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劍飛千芒龍斗鷹博 柔情萬種郎呆妾惱

    必曉月細長雙目微闔,幾乎完全掩蓋住眼珠的眼皮底下,寒光熠熠,直透人心涼,朝鐵蛋一抬下巴。

    「你跟我來。」

    又瞥了李黑一眼。

    「你等著。」

    轉身向左首樹林行去。

    他話中似有一股使人不得不遵的力量,鐵蛋當即著了魔一般,乖乖跟在他屁股後面。

    必曉月頭也不回,走出數十丈,忽然悠悠的道:「那天被你跑了。」

    語聲很輕,語氣也很平靜,但鐵蛋卻猛個看見身周樹木上的枯葉片片飄落下地,不由心頭一緊,手掌直冒冷汗。

    必曉月又道:「從來沒有人能從我手中跑掉。那次算你運氣。」

    鐵蛋心上雖打鼓不休,但聽他如此托大,仍忍不住冒火,哼笑道:「我想跑就跑,誰又能把我怎麼樣?」

    必曉月的肩頭稍微向上聳了聳,枯葉便急劇向下落了一陣,滿林烏鴉喧天噪起,關曉月的語聲卻依舊平和:「殺人償命。世間任何帳都可以賴,唯獨這種帳不能賴。」

    鐵蛋大聲道:「那個『摩雲劍客』徐蒼巖根本不是我殺的,我償他個屁?不償就不償,半個屁也不償!」

    又覺如此言語未免太衝撞死鬼幽靈,有違佛祖大慈大悲的旨意,忙改口道:「我幫他唸唸經,做場法事也就是了。」

    必曉月默然半晌,肩膀微微垂下。

    「我也知道不是你殺的。」

    鐵蛋心弦才一鬆,幾片枯葉卻又落上他的頭。

    「但我既然找上了你,你還是得跟我走。」

    鐵蛋停下步子,氣極大笑。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以為你的劍快,就可以目中無人?」

    必曉月也站定身形,與鐵蛋相隔三丈遠近。

    此處已是密林中央,天色陡然暗了下來,無數根光禿枝椏,宛若無數柄剌穿天空的劍。

    葉已不落,鴉已不噪,鐵蛋耳中卻彷彿聽見一縷金鐵振動的清音。

    必曉月的雙手仍垂在身側,肩頭劍柄不知怎地竟似在騰騰跳躍。

    鐵蛋抖了抖十指,盡量放鬆肌肉,一股強大無比的窒息之感兜頭罩下,他眼中看到了兩般景象,左眼是極樂淨土,右眼是十八層地獄——只就沒有人間。

    一剎那,鐵蛋腦中閃過了很多東西,自己所熟悉仰慕的人臉、少林寺的屋宇、美味的食物、新鮮的山川河流空氣樹木,以及種種歡樂、喜悅、悲哀、痛苦。

    這些東西交織錯雜,只形成了一個意念,「沒有人能夠叫我死!」

    每一滴血液都在吶喊澎湃,每一根筋肉部已賁張到極致,他的瞳孔如同豹子一般縮成了一條縫,將身周任何一絲細微舉動都收入眼中。

    「來吧。」

    鐵蛋輕輕告訴自己,胸中佔滿了磐石也似的信心。

    必曉月彷彿感應到了什麼,肩膀又微微一聳,輕喟一聲:「英雄出少年。」

    緊貼在這聲歎息底下,一抹幾乎覺察不出的顫音,恍若初夏微風掠過荷花他面那般輕柔,千樹枯葉卻宛如千萬隻蝴蝶離樹飛起。

    鐵蛋耳中轟然作響,眼前更立刻黑了起來。

    天光已被斬碎。

    處於全然的渾沌之中,鐵蛋無所憑峙,根本不知劍鋒指向何方,然而落葉飄飄,卻救了他一命。

    葉片隨著劍風舞蕩,鐵蛋全靠皮膚的觸覺,探悉了那一寸沒有落葉的空間。

    沒有落葉,即是劍鋒。

    鐵蛋缽孟翻出,準準填向那空隙。

    天光復燃。

    劍尖在缽盂底部打了一轉,好像迸碎了一串念珠。

    漫天落葉倏然跌貼地面。

    鐵蛋依舊看不見東西。

    無數顆小太陽,放射出無數道焰芒,天地之間從未有過如此絢爛的一瞬。

    鐵蛋迎著強光,奮力瞪大眼睛。

    即使是太陽也有黑點。

    鐵蛋果然找到了那比針尖還細的黑點。

    缽盂迎上。

    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激光傘芒倏地攏聚成一道飛箭。

    鐵蛋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無能為力,也第一次見到如此奇美絕倫的光線,好像彩虹的七色混揉一處,又好像上百條流星尾巴綴成了一座星橋。

    鐵蛋沒有舉起缽盂,此刻,這只是個無用的動作。

    他仰面躺倒在地,心中全無思慮,隨任軀幹的凹凸起伏,亂滾一氣。

    彷彿滾動了幾百年之久,他依稀聽見一聲:「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輕輕一句話中包藏了無盡的驚奇、讚賞,以及些許沮喪。

    鐵蛋又過了好久,才清楚瞧見身周物事。

    醜陋的光禿枝椏,暗銀色的雲層,和一條緩緩爬上手臂的毛毛蟲。

    「我還活著!」

    對他而言,僅只這個念頭便已足夠。

    一挺腰,鯉魚般騰頭撲尾的跳起,拍了拍身上塵土,關曉月早已不見蹤影。

    鐵蛋暗犯嘀咕,猶自怔怔,酒鬼也似跌跌撞撞的出了樹林,帥芙蓉等三人可也沒了影兒。

    鐵蛋心中一凜:「莫非被關曉月抓走了?」

    蝦蟆般四處亂跳了一圈,忽見一處地下砂土翻得蹊蹺,走近前去一看,立刻手舞足蹈,雀躍萬分。

    地上歪歪斜斜的寫著幾行字:「聽左雷說,你這三個徒弟各具異稟,暫借一用,事後再完璧歸還。」

    正是師父岳翎的筆跡。

    「師父已經在北京了!」

    鐵蛋樂了一回,又生氣忖道:「剛才關曉月差點宰了我,他卻連管都不管,這個師父不要也罷。」

    又禁不住疑:「帥芙蓉他們有什麼異稟?借去作啥用途?唉,師父,你真是愈來愈像個鬼了。」

    滿腹心思的一路走回城內,想要探探師父的行跡,便在路上來回遛達,只見城中老大一塊地區的四周都派有軍隊把守,顯然就是將來皇城所在,遙遙望去,巨石累疊,土堆四落,大約正在打埋地基。

    向北角落上,一撮「金龍堡」人馬正自駐足細觀,「獨角金龍」秦璜大揮著手,口沫橫飛,不知在訴說些什麼,身旁仍作和尚打扮的建文太子則垂首默默,意興索然。

    鐵蛋暗道:「這倒奇怪,『金龍堡』人馬既也來到北京,小豆豆怎地不和她爹在一塊兒,卻跑丟和『神鷹堡』的人瞎攬和?難道她爹已把她許配給姓桑的不成?」

    心頭如同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又痛又麻,趕緊制止自己再往下想,匆匆走離日後的九重龍鳳闕,欲待覓路回返「慶壽寺」,可撞著「神鷹堡」眾游罷歸來,一路潑金灑銀,惹人側目,「梳翎神鷹」柳翦風高頭大馬,剌剌當先,「美髯公」桑半畝則仍舊垂頭喪氣,咕嘟低唱:「有德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更壽延……」

    桑夢資卻似開朗了許多,眉開眼笑的和秦琬琬絮絮低語,幾乎把頭貼上了她的腮幫子。

    鐵蛋脖兒一縮,野狗也似挨著路邊牆根魂行鬼步,鼻管直噴冷氣,明知這番妄念大大不該,正經事兒又迫在眉睫,可怎麼也忍不住偷拋起眼珠,盡向秦琬琬臉上瞥去。

    眼見那夥人轉過街角,絕塵消失,兀自呆楞楞的回不過神,終於猛一咬牙,尋思:「今天非找著小豆豆說個明白不可。乾脆叫我死了這條心,乖乖的當和尚去。」

    轉念又覺得這想頭瘟神瘟氣,忙一搖頭,換過另一邊腦筋:「叫她別用妖怪的法術來迷惑我啦,洒家不吃這一套。」

    大步隨著「神鷹堡」的馬蹄煙塵,直直跟過了半座北京城,才見他們在一家頗為雅致的客棧之前下了馬,亂烘烘的沒入門內。

    鐵蛋滑動兩隻腳板,跑到那門首來回張望一陣,當不得客棧夥計的惡眉白眼朝自己亂打過來,憋著一肚子鳥氣,轉到附近一家小麵館裡靠窗坐下,叫了碗陽春麵,眼不離客棧大門,一邊巴望天色快黑,另一邊卻又想不出到時候該講些什麼話,急得滿頭冒汗。

