喝道:「已經幹掉了一個,大夥兒再努力!」

    無惡此時更已快變成了瘋子,不斷尖叫:「殺得好!再殺再殺!剩四個,統統殺光,連根腸子都別留!」

    上萬堡眾便也著了魔似的反覆喊「殺」,拚命向前。

    馬必施忙叫:「收長持短!」

    四人一齊撤回鐵鏈,手持刀柄,背不離牆,將那死角固守得水洩不入。

    「飛鐮堡」除掉馬氏父子、「飛鐮五雄」之外,手段高強的並沒有幾個,大多數人平日忙著挑糞種菜,只粗通一些尋常把式,今日碰上這等陣仗,自然僅有一死而已。

    但他們卻絲毫不懼,一個才倒下去,另一個立刻又補上來,只見馬必施等人腳前屍體愈堆愈高,竟變成了一座小丘,倒頗強固了防守一方的地勢。

    成群堡徒螞蟻一般攀上,立被彎刀截腿洞腹,化為小丘上的另一塊敗土。

    尉遲絕桀桀大笑。

    「再來再來,我就不信殺不光你們這些狗崽子!」

    獨孤霸也早殺紅了眼,吼道:「這些東西全不知當初『飛鐮堡』是怎樣被咱們拚死命殺出來的,今日卻叫他們看看『飛鐮堡』怎樣毀在咱們手裡!」

    兩人互使一下眼色,雙雙從角落中搶出,彎刀錠開朵朵血花,人體如秋葉一般片片飄落。

    馬功忙指東喝西,召喚堡眾圍堵,不料二人一個往南一個往北,彷彿想要接近廳門,待得四大股堡眾集結過來,卻霍然轉身撲向中央馬功所在之處,兩柄彎刀一上一中,勢若矯龍。

    馬功雙肩只一晃,早閃過獨孤霸中路一擊,腰間彎刀宛如流星乍飛,正撞在尉遲絕的刀刃上。

    馬必施哈哈大笑。

    「真是我的好兒子!」

    撮唇尖嘯,與令狐超雙騎並出,齊朝馬功撲去。

    馬功身在空中,一揮右手,外圍堡眾本瞧不見敵人身在何處,一得此號令,趕緊向中央聚攏。

    馬必施、令狐超二人卻倏地劃出兩道弧形,斬過人龍中段,帶響一片哀嚎。

    獨孤霸一擊不中,身子早已掠出五、六丈,銀蛇輪轉,咬翻了十幾個堡徒,邊怪笑道:

    「楚霸王一十八騎殺得漢軍血流成河……」

    尉遲絕上下飛砍,立刻接道:「趙子龍七進七出,咱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

    四人恍若四根攻城鐵槌,將那人肉聯成的長牆撞得血漿亂飛。

    無惡急得又跳又叫:「看住廳門!其餘的都別管!不要讓他們跑了!」

    不防獨孤霸抽冷子衝開一條血路,從旁殺至。

    「先宰了你這個婆娘再說!」

    無惡驚悸之餘,仍沒忘記萬萬不可洩了底兒,便不用少林功夫抵擋,使出老太婆滿地打滾的看家本領,就地閃躲開去。

    獨孤霸卻不放鬆,反刀剖殺了四名欺近身邊的堡徒,又一刀朝無惡頭頂劈下,眼看就要將這罪魁禍首刈成兩片,卻忽覺一股巨力滾至,勁道之強,簡直遠遠超乎他的想像,再顧不得追殺無惡,身軀陡旋,只見一名帽子壓得低低的圓胖堡徒雜在人叢之中,悶聲不吭的舉掌拍來,罡風捲處,如火灼電炙,竟是少林一家路數。

    獨孤霸驀然心驚,好不容易看清藏在帽子底下的面容,卻連半個字都來不及吐出,仰面跌在三丈開外的一群堡徒頭頂,待要掙扎,十數柄彎刀已同時落在他身上。

    鐵蛋沒想到自己出手一擊的結果竟是如此,心下大感歉疚,暗忖:「這『騎電太保』也是一條好漢,不想死得這般莫名其妙。」

    不禁直在心中大唱「往生神咒」,超度他來世再為好漢一條。

    這一下事出突然,使得大家根本看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全都以為「千面羅剎」寶刀未老,不由士氣大振,自動分成幾頭巨浪,猛襲僅餘的三名敵人。

