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倦鳥投林的傍晚時刻。在這荒山莽林中的破廟附近,一個身影馱著一肩的夕陽,向那破廟竄掠。
他的輕功不俗,一掠十餘丈,饒是如此,衣褲上也綴滿了野蒺藜。到了廟前,他連擊三掌,破廟內立即也擊了三掌。
於是此人越牆而入。
這廟中的神龕因年久失修和過路人的破壞,早已不見,雖然人人知道這是一座廟,卻是莫名其「廟」。
此廟有前院而無後院,除了個半塌的缺壁,那只有深可沒脛的蔓草了。但來人一打量,在神龕外石階上站著一個人。
來人道:「你說你是我的親人,有何憑據?」
石階上的中年婦人道:「你不妨過來看清楚……。」
她亮起火折子,接近她自己的臉,來人緩緩走近,當兩人相距兩步不到時,來人驚噫一聲,道:「你……你很像我呀!」
婦人熄了火折子,道:「以你我的年紀來說,是否應該說是你像我?」
來人道:「是……是的,那你是我的什麼人?」
婦人沒有正面回答,卻張開了雙臂,道:「孩子……」
語帶哽咽,充滿了無限的懷念和孺慕之情。
來人終於投入婦人懷中。
母子連心,相擁默默流淚。
良久,婦人才道:「孩子,我要告訴你一些往事,也要你為娘去辦幾件事。」
年輕人道:「娘,有事你自管吩咐就是了……。」
於是婦人說了過去的恩恩怨怨,也說了從現在開始她希望做些什麼事?年輕人想了一下道:「娘,這樣做不是太過份了嗎?」
婦人道:「什麼叫過份?你那老子非但不認你,連我也不要了!其實他對原配也差不多。他能不仁,咱們也能不義,既在武林中混,最可靠的依恃就是武功,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你要設法把這兩個人引來。」
年輕人道:「娘,這兩個人的身手都很了得。」
婦人道:「放心!我們將來事成,我會使你的武功無敵於天下。」
年輕人道:「娘,我有一個見面禮獻給娘,你一定會喜歡的。」
婦人道:「只要你送給娘的禮物,什麼都好。」
年輕人道:「娘,你一定聽說過十面觀音這個女人了?」
婦人道:「當然,那是個殺人王。」
年輕人道:「娘可知道她的師承?」
婦人肅然道:「她的師父是當年的「玉面如來」後改為「玉面聖母」,她的師祖就是殺人無算,兩手血腥的「骷髏夫人」!」
年輕人道:「是的,娘,娘一定知道「玉面如來」是怎麼死的了?」
婦人道:「此事說來話長,見兒,你忽然提起此人,是為了什麼?」
年輕人道:「娘,這些日來,孩兒經歷不少的危難,也長了不少的見聞,曾被十面觀音利用,以我換另一個公羊見自一聲雷甘乃常的秘密地窖中把他救了出來。幾番曲折,孩兒聽說那已死去的玉面如來的小腹上,刻了一些文字,據說是抄錄自「先天一氣秘笈」上的。」
婦人作色道:「此事娘也聽說過。怎麼?你知道那玉面聖母的遺體在什麼地方?」
年輕人道:「娘,您可聽說方鶴年這個人?」
婦人道:「當然,此人時正時邪,聽說近年來武功大進,你提他做甚?」
年輕人道:「娘,孩兒自他的手中,偷走了玉面如來的赤裸遺體,放在一個秘密石窟中。」
婦人大為驚喜,道:「孩子,這是真的?」
年輕人道:「娘,孩兒怎敢對您打誑語呢?」
婦人非常激動,道:「果真如此,似乎就不必大費周章把那兩個人引來了!孩子,那遺體放在何處?」
年輕人道:「不遠,就在三十里以內……。」
婦人抓起年輕人,拔身越牆而出,竟是踏著樹梢而行,這份超絕的輕功,真是罕見。
這二人是誰?讀者該能知道,年輕人是白公羊見,婦人正是他的生身之母陸娟娟,昔年她和公羊旦反目仳離時,才懷孕兩三個月,公羊旦自然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兒子了。
三十里路在他們來說,不過一個時辰就到了。
原來此處是熊耳山區,白公羊見所藏的地方也十分隱秘。洞口在石隙中,隙縫迂迴,一般人不知其中另有洞天,而且那洞口朝天,在下面幾乎看不到。
白公羊見道:「娘,您說孩兒藏在此處好不好?」
陸娟娟向上望去,連連點頭道:「這兒很不錯了!待我先下去看看。」
由下面到洞口,約十七八丈高,當初白公羊見要在中途石壁上借一次力才能落在洞口處,但陸娟娟則不必,「一鶴沖天」硬生生拔起,輕飄飄地落在洞口。白公羊見不由得欽服不已。
但不久,陸娟娟在上面傳來一聲冷哼,詛咒道:「好一個奸詐的賊,居然弄走了那遺體,還敢留字戲弄咱們……。」
這工夫白公羊見也上了洞口,眼見陸娟娟拿著一個紙條,氣得面紅耳赤。他道:「娘,人不見了?」
陸娟娟道:「你自己看……」
白公羊見接過一看,紙條寫著:
「一夕靈光透太虛,
化身人去復何如?
