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個上樓來的就是劉寶成,他那雄赳赳的身軀,氣憤的樣子,先看見了我,就說:「您先走吧!我們這兒今夭非出事,完不了。」後面跟上來的就是崔大爺叫來的那五個打手,那小龐說:「劉寶成!你要是光棍,下去,咱們找個空場兒干去!」劉寶成卻不理他們,他們也都把劉寶成揪不住也攔不住,就叫劉寶成緊握著兩個拳頭,像猛虎一般地闖進屋裡去了。
這時候賈波林已經溜出了屋,他還不如我,我還敢隔著門向裡看看,他卻下樓跑了。
崔大爺先抄起了手槍,但當時就被他的「太太」自背後把他拿著槍的那只胳臂用力的拉住,楊桂玲也拉!他掙扎,向劉寶成踢翻了一把椅子,劉寶成卻上前「吧!」就是一個嘴巴——這「嘴巴」打的崔大爺當時臉就歪了。劉寶成又一手揪住了胡麗仙,喝一聲:「走!」胡麗仙雙手摀住了臉,大哭;崔大爺困獸似的向兩個女人要奪他的胳臂,要把槍向劉寶成去打。小龐把我幾乎推了一個大跟頭,他們五個打手,一齊跳進去了,齊掀住了劉寶成;劉寶成一隻手仍拉著胡麗仙,一手卻握著拳頭向這五個人打;這五個也還手,扭,打,踢,連胡麗仙也給打在底下了,胡麗仙大聲哭,楊桂玲也「哎呀!哎呀……」崔大爺卻一邊奪胳臂,一邊跳起來大罵:「姓劉的……」他更掄左手去打他的太太,崔太太的頭髮都被打亂了.低著頭向崔大爺的胳侍上拿牙咬,楊佳玲是雙手抱住了那只槍。沙發擠在一邊了,桌子椅子全都倒了,碗,茶壺,煙盒,全都掉在地下叫人踢來踢去,電燈被撞的像千秋似的那麼來回的動盪。由這外屋一齊揪到了裡間,只把胡麗仙丟在外屋坐在地下哭。劉寶成追著崔大爺,但那五個打手又扭著他,他把小龐整個由裡屋踹出來了;小龐就揪斷了電話機又向裡屋來砸,「噯喲!」一聲怪叫,小龐用電話機誤把他的同伴打暈了;又被劉寶成給踢出來一個,這個人把小龐卻又撞倒。……我是因為想把胡麗仙拉起來,所以我在這時才冒著險跑進屋裡去,但見那裡間,床都快被踢塌了,雪花膏,生發油,凡士林的瓶子,胭脂盒,蔻丹油等等都撞散了一樓板,連鏡台也要撞倒了。崔太太滿臉是血,楊桂玲的辮子都散了,她們還緊緊按著那只拿在崔大爺手裡的手槍。崔大爺這時也鼻青臉腫,領帶都揪下來了,洋服也碎了,眼鏡也早就掉在外屋踏成爛玻璃了,他還在奪槍,跳蹦,喊罵.但已被劉寶成揪著他到了靠樓窗的旁邊,劉寶成向他的頭上又一拳,他的頭向後一仰,「嘩喇」!樓窗上的玻璃也粉碎了,洋式的兩扇窗也撞開了,但這時崔太太跟楊桂玲已經力弱,竟被崔大爺轉過了槍口,同時外屋的小龐已找著崔大爺的那根手杖,抽出來,裡邊原來是很長很細又很快的一把刺刀,他的同伴也把電刀亮出來了,一齊進了屋,齊撲劉寶成;劉寶成只抬腳去踹,但身後的崔大爺正在那兩個女人仍在揪拉之下,他一面奪胳臂,一面就扳槍機,「碰!」的一聲槍響了,子彈卻打穿了床帳,這時由外面忽然又來了一位老英雄,手掄著雙刀,——我早已看見了,這就是那位吃過我的肉餅的「雙刀太歲」——胡麗仙的爸爸——他那白蒼蒼的頭髮跟鬍子此時全都豎起來,他那干粗老橘皮似的滿是皺紋的臉布著凶煞,他那兩隻眼睛更似燒著了的燈籠,突突地直冒火,他那用秫秸桿支成似的瘦身體竟自跳躍如飛,也不知道他向來連拉屎都在家裡炕上的這麼一個病老頭子,現在是怎麼來的,他雙手舞動閃閃的雙鋼刀,頭一個就砍倒了小龐,二一個又砍倒了一個打手,他就直撲進裡屋,楊桂玲又喊叫「噯喲!……」劉寶成卻說:「剛才我回去跟您借雙刀,您不借給我,您這大年紀可自己來!」但,這時,這位當年的老鏢師,他的雙刀已落下來砍在崔大爺的兩隻胳臂上,只可惜他的刀三十多年沒有用,也沒有磨,刀刃早就鈍了,銹了,只將崔大爺的手槍震掉,卻沒有削下那兩隻胳臂;崔大爺還在暴喊著踢打掙扎,卻被劉寶成一手扳住他的膀子,一手托住他的腿,把他托起來,就向窗外一扔;楊桂玲又驚喊著「噯喲……」