    馬必施眼見又壞了一個弟兄,心神大慟,暴吼一聲:「老子拚光了你們這些王八蛋!」

    縱刀直往人多處殺去。

    令狐超急喊:「使不得!」

    飛身抓住他臂膊,死拖活拉的回到剛才堆下的屍山之後,尉遲絕也奮力殺回,三柄彎刀叉聯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線。

    馬必施眼神如獸,狂吼道:「有種的來呀?當初老子是怎麼教你們的?統統使出來!我的好徒弟?我的好徒孫!」

    喊一句殺一個,正殺得不亦樂乎,卻忽見堡眾紛紛向後退去,緊接著轟然一響,火光迸現,熊熊烈焰惡魔也似直朝死角撲捲而來。

    馬必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白癡般喃喃道:「他竟敢燒掉這座大廳?咦,他真的燒了這座大廳!」

    本咕噥噥的說之不休,大樑上「公正平等」的匾額已筆直掉入火中,只「劈啪」了兩響,就化為一堆灰燼。

    馬必施兀自怔呆了老半天,忽然一捶胸口,大笑出聲。

    「他燒了!他燒了!炳哈!他把『公正平等』燒了!」

    手舞足蹈,亂跳亂蹦。

    只聽馬功冰冷的語聲穿過火焰,貫入三人耳裡:「『飛鐮堡』從今而後將是另一番氣象,老舊、污髒、罪愆,都已被這把火燒得一乾二淨!大夥兒重新開始,創造一塊永遠潔淨的新天地!」

    上萬堡眾立刻齊聲吶減:「『飛鐮堡』千秋萬世,永垂不朽!馬堡主萬歲萬萬歲!」

    鐵蛋暗自一楞。

    「喊得倒挺順口,這個『馬堡主』到底是那個馬堡主?這個又能比那個好得了多少?」

    那些人卻似全沒想到這些,只拉開喉嚨拚命叫嚷,彷彿僅只這樣叫,就能叫出一片潔淨的新天地一般。

    激昂無比的吆喝催動火舌,沿著屋頂、牆壁狠狠延燒至馬必施等三人固守的角落。

    尉遲絕俯身抓起一具屍體的雙腳,用力一扯,拉成兩片,呼地拋進火裡,血液如雨般灑下,發出一串「不不滋滋」的聲音。

    令狐超笑道:「杯水車薪,聊勝於無。」

    也依樣畫葫蘆,不停的把屍身內的血液澆入烈焰之中。

    火光在他倆濺滿血漿的臉龐上明滅吞吐,恍若地獄惡鬼現了形,馬必施卻仍在那兒瘋瘋癲癲的跳來跳去,嚷嚷:「他燒了!他燒了!燒燒燒……」

    尉遲絕喝道:「老馬,清醒點!」

    一語未畢,地裂似的巨響已發自背後,一根大樹粗細的木梃破牆而入,正撞上他背脊,他整個人立刻不由自主的向前飛入大火之中,只來得及喊了聲「老馬」,便已化作焦炭。

    馬必施拍手大笑:「你也被燒了?燒得好哇……」

    令狐超左掌猛揮,把木梃撞出的牆洞又加寬了許多,彎刀反手飛射出去,將那群暗施偷襲的堡徒殺得精光。

    馬必施兀自指著火焰又喊又笑:「再燒再燒!看你燒不燒得完……」

    一步一步竟似要走入火中。

    令狐超起手給了他一個大巴掌,喝道:「老馬,振作點,咱們一齊殺出去!」

    馬必施楞著眼睛,直勁搖頭。

    「外面去不得!外面去不得!」

    火焰騰騰捲來,濃煙更先一步當頭罩下,活像一面噬人的網。

    令狐超突然摔掉彎刀,伸開雙手,抱住馬必施的身子,從牆洞中穿了出去。

    但聞馬功大喝一聲:「放!」

    千萬隻羽前密密扎扎直朝二人攢聚而來。

    令狐起縱聲狂嘯,用自己的身體護住馬必施,全力躍上天空,只見點點血雨迎風灑落,「伏風大保」剎那間已變成了一隻刺蝟,但他去勢卻仍然不歇,奮臂運勁,把馬必施朝堡牆外面拋去,邊嘶聲喝道:「老馬,將來替咱們報仇……」