    餅不一會兒,麵店夥計送上面來,深壓在帽子底下的眼睛向他瞟了瞟,愈發低垂著頭,匆匆走開。

    鐵蛋略微覺得宥點奇怪,回眼一望,只見麵店內只有一個師傅、一個夥計,身量都頗高大,臂粗胸闊,唯獨頸項似乎都有點毛病,一逕把頭垂在胸前。

    鐵蛋滿腹心事,無暇再去打量他倆,又直勾勾的瞪著客棧那方向。

    但聽又一個客人慢吞吞的踱進店來,拉開張椅子坐下,輕咳一聲,道:「老闆,來碗麵。」

    話入鐵蛋耳中,只覺這聲音彷彿在那裡聽過,不由看了那人一眼,卻見他頭戴氈帽,也是壓得低低的,使人瞧不清他的長相。

    那師傅端坐在煮麵的大鍋旁不動,啞著嗓子問:「要什麼面?」

    那客人的嘴角彷彿微微撇了撇。

    「我要一碗人腸麵條,人血湯,人肝紹子,再配幾碟人筋、人肚、人腳凍。」

    鐵蛋楞楞忖道:「那有這麼稀奇古怪的菜?真會尋人家開心。」

    卻聞那師傅哈哈一笑。

    「有有有,馬上就來!」

    霍然起身,右臂一揮,盛著滾燙熱湯的大鍋立刻照準那客人面門飛去,鍋還未至,熱湯先已暴雨般兜頭灑落。

    那客人長笑不絕。

    「這就是貴店的待客之道?」

    雙手不知怎地一按,身前方桌早跳上頭頂,恰恰擋住那陣滾湯,左手五指再托著桌底一轉,桌沿飛旋,「嗆」地把大鍋子切得扁爛。

    那夥計悶聲不吭,驀然欺近那客人身側,銀芒雙滾,捲向對方上中二路,卻是一對「風火輪」。

    鐵蛋這才認出這夥計原來竟是「銀甲神」周坤,那煮麵師傅自是曾任少林俗家三十六門盟主的「金甲神」周干了。

    他倆自從那日憤然辭掉正副盟主之位,反出「聚義莊」後,便似平空消失了一般,任人百般打聽,也得不著半點消息,萬萬想不到他倆居然在北京城裡開了一間小小麵店,過著隱姓埋名的日子。

    只見那客人離座躍起,竟爾貼上了屋頂,邊喝道:「就算你們今日逃得出我手掌,將來也逃不過武當派那些道士的追殺,我看你們還是乖乖認命了吧!」

    「金甲神」周干嘿然冷笑。

    「你這死了主子的狗腿鷹爪,即使逮住了咱兄弟倆,卻又向誰邀功去?」

    翻手從灶底取出「日月雙輪」,左右一展,屋內頓時光華萬丈,猶若兩團火球,「噗」

    地朝屋頂燒上。

    周干既曾被少林俗家各門公推為盟主,手底功夫自非泛泛,較諸乃弟周坤高出了一大截,此番含憤出擊,威勢果然驚人,只一下焰芒吞吐,便將屋頂割開了一個大洞,逼得那客人存身不住,翻下地面,正好落在鐵蛋身邊。

    鐵蛋和周氏昆仲雖然沒啥交情,但那日在少林武當大會上目睹他倆重義輕名,豪氣干雲之態,心中早存敬重,暗付:「這可要幫他們一幫。何況那吃人面的傢伙是個什麼『狗腿豬腳』,定非好東西。」

    當即伸手抓住那人肩頭,喝道:「別亂找人麻煩,滾遠點!」

    順勢一拋,把他從窗戶中甩了出去。

    那人全沒料到竟會遭此突襲,幸虧身手不弱,又打一個觔斗,牢牢站住,頭上氈帽棹在地下,露出一張青紫紅腫,四分五裂的臉來。

    鐵蛋大驚失聲:「是你?」

    「嫉惡如仇」石擒峰也楞了楞,轉而冷笑連連。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們統統都是和彭和尚一路的。」

    鐵蛋因他曾救過自己一命,心中大感抱歉,囁嚅道:「我……不曉得是你……」

    石擒峰一張鬼臉撕扯得更加猙獰,嗔目喝道:「住嘴!早知你這小子恩將仇報,那天就把你一掌斃了!」

    人隨聲進,袍底三尖兩刃刀猶若地獄刀山崩頹裂碎,萬千鋒芒縱橫流竄,將屋外雪氣一古腦兒全傾貫到了屋中。

    「金甲神」周干生怕鐵蛋吃虧,日月雙輪一升一墜,宛如兩道射破渾沌的初世鴻光,直罩石擒峰側面。

    「嫉惡如仇」久闖江湖,深知周干的厲害,那敢大意,忙分出兵刀應付,卻以為鐵蛋易與,只用左掌擊向他胸口——雖是中途變招,速度仍如電閃,掌鋒早至鐵蛋「幽門」大穴。

    但聽「啪啦」一聲劈竹脆雷,鐵蛋絲毫未動,石擒峰卻整個飛了起來,周干雙輪恰鎖上他的三尖兩刀刀,一扯一奪,兵刀立刻脫手,身子猶然帶著門板摔到對街,半晌爬不起身。

    鐵蛋本是因為情急才出掌硬封,不想自己功力近日增強大多,竟叫對方鬧了個灰頭土臉,忙搶上兩步,伸手去扶。

    石擒峰還當他故作姿態,氣得鬼臉亂抖,猛地甩開他手掌,惡笑道:「很好!彭和尚的手下果然不凡,今日領教了。」

    站起身來,撣了撣塵土,仍然搞不懂鐵蛋為何變得這麼厲害,似想再說些什麼,終而厲哼一聲,舉步欲行。

    周干雙目放光,喝道:「家祖雖是彭教主的徒弟,但咱們兩個不成材的東西,可入不了彭教主他老人家的法眼。你這狗腿有事盡避衝著咱弟兄兩個來,別把他老人家的名號吊在嘴上念。他老人家今天若在這裡,定叫你半根骨頭都剩不下!」

    石擒峰聳聳肩膀,冷笑不絕。

    「天道易過,法理難還,不管我姓石的今天是何職位,天涯海角也非把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抓光不可!」

    傲然挺直腰幹,一拐一拐的走遠了。

    周氏兄弟忙上前和鐵蛋見禮,口道:「小師父仗義相助,感激不盡。」

    鐵蛋心忖:「幫了他倆是『義』,打了曾經救過我命的人,又是『負義』,這個『義』字可真難全!」

    望著石擒峰頹然消逝在街角的背影,唯有苦笑而已,轉又問道:「他跟你們結了什麼仇?」

    周干訝道:「小師父原來還不知他的來歷?彭教主難道沒跟你提起過?」

    鐵蛋一搔頭皮。

    「唉喲,又來了!為什麼大家都以為我跟彭和尚有關係?」

    周氏兄弟互望一眼,相對乾咳幾聲,作出一副諒解他「天機不可洩漏」之態。

    周乾笑道:「這個姓石的,說來真是個大大的死心眼。他本是朱元璋手下『錦衣衛』的頭目,專門負責探查緝捕『白蓮教』徒,死在他手中的『白蓮』弟兄著實不少。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罷廢錦衣衛之後,這傢伙卻仍不停止他的緝拿工作,四處和『白蓮教』作對。如今朱棣上台,雖又恢復了錦衣衛的設置,但再怎麼樣也沒他的分兒,真不知他所為何來。」

    鐵蛋心想:「怪不得他要來北京。現在滿城都是『白蓮教』徒,可有得他抓了。」

    周干歎口氣,又道:「那日在大會上,舍弟魯莽出言,我就算準了必有今日之事。尤其可恨那些武當道士,一昧想替朝延作鷹作犬,受了胡瀅的指使,到處追殺我倆……」

    周坤一拍桌子,吼道:「那些狗屁道士,怕他們怎地?當初我就不贊成躲到這裡來當縮頭烏龜,一刀一槍拚光了那群雜毛老道,也落得個痛快。」

    鐵蛋又忖:「關曉月難道也是為了他們來的?這傢伙看似閒雲野鶴,不想名利之心竟也如此之重。」

    直勁懊悔剛才沒好好揍他一頓,但想起他的快劍,哆嗦可打得更厲害。

    但見周乾麵色黯然,重重□道:「想我周氏一脈,忠義傳家,當年反抗韃子,鬧得家破人亡,但好歹總留下了千秋美名,如今我兄弟倆抗拒王法已是大大不該,怎能……」

    周坤氣極笑道:「大哥,我看你的腦筋從頭到尾就沒扯清楚過。祖父反抗韃子皇帝,跟咱們反抗這個皇帝,有何不同?祖父流芳百世,咱們為何卻會遺臭萬年?」

    周干一睜雙目,凜然道:「朱家雖苛,終是正統……」

    周坤立刻截下話頭:「朝廷不仁,咱們就可以不忠!依我之見,早該反上荊山,就算做一個彭教主馬前的小卒,也比這樣窩窩囊囊的過日子好得多。」

    周干連連擺手。

    「莫再提起!莫再提起!」

    兄弟倆爭論了大半日,鐵蛋在旁只是聽不懂半句,木楞睜睜的攪混到天黑,正想起身告辭,周干卻朝他一拱手道:「小師父請便,咱兄弟在這裡已存身不住,必得連夜離開,咱倆死不足惜,但在下還有一妻一子,總要保住周氐一脈香煙,才對得起列祖列宗。」