這時已有幾個巡警,聞見了剛才的槍聲趕來,這裡外屋,雖然已經凌亂不堪,但是頓然的嚴肅,寧靜。小龐等那五名打手,有的已頭破,有的已捱了鈍刀,都早就下樓跑了。楊桂玲是特意來勸我拉我,她把我拉走;我臨走的時候,看見巡警正在盤問剛才這裡的情形,一朵殘花似的胡麗仙站在牆角遮著臉嗚嗚的哭,雙刀太歲凹著嘴,昂然的說:「人是我殺的,官司我去打!累不著別的英雄!」劉寶成說:「是我!帶我去吧!沒有我師父的事!」崔太太尖喊著說:「什麼呀!與別人都不相干,我是姓崔的小老婆,我可要說公道話,是他自己,他拿手槍打人沒打著,他自己一不小心,就摔出窗戶去了!——可也是因為我,要奪槍,一推他……」
我和楊桂玲下樓來,月光照著由高高的樓上跌下來,躺臥在街上『噯喲噯喲」的崔大爺,有行路的人圍著看,我知道他不致於死,官司也打不大,我被楊桂玲勸走了。
我回到店房裡,腦筋被刺激的一夜也沒有睡覺,次日清晨我就趕緊到我「考」上的那學校去作寫蠟版的小僱員。
這一天,我總是懷著不寧的心緒,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我就看見當日出版的「晚報」了,在「社會新聞」裡登載著:——
昨晚香廠一幕武劇
雙刀單槍打出手
妙齡女子幾被摧殘
俠客女伶齊出仗義
(本報訊)昨晚十時許,南城香廠附近某號住房內,忽發生一有如舊劇武戲一般之群毆事件,緣該處有崔某.在天橋一帶頗有房產地皮,素有地痞之稱.路人側目,該崔某且復性好漁色,凡見妙齡少女,必思染指。該處本亦為渠之外室,日昨渠又自外領一胡姓女子至其家,胡女名麗仙,住金魚池,父為前清時之著名鏢師,綽號雙刀太歲,年已衰老,惟仍有英雄氣魄,有徒名劉寶成,即向在天橋舞大刀賣大力丸者,現業拉車,豪傑末路,境遇殊苦。麗仙二八年華,風流多姿,蓬門碧玉。居處城市,難免不為物質虛榮所動,崔某既多資,復具獵色經驗,一經誘惑,遂即入網,昨日乃先至公園觀芍葯,後往飯店用餐,春雲漸展,至晚始回香窟,未料好夢未成,雙刀太歲及劉寶成,乃即尋至該處,當時言語衝突,繼而各顯身手,崔某又喚來打手多人,一齊圍困雙刀太歲及劉寶成,並出渠於槍示威,一場武戲,極為熱鬧,並有胡女之義姊坤伶須生楊桂玲趕來相助,加入戰圍,而崔某之小妻,居然亦一英雌,徒手奪槍,鏖戰良久,結果崔某武藝不敵,丟槍落帽,自二層樓上跌至街心,及巡警趕到,此一幕熱鬧武劇,始告煞台。聞今日上午已自警局將全案解送法院審理,雙刀太歲與其徒爭認為殺人兇手,崔某之小妻卻說其夫是自己跌下樓去,與別人無關。將楊桂玲傳至,據供說:崔某驕奢暴橫,昨日因欲強留胡麗仙在其家住一禮拜,胡父與劉寶成出於義憤,致生毆鬥;胡女則說彼與崔某並未發生關係,與他盤桓,是因為怕他的勢力,想借此勸說勿再與劉寶成作對,而使其師兄仍回天橋賣大力丸以謀生,因伊見師兄被迫拉車,實在太苦也!法院以各被告人情有可原,且該崔某跌傷並不太重,已准由各被告具保免押,改期再行開庭審理雲。」
我看了這段新聞,覺著所記的事情,與實際還相差不多,但是沒有我在內,我不是被告之一,我一方面覺著僥倖,一方面卻又感覺羞恥!
