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珠光》以李慕白贈劍於鐵小貝勒,楊小姑娘許配於德嘯峰之長子文雄,李慕白偕俞秀蓮同往九華山研習點穴法而結束全書。
歲月如流,轉瞬又是三年多。此時楊小姑娘已與文雄成婚,她放了足,換了旗裝.實地做起德家的少奶奶了。這個瘦長臉兒、纖眉秀目的小媳婦,性極活潑,雖然她遭受了祖父被殺,胞兄慘死,姐姐遠嫁的種種痛苦,但她流淚時是流淚,高興時還是高興,時常跳跳躍躍的,不像是個新媳婦。好在德大奶奶是個極爽快的人,把兒媳也當作親女兒一般看待,從沒有過一點兒苛責。
這時延慶的著名鏢頭神槍楊健堂已來到北京。他在前門煤市街開了一家「全興」鏢店,帶著幾個徒弟就住在北京,做買賣還在其次,主要的還是為保護他的老友德嘯峰。
德嘯峰此時雖然仍是在家閒居,但心中總怕那張玉瑾、苗振山之黨羽前來尋釁復仇。所以除了自己不敢把鐵沙掌的功夫擱下之外,也叫兒子們別把早先俞秀蓮傳授的刀法忘記了,並且請楊健堂每三日來一趟,就在早先俞秀蓮居住的那所宅院內,教授兒子和兒媳槍法。
楊健堂的槍法雖不敢稱海內第一,可也罕有敵手,有名的銀槍將軍邱廣超的槍法就是他所傳授出來的。他使的槍是真正的「梨花槍」,這槍法又名日「楊家槍」。宋朝有位名將李全,號稱「李鐵槍」,李全的妻子楊氏,槍法尤精,收徙甚眾。所以梨花槍雖然變化莫測,為古代衝鋒陷陣之利器,但是實在是一種「女槍」,即柔弱女子也可以學它。
槍法既是楊家的,楊健堂又姓楊,德少奶奶也姓楊,而且又拜了楊健堂為義父,所以楊縫堂就非常高興地認真傳授。不到半年,楊小姑娘就已技藝大進。至於她的丈夫文雄,卻因身體柔弱,而且性子喜文不喜武,所以反倒落在她的後頭。
這天,是初冬十月的天氣,北京氣候已經甚寒。楊健堂仍然穿著藍布單褲褂,他雙手執槍,舞的是「梨花擺頭」。他向楊小姑娘、文雄二人說:
「快看!這梨花擺頭所為的是護身,為的是撥開敵人的兵器,你們看!」
楊小姑娘注目去看,看不見槍桿搖動,只見槍頭銀光閃閃,真如同片片梨花。楊健堂又變幻槍法,練得是:拔草尋蛇法無差,靈貓捕鼠破法佳。封札沉絞將彼賺,提挪槍法現雙花。詐敗回身金蟾落……槍影翻飛.風聲嗖嗖地響。
正練到這裡,忽聽有人拍手笑道:「真高!好個神槍楊健堂,亞賽當年王彥章!」
楊健堂收住槍,笑道:「你又來了?」楊小姑娘和文雄也齊都過來,向這人招呼道:
「劉二叔,您吃過飯了嗎?」這人連連地彎腰,笑著說:「才用過!少爺跟少奶奶練武吧,別叫我給攪了!」
這人年有三十來歲,身材短小,可是肩膀很寬,腰腿很結實。他穿的是青緞小裌襖,青綢單褲,外罩著一件青緞大棉襖。鈕子不扣,腰間卻繫著一條青色繡白花兒的綢巾,腰裡緊緊的,領子可是敞開著。頭上一條辮子,梳得鬆鬆的,白淨臉,三角眼,小鼻子,臉上永遠有笑容。這人是近一二年來京城有名的英雄,姓劉名泰保,外號人稱「一朵蓮花」。
他是楊健堂的表弟,延慶人,早先也跟他表兄學過梨花槍,也保過兩天半的鏢。可是他生性嗜嫖好賭,走入下流,還時常偷楊健堂的錢,便被楊健堂給趕走了。他走後足有十多年,楊健堂也不知他的生死,簡直就把他給忘了。
可是去年春間他忽然出現於北京城,先拜訪德嘯峰,後來又謁見邱廣超,自稱是特意到北京來找李慕白比比武藝。因為李慕白沒在北京,也沒人理他,他就流浪在街頭,事事與人尋毆覓鬥。後來被楊健堂發現了,便把他叫到鏢店裡。因見他在外飄流了十多年,竟學了一身好武藝,便要叫他做個鏢頭。他可不願意幹,依然在街上胡混。
有一天,大概是故意的,他在街上單身獨打十多個無賴漢,衝撞了鐵小貝勒的轎子。鐵小貝勒見他武藝甚好,就把他帶回府內。一問,知道他是神槍楊健堂的表弟,是為會李慕白才來到北京,便笑了笑,留他在府中做教拳師傅。其實現在鐵小貝勒已成了朝中顯要,不再舞劍掄槍玩鷹弄馬了。劉泰保也無事可做,每月又關三兩銀子,他就把自己打扮得闊闊的,整天茶寮酒館去閒談,打不平,管閒事。所以來京不足二年,京城已無人不知「一朵蓮花」之名。
他是每逢三、六、九,就來此看看他的表兄教武,如今又來到了,楊健堂就說:
「要看可以,可是只許站在一邊,不許多說話!』,劉泰保就笑著。文雄跟楊小姑娘也都笑得閉不上嘴,因為他們都覺得劉泰保這個人很是滑稽,只要是他一來了,就能叫大家開心。
當時楊健堂正顏厲色,好像沒瞧見他似的,又抖了兩套槍法。一朵蓮花劉泰保在旁邊還不住地說:「好!好!真高!」
楊健堂收住槍式,叫文雄夫婦去練。文雄和楊小姑娘齊都低頭笑著,彷彿無力再舉起槍來。楊健堂就拿槍桿子頂著劉泰保的後腰,說:「走!走!你這猴兒腦袋在這裡,他們都練不下去!走!」
劉泰保笑著說:「我不說話就是了!難道還不許我在旁邊看著嗎?
真不講理!」後腰有槍桿頂著,他不得不走,不料才走到門前.他還沒邁出門檻,忽見有幾位婦女正要進這院裡來。
楊健堂立時把槍撤回,不能再頂他了。劉泰保也嚇得趕緊退步,躲到遠遠的牆根下。文雄和楊小姑娘正笑得肚腸子都要斷了,他們立時也肅然正色,放下槍,規規矩矩地站著。原來第一個進來的旗裝的中年婦人正是德嘯峰之妻德大奶奶,隨進來的是一位年輕小姐,身後帶著兩個穿得極為整齊的僕婦。楊健堂照例地是向德大奶奶深深一揖,德大奶奶也請了個「旗禮」蹲兒安,然後指指身後,說:
「這是玉大人府裡的三姑娘,現在是要瞧瞧我兒媳婦練槍。」
此時靠牆根兒站著的劉泰保一聽這話,他就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心說:爺爺!我今天可真遇見貴客啦,原來這是玉大人的小姐!玉大人是新任的九門提督正堂,多顯赫的官呀!