    言畢,匆匆到店後去了。

    鐵蛋胡亂安慰了周坤幾句,出得店門,只見夜色早落,一顆嘻皮笑臉的盤大月亮,蹦跳在萬戶屋脊之上。

    鐵蛋心中一陣緊張,提了提褲腰帶,順著客棧牆根繞到後面,越牆而入。

    四面一望,正不知要上那兒去找,可遠遠聽得一個聲音含含糊糊的直唱過來:「真乃是能騎高價馬,會著及時衣……」

    鐵蛋忙隱身暗處,等不多時,竟見桑夢資搖搖擺擺的走向後院,口中兀自哼哼不已,一個破喉嚨唱得荒腔走板,比他老子桑半畝打噴嚏還要難聽。

    鐵蛋暗笑:「既當不成堡主,何必還要學唱戲?」

    悄悄跟在他身後。

    只見他步子一歪一斜,大約喝了不少酒,舌頭大得直和牙齒打架,嗚鳴嚕嚕的只管亂唱:「高唐夢,苦難成,那裡也愛卿愛卿卻怎生無些靈聖。偏不許楚襄王枕上雨雲情……」

    踉蹌走至一間客房門前,輕叩幾下,呢聲道:「琬琬……琬琬賢妹,睡也不曾?」

    鐵蛋嫉妒得牙癢癢。

    「莫非又約好了去採花?」

    屋內半晌不聞聲息,桑夢資便又舉手亂敲,好不容易才聽見秦琬琬悶悶的道:「桑大哥,什麼事?」

    桑夢資乾笑幾聲。

    「愚兄睡不著,想和賢妹說幾句話兒。」

    秦琬琬道:「時候不早了,桑大哥還是回房歇著去吧。」

    桑夢資涎笑道:「賢妹此言差矣,如此良宵美夜,豈可輕易放過,你我二人正該花前月下,互訴衷曲……」

    秦琬琬立刻沉聲喝道:「桑大哥,休在這兒胡言亂語,教別人聽在耳內,將會作何想法?」

    鐵蛋暗哼:「倒好像曉得我在這裡偷聽一樣。反正就要叫你們搞不成什麼花呀月的。」

    那桑夢資猶不識相,黏搭搭的道:「唉呀,賢妹女中豪傑,何必在意世俗禮數?又管那些凡夫俗子作何想法?像你二十八姨娘……」

    秦琬琬冷笑連聲,一串彈丸也似從門縫裡□□鏘鏘的迸出來,顯然動上了心火。

    「原來你一直把我和蘇玉琪當作是同樣的人?」

    桑夢資腦中滿灌酒氣,早已不知天南地北,居然一挑大拇指。

    「當然啦!江湖上誰不知『金龍雙嬌』出類拔萃,傲視娘儕……」

    但見屋門一開,伸出一個大巴掌,在他臉上結結實實的刷了一記,打得「摘星鷹」滿天找星,待回過神來,房門早「砰」地關上了。

    鐵蛋不由大樂,連忙順著牆腳暗影偷偷挨近,直勁希望他倆大吵一頓。

    桑夢資捂著面龐,叫冤不迭:「我又怎麼啦?好好的怎麼又動手打人?你……脾性未免有點不太合理!」

    鐵蛋暗笑:「這小子可也□過厲害。」

    心中頗感安慰。

    只聽秦琬琬淡淡的道:「我就是這麼不合理,桑大哥你也莫要生氣,回房好好的睡上一覺,也就什麼事都沒啦。」

    桑夢資前後搖擺一回,酒意又直翻上來,瞇著眼兒,哄小子似的柔聲道:「想你我情投意合,不如趁著今晚……嘿嘿……」

    秦琬琬的語聲陡然變得冷峻無匹:「桑大哥,我一直敬你是個正人君子,所以才對你剛才的話不甚介意,小妹奉勸你一句,千萬不要因為今晚多喝了幾杯酒,而壞了你一世名節。」

    桑夢資□了一口大氣,險把胃中的東西都□出來。

    「什麼正人君子,愚兄這一生最不作興搞這一套。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人生豈不快樂得多?」

    愈說愈上勁兒,手腳跟著亂指亂舞:「賢妹呀,我勸你別再死心眼了,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當然愚兄算不上什麼花,不過,嘿嘿……我說賢妹呀,你看今兒晚上的月亮多麼的圓,本堡有一位專研生產之道的大夫,據他說,月圓之夜懷上的娃娃,將來一定最聰明、最漂亮……」

    話還沒說完,又見房門一開,一隻拳頭老大不客氣的打在他胸口中央,直教他滾出三、四丈遠,不等他起身,房門又惡狠狠的摔上了。

    桑夢資哼哼唉唉的站直身子,好死不死,恰正一眼瞥見鐵蛋躲在暗處偷笑,不禁暴跳如雷,嘶吼道:「你這賤貨!」

    十指如鉤,狠命朝鐵蛋臉上剜來。

    鐵蛋原本就比他強上一些,近日功力又大為增進,自將他這奮力一擊視同兒戲,右掌隨便一封,就杷他遠遠甩開,可正撞在秦琬琬的房間門板上,連人帶門一齊滾入房內。

    秦琬琬並沒看見屋外情形,只當他出口罵自己「賤貨」,又破門而入,想要霸王硬上弓,那還忍耐得住,飛起一腳,踢得桑夢資肚皮打鼓一般響,反手掣出寶劍,往他脖子上一勒,咬牙道:「你想來硬的?本姑娘就陪你硬一硬!」

    桑夢資鋒刃架頸,酒意自然減退了大半,但牛脾氣卻緊接著湧上心頭,冷笑道:「原來如此,原來他一直躲在這兒,怪不得你不給我好臉色看。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心裡在想些什麼,你一直都在喜歡那個小尚,對不對?人家愈罵你、愈損你,你就愈喜歡人家,我愈是敬重你、愛護你,你就愈討厭我,犯賤!我看你才練過『賤骨頭神功』,而且火候比那個鬼和尚還要高出好幾百倍!像模像樣的人你不要,偏要去喜歡那種人鬼兩不是的臭東西,犯賤!賤!賤!賤……」

    秦琬琬氣得三魂六魄都著起火來,伸腳在他脊樑上狠狠踩了一下,尖叫道:「我就是喜歡他,怎麼樣?我就是犯賤,就是要喜歡他那種奇形怪狀的笨東西!你以為你英俊瀟灑?我看見你這種小白臉就噁心,噁心得想吐!哦哦哦哦,吐死我了!」

    正罵個不休,忽一轉眼,卻見鐵蛋勾著脖子,畏畏縮縮的站在門邊,兩顆大鬼眼珠骨碌骨碌直勁亂滾,她不禁又羞又惱,狠狠一跺腳,跺得桑夢資的脊椎骨發出竹板片兒一樣的聲音,收回寶劍,狠命一頭穿窗而出。

    鐵蛋被他一疊聲的「喜歡」弄昏了腦袋,兀自迷糊了大半日,一逕在心底狂喊:「真的假的?我的觀世音菩薩!」

    好不容易收回心神,「哇」地大叫一聲,手舞足蹈,一個後背空心大觔斗,翻上屋頂,緊緊躡住秦琬琬逐漸在夜色中消逝的背影,拔足狂追而去,不消兩三個起落,便已將距離縮至三丈左右,正想出聲叫喚,卻忽然膽怯起來,七思八想,只不知如何向她開口說話。

    秦琬琬竟似不曉得身後綴著有人,一口氣跑遍了大半個北京城,方才緩下步子。

    鐵蛋心中又一陣緊張,也忙放慢腳步,邊搔頭皮,邊暗暗詛咒自己的膽量。

    走沒幾步,卻見秦琬琬突然轉過身子,雙手叉腰,冷笑道:「你跟著我幹嘛?」

    鐵蛋猛吃一驚,囁嚅道:「我以為……沒有沒有……我只是……咳……」

    秦琬琬狠狠瞅著他,臉上彷彿有許多種色彩的雲片在那兒飄來浮去,眼神一忽兒似水,一忽兒似火,一忽兒又似有氤氳籠罩,語聲可像風過的柚子皮一般乾澀:「你剛剛在門口聽見了什麼?」

    鐵蛋立刻血脹面龐。

    「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聽見……」

    只當這番答覆頗為得體,不料秦琬琬竟猛虎也似撲殺過來,粉拳繡腿只顧往鐵蛋身上招呼,邊尖叫連連:「你這個討厭東西!討厭東西!」

    鐵蛋雖不怕打、但見她愈打愈起勁,毫無罷手之意,也不禁火冒,一探右臂揪住她頭髮,一拉拉了個轉兒,膝蓋一拱,正拱在她屁股上,撲地跌了個七葷八素。

    秦琬琬似乎想要伸手拔劍,手還沒摸上劍柄,卻已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你就會欺負我!從第一次碰見你,你就一直欺負我!你還把你肚子裡的髒東西吐了我一身,我永遠都記得這個!我每天晚上眼睛一閉,就會看見你那副張嘴嘔吐的醜怪嘴臉,我連做夢都會夢到它!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覺得身上黏搭搭的,我永遠也洗不乾淨了,永遠也洗不乾淨!我簡直恨不得把我全身的皮膚都給扒掉!」

    鐵蛋萬沒想到她竟把這回事兒看得這麼嚴重,心中大感歉疚,連忙蹲在她身邊,搓著手,結結巴巴的道:「這……唉,這沒有什麼嘛,那會洗不掉嘛?那天你也吐了我一身,我根本不用洗就乾淨了嘛……你看我現在身上那有髒東西?」

    秦琬琬一聽,可哭得更厲害了。

    「原來你根本沒放在心上,你根本不當回事!你連想都沒想!」

    猛個翻坐起身,又用腳去蹬鐵蛋的肚子。

    「你不用洗就乾淨了!我髒!我髒!你還嫌我髒?」

    鐵蛋心想:「這些妖怪真難伺候。」

    口中笑道:「髒倒是不髒,只是聞起來有點餿餿的。」

    秦琬琬尖叫道:「你還說?」

    爬起身來,掩面疾走。

    鐵蛋忙又跟在後面,陪笑道:「你再打我好啦,哪哪哪,給你多打幾下。」

    秦琬琬跌足道:「打你有什麼用?你又不怕打。」

    鐵蛋笑道:「難怪你氣消不掉,大概就是因為你打不動我。」

    把秦琬琬惱得眼淚都流不出來,埋頭東西亂走。

    鐵蛋卻偏緊跟不放,可又不說話,只將一張臭頭皮搔得沙沙響。

    秦琬琬怒道:「你還跟著我幹嘛?」

    鐵蛋下定決心似的,莽莽一揚頭。

    「反正我再不會讓你跑了!」

    話一出口,頓覺心上卸下了一副重擔,卻又忍不住偷眼望望天空,生怕立刻就有一個悶雷劈上自己的頭頂。

    秦琬琬見他這模樣,不禁又羞又氣,咬了咬下唇,冷冷道:「別忘了你是個出家人,膽敢不守戒律,叫你永世不得起生。」

    鐵蛋也咬了咬嘴唇,猛然一挺胸脯。

    「我才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永遠住在地獄裡面,也是快活得很!」

    秦琬琬滿臉飛紅,又一跺腳,愈發向前亂跑。

    鐵蛋也覺自己莽撞,暗忖:「我憑什麼把人家也拖下地獄?真是混蛋!而且她跟我在一起幹嘛?我又沒有半點好處。如果換了我是她,我才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咧,成天惹人厭!」