我什麼也不行,我不如身強力大,正氣磅礡的劉寶成;我不如老而猶勇,俠義可欽的雙刀太歲;我連慷慨陳詞,奮勇無畏的女伶楊桂玲也不如;我更萬分也不及那維護正義,不顧自身利害,並且不顧自身的「崔太太」了!他們和她們是卑踐的英雄,是這世上的渣滓,可也是瑰寶,是聖雄,是良心的光芒,我稱他跟她們為「風塵四傑」。
當日下午五點鐘我下了班回到客店,不一會兒的功夫,楊桂玲忽然驚慌慌的找了我來了,她說:「您快給勸勸去吧!我乾爹拿著雙刀又上天橋去啦!您快把他勸回去吧!」
我問說:「劉寶成呢?他今天還去拉車沒有回來嗎?」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不叫他去給勸?我實在是太疲乏了,沒有那精神;而且真不願意到天橋去招惹得大家都看。
楊桂玲著急地說:「您還不知道嗎?今兒下午一點多鐘,我們才過完了堂,本來劉寶成也跟我們一樣,出來打的保,可是到了三點鐘的時候,那崔大爺家裡的人又把劉寶成告了,崔大爺在醫院裡,也咬定是劉寶成把他扔下樓去的,劉寶成也自己承認。因為這,他又叫衙門給押起來了。我乾爹一怒,才又……誰攔他也攔不住,他就拿著雙刀又上天橋去了。我乾媽叫我跑來托您去勸他,因為我乾媽還不敢離開麗仙,麗仙這次是太受委屈了,她還為的是劉寶成,想叫崔大爺別再跟他作對,她也是為的家庭的生活,她一肚子的委曲都說不出來,她也不願意說。她去過了一回堂,又聽說登了晚報,她就更哭上沒完,我乾媽不敢離開她,怕她尋了死!您快辛苦一趟吧!千萬別叫我乾爹在天橋又惹出事來!」
我一聽,這件事又起了波折,別真弄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雙刀太歲振起了當年的勇啦,他把現代,又認為是他保鏢走江湖,憑武除惡霸的那個時候了,他的雙刀真許要在天橋惹禍。
於是我就同楊桂玲,都坐著洋車,趕緊往天橋去了。
這個地方,我已有多日沒來,如今來到一看:塵土還是那麼高,地下還是那麼髒,賣東西的還那麼熱鬧,肉餅,鍋貼,又在那兒「當當」!用鐵鏟敲著鐵鍋的邊緣,說:「熱的呀!熱的呀!裡邊有地方呀!裡邊坐吧!」招徠著主顧。茶館裡的顧客才散,戲園.落子館的弦鼓未停,一些賣藝的人還在……可是雖還都沒收場子,差不多觀眾卻全都沒有了,觀眾們——包括著各等各色的閒人,此時都擁擠在「今天停演」的那假賈波林魔術場的席擁前一塊空地上,圍的密不透風,楊桂玲說:「我乾爹一定在這兒了。」她就拉著我,費了真是「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擠進了這一座用人砌成的很厚的「人牆」,咳!可真差點兒沒把我給擠死,但這時候我看見了在場子當中就正是那位雙刀老太歲,他跟賣藝的人一般正在向四圍的觀眾們說:「……諸位聽明白了吧?就是這麼一回事,我雙刀太歲一輩子也沒欺負過人;有人欺負我,欺負我的女兒,那叫作太歲頭上動土!在場的諸位,有不少是行家老師,有不少是江湖朋友,兄弟的小小名頭,諸位大概也聽說過,現在老邁年高,不提當年之勇,可是像姓崔的那小子,那種橫行霸道,就是十萬個,我也得鬥鬥他!我的徒弟劉寶成,安份守己,老實忠厚,竟因為姓崔的要霸佔我的女兒,就不准他在這地方混,媽的,地是皇上家的,不是他姓崔的;他那些個嘍囉小輩,更得他*的長長眼睛。今天有話在先,我徒弟劉寶成的官司沒事,過兩天就還來這兒賣大力丸,請好朋友多幫忙,幫他就是幫我;叫想欺負他的那些鼠輩,都先摸摸腦袋,趁早懂交情,不准再欺負劉寶成,各混各的飯,井水不犯河水,便算萬事皆休,若是不然,那就先得提防點我這一對:飛熊揚翅雙寶刀!……」於是,他就將雙刀飛舞起來,就見他霜鬢飄灑。瘦軀飛騰,雙刀上下翻動,前後披削,忽然伏地,忽而凌空。刀緊隨身,身依刀轉,健步落地無聲,跳縱毫不喘氣,閃閃寒光挾風起,稜稜瘦骨振威來……不但我,連旁邊看的這無數的人,全都發呆了,全都鼓掌叫著:「好!好!好……」
我看他練得太累了,我等著他刀式稍停之時,就隨楊桂玲上前,把他攔住,我勸他別再練了,也別生氣了,老年人是應當保重,應當回家去歇息歇息了!
他放下雙刀向我抱拳,說:「完啦!話我都交代完啦,我來這兒不是來欺負人,也不是來找對頭,我只是來到這天橋向大家托付託付,看面子,關照一點我的徒弟劉寶成!」
楊桂玲替他拾起來雙刀,交給他,又攙扶著他,說:「得啦!乾爹!您快回去吧!」
圍觀的人多半散了,還有幾個好奇的在後邊跟著我們。在夕陽影裡,我見這位老人——雙刀太歲,實在是太疲憊了,連雙刀都有點拿不住了,腳更邁不開,直瞪著眼睛,不住地喘息,他的那身破舊的衣裳,更是使人同情,我就給他雇了一輛車,男裝的楊桂玲像他的兒子似的,在車後跟著,他們就走了,臨分手時那老人還急遽地喘著氣,向我說:「再見!再見!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