當下一朵蓮花就斜著他的三角眼向那位小姐窺了一下,他更覺得找個牆窟窿躲躲才好,因為這位小姐簡直是個月裡嫦娥。她年約十六七歲,細高而窈窕的身兒,身披雪青色的大斗篷,也不知道是什麼緞的面兒,只覺得燦爛耀眼,大概是銀鼠裡兒,裡面是大紅色的繡花旗袍。小姐天足,穿的是旗人姑娘穿的那種厚底的、平金刺錦的鞋,上面還帶著閃閃的小玻璃鏡兒。頭上大概是梳著辮子,辮子當然是藏在斗篷裡,只露著黑亮亮的鬢雲,鬢邊還覆著一枝紅絨做成的鳳凰,鳳凰的嘴裡銜著一串亮晶晶的小珍珠。這位小姐的容貌更比衣飾艷麗,是瓜子臉兒,高鼻樑,大眼睛,清秀的兩道眉。這種雍容華艷,只可譬作為花中的牡丹,可是牡丹也沒有她秀麗;又可譬作為禽中的綵鳳,可是鳳凰沒人看見過,也一定沒有她這樣富貴雍容;又如江天秋月,泰岱春雲……總之是無法可譬。劉泰保的心裡只想到了嫦娥,可是他也不敢再看這位嫦娥一眼。
此時楊健堂拘拘謹謹地到一旁穿上了長衣裳,扣齊了鈕扣。文雄和楊小姑娘全都過來,向這位貴小姐長跪請安,都連眼皮兒也不敢抬。德大奶奶就向她的兒媳說:「你三姑姑聽說你在這兒練槍,覺得很新鮮,要叫我帶她來看看。你就練幾手兒熟的,請三姑姑看看吧!」又向那位貴小姐笑著說:「請三妹妹到屋中坐,隔著玻璃瞧您的侄媳婦練就是了。外邊太冷!」
那位貴小姐卻搖了搖頭,微笑著說:「不必到屋裡去。我不冷,我站遠著點兒瞧著就是啦!」她向後退了幾步,並由一個僕婦的手中接過來一個金手爐,她就暖著手,掩著斗篷,並斜瞧了劉泰保一眼。劉泰保窘得真恨不得越牆而逃,心說:我是什麼樣子,怎能見這麼闊的小姐呢?
此時文雄也躲到了一旁,楊麗芳就立正了身,右手握槍,槍尖貼地。她此時梳的是一條長辮,身上也是短衣漢裝,腳雖放了,但仍然不大.還穿著很瘦的鞋,因為練武之時必須如此才能利落,練完了回到大宅內才能換旗裝。當下她拿好了姿勢,低著眼皮兒,繼而眼皮兒一抬,英氣流露,先以金雞獨立之勢,緊接著白鶴亮翅,又轉步平槍,雙手將槍一捺,就抖起了槍法。只見槍光亂抖,紅穗翻飛,楊小姑娘的嬌軀隨著槍式,如風馳電掣,如鶴起蛟騰,真是好看。
靠牆根的劉泰保瞧得出來,這套槍法起勢平平,但後來變成了鉤挪槍法。行家有話:鉤挪槍法世無匹,烏龍變化是金蟾。到收槍之時,楊小姑娘並沒喘息,劉泰保卻心說:這姑娘的槍法真是不錯,只可惜力弱些.到底是個女人!
此時那位貴小姐卻嚇得變顏變色的,幾乎躲在了僕婦的身後,說:「哎喲!把我的眼睛都給晃亂了!」又問楊小姑娘說:
「你不覺著累嗎?」楊小姑娘輕輕放下槍,走過來笑著搖搖頭,說:
「我不累!」那位貴小姐又問:
「你練了有多少日子?」楊小姑娘說:
「才練了半年。」那位小姐就驚訝著說:
「真不容易!要是我,連那桿槍都許提不起來!」
德大奶奶在旁也笑著說:「可不是,我連槍桿都不敢摸!你這侄媳婦她也是小時在娘家就練過,所以現在拿起來還不難,這武功就是非得從小時候練起才行。你還沒瞧見過早先在這院子住的那位俞秀蓮呢!手使雙刀,會躥房越脊,一個人騎著馬走江湖,多少強盜都不是她的對手!她長得很俊秀.說話行事卻一點兒也不像是個女的。」
那位貴小姐微微笑著,說:「以後我也想學學。」
德大奶奶卻笑著說:「咳!你學這個幹什麼?我們這是沒有法子,你大概也知道,是因為……不敢不學點兒武藝防身!」德大奶奶說著話,她們婆媳倆就把這位艷若天仙的貴小姐請到房中飲茶去了。
靠牆根的一朵蓮花劉泰保這時才縮著頭溜出了大門,才走了幾步,就聽身後有人叫道:「泰保!」一朵蓮花回頭去看,見是他的表兄楊健堂也出來了。楊健堂氣憤地向他說:「我不叫你到這裡來,你偏要來,你看!今天弄得多不好看!我在這裡倒不要緊,我已快五十歲了,又是他家的干親家,你二三十歲,賊頭賊腦的,算是個什麼人?今天這位小姐是提督正堂的閨女,有多麼尊貴,你也能見?」
一朵蓮花劉泰保趕緊說:「哎呀我的大哥!不是我願意見她呀!誰叫我碰上了呢?他們這兒又沒後門,我想跑也跑不了!」
楊健堂說:
「這地方以後你還是少來。別看德嘯峰現在沒有差事,可是跟他往來的貴人還是很多,倘若你再碰上一個,不大好。嘯峰雖然嘴上不能說什麼,可是心裡也一定不願意。」
劉泰保一聽這話,不由有點兒憤怒,就說:「我也知道,德五認識的闊人不少,可是我一朵蓮花劉泰保也不是個缺名少姓的人!」楊健堂說:「你這算什麼名?街上的無賴漢倒都認識你,人家達官顯宦的眼睛裡誰有你呀?」劉泰保拍著胸脯說:
「我是貝勒府的教拳師傅!」楊健堂便也帶著氣說:「我告訴你的都是好話,你愛聽不聽!還有,你別自己覺著了不得,教拳的師傅也不過是個底下人,其實,你在貝勒府連得祿都比不了.你還想跟大官員平起平坐嗎?見了大門戶的小姐你還不知迴避,我看你早晚要鬧出事兒來!」二人說著話,已出了三條胡同的西口,楊健堂就順著大街揚長而去。
這裡劉泰保生著氣,怔了半天,罵了聲:「他媽的!」隨轉身往北就走。他心中非常煩悶,暗想:人家怎麼就那麼闊?我怎麼就這麼不走運?像剛才的那個什麼小姐,除了她的模樣比我好看,還有什麼?論起拳腳來,我一個人能打她那樣的一百個。可是他媽的見了人,我就應當鑽地縫。人家那雙鞋都許比我的命還值錢,他媽的真不公道!又想:反正那丫頭早晚要嫁人,當然她是不能嫁給我。只要她嫁了人,我就把她的女婿殺了,叫她一輩子當小寡婦,永遠不能穿紅戴綠!
他受了表兄的氣,卻把氣都加在那位貴小姐的身上了,然而他又無可奈何。人家是提督正堂的女兒,只要人家的爸爸說一句話,我一朵蓮花的腦瓜兒就許跟脖子分家!死了倒不怕,只是活到今年三十二了,還沒個媳婦呢!一想到媳婦的問題,劉泰保就很是傷心,心說:我還不如李慕白,李慕白還姘了個會使雙刀的俞秀蓮,我卻連個會使切菜刀,能做飯溫菜的黃臉老婆也沒有呀!
