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豪俠公子冉青雲

    來的賓客是越多了,前院已鳴起了鑼鼓。謝琴現在待的這西屋,好像是書房,但又沒有多少書,只是一張烏木桌椅,條案擺著的全是一些古銅鼎、古陶器、古硯、漢瓦、秦磚,光線十分的昏暗。但當中懸著一隻巨大的鐵籠,籠裡『噗噗』的直響,謝琴仰面一看,見是一隻蒼鷹正在籠中抖翅。

    忽然,屋門一開,進來一個人,說:「你怎麼能在這個屋裡待?快出來!咱們看戲去!」

    謝琴走出了這屋子,才看出來這個人,正是那位眉毛高挑英俊的少年。

    這個少年帶著謝琴出了屋,還不住的低頭直看著他說:「看你倒還很規矩老實的,你怎麼會遭遇著這事?」

    謝琴顰眉淚眼的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得罪他們啦!今天一進門來,就有這麼多的人欺負我!」

    這少年驚疑的問:「你對自己的事真一點也不知道嗎?」

    謝琴搖頭說:「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跟著我師父來這兒走堂會,來這兒唱戲。」

    這少年說:「你別以為我也是壞人。我名叫冉青雲,我跟這裡是至親,他們現在對你是打算怎麼樣,我也不十分清楚。不過我已看出來,他們是要害你的性命!」

    謝琴顯出驚懼的樣子,說:「為什麼呀?我招惹了他們誰啦?」

    冉青雲說:「你快把實話跟我略說幾句,使我明白了,我好給你想辦法。」

    謝琴拭著淚說:「這就全是我的實話,我真沒招惹著他們誰!」

    冉青雲說:「你得知道,你一個人無論如何是不行的。你看他們有多少人呀?他們要立時把你拿住,也是易如反掌。想殺害你,也不費什麼事,我只是看出來他們還不願意那麼辦,他們必是要用更老辣的手段加在你身上。」

    謝琴又顯出發愁又發呆的樣子,說:「這是為什麼呀?」

    冉青雲歎氣說:「你不肯跟我實說,可真叫我著急。因為我看你這小孩兒很可憐,又可愛,所以我才想救你。」

    謝琴把他掠了一眼,反而忿忿的說:「你也不用救我,我跟著師父來唱戲,唱得很好,他們可以聽,唱得不好,他們可以不聽,難道還能夠殺我?輔大人雖是個官,這兒可是他的家,不是他的衙門,再說我又沒犯罪?」

    他們現在這裡說話,廊子外有花木遮著,所以大廳那邊出入的人看不見他們。但是冉青雲仍然企著腳兒從花間、小樹的樹梢,向那邊張望著,似是惟恐被那邊的人看見。

    謝琴卻又拿袖子把眼淚抹了幾下說:「你不用管了!我倒看他們能夠把我怎麼樣?」說著,自己就往前院走去,不想才一到那屏門,就又被飛鉤伍降龍一手緊緊的揪住。

    謝琴又顯出害怕,並著急的樣子。直往回奪他的胳臂,但他的力氣是太微弱了,伍降龍的手指在他的胳臂上就像是緊緊的鐵箍。同時,伍降龍向他和氣的笑著,低聲說:「你何必這麼麻煩?多耗兩三天的工夫,就與你有什麼好處嗎?你也知道你自己有幾隻翅膀,你會飛幾尺高;可是現在四面已撒下了天羅地網,不如你給我個面子,咱們交一回朋友,我的小兒子也有你這麼大啦!我還能夠幹那損陰懷德的事嗎?你既省事,我又露臉。」