    連頭也懶得搔了,悶悶拖著腳板,幾乎都快走不動路。

    秦琬琬不知怎地,竟也放慢了步伐,還不時偷扭過頭來向後看,忽然輕咳一聲。

    「少林寺收不收尼姑?」

    鐵蛋漫漫應道:「當然不收……」

    驀地一驚。

    「你問這個幹什麼?」

    秦琬琬搖搖頭,歎了口氣。

    「活著沒意思,還是出家算了。」

    兩人恰走到一堆巨石之前,沒了路徑,只得同時停住腳步。

    月光懶懶灑下,好像一束射不傷人的箭,但四處積雪仍然不甘示弱,柔柔的向天空揮舞著光鞭,而在這中間,是一朵人世尋不著的雪蓮。

    鐵蛋望著秦琬琬微微側著的臉龐,幾被那分絕世的美震驚得喘不過氣。

    棒了好久好久,方才逐漸喚回魂魄,脫口道:「天下那有你這麼漂亮的尼姑?你如果真出了家,那才好笑哩,所有的佛像看到你,恐怕都會跑下蓮花寶座亂叫一通。」

    秦琬琬不想給他好臉色看,卻再也忍不住,嗤地笑出聲來,又在他腦袋上打了一下,罵道:「貧嘴!就有你這種沒正沒經的死和尚!」

    兩邊面頰抹得通紅,映著月光雪輝,益顯嬌艷奪目。

    鐵蛋笑道:「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出家真悶得死人!我從前還不覺得,這半年多在外面闖蕩慣了,可真不想回去。」

    秦琬琬面色陡黯,眼中竟升起一層水霧,幽幽歎口氣道:「你還不曉得人心的險惡,否則你一輩子都不會想溜出寺來。」

    鐵蛋老氣橫秋的道:「人嘛,任誰都有不對的地方。像彌勒佛那樣,睜隻眼閉只眼,肚子多裝一點,天下還有啥事過不去?何況那姓桑的,我看他並無惡意,只是有點惹人討厭……」

    忽然發覺小豆豆若為此事煩惱若斯,心底必定十分喜歡桑夢資,當下酸味直衝,肚皮發脹,雙目圓睜,無論如何也無法將此事輕易「過去」。

    秦琬琬卻一搖頭。

    「那會是為了那個姓桑的?」

    秀眉微蹙,頗有點嫌他呆笨的樣子。

    鐵蛋立覺一股說不出的舒暢輕鬆,笑問:「那是為了什麼?」

    秦琬琬又歎口氣,半晌不語,眼中忽然掉下淚來,趕緊別過身去,坐在一塊大石上,取出手絹不停拭淚。

    鐵蛋不料事體竟然如此嚴重,連忙閉上嘴巴,不敢多間。

    秦琬琬狠狠抽泣了一頓,楞楞望著遠處暗影裡巨大無朋,有若一隻殘缺怪獸的皇官工程,怏悒的道:「近年來,爹是愈來愈失心瘋了,除了皇帝寶座之外,啥也不想、啥也不顧……」

    鐵蛋詫道:「他不是想推建文太子為帝嗎?」

    秦琬琬搖搖頭,益加淒愴。

    「我起先也以為他只想利用我來籠絡建文太子,自己當個國舅也就心滿意足。後來才發覺他的算盤還要更深一層:起事之初,挾太子號召天下,事成之後,握兵權篡位自立。」

    一咬牙,憤然道:「他這不是把我的一生全賠了進去?他把我當成什麼東西?現在一逕逼我嫁給一個我根本不喜歡的人,將來又要我當寡婦……」

    說著說著,又抱頭抽泣起來。

    鐵蛋打個寒噤,尋思道:「這還不是跟『飛鐮堡』一樣嗎?看來世上這種怪人還真多,為了什麼喔!」

    又忖:「小豆豆當然不肯受她爹的擺佈,難怪她跟『神鷹堡』的人走在一塊兒,大概已經反出家門了,不料又碰到桑夢資這個混蛋,真是倒楣至極。」

    眼見秦琬琬哭得一枝梨花春帶雨,平日的霸氣簡直蕩然無存,不禁泛起一股憐惜之意,挨在她身旁坐下,細聲細氣的道:「其實你爹也不一定……唉,你怎麼知道呢?人心是包在骨肉裡面的嘛……」

    秦琬琬心情本已惡劣萬分,再聽他這麼嚕哩叭蘇,更加惱火,怒道:「你少在這兒廢話!反正……」

    又不由悲從中來,掩面痛哭。

    「反正人世間的一切都是假的!虛偽!做作!誰和誰會有什麼關係?沒有!根本什麼都沒有!天底下有誰真心對我好過?沒有!一個都沒有!」

    鐵蛋止不住一腔熱血湧上心頭,大聲道:「怎麼沒有?我就是一個!」

    話出如風,可又覺得自己魯莽,忐忑的縮了縮脖子,不料秦琬琬肩膀高高一聳,哭聲竟然逐漸微弱下去,忽一抬頭,舉手就在他禿腦袋上刷了一記。

    「你對我好什麼?只會欺負我!」

    眼中雖仍泛著淚光,一抹綿羊般的嬌羞卻從如水瞳翦中直透而出。

    鐵蛋何曾見過她這等模樣,不由看得癡了,楞楞道:「我以後若再欺負你,我就……我就……天雷打死我!」

    秦琬琬破涕一笑,直勾勾的望著他,嘴角微微上翹,好似一艘櫻桃做成的小舟,驀地又大哭一聲,一頭栽進鐵蛋懷裡,死命摳揉著他的胸腔。

    「我真想嫁給你這種又笨又呆又怪樣子的蠢傢伙!你知不知道,只有你才能叫我安心,真的安心……」

    鐵蛋胸中的激動,無論以前或以後,都永遠不會超過這一剎那,但這宛若星光般的一瞬,卻已穿越了浩渺時空,一直照入那透明的國度,亮徹了永恆。

    鐵蛋手臂猶如一道鐵箍,將秦琬琬本已極為纖細的腰肢勒得更細,嘴唇尤其癢得厲害,那管什麼如來觀音,狠狠在秦琬琬的面頰上栽了一記,栽完了才悚然心驚,腦中一片茫然。

    「槽了,這可犯了色戒!」

    十九年深印心頭的長老訓誨,猛個衝上耳邊,震得他渾身發麻,眼前景像一片片龜裂崩塌,似乎就要變成純然的黑暗,但他卻手臂一緊,愈將秦琬琬擁近心口,愉悅的品嚐著那絲未世的甜蜜。

    「小豆豆沒了家,我也沒了家,這可好,一齊下地獄去!誰要什麼極樂淨士,滾……滾他奶奶的個蛋!」

    秦琬琬更如同發瘋了一樣,把他胸前僧袍又撕又扯,弄得像片鹹魚乾。

    「你壞!你那天為什麼要吐我一身?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把我弄成這樣,除了你,我……」

    鐵蛋好生過意不去,囁嚅道:「我以後一定幫你洗乾淨,我一定天天幫你洗,把你洗得又白又嫩,一點髒東西部沒有……」

    秦琬琬噗哧一笑,掙離鐵蛋懷抱,又「啪」地給了他一個巴掌。

    「誰要你幫我洗?不要臉!」

    鐵蛋見她似嗅還怒,若嬌若羞,這回可不敢貿然上前,只好直勁舔舌頭。

    秦琬琬又凝望了他一會兒,眼中光焰猝然熄滅,緩緩站起身子,目注遠方,淡淡道:

    「唉,跟你扯什麼?終究還是要回去當和尚的……」

    鐵蛋心頭大震,也立刻跌回現實世界,更被她忽冷忽熱的態度弄得摸不著頭腦,久久無法撐直膝蓋。

    秦琬琬胡亂走了幾步,四下一望,摸了摸腰間,又猶豫的停下來。

    「你……在那兒歇腳?」

    原來剛才匆匆離開客棧,連半個子兒都沒帶。

    鐵蛋強笑道:「我住『慶壽寺』,那裡都是和尚……」

    秦琬琬一揮手。

    「先帶我看看去,能瞞則瞞,總不能整晚都待在雪地裡。」

    拔腿就走,竟不再看鐵蛋一眼。

    鐵蛋心中一陣淒苦,「終究要回去當和尚」這句話,一直在他身邊繞個不停。

    「到底是誰把我送去當和尚的?真會亂送!」

    又忖:「下地獄我倒不怕,只是寺里長老養了我十九年,豈能說不干就不幹?」

    左思右想,解不開這個難題,只希望自己的身體能夠立刻剖成兩片。

    兩人低著頭,默然無語的穿城而過,將到「慶壽寺」門口,鐵蛋才勉強低聲道:「從側門溜進去好了,萬一……」

    忽見門內大搖大擺走出一人,鐵蛋、秦琬琬心裡有鬼,忙閃入牆腳暗影之中。

    直等到那人已去遠了,鐵蛋卻仍不動作,秦琬琬輕咳一聲,沒話找話道:「這和尚的長相好生怪異,必非中土人氏。」

    鐵蛋依然沒有半點聲息。

    秦琬琬忍不住偏過頭,只見鐵蛋兩根濃眉絞得跟把剪刀相似,眼中射出凶霸霸的光,忽地一捶手掌。

    「原來是那姓姚的搞的鬼!」

    身軀一矮,胖貓般躡足直向那人背後竄去。

    秦琬琬見他一轉臉竟就把自己丟下不管,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心底自然老大不是味兒,暗罵聲「死男人」,偏要戳破他的行藏,吊起嗓門尖叫道:「鐵蛋,你去那裡?」