他腦子裡胡思亂想,信步走著,大概都快走到北新橋了。忽聽「鐺鐺鐺」一陣鑼聲,劉泰保心中的煩惱立時被打斷了。他驀然抬頭一看,就見眼前圍著密密的一圈子人,個個都伸著脖子瞪著眼,張著嘴,呆呆地往圈裡去看,人群裡是鑼聲急敲,彷彿正在表演什麼好玩藝兒。劉泰保心說:可能是耍猴兒的,沒多大看頭兒!遂也就不打算往人堆中去擠。
可是才走了幾步,忽然見這些瞧熱鬧的人齊都仰著臉叫好,他也不禁止步回頭。就見由眾人的頭上飛起了一對鐵球,都有蘋果大小.一上一下,非常好玩。劉泰保認識這是「流星」,這種傢伙可以當作兵器使用,江湖賣藝的人若沒有點兒真功夫,絕不敢耍它。他便分開了眾人,往裡硬擠。
賣藝的是個年有四十多歲,身材很雄健的人,他光著膀子,正在場中舞著流星。這種流星錘是繫在一條鹿筋上,鹿筋很長,手握在中間,抖了起來,兩個鐵錘就在空中飛舞。這人可以在背後耍,在週身上下耍,耍得人眼亂,簡直看不見鹿筋和鐵錘,就像眼前有一個風車在疾轉似的。劉泰保不由讚了一聲:「好!」
劉泰保一扭頭,看到了在旁邊敲鑼的那個人,卻使他更驚愕了。原來敲鑼的是個姑娘,身材又瘦又小,簡直像是棵小柳樹兒似的。這姑娘年紀不過十五六,黑黑的臉兒,模樣頗不難看。頭上梳著兩個抓髻,可是發上落了不少塵土。她穿的是紅布小棉襖,青布夾褲,當然不大乾淨,可是腳上的一雙紅鞋卻是又瘦又小又端正,不過鞋頭已磨破了。這姑娘「鐺鐺」地有節奏地敲著銅鑼,給那賣藝的人助威。那賣藝的人好像是她的爸爸。
流星錘舞了半天,那賣藝的就收錘斂步,那姑娘也按住了銅鑼,兩人就向圍觀的人求錢。那賣藝的抱拳轉了一個圈子,說:
「諸位九城的老爺們,各地來的行家師傅們!我們父女到此求錢,是萬般無奈!」旁邊的女兒也嬌滴滴地幫著說了一句:
「萬般無奈!」那父親又說:
「因為家鄉鬧水災,孩子她娘被水淹死了,我這才帶孩子飄流四方!」他女兒又幫著說了一句:
「飄流四方!」那父親又說:
「耍這點土玩藝兒來求錢,跟討飯一樣!」女兒又幫著說了一句:「跟討飯一樣!」劉泰保覺著這姑娘怪可憐的,就掏出幾個銅錢來擲在地下。姑娘就說了聲:
「謝謝老爺!」劉泰保卻轉身擠出了人群。他一邊走一邊想:這姑娘怪不錯的,怎會跟著她爸爸賣藝呢?
行走不遠,忽聽一陣咕嚕咕嚕的騾車響聲。劉泰保轉頭去看,就見由南邊馳來了兩輛簇新的大鞍車,全是高大的菊花青的騾子拉著。前面那輛車放著簾子,後面那輛車上坐著兩個僕婦。劉泰保不由又直了眼.原來這兩個僕婦正是剛才在德家遇到的那位正堂家小姐的僕婦,不用說,那第一輛車簾裡一定就坐著那位貴小姐了。劉泰保發著怔,直把兩輛車目送遠了,才又邁步走去。身後還能聽得見鑼聲鐺鐺。他心裡就又罵了起來:他媽的!
當下一朵蓮花劉泰保一路暗罵著,就回到了安定門內鐵貝勒府。可是他生了一陣氣,喝了一點兒酒,舞了一趟刀,又睡了一個覺。過後也就把這些事都忘了,只是他從此不再到德家去了,也沒再去看他的表兄楊健堂,因為上回的事,他覺得太難為情了。
轉瞬過了十多天,天氣更冷了。這日是十一月二十八,鐵小貝勒的四十整壽。府門前的轎輿車馬雲集,來了許多貴胄、顯官,及一些福晉命婦、公子小姐。府內唱著大戲,因為院落太深,外面連鑼鼓聲都聽不見。外面只是各府的僕人,擁擠在暖屋子裡喝酒談天,轎夫、趕車的人都蹲在門外地下賭錢押寶。本府的僕人也都身穿新做的衣裳高高興興地出來進去。
只有一朵蓮花劉泰保是最為苦惱無聊,因為他不是主也不算僕,更不是賓客。裡院他不能進去,大戲他聽不著,賞錢也一文得不到,並且因為那很寬敞的馬圈已被馬匹佔滿,連他舞刀打拳的地方都沒有了。他進了班房,各府的僕人都在這裡高談暢飲,沒有人理他,而且每個人都比他穿得講究。他就披著一件老羊皮襖,到門外跟那些轎夫押了幾寶,又都輸了。他心裡真喪氣,又暗罵道:他媽的!你們誰都打不過我!
這時忽聽遠遠傳來「哧哧」的驅人淨街之聲,立時那些賭錢的轎夫們就抄起了寶盒子.跑到稍遠之處去躲避,門前有幾個僕人也都往門裡去跑。劉泰保很覺驚訝,向西一望,就見有五匹高頭大馬馱著五位官人來了。劉泰保心說:這是什麼官兒,這樣大的氣派?身後就有兩個貝勒府的僕人拉著他,悄聲說:
「劉師傅!快進來!快進來!」
劉泰保驚訝著被拉進了班房,就聽旁邊有人悄聲說:
「玉大人來了!」劉泰保這才驀然想起,玉大人就是新任的九門提督正堂,他遂就撇了撇嘴說:
「玉大人也不過是個正堂就完了!難道他還有貝子貝勒的爵位大?還比內閣大學士的品級高?」旁邊立刻有人反駁他說:
「喂!你可別這樣說!現官不如現管,就是當朝一品大臣抓了人,也得交給他辦。提督正堂的爵位不算頂高,可是權大無比!」
這時有許多僕人都扒著窗紙上的小窟窿向外去看,劉泰保又撇嘴說:
「你們這些人都太不開眼了!提督正堂也不過是個老頭子,有什麼可看的?他又不是你爸爸!」劉泰保這樣罵著,別人全都像是沒聽見,仍然相爭相擠著去扒紙窗窟窿,彷彿是在等著看什麼新奇事情似的。劉泰保也覺得有些奇怪。
這時旁邊有個本府的僕人,名叫李長壽,是個矮小的個子,平日最喜歡跟劉泰保開玩笑。當下他就過來拍了拍劉泰保的肩膀,笑著悄聲說:
「喂!一朵蓮花!你不想瞧瞧美人嗎?」劉泰保撇嘴說:
「哪兒來的美人兒?你這小子別冤我!」李長壽說:
「真不冤你!你會沒聽說過?北京城第一位美人,也可以說是天下第一,玉大人的三小姐!」
劉泰保吃了一驚,就又撇了撇嘴,說:
「她呀?我早就瞧得都不愛瞧了!」雖然這樣說著,他可連忙推開了兩個人,搶了個地方,拿手指往窗紙上戳了一個大窟窿,就把一隻眼睛貼在窟窿上往外去看。只見外面還沒來什麼人,只是平坦的甬路上,站著四個穿官衣、戴官帽、足登薄底靴子、掛著腰刀的官人。一瞧這威風,就知道是提督正堂帶來的。大概是玉大人已下馬進內去給鐵小貝勒拜壽,可是夫人和小姐的車隨後才到,所以這四個官人還得在這裡站班。此時旁邊的一些僕人都互相擠著、壓著,吁吁地喘氣,劉泰保就又暗罵道:媽的,怎麼還不來?再叫我瞧瞧呀!