    謝琴卻又哭著說:「我真不知道我那一點錯啦!我才倒霉呢!你們都是大人,幹嘛欺負我呀……」

    伍降龍把臉一沉,說:「好刁皮!伍大老爺現在可就要鎖上你,揪到衙門裡去上夾棍!」

    這時,那冉青雲趕了過來,說:「伍班頭!你不可以這樣,事情有沒弄錯了?」

    伍降龍哈哈一笑,說:「冉少爺!可惜你家老大人是已經去世啦!不然你去問問他,我伍降龍這隻眼睛會錯看過人!」

    冉青雲也似乎有些生氣,說:「伍班頭你快放開他,既是這裡的大人今天叫他來唱戲,無論怎樣,也得叫他把戲唱完了再說。」

    伍降龍冷笑著說:「好好,那麼我就把他交給你!」

    說著把謝琴的胳臂放開,可又一推,謝琴就撞在冉青雲的懷裡了,伍降龍卻轉頭就走去了。

    這裡冉青雲也非常生氣,說:「不然,你就跟我走,到我家裡去,我住在崇文門外。」

    謝琴卻搖頭說:「我不!我還得在這裡唱戲呢!」

    冉青雲點頭說:「也好,那麼我等你唱完,我把你送回去,或是跟你師父說說,叫你到我家裡去住著,我要看他們把你奈何?」

    謝琴還像是受了委屈似的,愁眉苦臉的,然而他的這種表情,卻彷彿更好看,更顯著楚楚可憐。少年昂壯的冉青雲又是長歎了一聲,謝琴在前走,他跟在後面走,就又來到馬圈那個場子。吳三貴領著的貴華班,這時唱得正在熱鬧。『一箭仇』是《水滸傳》的故事,盧俊義活捉史文恭,秦華奎飾史文恭,趙華五飾武松,開打得極為火炙,鑼鼓也敲得震天價響。

    台下擺著許多椅子,上面高搭著席棚,那『十一太子』輔豹、黑蜈蚣晁四、癩子盧大,全都在這裡看戲了,都直著眼睛大聲喊好。此時還有許多這裡的護院的跟男僕,更有外來的保鏢的,還有吳鐵肚腆著大肚子,搖著扇子,也在這裡了。謝琴卻掀開了後邊的帳幕,進了後台,冉青雲也跟隨著他走入。

    謝琴關心的就是七頭,一看,七頭倒在這裡啦,可是耳朵都被打腫啦,口中罵罵咧咧,說:「他*的!他們這屋子是老虎窩麼?不為什麼就大人,這還是辦壽,祝喜啦?我看輔大人今天晚上就得中風,明天就叫他們這裡辦喪事!」

    幸虧這後台的人都正在忙著扮戲,有的打花臉,有得在拍粉,沒人顧得理他。前台鑼鼓的聲音又大,要不然,他這話,又得挨幾個耳光。謝琴近前來說:「你是為我受的屈!」

    七頭說:「我看著不平,他們那些人都一腦門子煞氣,別人不找,單找尋你幹嘛呀?欺負人找老實的欺負,算什麼能耐?看他這輔侯爺家,早晚得著一把天火。」

    謝琴擺手說:「你就不用再說啦!」

    七頭也看見了冉青雲,說:「沒這位大爺的事,我沒罵他。輔大人知道我這裡罵他,我也不怕,叫他宰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啦。咱們這戲班也就是唱這一天啦!」

    吳三貴由前台也來了,見了冉青雲先遞笑,然後湊近了謝琴的耳邊說:「輔大人點的戲可有一齣女起解,是你唱呀?還是派七頭唱呢?」

    冉青雲聽見了,就向吳三貴說:「今天既有那幾個人吃醉了酒,直找你們琴官的麻煩,就還是得不派他,就不派他吧!免得他正在唱著的時候,又出了什麼事!反正,今天這裡的大人也不會到這院來看你們的戲,你唱什麼都行!」

    吳三貴又連連躬身答應著:「是是是……」

    七頭又嚷嚷說:「我怎麼來到這裡半天也沒瞧見輔大人的鬍子有多麼長?我還想問問他,為什麼我給他磕了頭,不給我賞,還叫人打我耳光?」

    吳三貴聽著說:「不准胡說八道的啦!好好就伺候這裡的老爺少爺吧!」

    冉青雲又向他說:「我想帶著琴官,再到那邊去看看。」

    吳三貴又連連回答著:「是是是……」現在他是一點也不管謝琴了,隨便謝琴怎麼樣,他只求得是千萬別連累了他。

    冉青雲帶著謝琴,除了這裡的後台,又走往昇平班演戲的那個院裡。這時候,著名的楊錦官正在唱『貴妃醉酒』。楊錦官生得倒也眉清目秀,扮起來有七八分像女的,嗓子也還不壞,身段兒相當的好,不過究竟可以看出是有點做作,穿的行頭是特別的新。

    在這裡聽戲的確實都是官,有的連官帽都不摘,戴著紅頂子,大花翎,看得都很入迷;並有也像是這裡的少爺,確實年歲大些了,大概也作了官,有了品級。卻與那『十一太子』不一樣,在這裡恭敬的招待著貴賓,但是也沒看見那位是輔侯爺輔大人。

    冉青雲就叫謝琴在一處廊子的角落坐下,說:「你就在這裡坐著吧!千萬不要動,在這裡,那伍降龍決不敢把你怎樣。他們就不敢到這兒來,因為他們的堂客也在這兒聽戲啦。」又說:「等到晚上我再來這兒找你,帶你走。」謝琴也沒有說什麼,就坐下了,冉青雲就又回身走了。