    又一陣箭蝗狠狠嚙上他身子,使得他的軀殼在空中拗扭出一個怪異的形狀;筋肉拉扯的面容,恰正對著天邊血紅色的夕陽。

    馬必施神智忽然清醒過來,有一瞬間似乎想要回身拚命,終究猛一咬牙,順著令狐超一拋之勢,劃出幾折弧度極大的曲線,避開了數百隻對準他射來的勁箭,只兩三閃,就已失去了蹤影。

    馬功臉色頓時呈現一片灰敗,嘴上卻道:「讓他去吧,他好歹為本堡出過不少力……」

    又恨恨然朝馬必施逸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轉頭吩咐堡眾救火。

    鐵蛋,無哀趁亂脫出人叢,偷偷溜回何翠所住的秘室,等不一會兒,無惡也匆匆忙忙的走入房內,兀自踏著一歪一扭的步子,把衣服一脫、面具一扯,急道:「走吧走吧!」

    但聽床上何翠哼了一聲,翻了個轉兒,把三個小傢伙嚇了一跳。

    無惡低聲道:「迷藥的藥力已快過了,老太婆隨時都可能會醒過來……」

    三人躡手躡腳,才想走出秘室,卻聞一陣急促的步伐直響進外間土屋。

    三人無路可走,只好掀起帳幔,一骨碌鑽入床下,剛剛藏好身子,就聽馬功在秘室門外道:「娘,你回來了吧?」

    無惡急得抓耳撓腮。

    「要糟要糟,馬腳已經露出了一半了!」

    卻聞何翠又翻了個身,居然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的道:「是功兒嗎?」

    馬功應了聲「是」,緊接著就見外間暗門一開,馬功的雙腳匆匆邁入秘室。

    鐵蛋暗忖:「這下好了,娘兒兩個一對證,不把所有的把戲都揭穿才怪。」

    又聽何翠推開被褥,哼哼唉唉的坐起身子,大著舌頭問道:「什麼時辰了?」

    馬功楞了一下。

    「娘剛從大廳回來就睡著了呀?看樣子大約病得不輕……」

    何翠唔唔著道:「病?我那有生病?只是頭昏得很……」

    乾咳幾聲,兩隻小腳,垂下床沿,套上繡花鞋兒,顛顛蹭蹭的走到茶几旁邊倒茶喝。

    馬功急聲道:「娘,正主兒跑了,以後可難辦了!」

    何翠咕嚕咕嚕只顧灌茶,邊自漫應:「那個正主兒跑了?岳翎哪?咱們不是老早就想故意讓他跑掉的嗎?」

    鐵蛋似乎看見馬功的膝蓋陡地僵硬起來,頓了頓,方道:「我說的是爹!」

    喉頭如同被冰塊卡住一般,腔調猝然降低了許多。

    何翠那裡知道剛才發生的事兒?

    「啪」地一響,大概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咋唬道:「一場迷糊覺把正事兒都搞忘了!

    快快快,快去佈置,你還呆在這裡幹啥?」

    鐵蛋這回明確看見馬功的雙腿開始微微抖動,冷笑著道:「娘,還要佈置什麼?這次又想鬥垮誰呀?」

    只見何翠的兩隻小腳狠命跺將開來。

    「功兒,你今天是怎麼搞的?咱們計劃了好久的事情,你到底做了沒有?」

    馬功左腳向前跨出一步,一連串笑聲使得床下三小宛若跌入了冰窖之中。

    「娘,難道你剛才都沒看見嗎?」

    何翠怔道:「看見什麼?你在說些什麼?你瘋了是不是?我一直都在這裡睡覺,你又不是不曉得……前面到底怎麼樣了?『人頭大會』結束了沒有?岳翎呢?你爹呢?唉,你這個孩子,急死人了……」

    但聞馬功梟鳥也似大笑出聲。

    「娘,你可真厲害!你什麼都不知道,所有的勾當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都是我一個人幹的,對不對?到時候,你又要用這個理由來鬥垮我,對不對?娘,孩兒今天見識了,薑還是老的辣!不過你這次卻笨了點,剛才在大廳上,大家分明看見你在那兒大吼大嚷,現在你卻怎能賴得掉?」