待了半天,才見兩個衣著整齊的僕婦攙進來一位老夫人。老夫人年紀約有五十多歲,梳著兩把頭,穿著紫緞子的氅衣。旁邊另有一個僕婦,捧著個銀痰盂。這老夫人一定就是正堂的夫人了。隨後進來的就是那位玉三小姐,立時,彷彿嫦娥降臨到了凡世,偷著看的人全都屏息閉氣,連一點兒聲音也不敢作。劉泰保這時也直了眼,只可惜旁邊有人一擠他,沒叫他看見那位小姐的正臉。但是他已看見了小姐今天是換了一件大紅繡花的斗篷,真如綵鳳一般。
玉三小姐帶著僕婦,隨著她的母親,翩然進了裡院,裡院的鑼鼓之聲立時傳到了外面。這可見裡院早先是有許多人正談笑,所以鑼鼓聲反被擾得模糊不清,現在裡院的人也一定都直了眼,都止住了談笑,所以鑼鼓聲反倒覺得清亮了。當下這裡的人個個都轉身鬆了口氣,都點頭嘖嘖地說:
「真漂亮!畫也畫不了這麼好的美人,簡直是天仙!」
劉泰保這時也像失了魂,他呆呆地問道:
「那位姑娘是玉夫人的親女兒嗎?」
旁邊有個也不知是哪府的僕人,就說:
「不但是嫡親女兒,還就是這獨一個。姑娘有兩位哥哥,一位在安徽,一位在四川,都做知府。這位姑娘才回到北京不過三個月,早先隨她父親在新疆任上,一來到北京,就把北京各府中的小姐少奶奶全都蓋過去了,不單模樣好,聽說還知書識字,才學頂高!」
劉泰保說:
「這傢伙!哪個狀元才配娶她呀?」那個人又說:
「狀元?狀元再升了大學士,也娶她不起呀!」劉泰保聽了一吐舌頭。這時外面那四個站班的官人進來喝茶,這屋中的人也就不敢再提這件事了。
此時裡院也十分地熱鬧,台上的戲是一出比一出好。台下,那華貴的大廳之內還有一位最惹人注目的來賓,就是那位玉三小姐。誰都知道,這位小姐今年才十八歲,是屬龍的,所以名字就叫做玉嬌龍。這位小姐在老年人的眼中是端嫻、安靜,在中年人的眼中是秀麗、溫柔,而一般與她年紀差不多的人,又都羨慕她舉止大方。她真如嬌龍綵鳳一般,為這富麗堂皇的大壽筵,增了無限光華,添了不盡彩澤。
約莫有下午四點多鐘,玉嬌龍就侍奉她母親先辭席歸去。臨走的時候,當然又是萬目睽睽,直把這一片錦雲,一隻錦風給送走。席間眾人彷彿全都像是失掉了什麼似的,只留下了一種印象,彷彿有裊裊餘香,飄飄瑞靄,尚未消散。
到了六點鐘,台上煞了戲,賓客們聚畢了晚筵,便都先後辭去。立時冠帶裙釵走出了府門,府門外輿起車馳,又是一陣紛亂。內院華燈四照,十幾名僕役在這裡收拾殘餚剩酒,福晉夫人們就都歸到暖閣去休息了。
還有幾位賓客未散,這就是幾位顯宦,和九門提督正堂玉大人。西房中燃著幾支紅燭,桌上擺著幾碗清茶,靠著楠木隔扇有兩架炭盆,為室中散出春天一般的暖氣。鐵小貝勒坐在主位,先與幾位官員計議了一兩件朝中的事情,然後就談起閒話。先談京城的閒事,後來又談到前門外那些鏢行人,時常互相比武或聚眾毆鬥之事。那位玉正堂就非常憤恨,他捻著鬍子說:
「那些東西真可惡!他們多半是盜賊出身;雖然保了鏢,走了正路,可是依然素行不改。我一定要督飭人時時監守他們,只要他們有了壞事,便一定抓來嚴辦!」
鐵小貝勒卻笑道:
「也不能說鏢行儘是壞人,其中真有身負奇技,行為磊落的英雄。果若朝廷能用他們,他們也很可以建功立業!」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了李慕白,心中不由湧起一陣故人之思。默坐了一會.鐵小貝勒忽然說:
「我有一個物件,大概你們諸位還沒看見過。」隨轉首向身旁侍立的得祿說:「你把那口寶劍取來!」
鐵小貝勒所藏的名劍雖多,可是如今得祿一聽,就曉得他要的是那口三年前突然在書房之內發現的斬銅斷鐵的寶劍。當下他答應了一聲,就走出屋去了。書房是在第三重院落內的西廊下,早先鐵小貝勒接待李慕白便是在這屋內,現在卻鎖得很嚴。屋裡面只藏著許多鐵小貝勒所喜愛的古玩、瓷器、書籍等等,寶劍就在那牆上掛著。
得祿身邊帶著鑰匙,他叫一個小廝拿著燈,就開鎖進屋,由壁上摘下來寶劍。出了屋,他就把劍先交給小廝抱著,又去鎖門。正在鎖門之際。忽然由廊子的南邊跑來一人,很急地說:
「什麼東西?是寶劍嗎?來!給咱看看!」說著便由小廝的手中將劍奪了過去。
得祿一看是一朵蓮花劉泰保,就趕緊說:
「貝勒爺等著叫客看呢!快拿來!」
劉泰保已將劍抽出了半截,只覺得寒光逼目,他就非常地驚訝,心說:這一定是一口真正的寶劍!他剛要仔細把玩,卻被得祿給搶過去,拿到裡院去了。
鐵小貝勒將劍接到手中,先仔細地看了一番,便不禁露出笑意,隨命得祿捧劍輪流著送到幾位客人的眼前去觀閱。幾位客人多半是文官,本來對於寶劍這種東西沒有眼光,也沒有愛好,他們只是用手摸摸劍柄.都讚歎道:「好!這一定是寶物!」
傳到那位正堂玉大人的眼前,玉大人便接過來用手掂了一掂,又以指彈那劍鋒,只聽啷啷地響,如鼓琴之聲。玉大人就面露驚訝之色,他就近燈燭,持劍反覆地看了半天,就說:
「啊呀!這口劍可以削銅斷鐵吧?」
鐵小貝勒微笑著離了座,轉頭一望,見紅木的架格上擺著一隻古銅的香爐,不太大,可是銅質又紅又亮。鐵小貝勒命得祿將香爐拿過來,放在几上,下面墊上棉椅墊。這時眾官員一見小貝勒要試他的寶劍.就齊都立起身來。小貝勒由玉大人的手中接過寶劍,將白綾的袖頭挽起。舉起劍來向下一揮,只聽鏘然一聲,立時將一隻很堅硬的古銅香爐劈成了兩半,下面的棉椅墊也被割了一條大口子。看的人齊都驚訝變色,嘖嘖地說:
「劍真銳利!」鐵小貝勒卻微微露笑,又把劍交給玉大人.令他看劍鋒上有無一點兒損傷。
玉大人就近燈燭仔細地看,他喘著氣,把紅燭的火焰吹得亂動。看了半天,他才說:
「毫無損傷,這真是世間罕有的名器!不知此劍有什麼名稱,是『湛盧』?還是『巨闕』?」
鐵小貝勒搖頭說:
「我也不知此劍的名稱。不過據我看,此劍鑄成之時,至少也在三百年以上。我是在無意之中得來的,在我手中已有三年,因為終日無暇,所以也不時常把玩此劍。」旁邊有官員就說:
「此時若再有個劍法好的人,讓他拿著這口劍到院中舞一舞,那才好看呢!」
鐵小貝勒不由又想起了李慕白,暗想:似那樣劍法高強、明書知禮、慷慨好義的少年,真是罕見!可惜他因為殺死了黃驥北,身負重案,竟永遠也不能出頭見人了。莽莽江湖,不知他現在漂流於何地?因此,鐵小貝勒又面帶愁容,感歎不止。
旁邊的幾位賓客因見主人不歡,便先後辭去。只留下那位提督正堂玉大人,他仍然就著燭光,仔細地把玩那口寶劍,蒼白鬍子都要被燈燭燒焦了。鐵小貝勒坐在遠處喝著茶,又打了個哈欠,他這裡還沒放下寶劍。待了半天,他才戀戀不捨地將劍放在桌上,又向鐵小貝勒說:
「卑職家中有劍譜二卷,書上把古來名劍的尺寸及辨別之點,全都說得很詳細。明天卑職就把那兩卷書送來,請貝勒爺按劍對證一下,必可知此劍的名稱和鑄造的年代。據卑職觀察,此劍多半是『青冥』,為三國時東吳孫權之故物。」鐵小貝勒點頭說:
「好!玉大人明天就把那兩本劍譜帶來,咱們考據一下!」玉大人連聲應是,告辭走了,鐵小貝勒便也回寢去休息。
這裡得祿已令小廝將那削成了兩半的古銅爐拿出屋去了。他又叫小廝執著燈,自己雙手托著寶劍,走回書房。兩人走到書房的門前,就見那裡黑糊糊地站著一個人,用燈一照,才看出又是一朵蓮花劉泰保,原來他還在這兒等候著,並沒走開。劉泰保迎面笑著說:
「祿爺!現在可以叫我看看寶劍了吧?我在這兒等了半天啦!」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拿。
得祿卻向後退了一步,說:
「劉師傅,你怎麼不知道規矩?貝勒爺的東西,咱們怎麼能隨便亂動?」
劉泰保一聽這話,卻大大地不悅,他把嘴一撇,說:
「看看又算什麼?又看不下一塊鐵來,你也太不知道交情!」得祿說:
「這不在乎什麼交情不交情。貝勒爺的東西,他叫收起來,我就趕緊收起來,不能叫別人胡瞧亂瞧!」說著,他就開了鎖,進屋又把寶劍掛在壁間。一朵蓮花劉泰保在廊下氣哼哼地罵道:
「奴才骨頭!」一頓腳轉身就走,嘴裡還嘰裡咕嚕地罵著。
劉泰保住的是在馬圈旁邊的兩間小屋,李長壽跟他在一鋪炕上睡。李長壽今天忙了一天,得了許多賞錢,又喝了不少的酒,心中很是舒服,人也有點兒醉醺醺的,所以此時天才過了二鼓,他已然躺在炕上沉沉睡去。他打著鼾聲,給屋中噴散出一股惡臭的酒氣。劉泰保又忿忿地罵了一聲,便也躺在炕上,掩上棉被。可是他才躺了一會兒,忽然又滾身下了炕,他拍拍胸脯,自言自語地說:
「他們把那口劍寶貝似的藏了起來。不許我看?我一朵蓮花倒要看一看,非看不可,拼出了腦袋我也要看!」
他開了屋門,就站在窗外,只見滿天的星斗眨著眼睛,都跟小賊是一樣。北風呼呼地吹著,天氣十分冷。牆外的更鼓敲了兩下便不敲了,彷彿是那打更的人也被凍死了。這麼大的府邸,白晝是那樣的繁華熱鬧.現在卻是蕭條淒清。劉泰保在窗外站立了半天,屋裡的一盞油燈都自己燒滅了。他急忙進到屋內,將身上的那件老羊皮襖脫下來,往炕上一扔。正蓋在了李長壽的頭上,李長壽卻還打著鼾聲沒醒。
劉泰保挽了挽袖頭,把兩隻鞋脫下來,開門往屋外就走。一出屋子,他的腳步可就輕了。他慢慢地走著,轉過了前院,才一探頭,卻見那班房裡燈光輝煌,屋裡有許多人在壓著嗓子說話,大概是正在那裡賭錢。劉泰保趕緊縮頭回來,靠牆立著,心說:不行!這些人還都沒睡,西廊下也一定還有人出來進去地走。我跑到書房裡偷偷去看寶劍,要被人看見了,拿賊辦我,那個罪過還了得?真要把我交到提督衙門,那個嫦娥的爸爸喊一聲「砍頭」,那我一朵蓮花吃飯的傢伙可就沒有啦!當下劉泰保只得回屋.又披上老羊皮襖,等待時間。
三更已然敲過,大概都快打四更了,劉泰保這才又推開皮襖出屋,悄悄往外走去。就見那下房的燈光已熄,大概那些賭錢的人賭興已盡,全都睡去了。劉泰保放開了膽,一直往裡院去走,心說:把寶劍取到手中,先拿回屋裡看個夠。如若是個平常的玩藝兒,我就還他,人不知鬼不覺;要真是一口好劍,真能斷鐵截銅,那我一朵蓮花就遠走高飛,拿著寶劍找李慕白鬥一鬥去!
當下他順著西廊一直走到書房前,伸著雙手去摸鎖頭。不料手一觸到門上,他就嚇得幾乎驚叫起來,原來鎖頭已沒有了,一定是早就被人擰開了,一定是有人進了屋。劉泰保立時飛身上房,毫無聲響。他本想要喊聲拿賊,可是又覺得那太洩氣,我劉泰保在鐵府教拳就是護院,護院就管拿賊,單騎捕盜,獨建奇功,我用得著毛嚷嚷嗎?於是他就從房上掀下兩片瓦,心想:先將賊人激出來,趁他不備,我一瓦就打昏他的頭,一瓦就叫他半死!