    這裡只有台上細細的絲竹聲,纖纖的歌唱聲,很是清靜,那些位官老爺們談笑也都聲音不大;往來伺候的僕人們全都穿著長衫,青坎肩,全都是那麼規矩。謝琴在這個角落坐著,也沒有人管,他就好像是今天叫人抓來抓去,屢次幾被掐死遭饞吻的一隻小鳥兒,現在才僥倖的遇見了恩人把他救了,給他找了一個安靜、又保險的樹枝,眼前還有別的鳥兒給他唱,可是他在這兒倒覺得十分的悶悶無聊。

    不大的工夫兒,忽然來了兩個僕人,走到他的近前,其中的一個就說:「你就是謝琴官嗎?大人叫你。」謝琴到嚇了一跳,同時又似乎有點興奮,他站起身來,點點頭,就跟著一個僕人走,另一個僕人卻往這昇平班的後台去了。

    謝琴跟著這年紀有五十歲,腰都有點彎了的老僕人,才一出這個院子,正看見吳三貴,急得頭上直流汗,說:「你怎麼又串到這兒來啦?大家找了你好大半天!咱們今兒來,是因為伺候人才來的,你,你就是還沒輪到你唱戲,也應當時時等著吩咐呀!好!你就胡串亂串吧!在串出漏子來,我可不管!」

    謝琴問說:「什麼事?」吳三貴說:「什麼事?屋裡大人叫你去唱戲,說是你一定會唱梆子,你快去唱一齣梆子腔給大人去聽,要不然,又是漏子咳!……」

    謝琴說:「師父!您沒教給過我唱梆子呀!我那兒會?」吳三貴說:「你不會,你自己跟裡邊說去,我是一句話也不敢說,我只會說是是是,旁的我都說不上來。得啦!算是我走運,收了你這麼一個出尖拔帽兒的徒弟,裡邊的大人是專找你。得啦,就憑你的小命兒自己闖去吧,只千萬別連累上我,我就謝謝阿彌陀佛青天大老爺吧!……」

    他要走,這僕人卻說:「喂!你別走啊!」吳三貴又站住了,連連口稱:「是,是,是!……」

    三個人站在這兒等了半天,那另一個僕人才把昇平班的那個一撮毛的史老闆,連同一個穿青洋縐大褂中等身材,臉白眉細的年輕的男子,笑向吳三貴作了作揖,叫聲:「吳老闆!」吳三貴問說:「你是剛下妝嗎?剛才唱的是什麼呀?」這男子抿嘴笑說:「唱的是『醉酒』。」他也不住的看謝琴,同時謝琴也才看出來這個人就是剛才還在台上唱『醉酒』,扮楊貴妃的那個大名鼎鼎的楊錦官。

    當下史老闆就向吳三貴說:「這裡大人的意思是叫我們錦官、你們的琴官,跟本屋戲班裡那幾個姑娘們,合唱一兩齣,這可是特別的賞臉,不過恐怕他們所學的戲路子不大一樣。咱們當師父的應當聚在一塊兒,給他們說一說,反正得到晚上才叫他們唱啦!現在給他們說,還來得及。」吳三貴說:「是,是!可是!……」他又有些發愁的說:「我們這琴官,他會的戲太少啊!」

    那兩個僕人也都沒理吳三貴,就帶著他們往裡院走去,順著廊子,繞過了那大廳,謝琴還特意往那大廳裡望了望,只見那大廳的窗上都嵌著大塊的玻璃,裡面並掛些薄紗的窗簾。從裡面向外看,大概能看得很清楚,但從外面往裡看,卻什麼也看不見。謝琴始終也沒有看見那個輔大人,他的心裡似乎是很著急而又惆悵。

    走到這廊子的盡頭,是一個月亮形的門兒,上有用磚刻的『泉林小憩』四個字。進了這個門,依然有迴廊,廊檻和廊柱全都彩畫得十分精緻。一脈竹林種在廊外,但從竹子的稀疏之處,去看那邊都是花卉叢生,粉白如錦。還有幾間花廳,廳中和廳前的廊下擺設著許多座位,有不少的人,多半都是裝飾艷麗的婦女、女眷和丫嬛們,也有男客,但決不是外人了。恐怕不是至親好友,就是王公貴族,和當朝的顯宦達官。他們是都在觀聆著這花園中一座戲台上的戲,這戲台可不像前院的那兩台,這裡只有幽笛裊裊之聲,一個老生和小生正在唱著昆曲。大概是『長生殿』劇中的那一齣『彈詞』。