    那人原本悠悠哉哉的走著哩,聞言猛吃一驚,趕緊回身,藍青色的眼珠,頓時瞪得比蝦蟆大,嘰哩呱啦的叫了幾聲,匆匆奮臂振拳,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不對,忙拆掉架式,掉頭飛跑。

    鐵蛋離他尚有五、六丈遠近,狠命一撲,仍未能夠著,氣得連連跌足,大罵「笨妖怪」,飛也似的追了下去。

    秦琬琬暗暗好笑,反正寺裡也去不得了,索性跟在後頭,只見前面兩人東一拐西一拐,蛇一樣亂跑,鐵蛋功夫本比那番僧高得多,但那番鬼畢竟跋涉過無數窮山惡水,練就了兩腳滑溜步法,每在緊要關頭躲開鐵蛋的擒拿劈擊。

    鐵蛋愈是抓他不著就愈發急,口中大呼小叫,亂罵自古以來從未有人罵過的粗話,眼見那番僧竄至一座偌大庭院的院牆底下,縱身就往裡面跳,鐵蛋止不住蠻牛性發,當下選擇了最直捷的路徑,一頭向那院牆上撞去。

    只聞「崩咚」一響,牆壁立即塌了一大截,緊接著又「咕咚」一聲,夾雜著「唉呀」慘叫不絕,卻是鐵蛋的嗓音。

    秦琬琬心下大急,忙趕過去一看,原來牆後竟是一個大池塘。

    鐵蛋載浮載沉的飄蕩於荷花之間,活像一株營養豐足的布袋蓮。

    秦琬琬笑道:「怎麼著,鐵蛋變成湯滾蛋了?熟了沒有?熟了就撈起來。」

    鐵蛋沒好氣的大叫:「好風涼!風涼!不淹死也凍死啦!」

    秦琬琬抿嘴嫣然。

    「你沉得下去?才是天大笑話呢。」

    順手折了根長樹枝,七撈八撈,硬把鐵蛋撈近岸邊。

    鐵蛋拚命爬起,冷得直打哆嗦,抱著雙臂不住跳腳。

    秦琬琬卻脫下肩上斗蓬,把他裡了,又牽著他尋了處風吹不到的所在。

    鐵蛋緊緊圍著斗蓬,猛嗅那股從裡面透出來的香氣,只覺通身溫暖無比,手又被秦琬琬牽著,雖頗有點磨砂搓石之感,卻是千萬柔荑也不換。

    秦琬琬笑道:「那個番僧是幹什麼的?看你那副凶相。」

    鐵蛋一被提醒,立刻橫起眼珠亂掃院內,當然早沒了半條鬼影,恨恨一咬牙道:「這傢伙自稱『天竺』國師曇摩羅迦,是個頂壞的大壞蛋!」

    將天竺番僧意圖霸佔少林寺的始末大略說了一遍。

    秦琬琬拍手道:「這我可曉得了,原來少林和尚怕人家吹笛子!」

    鐵蛋哼道:「我才不怕他們吹哩,盡避吹,我照打不誤。」

    想了想,又好言好語的道:「這秘密你可別洩露出去,萬一大家都跑到少林寺來吹笛子,寺裡的人可慘了。」

    秦琬琬一偏頭,池水一樣的眸子裡奔跳出兩道慧黠的光芒。

    「如果我不懷好心,拿著根笛子去把少林寺挑了,你會怎麼樣?」

    鐵蛋還真有點怕這喜怒無常的妖怪,幹出不可理喻的事兒來,忙陪笑道:「何必哩?人家又沒犯著你?」

    秦琬琬冷哼一聲。

    「我就知道,你還是站在和尚那一邊。」

    鐵蛋摳摳頂門。

    「其實我愈來愈不想出家,只不過……」

    忽聞池塘那邊一人道:「娘娘最近只對出家人有胃口,不知是何道理?」

    鐵蛋聽這聲音好生耳熟,一時間想不起來是誰,卻見秦琬琬一張臉拉得比板凳還長,才猛然想起此人竟是「舞爪龍」狄升,緊接著便憶及蘇玉琪逼自己念「往生神咒」的那個奇妙夜晚,心上頓時泛起一陣不自在,乾咳道:「原來你也不曉得這兒就是你們堡裡人的歇腳之處?」

    秦琬琬撇著嘴角,冷冷道:「我早就離開他們了……」

    又聽「張牙龍」薛聳笑道:「任誰都會有怪癖,這其實還不算稀奇,我有個遠房堂叔,偏喜歡缺了門牙的女人,據他說,親起嘴來滋味分外不同。」

    兩人哈哈大笑。

    秦琬琬玉臉紅白青紫交替變換,咬牙迸道:「下流!」

    伸手就想去拔背上寶劍。

    鐵蛋忙攔道:「等等,先弄個仔細再說。」

    反過來牽住秦琬琬的手掌,悄悄穿越他塘背面的樹林,向發聲之處摸去。

    但聞狄升兀自呱呱:「道士當然也算是出家人,娘娘總不會怪罪咱們吧?好在咱們已先抓了四個和尚,娘娘若吃不下,倒有可能放你一馬。」

    後半段話,卻是對另外一個人說的。

    鐵蛋恰掩至背後,只見薛、狄二人中間押夾著一名身量修長的道士,鐵蛋立刻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脖子,轉念一忖,又低笑道:「你姨娘這回可有苦頭吃了。」

    秦琬琬見他神色錯織著興奮與悚懼,不禁暗感奇怪,正想開口詢問,前頭三人卻已走至一間精舍之前,薛聳高聲道:「啟稟娘娘,又擒來了一個。」

    立聞蘇玉琪嬌脆的聲音在屋內笑道:「你倆真是愈來愈能幹了,又弄來了什麼好貨色?」

    薛、狄二人推開房門,將那道士拱了進去,蘇玉琪馬上大「喲」一聲,見了寶似的叫道:「妙妙妙,和尚道士一齊來,恰做個佛道合一水陸大會!」

    又道:「今晚到此為止,你倆好好歇著去吧,明天大大有賞。」

    「張牙」、「舞爪」恭聲應是,帶上房門,喜孜孜的互相碰著肩膀走遠了。

    鐵蛋一拉秦琬琬,溜到一扇窗戶底下,伸指一戳,就著小洞望進去,什麼都沒看見,卻只看見四個翹得高高的大光屁股。

    鐵蛋暗暗吐舌。

    「這在搞什麼?」

    再一轉眼,才見蘇玉琪俏生生、笑吟吟、水兮兮、紅撲撲的坐在床沿,不消說,外披透明衣,裡面赤條條,手中捏著根柳樹枝,在一個最白最嫩的屁股上抽了一下。

    「你到底念不唸咒?」

    只見那屁股扭動不已,發出一個嫩若幼筍的童音:「你為什麼打我嘛?我又不是不念?

    你一直打我,我怎麼念嘛?」

    這回該秦琬琬覺得耳熟,輕推鐵蛋一把,就將眼睛湊上窗洞,鐵蛋忙道:「看不得!看不得!」

    秦琬琬卻已看了個一清二楚,低呼一聲,雙手掩面,滾到牆根底下,不住蹬腳。

    「不要臉!無恥!下賤!」

    鐵蛋可正興起,趕緊摀住她嘴巴,一邊吐著舌頭向內偷看。

    只聽蘇玉琪笑道:「好,我不打你,你念。」

    那雪白屁股又道:「你脫我褲子幹什麼?唸咒的時候怎麼能不穿褲子,羞死人了!」

    蘇玉琪面頰恍如春貓一般圓鼓起來。

    「你這才算是個真材實料的和尚,嗯,又害羞又……」

    樹枝不停的在那塊白肉上滑來滑去。

    「長得可真嫩……你叫什麼名字?」

    那屁股道:「我叫雪球。」

    蘇玉琪笑道:「這年頭,已沒有那座寺廟能教得出這麼規規矩矩的和尚了。小雪球,你出身那裡?」

    雪球無愛大聲道:「我是少林寺的!我師父……」

    另一個黑瘦屁股立刻搶道:「老五,別講!」

    蘇玉琪柳枝一轉,抽了過去,但顯然沒有什麼興頭。

    「你這個乾癟三,少嚕囌!老娘只是用你幫襯幫襯,勉強湊個數兒,別不識相!」

    另一個胖屁股禁不住笑道:「乾癟三?老二,她叫你倒叫得好玩呢,乾癟三,哈哈哈……」

    狐狸無怒冒火道:「虧你還笑得出來,你知不知道這婆娘要對咱們幹什麼?」

    怕癢鬼無喜笑道:「那有什麼嘛?打兩下屁股,值得這麼雞貓子嚷嚷?從前在寺裡又不是沒被打過?」

    原來無喜仗著自己屁股肉多,從不在乎這種陣仗。

    最左邊的那個碩大無匹的屁股發抖道:「好像不大一樣哦?長老打人從來不脫人褲子的……唉喲,我屁股好涼,要傷風了啦……」

    益發顫抖不已。

    鐵蛋在窗外笑得個要命,扯著秦琬琬繞到另外一邊,戳洞望入,只見無喜、無怒、無懼、無愛四個師兄一字排開,被綁得趴在一個長木架上,頭低屁股高,模樣甚是可笑。

    蘇玉琪輕哼連連。

    「就憑你們這四個蹩腳貨色,也會是少林寺的?別叫人笑掉牙了吧。你們是少林的,這位道長還是武當的呢!」

    媚眼如絲,捲向剛剛進門的道士。

    只聽一個悠哉懶散的聲音慢吞吞的道:「女施主好眼力,貧道正是武當門下。」

    秦琬琬又忍不住,搶過窗洞往裡一看,只見那道士雙眼細長,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長劍仍掛在背後,大約「張牙」、「舞爪」手到擒來,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只點了他的穴道而已。