愁來不用心頭火,
煉得凡心一點無。」
白公羊見僅僅是識字而已,卻不懂詩詞,不由茫然道:「這是詩嗎?」
陸娟娟道:「這是一首打油詩,詩中玄機我一時還參不透。可能說明遺體在何處?也可能暗示是何人取走了遺體?真是可惡已極!」
白公羊見搔著頭皮道:「娘,這是我的錯,我該把她放在較好的地方。」
陸娟娟道:「這怎麼能怪你?」
白公羊見道:「我當時曾考慮了好幾處地方,都怕被野獸吃了,豈不白忙一場?所以才看中了這地方。」
陸娟娟道:「見兒,你可曾看見那遺體小腹上的字跡?」
白公羊見道:「娘,當時是夜晚,又急急趕路,況且字在那部位處,我又不敢看,所以未曾注意。」
陸娟娟也不怪他,由此可見這孩子心地還算光明,若換了好色的年輕人,又豈僅是看那小腹上的字跡?說不定還會做出更不可告人的事呢!
陸娟娟道:「這事也不能怪你,可能在你未搶到那遺體之前,已有人暗中覬覦了。你涉世未深,警覺性不夠高,自然會吃虧的。」
白公羊見道:「娘,我既是公羊旦之子,他為什麼不認我?還有,另一個公羊見他到底是真是假?」
陸娟娟道:「他當然是假的,此事以後再談,我們離開這裡,你就照我的意思去做吧!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打定主意要去做一件事,就不可三心兩意,動那婦人之仁。」
白公羊見道:「娘,孩兒一定照你的意思去做。」
母子在山下分手,約定相見之地及時間。
黑公羊見本來對父親充滿了希望,但自五華古洞看到老公羊旦的一切行為之後,十分失望。加上對母親的事情知之甚少,不免心灰意冷。
這天晌午,來到一個小鎮上,正好感到肌腸轆轆,信步進入一家飯館。地方小,客人不多,一個是僧袍襤褸的窮和尚,另一個看來是個鄉巴佬到此趕集的。
三月小陽春的天氣,趕了半天的路,感到燠熱,就敞開了衣襟,小二過來張羅著,道:「客官,喝酒還是吃飯?」
黑公羊見道:「有現成的包子就成,順便來個湯。」
他吃了飯,還喝了幾杯茶,這才準備付帳離去,但伸手一掏,銀子全不見了。心頭一慌,鼻尖上立刻出了汗。
是什麼時候丟失的呢?似乎進入小飯館時還有沉甸甸的銀子在口袋中呢!
小二道:「客官,一共是六錢五分銀子。」
黑公羊見從未遇上這種事,越急就越出汗,既不認識,更非本地人,掛帳這話是說不出口的。
小二站在一邊等待,似乎看出他付不出飯資來了,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道:「客官,沒有零碎銀子,有整的我們也能找零。」
黑公羊見汗出如漿,遊目四下望去,那鄉下人已食畢離去,只有那個衣衫襤褸的和尚還在吃肉絲蛋炒飯呢!