於是劉泰保就在房上站了個騎馬式,右手高高舉起瓦,低著頭向下面說:
「屋裡的朋友,出來見見面,別羞羞怯怯的!劉太爺不難為你.頂多打你幾個脖兒拐,叫你以後認得我一朵……」他的話還未說完。忽然覺得屁股上挨了二腳,他就咕咚一聲整個摔下房去。手中的瓦也碎了,臉也摔得生疼。他氣得挺身立起,一頓腳又躥上了房,喊了聲:
「好小子!」可是卻四顧無人。劉泰保也不敢再喊了,就躥房越脊往各處尋找了一番,依然沒有賊人的蹤影。他便走回屋,穿上鞋,抄起了鋼刀,這才又跑到前院,大喊道:
「有賊!有賊!」
立時下房裡的人全都驚醒。打更的人也聽見了喊聲,
「鐺鐺」敲起鑼來。劉泰保又提刀上了房。少時各房裡的僕人全都出來了,劉泰保就在房上大喊道:
「剛才我出來撒尿,看見房上趴著個賊人,我回去取刀的工夫,他就跑了!你們快查看查看,哪間房裡短少了東西?」
他這一嚷嚷,僕人就都在院中紛紛亂找,並點上了十幾隻氣死風燈。有的人手中還提著腰刀,拿著鐵尺。這時街上的更夫也聽見了府內的警鑼之聲,亂敲起梆子來了。一霎時巡街的官人便帶著十幾名捕役趕到。府裡卻出來了兩位值班的侍衛,吩咐大家不要亂嚷,以免驚了貝勒爺。說話時得祿也由裡院走了出來,說:
「別嚷嚷!別嚷嚷!爺已然驚醒了,問是什麼事兒。快查查!哪間屋子的門開了?」
於是,誰也不敢再大聲說話,就由巡街的官人在前,兩個侍衛和得祿帶領僕眾,在後跟隨,劉泰保也手提單刀攙在裡面,把各個院落、房屋,甚至每一個牆角全都查到。結果是沒看見一個人影,沒丟一點東西,沒尋到一點痕跡,就單單是書房的鎖頭被人擰落,室中單單就少了那口「青冥」寶劍!
立時得祿就皺了眉,轉頭一看劉泰保,就見劉泰保的那張臉兒又青又腫.真似一朵蓮花,腦門子上也都碰破了,流了血。得祿就著急地說:
「這可怎麼辦?貝勒爺最喜愛那口寶劍,削銅截鐵!剛才貝勒爺還拿著叫幾位客看呢,提督正堂玉大人明天還要送劍譜來,考查那寶劍的名字呢!現在被賊偷去了,誰的命賠得起?」說話時又用眼盯著劉泰保。
劉泰保也覺出來了,這件事自己的嫌疑實在不小,隨就忿忿地說:
「祿爺!你光著急也不頂用。你去回復貝勒爺,就說寶劍被賊偷去了,我劉某自告奮勇,願意去拿賊尋劍。給我十天的限,如果拿不到賊人,尋不回來寶劍,我一朵蓮花願意割腦袋!」
他說畢了這話,旁邊的人齊都向他來看,那兩個侍衛也全都面現怒色。本來,說話的要是個僕人,早就要受申斥了,可是他究竟算是個教拳的師傅,侍衛不好意思說他什麼,就只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劉泰保手提鋼刀憤恨著,彷彿丟失了那口寶劍,他的心裡比誰都難過。
當下侍衛先請官人們到外面去等候,他們就進到裡面向貝勒爺去請示。這間失盜的書房裡支著一隻氣死風燈,兩個僕人在此看守。劉泰保告了會子奮勇,也沒人答言,侍衛、官人,甚至於僕人們,都只懷疑地看著他,卻沒有一個人跟他談句話。他就非常悶悶不樂,出了書房,提著刀氣忿忿、懶洋洋地往外去走。
走到前院,見官人都進東邊班房裡喝茶去了,劉泰保就走到窗前,側耳向屋中去聽,就聽屋中人談話的聲音都是既低微又含糊。他不由越發起疑、生氣,心說:不用說了,這群忘八蛋一定都疑惑寶劍是被我偷去了!他媽的,今天我拼出命去了,非得弄得水落石出,誣賴我一點兒都不行!他提著刀在窗外站著,竟忘了天黑風寒,時間已至四鼓。
待了一會兒,見得祿又帶領一個提著燈的小廝走出,劉泰保就迎上去.問說:
「祿爺!怎麼樣?我的話你替我回上去了沒有?要叫我辦,明天我就著手訪查,不必再通知什麼提督衙門。」得祿卻不耐煩聽,擺擺手說:
「你別說啦!你就睡覺去吧!」說著就走進班房去了。
劉泰保冷笑了笑,站在窗外,又側耳向屋中去聽,就聽是得祿的聲音,說:
「諸位請回去吧!貝勒爺說,失了一口劍是小事情,不願意深究!」
劉泰保一聽,心中非常敬佩,暗想:鐵小貝勒這個人也太寬宏大量了!一口斷鐵截銅的寶劍硬被賊人盜走,他不但不心痛、不氣憤,反倒不願深究,這真是少有!早先他待李慕白不定是多麼好了。我來到這裡,他卻沒大理我,如今趁著這件事,我倒要顯一顯我的才能,把賊人抓獲,把他的寶劍追回,一來叫他賞識賞識;二來我也不能便宜了那個賊,讓他白盜走一口寶劍,又白踹了我一腳;三來我把寶劍追回來,小貝勒一高興就許賞給了我;四來我得賭這口氣,別叫得祿那些人永遠疑惑是叫我偷去了;五來……他越想越興奮,越想越緊張,便決定明天就著手訪查。劉泰保回到屋中,那李長壽還打著沉重的鼾聲沒有醒,他便倒在炕上拉過被,蓋上皮襖,單刀就放在身畔,睡了一覺。
次日醒來,天色約有六點多鐘,他就連臉也不洗,滾身下了炕。他披上老羊皮襖,腰裡藏著一把短刀,並帶上了幾吊零錢。今天一朵蓮花劉泰保要做偵探,所以精神也顯得特別好。出了府門,到了安定門大街,雖然寒風吹著他昨夜摔破了的臉,但他也不覺得疼,他挺著胸脯,叉著腰兒,胳臂肘先在前開路,彷彿若有一句話不對,他就要舉手打人。
很快他就走到了「西大院」。這西大院是北城的一個著名茶館,這種茶館不是單賣清茶,還賣炒菜、滷麵、烙餅等等,地面極寬,與大戲院差不多,足可以容下四五百人。每天早晨,北京城的一般游手好閒的人,都要來此消遣、聚談。欄杆上掛著許多鳥籠,全是茶客們攜來的,嘰嘰喳喳地叫著,聲音很是雜亂。如今一朵蓮花劉泰保一進了這茶館,就覺得熱氣騰騰,臉跟耳朵全都十分舒服。他把老羊皮襖一脫,搭在左臂上,兩眼東瞧西望。有許多人都站起身來,帶笑招呼他說:
「劉爺!請這裡坐!今天來得早啊!」劉泰保也笑著向招呼他的人點頭,並說:「還早?快七點鐘了!」
這時就有個人過來拉了他一把。他扭頭一看,原來是本街著名的土棍,外號叫禿頭鷹。這人是個禿頭,長得跟一隻癩犬一樣,穿的可是青綢小皮襖、青綢裌襖,抹著一臉的鼻煙。他平日吃寶局、打群架,無所不為,無人敢惹,可是他叫劉泰保打過,因此他佩服劉泰保,二人遂結成好友。當下劉泰保就說:
「老禿!你拉我有什麼事兒?」禿頭鷹說:「你這兒來!我聽來一件新聞,打算告訴你。」劉泰保笑著說:
「你還有什麼新聞?一定又是哪個大姑娘養孩子的事兒!」