    鐵蛋忙伸手一推。

    「走開走開,我師兄的屁股可不能讓你看。」

    秦琬琬玉臉飛紅,強道:「我偏要看!」

    卻早把窗洞讓了出來,邊又哼道:「誰不曉得你安著什麼心,還不是想看那賤人光溜溜的樣子?」

    鐵蛋笑道:「那有什麼好看?不過幾團肉。」

    心中卻打了幾下鼓,忙不迭湊上眼珠。

    但聞「醉花娘子」蘇玉琪笑得打嗝。

    「哦喲,真難得,江湖的泰山北斗全都來了,小女子今夜受此榮寵,真是三生有幸。」

    柳枝一抽,喝道:「呔!餅來!把褲子脫了!」

    那道士毫不忸怩,「唏哩嘩啦」一陣,把渾身衣裳脫得精光,卻留下長劍仍掛在背後,一搖三晃的走到蘇玉琪面前,懶懶道:「女施主,要施捨給貧道一些什麼?」

    蘇玉琪反被他唬楞住了,傻笑道:「喲,你這人出的什麼家?」

    那道士冷冷道:「告訴過你,貧道出身武當門下。」

    雙眼微微一張,蘇玉琪立刻打了個寒噤,不由得雙手掩胸,目中流露出愈來愈濃重的恐懼神情。

    只聽「啪」地一響,那道士全身彷彿並無一處地方動作,蘇玉琪卻慘叫一聲,捂著面頰倒在床上。

    這一倒,可原形畢露,只見她大腹便便,竟已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孕。

    那道士臉上頓時現出尷尬之色,向後退了兩步,頗有些手足無措。

    蘇玉琪卻也非易與之輩,馬上翻身跳起,狂揮雙拳向那道士打去,臉上一條三根指頭粗細的紅印子,竟使得她有點像個母夜叉。

    那道士微一皺眉,左手中指突出,一縷疾風破空而過,蘇玉琪便又仰面躺回床上,這次可再也動彈不得。

    那道士慢條斯理的穿好衣服,一揚頭道:「老的、小的都給我滾出來吧。」

    鐵蛋早知自己瞞不過這道人的耳目,但聞言之後仍不禁暗感奇怪:「什麼老的小的?我跟小豆豆那個老,那個小?」

    秦琬琬尚不知對方是誰,但聽他叫陣,便有些火冒,一攏寶劍就要往裡闖,卻猛個想起屋內景象十分不堪,只得生生頓住。

    鐵蛋低聲道:「你我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等下情形不對,你就先溜,別管我。」

    硬了硬頭皮,正想推窗入屋,忽聞身側樹林「刷」地一聲輕響,恍若正有什麼巨獸自林中竄出,緊接著滿天星斗部暗了下來,一名灰袍僧人已站在一棵大樹頂端,笑道:「關道兄,那日一會,勝負不分,未免有些遺憾。」

    笑聲冷硬,語音□鏘,那像人在講話,簡直如同一柄磨刀石上的利刃。

    秦琬琬雖沒見過此人,卻也猜著了七、八分,緊張的向鐵蛋低聲道:「『殺生和尚』方戒?」

    鐵蛋一見這位師伯,心臟便七上八下,強笑道:「你還滿識貨嘛?」

    秦琬琬更不再問屋內道人是誰,任她平日眼高於頂、也不由縮了縮肩膀。

    只聞「快劍」關曉月在屋內淡淡道:「師父如有雅興,貧道自當奉陪。」

    一陣輕風拂面,人已在院牆之外,遠遠傳過來的聲音卻連半個節兒都不含糊:「貧道有一處絕佳所在,天下也唯有這地方堪供你我一決雌雄。」

    再抬頭看時,樹頂上的方戒早已不見蹤影。

    鐵蛋松下口大氣,正自猶豫該不該跟過去瞧瞧,卻聽石頭無懼叩齒道:「兩個人都走了呀?真要命,那道士渾身殺氣,端的嚇煞人也!」

    雪球無愛嘀咕道:「方戒師伯真不夠意思,也不進來幫我們穿好褲子……」

    怕癢鬼無喜笑道:「那妖怪還在盯著你的屁股看哩。」

    惹得雪球尖嚷細叫。

    狐狸無怒卻沉吟著道:「這可怪!罷才那道士明明說『老的、小的都滾出來』,卻只滾出來了一個老的,小的怎麼還沒滾出來?」

    石頭哼了一聲。

    「那道士見了鬼嘍!方戒師伯一向獨來獨往,那會帶著個什麼小的?除非是個小表……」

    立刻打個哆嗦,發抖道:「糟糕!萬一這裡鬧鬼,咱們可慘了!」

    鐵蛋虎地一拍窗欞。

    「鬼在這裡!先啃那個名叫無懼的頭,再咬那個名叫無愛的屁股!」

    推開窗子,跳入屋內,只見那雪球一張白臉掙得通紅,正歪歪扭扭的在木架子底下藏屁股,再看那石頭,早已嚇昏過去了。

    怕癢鬼無喜兀自笑道:「這鬼倒好玩……」

    待看清楚原來是鐵蛋,不禁大為掃興。

    狐狸無怒罵道:「我就曉得是你這個東西!快來把我們放開!」

    鐵蛋笑嘻嘻的一邊解繩子,一邊偷瞄躺在床上的蘇玉琪。

    秦琬琬在窗外可把他這副賊相看得一清二楚,真想乘機一劍把那婆娘殺了,終究強行按捺,喝道:「鐵蛋,辦完了事就快出來,還賴在裡面幹什麼?」

    那三個一聽秦琬琬的聲音,險些屁滾尿流,石頭更被嚇醒過來,連忙穿好褲子,雪球尤其懊喪,恨不得當場一頭撞死。

    秦琬琬又催促道:「快走快走,難道你們不想看看『南劍北刀』的殊死決鬥?」

    鐵蛋一躍出窗,笑道:「他們早走遠了,到那兒看去!」

    秦琬琬一點他額頭。

    「這麼簡單的事,還猜不出來?笨死了!」

    當先向院外行去,鐵蛋和四個師兄也忙跟在後頭。

    鐵蛋問道:「你們是什麼時候出寺來的?師父呢?」

    那四個都一聳肩膀。

    「師父三個多月以前把我們偷帶出寺,囑咐我們分頭去幹勾當,然後再趕來北京和他會合。如今他在那裡,我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

    鐵蛋又問:「他叫你們幹些什麼勾當?」

    無喜笑道:「他呀,叫我們到處去放風聲、亂撒謊,說是什麼有關『第四個堡』的記載和白蓮教『東宗』的天書神劍,都被姚廣孝拿走了,埋在將來皇宮的地基底下。」

    鐵蛋一拍巴掌。

    「難怪『三堡』、『三宗』的人全都跑到北京來了。」

    又一蹙眉。

    「師父這麼幹,可也不太聰明,那麼一大堆人,怎好應付?」

    無怒罵道:「就憑你也能猜得中師父的心思?遠古神話!」

    石頭愁眉苦臉的道:「師父說他一個人反正打不過那麼多人,不如把他們弄到一起,叫他們去打爛仗。不過,依我看,這實在太危險了一點………」

    鐵蛋立把吃來的氣吐到他臉上。

    「依你看個屁?遠古鬼話!」

    只見秦琬琬婀娜的背影在月色之中飄搖飛縱,像極了一個剛剛步出廣寒官的仙女,一路逕奔皇官所在。

    鐵蛋心下恍然。

    「著哇!『南劍北刀,並世雙雄』,當然只有那地點才有資格做為他倆的比試之所,看來我還真是笨了點兒。」

    雪球無愛悄悄挨近鐵蛋身邊,大眼睛一眨一眨,嘟著嘴巴,彷彿在跟誰生悶氣。

    「這些時,你都跟她在一起啊?」

    掩不住一股酸味直嗆人鼻。

    鐵蛋那會不曉得他的心思,笑道:「你沒希望啦,還是乖乖的當和尚吧。」

    裝模作樣的硬擠出一個酒渦,十幾年來,首次覺得自己原比這五師兄俊俏好多倍。

    但聽無怒的聲音在背後冷冷響起:「經書戒律都可不顧,長老的養育之恩卻不可忘!」

    一記重錘,敲得鐵蛋天昏地暗,滿心怏怏,垂著頭又不知走了多久,亂堆磚木瓦石的龐大地基忽而已在眼前。

    一行人探頭探腦,正自尋覓「南劍」、「北刀」的蹤跡,卻只聽關曉月的聲音在一片巨木後面道:「找什麼?快過來!」

    鐵蛋等人齊吃一驚,趕緊煞住腳步,全神戒備,「殺生和尚」卻從同一個地方放出聲音:「叫你們快過來,沒聽見是不是?」

    小傢伙們不禁有點發傻,慢慢走過去一看,只見那對冤家竟然並肩伏在巨木之後。

    鐵蛋笑問:「你們兩個已經打過了?」

    必曉月望了方戒一眼,淡淡道:「這倒不急,先看看那些傢伙在搞什麼鬼?」

    鐵蛋等人就著木堆縫隙,凝目向前,果見憧憧黑影朝這邊移動過來,當先二人衣衫破爛,神情狼狽,渾身傷痕□□,竟是「萬事通」丁昭寧和「慧眼」王元叔,後頭押解著他倆的則是「金龍堡」的一干精銳。