這大概是一個不守清戒的出家人,非但吃蛋吃肉,還喝了四兩二鍋頭呢!也正向黑公羊見望過來。道:「小二,那位施主的帳貧僧一起付。」
店小二斜著眼打量那窮和尚一眼,衣著襤褸,全身皮包崩頭,一雙眼像沒有睡醒,蠟黃的臉,並未因四兩二鍋頭下肚而微醺,實在不像個能代別人付帳的角色。小二道:「師父要代這位客官付帳就請付了吧!」
那和尚正好吃完,伸手掏出一塊銀子放在桌子上,同時站了起來,道:「小施主,飯也用了,帳也付哩!咱們一道走如何?」
黑公羊見抱拳道:「多謝師父暫墊飯資……」
窮和尚道:「這算不了什麼!」
黑公羊見和他出了飯館,出了小鎮,道:「雖說只是一餐之資,其數之微,但俗語說:『一文錢逼倒英雄好漢』。若非師父解厄,今天必然丟人現眼。」
窮和尚道:「小子你如果過意不去,就幫我個小忙如何?」
黑公羊見道:「師父有何遺差自管吩咐。」
窮和尚道:「那你就跟我去吧……。」窮和尚在前,他在後一路急奔,似乎又進入熊耳山中。
黑公羊見道:「師父,這不是熊耳山嗎?」
窮和尚道:「正是,我的家就在這兒……。」過了兩個小山巒,進入一片竹林中,幾乎無路可循,密密的毛竹糾結在一起,只有從上面跳躍才能自枝椏隙縫中前進。
到了中央,窮和尚道:「小子,到了……」
黑公羊見一看,不由茫然道:「師父的住處在何處?」
窮和尚指著一座古墓道:「這就是我的家,貧僧在此已住了三十年之久。」
黑公羊見道:「師父別開玩笑,人那有住在墓中的?除非是死了的人。」
窮和尚道:「你就把我當柞死人,我也不會怪你。」
黑公羊見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心想,這和尚的樣子要是三更半夜遇上,可能會把他當作鬼了。
這工夫窮和尚走到石碑處一扳,石碑倒下,出現一個有階梯的入口,窮和尚領先進入。但黑公羊見並未下去。
窮和尚道:「小子,怎麼?不敢下來?」
黑公羊見雖然心地光明,但也知道武林中人心險詐,不可對任何人推心置腹,道:「師父,有什麼事須晚輩代勞,你就吩咐吧!又何必下去。」
窮和尚亮起了火光,似乎燃起了松油火把,道:「小子,這就是我的家,你到了我的家門口而不進來,是不是瞧不起我?」
黑公羊見只好拾階而下,內心感受很奇特,一個大活人住在古墓內,到底是為了什麼?
石階共九層,到了下面才知道地方很大,足有古墓上面三五倍大,有木床、餐桌、竹椅等,但沒有書桌,也無炊具。
黑公羊見見道:「前輩在此一住數十年,難道一直無人知道?」
窮和尚道:「如果你知道我是誰,你也就不會驚奇了!」
黑公羊見道:「前輩的真正身份不肯見告嗎?」
窮和尚道:「小子,你要幫我個小忙是不是?」
黑公羊見道:「是的,晚輩答應的事,絕不食言。」
窮和尚道:「你幫丁我的忙之後,我會告訴你我是誰的。」他自床下木板縫中抽出一張紙,很薄很薄,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篆字,道:「小子,你可識字?」
黑公羊見道:「晚輩讀過詩書,當然識字。」
窮和尚道:「這些字不一樣,你也識嗎?」
黑公羊見道:「前輩,這是小篆……。」
窮和尚道:「那好極了!你先看一遍,把這一篇東西的精義仔細講給我聽,事後我會有所補報的。」
黑公羊見才看了兩行,不由猛吃一驚。這些篆字不正是五華古洞中的女屍小腹上的文字嗎?」
在當時,他謹守警告,閉目摸索,絕未睜眼,是以僅以雙手在那屍肚上摸那字跡。
但由於那些字跡凸出,他雖是閉目摸索,也大概能摸出是什麼字。這當然要對書法,尤其是大小篆字十分內行才行。
「視之不見曰夷,聽之不聞曰希,搏之不得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敫,在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
這不是道德經上的一段嗎?
再往下看是「先天一氣玄功」要訣,越看越心驚,和十面觀音所教他使用之掌法隱隱相通。
甚至雙手都微顫抖起來。
可是窮和尚並未注意他的手在抖,道:「小子,看完了沒有?都能看得懂嗎?」
黑公羊暗忖:這篇要訣分明就是五華古洞中那位前輩小腹上的練功要訣,怎麼會在這和尚手中?
而且這和尚吃魚吃肉,不守清規,樣子又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諒他不是正派人物?這種絕學一旦落此人手中,豈非武林禍害?