禿頭鷹把劉泰保拉到自己的座位旁,他就往一個虯角的小碟裡倒了點兒鼻煙,往臉上抹著。他給劉泰保倒了一碗茶,探著頭問說:「昨天晚上,聽說你們府裡出了事兒?」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並且眼睛向旁處溜著。
劉泰保倒不禁吃了一驚,說:
「啊呀!你這禿頭鷹的耳朵倒真長!」
禿頭鷹趕緊使了個眼色,說:
「小聲!」劉泰保回頭看看,只見遠處有兩個人,都穿著短衣,都很闊,正在那邊同別人談話。禿頭鷹就悄聲說:
「那兩個人是張八、龐九,都是提督衙門的班頭,輕易也不來到這兒喝茶,今天大概也是為你們那件事!」
劉泰保一聽,卻不由得生氣,就故意大聲說:
「這真是豈有此理!貝勒爺已經不願深究了,還用得著他們瞎獻什麼慇勤?」
禿頭鷹趕緊把他揪了一下,說:
「老劉,你這不是成心找麻煩嗎?」又悄聲些說:
「昨晚的事雖然府中不願深究,可是衙門還吃不住。你想,昨天幸虧是府中只丟失了一口寶劍,倘若有人拿著寶劍進去,做出點兒事來,那可怎麼好?因此今天各處官人都查得很嚴!」
劉泰保用拳頭一捶桌子,說:
「他媽的!倘若有人敢說那件事有我的什麼嫌疑,我就割他的腦袋來!」禿頭鷹更悄聲一些說:
「不是假話!真有人疑惑是你!」劉泰保立起身來,一把抓住禿頭鷹,瞪著眼睛說:「你告訴我,誰說的?我立時找他去!」
禿頭鷹把他按著又落了座,就笑說:
「別人沒疑惑你!只是我想,有你老哥在府中教拳,還能叫府裡失了盜,這於你老哥的名氣可不大好聽。我想你老哥今天應當出趟南城,到各客棧各鏢店裡去訪一訪,如若有什麼從外處來的江湖英雄,你就探聽探聽……」
劉泰保卻微微笑著,擺擺手說:
「鏢行客棧裡別說英雄,連狗熊也準保沒有!我一朵蓮花絕不到他們那兒去瞎找。現在……」說到此處,他把聲音壓得極小,就說:
「我跟你打聽一件事兒。你可知道北京城新近來了父女二人,爸爸是耍流星……」
禿頭鷹接著說:
「女兒是踏軟繩?」
劉泰保搖頭說:
「女兒踏軟繩我倒沒瞧見。現在他們那父女還沒離開此地嗎?」
禿頭鷹笑著點頭說:
「還沒離開,昨天在鼓樓西我還看了半天呢!
這幾天他們常在那地方練,一天掙的錢不少。那個小姑娘模樣還不錯,腳兒更可愛,就是跑慣了江湖,肉皮兒太黑,要是多搽一點兒粉,也真值幾弔錢。你老哥打算怎麼樣?是想探一探嗎?」劉泰保沒有言語。禿頭鷹卻又笑著說:
「我勸你老哥千萬別費那事。那是江湖上的小玩藝,別看他們能踏軟繩,要叫他們躥房越脊可就不行啦!常常有這種人到北京來求錢混飯。前年還有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帶著個十七八歲的媳婦.夫妻倆耍十二口刀,也在北京耍了有兩三個月,後來悄沒聲兒地就走了。你要疑惑那爸爸跟女兒是飛賊,那你老哥可是自找著白費事兒!」
劉泰保搖搖頭,微笑著不言語。又喝了一碗茶,他就微笑著說:
「老禿,多則十天,少則三日,我要叫你看看,我劉泰保不用官人幫助.要破這件案子!老禿你看看!」說話時,他解開衣服,露出了他那像石頭一般的胸脯。只見肉皮上用針刺的有茶碗口大小的一朵蓮花,下面有荷葉托著。那荷葉卻不像是用針刺的,是一塊黑色的帶著皺紋的疤,像是拿燒紅了的鐵器烙的。
劉泰保就指了指,笑著說:
「為什麼我叫『一朵蓮花』,你現在明白了吧?五年前,我在一個地方當過官差,捉拿過大響馬焦黑龜.破過譚子山,曾單身探虎穴,叫賊人在我的身上留下過記號!烙的時候,我連眉也沒皺,後來傷好了,我瞧它像一個荷葉,挺好玩的,這才在上面刺了一朵蓮花!」
禿頭鷹還發著怔,劉泰保卻扣好了鈕子,站起身來,又微笑著說:
「我走了!事情我告訴你了,你可別滿處給我宣揚。你一宣揚,把賊驚跑了,我可要割下你的鼻子來,叫你聞不得鼻煙!」
禿頭鷹連連說:
「不能!不能!我一定嘴嚴,走了風聲。劉爺找我。有什麼分派我的地方,只要有一句話,我一定效力!」
劉泰保微笑著,說:
「少不了你!我這就跟打狐狸一樣,沒有你這條細狗哪兒成?」說著,劉泰保又扭頭向那邊的兩個提督衙門的官人看了看,他就嘴一撇,表示出一種輕蔑的神態,然後離座向外走去。許多茶客又都站起來向他恭維了幾句。
劉泰保出了茶館,先回到府裡去吃飯,然後換了一身青綢子的小棉褲襖,拿了兩串錢提在手裡,就又向府外走去。一直到了鼓樓,此時不過正午才過,他便向一個擺小攤的打聽。那人就說:
「那耍流星錘的得過一點鐘才能來,這兩天都是在西邊玉大人的門前耍。」
劉泰保一聽「玉大人」三個字,心裡卻又疑惑,暗想:莫非是我猜錯了?那父女如果是盜劍的飛賊,他們如何敢在提督大人的宅門前賣藝呢?離了這個小攤,他便由鼓樓向西去走,眼看快要走到德勝門了,他又轉了回來。他見路北有不少家大宅第,可是不曉得哪座大門才是玉宅,心中不免又胡思亂想,暗道:若是再能看見那位嫦娥一眼,才真算有緣呢!
來回走了兩趟,忽然迎面正遇見那賣藝的父女從西邊走來,劉泰保就注意地看他們。只見那個做父親的穿著一件很破舊的青布大棉襖,頭戴氈帽,手中提著賣藝的兵器,除了流星錘之外,還有一對花槍。這花槍十分特別,槍桿是鐵的,尺寸不太長,兩桿槍共有四個槍尖。這種東西名叫雙槍,劉泰保只記得《八大錘》那齣戲中的陸文龍是耍的這種槍,但還沒見過練武的人有誰使用,當下他就十分驚愕。那女子今天換了一身紅,弓鞋也是紅的,纖腰間繫著一條白羅巾。頭上的兩個抓髻是又黑又亮,每邊插著一朵絹做的玫瑰花。臉上也脂粉薄塗,朱唇微點,耳邊還戴著一副鍍金的耳墜。她手裡提著銅鑼和一盤粗繩,裊裊娜娜地隨著她父親走,就像一條小金魚似的。
劉泰保走過去了,又翻回頭來,就在後面緊緊地跟隨著這父女二人。往東走了不遠,來到一家大宅門前,這父女就止住了步。劉泰保仰目一看.這大宅門是在一座高坡上,門前有八株大槐樹,十幾個拴馬樁,大門和車門前全都有上馬石。那大門是新髹的朱漆,上懸巨大的匾額,匾上是歌功頌德的幾個字。向裡一看,是雕磚的照壁,四周也是畫棟雕簷,十分豪華闊綽。劉泰保心說:這一定就是那玉大人的府第了,那個嫦娥就是在這裡住了,這真是富埒王侯!也難怪那天我表兄抱怨我,在德家我跟那姑娘雖然是巧遇,可也實在是大不應當。以後再也別到德家去了!