    鐵蛋心道:「怪不得那蘇玉琪今晚如此膽大妄為,每次都是乘著『獨角金龍』有事,關在房裡大唱多角戲。」

    只聞秦璜喝道:「快把龍脈給我探出來,否則看老夫敲碎你們兩個的狗頭!」

    丁昭寧、王元叔苦著臉蛋互望一眼,打躬陪笑不迭。

    「秦堡主,堪輿之學奧妙高深,咱們實在是不懂……」

    秦璜厲聲道:「休在老夫面前耍花腔!今天下午你倆在茶棚裡的高談闊論,咱全都聽見了。你倆既然號稱『萬事通』、『慧眼』,看風水這種小事,決無難倒你們之理。」

    丁、王二人不禁暗自後悔。

    原來他倆成天吹牛皮,剛才在大街茶棚相遇,又互相抬起槓來,大肆評論皇宮風水之優劣,不想全被「金龍堡」這批有心人聽在耳中,立把他二人擒住,意圖逼迫他倆指出皇城的龍脈所在,然後一舉斷掉朱家的氣運。

    丁昭寧心內叫苦。

    「大嘴巴終於惹出是非來了,什麼風水山水,我只懂得他娘的尿水!這姓秦的太不風趣,人家瞎扯著好玩,他卻當真,世上就有這等混蛋,老天沒眼!」

    嘴上笑道:「啟稟秦堡主,在下其實略知一二,但若要在下於一夜之間探得龍脈所在,卻是萬萬不能——不但在下不能,世上也決無半個風水先生能夠辦得到。」

    眼見秦璜連連頷首,膽子可更大了,續道:「看風水當然不僅只看風看水而已,舉凡巒頭、理氣、龍、穴、砂、水、局、山、層、間、方位等等,都要仔細勘查、合計、推算,否則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誤把龍腎當龍頭,豈不壞了秦堡主的大事?」

    秦璜心道:「此人號稱『萬事通』,果然名不虛傳,『龍腎』這詞兒今生還是首次聽見。」

    神色頓時緩和了許多,拱手道:「老夫為天下蒼生著想,適才對丁師傅多有冒犯,請勿見怪。」

    語氣倏又轉冷:「反正咱們也不急在一時,慢慢搜,細細找,一晚探不出,兩晚;兩晚探不出,三晚;咱們有的是時間。」

    「慧眼」王元叔忙道:「秦堡主說的極是。丁師傅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正好大展長才,拯救天下黎庶於水火。在下雖對風水一竅不通,但如有用得著在下之處,在下必定從旁協助,共襄盛舉。」

    王元叔老謀深算,縱然明知身在虎口,卻不急於脫身,只先把責任全推到丁昭寧身上,自己便可在旁打混,過不幾天,諒那秦璜見自己無用,非把自己轟走不可。

    丁昭寧弄巧成拙,暗罵一聲「老奸鬼」,趕緊笑道:「王師傅太謙虛了,江湖上誰不曉得您天生一對『陰陽眼』,不但能相男相女,看神看鬼,尤擅觀察天地理路,山川靈氣,在下不才,若無您老的指引,決難成事。」

    王元叔當下冷汗狂流,暗中詛咒:「我只看得出你娘是個萬人騎的老婊子。」

    大歎口氣,伸手亂揉眼睛。

    「老嘍!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能看得見什麼東西呢?再說,這等彫蟲小技,在丁師傅面前簡直一文不值,半文不值!」

    邊說邊哈腰。

    丁昭寧卻更彎腰如蝦米。

    「值得多了!值得多了!」

    他倆剛才在茶棚抬槓爭論,都把對方貶得一文不值,此刻卻完全倒反過來,唯恐沒把對方捧上天去。

    秦璜一擺手,不耐道:「少在我面前耍緩兵之計,在未探著龍脈之前,你們兩個誰都不准走。」

    臉孔一扯,厲聲道:「給你們一個月的期限,若得不著結果,莫怪老夫叫你們項上人頭搬家!」

    丁、王二人萬般無奈,惡狠狼的互瞪一眼,即刻搔著頭皮在亂土千坑之間展開工作。

    此時整個工程尚在籌備階段,除了少數幾處已經開挖之外,其餘地方都只亂堆著各種建材,兩個傢伙東磕一下,西絆一跤,弄得滿頭是□。

    「金龍堡」眾則散成一個大圓,嚴密監視二人的行動。

    丁昭寧高聲道:「王師傅,可見著龍氣沒有?」

    王元叔恨得咬牙,又不敢不應:「一條龍大抵只結一陽居,最精華的部分不過一棟之中的一、兩間而已,龍氣由此出,謂之正穴;亦唯有月圓日耀之時,龍頭方會探出,吸取日月精華,此時龍氣最盛,肉眼得窺,其餘任何時候,即連神仙都難覺察。丁師傅請看,今夜月黑風高,一片昏蒙,再勤快的龍也必在家裡睡懶覺,那會探頭出來吐氣呢?丁師傅還是運用平常的堪輿之術,才能探得準確。」

    丁昭寧一擊不中,反被對方打了一巴掌,苦在心裡,又見秦璜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熠熠生光,一逕逼視自己,連忙大咳一聲,道:「王師傅此言極是,顯見高明,以後還須王師傅多多指點。」

    癌身撿了根分叉樹枝,朗聲道:「在下於此道壓根兒稱不上高明,但從元代大部的官殿廢墟,以及現在稍顯雛形的地形安排,也許可以窺知一二。」

    手握叉柄,往北一指,恰正指向鐵蛋等人的藏身之處。

    「各位請看,這面乃是正北,那堆巨木的背後,即是元代大都的官殿廢墟。」

    鐵蛋早已看見自己身周儘是斷垣殘壁,本還以為是新蓋的房子沒蓋成,不料竟乃忽必烈所建,朱元璋所拆毀的韃子官闕。

    丁昭寧續道:「各位再看,各處開挖出來的泥土都堆到了那裡,卻是為何?據我揣測,那裡日後必將起一高山,一方面鎮壓元室的王氣,一方面也可抵擋北方的黑暗與煞氣。可見龍穴必在那堆巨木之南,換言之,將來朱棣那龜兒子的寶座,必設在你我現在位置的附近。」

    「金龍堡」眾都唬一跳,紛紛後退,以免折了自己的陽壽,秦璜卻睜大眼睛,亂瞅地面,一副立刻就想站上去的模樣,建文太子則默然站在他背後,面色一片平和,彷彿全然與己無干。

    丁昭寧愈說愈起勁,似已忘了身臨險地,又露出一向口沫橫飛的老德性:「元代韃子可能不懂風水,因此宮殿都建得偏北,又或百年來地龍南移,游到了我們腳下這塊地方。」

    「金龍堡」眾益發亂跳,生怕正站在那地龍背上,萬一它又游動起來,說不定一口氣游回東海,自己可不真成了乘龍快婿?

    丁昭寧得意洋洋,嗓音大振,直有張翼德喝退江水之豪勇。

    「正穴所在之處,砂水必翕然從之,後有高峰,前有明堂、案山,左右兩砂緊護,氣勢磅磺雄揮。」

    邊說邊用樹枝亂指,他一指,眾人便一看,愈看愈覺此地具有龍穴之象。

    「大家再朝西瞧,那條泥巴溝子是什麼東西?可能正是將來引水流經皇城的河道。依堪輿之說,水必自干方流入,巽方流出,干在西,巽在東南,大家看!這條泥巴溝子,是不是從西來,朝東南走?它往這邊,好,又往那邊,一點都不錯!就是這樣,可見龍穴必在這條曲流的範圍之內!」

    丁昭寧一席滔滔宏論,說得血脈賁張,雙目噴火,把王元叔都聽得一楞一楞,只見他猛個將樹枝倒翻,雙手各握一根叉尖,卻以叉柄指地,東劃劃,西比比,口中唸唸有詞,身體更陀螺般左右亂滾。

    不僅「金龍堡」眾屏氣凝神,不敢發出絲毫聲響,連鐵蛋等人都眼睜睜的望定那根叉柄,熱切期盼地龍龍首的出現。

    但見丁昭寧已快腐爛的肥胖面頰忽而鼓脹如球,忽而胡亂抖晃,齒關扣擊,渾身發顫,手中叉柄旋風也似朝四下亂探,猝然「哈」地一聲大叫,指定一塊地點。

    「就是這裡!往下掘三尺,有一個小頭顱般大的土球,即是地龍口中的龍珠……」

    秦璜不等他說完,一揮雙手,「金龍堡」眾立刻全部奔上前來,鋤鏟齊下。

    王元叔見他說得如此肯定,一方面暗暗欣喜自己馬上就可以脫身,另一方面卻又止不住酸意直衝,笑道:「丁師傅果然高明,今日立此大功,將來秦堡主摑取天下之後,即不封你做『一字並肩王』,也必封你『護國大法師』。」

    卻見丁昭寧雙目無神,額上直冒冷汗,如同著了魔一樣。

    忽聽「金龍堡」眾發出一陣喊叫,爭相後退,接著便見地裡噴出一根大水柱,淋得大夥兒渾身透□。

    丁昭寧打個寒噤,回過神來,更加冷汗狂流,跌足道:「唉呀糟了,挖到龍尿泡了!」

    秦璜怒不可遏,兩步欺近,抬手一掌,打得丁昭寧在龍尿中滾了一轉,再一腳踏住他胸脯,喝道:「你膽敢開老夫的玩笑?想必是不耐煩再活下去了!」

    丁昭寧掩面嚎啕,哭聲直若殺豬。

    「我實在不懂!是你逼我的!你活該!」

    秦璜面泛黑氣,本欲一掌擊落,但轉了好幾下念頭,卻又忍住,冷笑道:「你少裝了!