    何翠又一怔,跌足道:「你們又中了岳翎那狗賊的好計!唉,功兒,沒想到你看似聰明,其實糊塗……」

    馬功的膝蓋又僵直了一會兒,沉默半晌,忽地森森笑道:「不,娘,我不糊塗,我馬上就要接掌『飛鐮堡』,怎可糊塗?岳翎沒有算計我,天下沒有人能算計我『鐵面無私』馬功!」

    馬功用著近乎透明的語聲,淡淡道:「娘,糊塗的是你,竟以為我會墮入別人的奸計,這話傳出去還得了?我將來那還能號令群雄?」

    兩雙腳愈挨愈近,鐵蛋聽見一種茶壺裡的熱氣泡兒冒不出來似的聲音,緊接著就見何翠的兩隻小腳不住踢踢蹬蹬,忽然向上升起,好像要筆直飛走一般,然而只離地五、六寸就頓住了,仍然在那兒沒命亂踏,彷彿踩著一具別人看不見的水車。

    馬功平板的語聲則一直迴響在屋內:「誰也別想算計我,誰也不能算計我……」

    鐵蛋、無哀、無惡一齊屏住吸,瞪大眼睛,心臟幾乎都不會跳了,他們看見小腳的踢蹬逐漸微弱,一些水滴沿著何翠的褲腿滴下,然後在突如其來的猛一蹬踏之後,腳尖便軟趴趴的指向地面。

    馬功的腳開始往外邁動,何翠的小腳也腳跟著地的緊隨在後頭拖拉,兩雙腳一前一後出了秘室,「砰」地把暗門關上了。

    鐵蛋等三人兀自在床下抖索了半天,方才鑽爬出來。

    無哀哭道:「他怎麼這樣嘛……」

    無惡立刻跳起,刷了他一記大耳光。

    「哭什麼哭?你想讓他聽見,跑回來把我們都宰了,是鐵蛋雖也哆嗦不己,但想起自己的武功比對方高出一截,不由膽氣大壯,悄悄把暗門推開,略一張望,又嚇了個屁滾尿流。」

    「千面羅剎」何翠瘦干的身軀正凌空懸掛在外間土屋的大梁之上,舌頭直吐到胸前。鐵蛋定了定神,一揮手,當先閃出秘室,另兩個跟出來一看,也都唬楞住了。

    鐵蛋本想拔腿就朝外走,然而心念一動:「雖說她早死早超生,免得討人嫌,但死得這麼難看,恐怕連鬼都厭。」

    又轉回身來,一手攬住翠雙足,另一千運起「金剛指」力,隔空一劃,吊脖子的麻繩應風而斷,再把何翠平放地面,捏開顎骨,將舌頭硬塞回到嘴裡去。

    一扯兩個猶自發楞的師兄,又待要走,卻聽何翠喉管裡「咯勒」一響,竟有點想活轉過來的樣子。

    三小又嚇一跳,忙跑出土屋,只聞馬功的哭聲遠遠傳來:「娘,她……她自盡了……」

    又聽一些顯然捺不住斑興的聲音道:「大夥兒看看去。」

    鐵蛋暗忖:「這一看,不真把她看死才怪。」

    心中不忍,又折返屋裡,把何翠搭上肩頭。

    無哀、無惡皺眉不已,卻又不好講什麼,三人伏低身子,逕奔堡牆。

    「飛鐮堡」徒多半仍聚在大廳附近救火、看熱鬧,三人一路竟未逢絲毫攔阻,越牆出得堡外,愈發放足飛跑,那顧高低,不辨南北,直跑出十餘里外,方才緩下步子。

    鐵蛋看看離「飛鑣堡」已遠,便把何翠放下。

    何翠已完全清醒過來,摸著喉嚨不住道謝,又坐在地下蹬著兩隻小腳大哭,「老殺才」、「小殺才」的罵不住口,哭完了又把滿嘴黃牙亂磨一鐵蛋見她這副模樣實在不怎麼討喜,向師兄一遞眼色,就想上路。