因此,他認為自己的應付要特別小心,道:「前輩,這些字我看不大懂……。」
窮和尚大為失望道:「你不是說這是小篆嗎?」
黑公羊見抬頭望去,只見窮和尚那死人似的眼神中充滿了殺機,突然心頭一寒,他雖憨厚,並不傻,忖道:看此人的行徑,絕非善類,我若把此文精義全告訴他,說不定為了此秘密不要外洩,他會殺我滅口,我死了事小,武林塗炭事大……。
黑公羊見道:「前輩,我自幼跟著一個老女人認了些字,所知也有限,本來以為是小篆,那知仔細一看又不是了……。」
窮和尚冷冷地道:「不是小篆又是什麼?」
黑公羊見道:「前輩,這好像是最……最早的篆形字,對文字沒有研究的人,根本看不懂的……。」
窮和尚一把奪了過去,黑公羊見又是一驚,剛才一驚之下,那薄紙在他手上滑過,可以感覺出來,那不是紙,而像是人身上的表皮。
如果是薄紙,沒有那麼大的韌性,必會拉破。
因而他的心頭一沉,一個念頭閃過腦際,莫非五華古洞中那位玉面如來前輩的屍體落入這和尚手中了?
這猜測自然是十分合理的。
可是,如果說他一個字也不認識,這和尚必然起疑,窮和尚道:「你估計能看懂多少字?」
黑公羊見道:「前輩,說來慚愧,我自信在這五六百字全文中,只以看得懂十來個字……。」
這可以說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窮和尚本來希望無窮,此刻十分懊惱,道:「小子,你何不早說?」
黑公羊見道:「前輩,晚輩一直也沒有自誇我有多大的學問。前輩,真是抱歉!」
窮和尚冷冷地盯著他道:「你真的看不出,這是一篇什麼東西了?」
黑公羊見道:「是的,前輩。」
窮和尚跺跺腳,踹了一口粗氣,道:「小子,你再仔細看看,能不能看懂大意?」
黑公羊見本要拒絕,但轉念一想,這上面是「先天一氣」絕學,落入此人手中凶多吉少,如能默默記下來,萬一此人作惡,也有制他之法。
於是他仔細看這一篇文字。
其實這正是小篆,可以說他全部都認識,望文出義,一目瞭然,只是文內的一些練功術語,他感到生疏,所以必須一看再看,牢牢記住。
他本有過目不忘的記性,對武學已窺門徑,自然較易記住,看了好一會,長歎一聲,道:「前輩,晚輩天生魯鈍,實在看不懂……。」把人皮遞了過去,一個老實人偶然說了謊,內心十分不安。
窮和尚獰笑一聲道:「小子,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嗎?」
黑公羊見道:「是的,猜想前輩必是武林名宿……。」
窮和尚道:「我就是已在武林中銷聲匿跡已達二十餘年之久的「荒塚屍僧」!嘿嘿!不意再入武林,無意中得到了曠世武學秘笈,合該我和尚要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了!」
黑公羊見聞不廣,並不知道「荒塚屍僧」之名,要是陸娟娟在此,自然認識此人了。
所以留下詩謎弄走玉面聖母的正是他。
那首詩的解釋是這樣的:
「一夕靈透太虛,
化身人去復何如?
愁來不用心頭火,
煉得凡心一點無。」
第一、二句的「一夕」和「化身人去」即為一個「死」字,「化」身「人」去不就是剩下「七」了嗎?
第三、四句的「愁」來不用「心」頭「火」,「愁」字去火去心,只剩下個「禾」字了。煉得「凡」心「一點」
無,「凡」字去一點,不就是「禿」字下面的「幾」字了?
這首打油詩就代表「死禿」二字,「死禿」,也就是暗示是「荒塚屍僧」的意思。而他的面貌也頗像殭屍。
可是,這件事大有疑問,這「荒塚屍僧」既能寫出有此深度的詩謎,怎麼會看不懂小篆呢?
原來他是裝佯。
這「先天一氣」秘笈上的心法和招式十分艱澀玄奧,即使文事底子不錯,若有少許不甚明瞭之處不懂,仍會發生岔錯。
而黑公羊見雖是資質過人,聰明透頂,若非十面觀音的指點及助其導引、吐納、認竅及過穴,他也未必能仔細看一兩遍這秘笈就能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