    起來,再給我慢慢的探。」

    丁昭寧又痛哭了一回,終究拗不過這「獨角金龍」的頑固腦袋,重又撿起樹枝,有氣無力的朝地上亂戳,愈戳愈向北方走來。

    王元叔笑道:「小心小心,別戳到龍鞭了……」

    一語未畢,卻聞那堆巨木後頭「喀喇」了一大響,竟彷彿是地面裂開之聲,丁昭寧一驚鬆手,樹枝跌落,又引發了一聲異乎尋常的「轟隆」。

    大夥兒聽這兩響蹊蹺得緊,俱皆面無人色,相顧愕然。

    秦璜咦道:「莫非真是龍探頭了?」

    雙掌護胸就往前走。

    「金龍七將」忙叫:「堡主小心!」

    叫歸叫,只沒人搶上前去。

    丁昭寧楞得一楞,托地跳起半天高,拍手大笑。

    「對了對了!這回可對了吧?咱『萬事通』就是萬事通,還會有假的?地龍呀地龍,快把頭伸給這位秦堡主瞧瞧,免得他又說我騙人!」

    王元叔這次可不甘落人後,搶著嚷嚷:「我看見龍氣了!就在那堆木頭後面,一點也沒錯!」

    泰璜益發小心,提起全身真力,繞著彎子,慢慢走到背面一看,那有半條鬼影?

    丁昭寧、王元叔二人卻仍在那兒大喳小,「龍首」、「龍氣」吼得喧天價響。

    秦璜不由怒上心頭,縱身躍出木堆,喝道:「什麼『萬事通』?舌頭割掉!」

    「展翅龍」單飛、「躡雲龍」韋騰當即上前,不管丁昭寧死賴活求,撬開他嘴巴,將那根縱橫人間數十年,製造了多少是非,顛倒了多少黑白的三寸不爛之舌,血淋淋的割了下來。

    秦璜又道:「什麼『慧眼』?眼睛剜掉!」

    「掉尾龍」李躍、「赤須龍」石隱便也把王元叔那雙看歪了無數世事、瞧扁了無數同道的混濁不清之目,硬生生的剜了出來。

    單、韋、李、石四將辦完勾當,把這兩樣東西隨手一丟,不料歷經數十個寒暑之後,地上竟生出兩株怪樹,樹幹扭曲,枝椏亂伸,每至梅雨季節開花結果,其中一株果實淡紅,長而多剌,另一株則果實深黑,形若龍眼,味賽榴槤。

    此二樹恰生在紫禁城內「武英殿」的西北角上,歷代皇帝嫌它們形狀難看,屢次下令砍除,卻是刀斧不能傷,水火不得侵,只索作罷,官中太監因呼之為「哼哈二將」。

    直到馮玉祥麾下大將鹿鍾麟驅逐滿清遜帝宣統出官那晚,方才突然枯萎,此乃後話不提。

    秦璜出了這口惡氣,又有些懊悔,心忖:「這兩人好歹懂一點風水,這麼一來,更難尋得龍脈了。」

    正自踟躕,驀聞身後一個聲音凜冽的道:「秦堡主,好毒辣的手段嘛?」

    秦璜聳然變色,飛快轉身,只見三丈開外竟站著圓臉胖腮,只是面上不再掛有和氣笑容的「公平大俠」馬必施。

    「金龍堡」眾也齊吃一驚、但馬上想起他已被兒子掀了老巢,又見他只孤身一人,便都膽氣大壯,挺起胸脯,只用眼角去瞟對方。

    秦璜自也立即鎮定下來,冷笑道:「馬堡…哦,不,馬大俠,莫非你有什麼意見不成?」

    馬必施面如遍地冰雪,並不答言,眸中之光卻似兩根冰柱,直洞人心。

    秦璜被他這麼定定一瞧,居然止不住心頭發毛,乾咳一聲,正想找話再損他兩句,又聽身後一個聲音唱道:「你頂著鬼名兒會使乖,到今日當天敗……」

    隨著活跳依舊的唱腔,「美髯公」桑半畝悠悠然從一堆亂土之後轉出,笑嘻嘻的一指秦璜,又自唱道:「認的真,覷的實,割你頭,塞你嘴……」

    「金龍堡」眾才要把脖子往衣襟裡縮,可又記起他現在已非「神鷹堡」主,又都振作精神,硬撐出一副驃悍之態。

    秦璜神情雖已不若先前輕鬆,卻依舊做出不屑的棋樣,哂道:「又來一個退位堡主?你倆倒真是志同道合。」

    桑半畝歎口氣,又唱道:「怪我腹懷錦繡,劍揮星斗,胸卷江淮。」

    一指秦璜,大力搖頭。

    「你這人凡事只看到表面,其實根本什麼都不懂。你以為你這堡主有多大?你曉不曉得這些年來,你只是一顆任人操縱的棋子?」

    秦璜忍不住炳哈大笑。

    「你以為我秦某人這麼好唬?成天受人擺佈,我自己卻毫不知情,天下豈有這等荒謬之事?」

    馬必施陰森一笑:「傀儡永遠不知絲懸於別人之手,這其實倒是一種福氣,最起碼它還能夠趾高氣昂,得意洋洋,不像咱們兩個……」

    桑半畝立刻搖頭歎道:「苦也苦也!人生在世,最怕明白。」

    秦璜愈聽愈氣,喝道:「你們什麼時候操縱過老夫?根本一派胡言!」

    桑半畝苦笑道:「你還沒聽懂呢,咱們兩個可也是別人手中的傀儡,差別只在咱們從頭清楚,你卻一直迷糊。」

    這三人彼此作對十餘年之久,自然十分熟悉對手的個性,此刻秦璜眼見二人神態認真,居然說出這等極端貶低自己的話語,心頭也不禁發毛,強自冷哼道:「我就不信世上會有這麼神通廣大的人……」

    但聞一個帶笑的聲音在寒夜裡輕輕響起:「遠超過你腦袋的事兒還多著咧,三歲孩兒!」

    秦璜憤然轉身,只見雪天冰地之間那道白茫茫的線上,站著一名背負雙手,貌如病的灰袍僧人,闊嘴飄出不可捉摸的笑意,溶化在流幻萬千的銀焰之中,好似一團白色的謎。

    秦璜喝道:「你是誰?」

    老虎和尚姚廣孝並不答言,似乎也並無動作,但每個人都覺得他的身形好像汽球一般愈來愈大。

    秦璜慄然心驚,急揮雙手,「上」字還未出口,姚廣孝卻早已越過了「金龍五將」的防守圈,一把將建文太子抓在手裡。

    秦璜暴吼一聲:「何方狂徒?」

    輕易不肯動用的闊背大劍,捲起滿地雪花,恍如冰山峰頂崩頹迸裂,炸射出億萬尖銳冰角,只一瞬間便將宇宙切割成無數碎片。

    姚廣孝根本視若無睹,隨意一抬手,竟把建文太子當作盾牌,迎了上去。

    秦璜怎敢壞掉這個寶貝,連忙撤招收劍,卻全落入姚廣孝的算計,悠然向前邁出兩步,右掌輕拂,頓教這位不可一世的「獨角金龍」癱平在地。

    論真刀實槍,秦璜決不至於如此不堪一擊,怪只能怪他自己頭腦僵硬,所有思想行為全脫不了既成的軌跡,自然容易被對方納入掌握,他卻還不服氣,怒瞪雙眼,大叫大罵。

    姚廣孝一咧闊嘴,笑道:「武學貴在靈動機變,推陳創新,像你這等死板貨色,頂多只能做個大學士之流,莫來江湖道上爭強鬥勝,更別提想當皇帝了。」

    探手把他輕輕拎起,不再看餘人一眼,逕向木堆後面行去。

    「美髯公」桑半畝嘻嘻一笑,向「金龍堡」眾作了個手勢。

    「各位,請吧。」

    「金龍堡」全堡上下除了秦璜之外,決無半個人有主意,凡事都得聽堡主號令,此刻既沒了秦璜,自然變作一條無首之龍,寸步難行,況且還有桑半畝、馬必施兩大高手在旁虎視眈耽,更令他們不敢有絲毫輕舉妄動,可憐兮兮的互相亂看了一回,各自低垂下頭,乖乖跟在姚廣孝後面。

    馬必施望了望眼嘴鮮血流個不住的王元叔、丁昭寧,輕輕冷笑一聲。

    「兩位也請吧。」

    王元叔血紅眼眶內又淌出許多水來,哭罵道:「要是你剛才不跟我抬槓,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害得我好慘……」

    丁昭寧有口難言之苦,尤勝肉體之痛,兀自「咿咿呀呀」一大串,假意伸手去扶王元叔,卻抽冷子伸腿一□,把那瞎子絆了個大馬趴。

    馬必施喝道:「還要作怪!受的罪還不夠是不是?」

    丁昭寧「嗚哇」連聲,趕緊扶起王元叔,顛躓而前。馬必施卻在丁昭寧適才用樹枝所戳之處,舉腳一跺,「轟隆」之聲又自響起。

《少林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