    何翠卻連忙站起,四面望了望,眼底衝上一股恐懼的神情,趕緊一顛一扭的跟在後頭。

    無惡低聲道:「看你這討厭鬼惹出了什麼好把戲?老太婆要是一直跟著咱們,煩都被煩死了。」

    卻聽何翠咦了一聲。

    「原來是三個小尚。」

    耙情直到現在方才看清他們的裝束,因問:「三位小師父如何恰在敝堡之中?」

    鐵蛋楞了楞,想不出該怎麼回答,無惡已搶道:「我們本是馬少爺請來做法事的。他說『飛鐮堡』最近會有兩三場大喪事,所以預先叫我們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何翠又咬牙切齒的嚷嚷:「嚇!巴不得咱們早點入土呢!真是我的好兒子,青出於藍……」

    無惡哼道:「豈止青出於藍,簡直藍得發黑!」

    愈加擊中何翠心坎,又大哭了一場,頗有點感激的瞅了他們一回,道:「三位小師父要上那兒去?」

    無哀嘴可快,立道:「我們正要去北京城,我們師父……」

    兩邊肋骨馬上各挨了一記肘拐子,不禁淚水汪汪。

    何翠一拍手,笑道:「正好,我也正要去那兒呢。」

    無惡又狠狠瞪了鐵蛋一眼,沒好氣的道:「還是各走各的比較好吧?咱們都是出家人,恐怕不大方便。」

    何翠尖笑道:「唉喲,小師父,我都已經是老大婆嘍,夠當你們的祖母了,還忌諱什麼喔?人家總不會以為我這麼個老乾貨也想揩你們的油吧?嘻嘻嘻……」

    胡言亂語的說個不休,反正就是賴定了他們。

    三小煩得要死,低頭疾走,何翠腳兒雖小,走得卻也不慢,始終不即不離的跟在後面。

    須臾上了大路,三人根本不識方向,信腳瞎走,何翠笑道:「錯啦!往那邊可走到直隸去啦,這邊才到北京呢。」

    鐵蛋一拱「厭物」,做了個嘴臉。

    「看吧,還嫌人家,老太婆挺有用處的哩。」

    無惡摸摸鼻子,也沒話好說了。

    一行人往北走了一程,看看天色漸暗,路邊恰有間野店,便歇腳投宿。

    那店小得很,總共不過三間房,其中兩問已住上了人,只剩得一間與豬圈為鄰,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黃土小屋。

    鐵蛋點頭道:「使得使得,有得住就好。」

    當先走了進去,無哀、無惡也不挑剔,尖著屁股試了試床鋪,滿意的咂著嘴巴。

    何翠卻站在門外東打量西打量,愈看愈不像話,把店家亂罵了一回,怎奈寒冬夜晚,冷風如鋸齒鞭梢,吹得人好不難過,只得邁步入房。

    那店家兀自不識相,呲著黃板牙諂笑道:「老太大好福氣,三個公子都做和尚……」

    何翠大怒,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店家半天起不得身。

    何翠喝道:「快去弄頓好飯,若再吃得不順口,仔細你這顆狗腦袋。」

    那店家活了大半輩子,幾曾碰過這等兇惡的老太婆,趕緊連滾帶爬的到前面去了。

    鐵蛋本還想敬老尊賢一番,把炕讓給何翠睡,此刻見她這般霸道,心中老大不痛快,一跳跳到炕上,打個呵欠。

    「這床可舒服,唉喲呵,今晚好睡啦!」

    何翠左看右看,閃了閃眼珠子,忽然笑嘻嘻的走過來,一指地面。

    「晚上你們三個睡地下。」

    鐵蛋、無哀、無惡一齊瞪起眼睛。

    「我們才不要睡地下,是你一直跟著咱們,當然該你睡地下。」

    何翠笑著歎口氣,道:「好吧好吧,誰叫你們救過我的命。」

    三人沒想到她這麼好講話,不由一楞,卻見她在炕邊坐下,蹺起腳,脫掉鞋子,再慢慢解開裡腳布。

    鐵蛋等人立覺一股又腥又□,好像死蝦一樣的臭氣直鑽入鼻,使得腦漿險些為之沸滾,忙摀住鼻子逃出屋外。

    只聽得何翠在屋內嘰嘰大笑:「誰想要跟我同床睡覺,我可是歡迎得很!」

《少林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