    謝琴這幾個人是轉向西去的,進了兩間廂房,這裡,屋外就是本宅昆班的『後台』。剛才那幾個穿著花衣裳的女伶,在屋裡扮戲,鶯聲燕語的。但扮好了卻有小生和老生,還有花臉,拖著大袍拿著髯口,還嬌聲的說著、笑著。

    從這屋裡出去,得順著廊子走數十布,才能夠進那戲台的後門,而等候著挑簾露面去演唱。幸虧那一段廊子也全有疏疏的竹子遮著,那邊聽戲的人不能夠一眼就看見這裡的角兒怎樣走出屋;可是有幾個小孩子、哥兒和小姐,卻專專的在那廊子上,截著這裡的女伶們笑、拍手,弄得女伶們都很發怯似的。

    謝琴、楊錦官,一進了這屋子,看見了幾個女伶,他們立時就都顯著很害羞,而裡屋的女伶們卻都抓著軟簾向外偷看他們。其中有一個細長身子,長得很秀麗,還沒有化妝的女伶,還向著謝琴嫣然的笑了笑,回過頭去,跟她們的女伴竊竊私語。

    這裡,有一個白鬍子的老頭兒,穿著白夏布的大褂,旁邊一個也穿花衣裳的女伶,拿著一柄雕翎扇,不住的替他扇著。一撮毛史老闆認識此人,就給一個介紹,原來這人就是本屋的教戲師傅,名字叫呂萬能。這原來是二三十年以前河東陝西有名的伶人,梆子、秦腔,無所不能;後來又專學昆曲,二簧西皮他也懂得,真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

    看他已經有了這麼長的白鬍子,可見已是多年自己不唱,而專教給別人。看他還掛著一隻金錶,手指上戴著翡翠的『扳指』。扳指有牛角做的,有玉琢的;牛角的是為扳弓射箭,免得磨傷了手指;玉的卻成了男子的裝飾品,等於是戒指。由此可見這屋裡待遇他很好,他是享了福了,很有錢了。他的態度,見了同行,倒還謙恭,精神也很充足。剛一介紹,他就問:「誰是謝琴官?誰是謝琴官?」

    其實,還沒有等到吳三貴指點,他似是見過那楊錦官,此時除了錦官之外,年輕、貌美,像是唱花旦的只有謝琴。他把兩隻皺紋層層的眼皮睜大,目不轉睛的瞧著謝琴,說:「哎呀!我怎麼瞧著你這麼眼熟呀?咱們不但是見過面,好像還是一塊兒相處過多少年似的……」

    他這樣的面露驚慌之色,弄得旁邊的人,也全都詫異了起來。吳三貴的兩條腿又不住的亂哆嗦,心說:「不好!大約這兒老闆他認識琴官,他曉得謝琴的那不明不白的來歷,這可怎麼好!……」他正在著急,那楊錦官倒是笑著說:「呂老闆!您一定是認錯了人了吧?您有多大年紀啦!他比我還小哪?」

    呂萬能也笑著說:「本來我也知道我跟他沒見過面,可是他長得很像我的一個老朋友。在二三十年前,跟我一塊兒在陝西唱秦腔,那人也姓謝,唱得比我好,外號叫『關西鳳凰』。咳!可惜那個人,後來遭了橫死……提起來話長,現在我連想也不願意再想了!……咱們還是商量商量怎麼侍候著大人交派下來的這檔子差事吧!」

    一說『差事』兩個字,吳三貴可又嚇了一跳,但是又細聽,原來呂萬能所說的『差事』,還是唱戲的事情,他就又放了心。然而還為難,心說:我們謝琴,才學了幾天的戲,他會唱什麼呀?於是就轉臉看了看謝琴,就見謝琴的小臉上發了一陣慘白,此時卻又忽然的喜歡,他向呂萬能稱呼為『呂大老爺』,他高興得跳起來笑著,說:「老大爺你要叫我唱什麼戲吧?只要你老人家分派出來,我會的我就當正角,我不會的我可以當掃邊。反正,既是這裡的大人要聽我唱戲,我就得唱給他聽!」

    吳三貴卻在旁偷偷的拉他的衣襟,並且悄聲說:「你別就這麼滿應滿許呀!你至多能會唱些什麼?」心裡可還有話,沒說出來,卻是:你若唱戲一給輔大人聽,我的孩子呀!你怕要唱出漏子來了!

《燕市俠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