此時玉宅裡有幾個穿得很闊的僕人都下了台階。色迷迷地盯住那姑娘看,並笑著問:「來啦?」賣藝的人點頭微笑著,說:「來啦!鳳凰不落無寶地。我們不敢說自己是鳳凰,不過是個老鵪鶉帶著個小鵪鶉,可也願意挑選有寶的地方兒來走。今天我要練幾手『流星趕月』,也叫我閨女練一套看家的本領,名叫『喜鵲登枝倒銜花』!」說著把傢伙都扔在地下,回首向他的女兒說:
「夥計,敲起鑼來!」立時行人駐足,連玉宅的僕人帶劉泰保,圍了半個圈子。
那女子扔下繩子,挽了挽紅衣的瘦袖,就「鐺鐺鐺」敲響了銅鑼。賣藝的人脫去了外衣,向四下一抱拳,然後說:
「父女逃難到京城!」女兒敲鑼答道:
「京城真是好京城!」賣藝的人又說:
「各路財神都在此!」女兒敲鑼答道:
「八仙慶壽笑哼哼!」賣藝的人假作出發怔的神氣,問道:
「八仙慶壽是應當笑騰騰,你怎會說笑哼哼呢?」女兒收住鑼笑著答道:
「因為鐵拐李的腿疼,何仙姑的肚子又疼,所以說是笑哼哼。」賣藝的人說:
「為什麼何仙姑的肚子會疼呢?莫非吃蟠桃吃得太多了?」女兒搖頭說:
「不是!」她臉上微微現出些紅暈,媚笑了笑.說:
「因為何仙姑她要生小孩!」這樣一說,把大家全都逗笑了。
劉泰保卻繃著臉兒,納著悶,心說:厲害!看這樣子,這女兒不單是賣藝,還許是賣身,不單是個賊,還許是個娼妓。此時那賣藝的人已然舞起了流星,那女兒在旁一面敲鑼,一面還飛起了媚眼,向那幾個玉宅的僕人去掠。那幾個僕人都笑著,直著眼,不去看流星,卻專看那女兒的粉面和蓮足。
少時,賣藝的人就收住了流星,又抱拳說:
「我耍的流星大概諸位全都瞧得膩煩了,現在還是叫我的閨女來踏軟繩吧!」說著,他就把那根粗繩子繫在兩桿槍上,然後將兩桿槍插在地下,就成了個軟繩的架子。這賣藝的人由他女兒手中接過了銅鑼,
「鐺鐺鐺」敲了幾下。那女兒就踢腿伸拳,打了幾個姿勢,是「柳穿魚」、「連枝箭」、「金剛跌」.個個姿勢都非常利落。又聽賣藝的人敲鑼說道:
「八仙慶壽笑騰騰.蟠桃會時顯奇能,果老騎驢繩上走……」那女兒聽了這句話,立時腰肢一擰,如同蝴蝶一般,翩然踏上了軟繩。兩隻蓮足靈巧地在繩上行走.雙手腕叉在腰上,裊裊娜娜如楊柳迎風。旁觀的人都齊聲叫好。
劉泰保尤為驚訝,因為自己在江湖上也看見過幾個繩妓,但她們踏軟繩全是手中有東西,或是拿著兩頭重的一根竿子,或是手裡提著兩個沉重的東西,像如今這女子徒手在繩上跳躍,自己還是初次看見。於是他的眼睛也發直了。
賣藝的人又敲鑼說道:
「湘子吹笛真可聽!」女兒就在繩上蹲著行走,雙手做吹笛之狀。賣藝的人又敲了一下鑼,說:
「采和的花籃獻祥瑞!」女兒突然一翻身,手向上,頭向下,在繩上連走幾步,劉泰保也不禁叫道:
「好啊!」賣藝的人「鐺鐺」敲著鑼,又說:
「鐵拐李的葫蘆顯威風!」接著,鑼鼓聲緊,賣藝的人口中連珠一般地念道:
「曹國舅的鼓板叮叮響,漢鍾離的扇子呼呼風,呂洞賓把蓮花採了一朵……」
忽然他的女兒在繩上立定,說道:
「錯了,呂洞賓是使寶劍,蓮花卻是何仙姑的。」賣藝的人說:
「他們二位神仙都把自己的玩藝玩膩啦。現在換著用啦!」他緊敲著鼓鑼,又接著說:
「何仙姑的寶劍逞英雄。只見她,鷂子翻身鷹展翅,仙人照掌虎撲胸,剪腕點范雙架筆……」只見那女兒隨著鑼聲口令,就輕轉纖腰,頻揮玉手,宛轉如飛燕,急快似流鶯,在繩子上打了一套絕妙的拳法。最後賣藝的人把鑼使力地敲了一下,隨手按住了鑼音,又說:
「金盤落月並無聲!」那女兒翩然而下,一雙蓮足落地,真是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圍觀的人齊都連聲叫好,這父女就拱手求錢。劉泰保把手中的一串錢向場子裡一抖,嘩啦嘩啦灑了滿地,不單那賣藝的父女齊向劉泰保來望.就是旁邊的人也都轉頭看這位「闊大爺」。劉泰保卻高揚著臉兒,表現出一種全不在意的神氣。旁邊的人也都扔了幾個錢,賣藝的人就作揖稱謝,然後撿起錢來又練,又耍起了流星。那幾個玉宅的僕人回頭看了看,大概是看見了管轄著他們的人,就一齊都回去了。可是這裡圍觀的人仍然不少,那父女練得也很高興。又待了一會兒,忽然有兩個官人手搖著皮鞭走了過來,驅散閒人,劉泰保便躲到了南牆角。就見那賣藝的父女撿起傢伙來就跑,兩個官人還拿著鞭子追趕。
劉泰保看著不平,就趕緊走過去攔阻,說:
「他們賣藝求錢也不容易,你二位老爺何必要把他們趕走?」那兩個官人把劉泰保打量了一番,其中的一個就帶著氣問說:
「你是幹什麼的?」劉泰保說:
「我是鐵貝勒府中的教拳師傅,姓劉,今天也是來這兒看看玩藝兒。」
兩個官人一聽,這才都轉為笑臉。一個就說:
「劉爺你不知道,我們哥兒倆是提督衙門的,這路北的大門就是玉大人的宅子。玉大人辦事最嚴,好清靜,連賣零食的人都不許在門前喊叫,這賣藝的傢伙卻帶著他的女兒整天在宅門口敲鑼亂吵。前天宅裡姑娘又出來瞧了瞧他們,他們就更得意了,索性天天來啦!在宅門口招這一群閒人,這算怎麼回事兒呀?提督大人今天心裡又正不痛快!」
劉泰保笑著說:
「算了!算了!把他們趕跑也就行了,不必再追他們啦!,,說著向那兩個官人點點頭,就往東走去。
此時那賣藝的人提著雙槍和流星,他那女兒拿著繩子跟銅鑼,往東隨跑著隨回頭來望,有一群人還跟隨著他們,劉泰保就也趕上了。這群人到了鼓樓後的一片廣場,又圍了一個圈子,這父女就又練起了流星跟,軟繩來。他們父女是練一會兒,歇一會兒,再練一會兒,圍著的人是這個走了那個又來,不過是走的少來的多,所以越來越顯著人稠密。
劉泰保看了多半天,便在附近找了個小飯館,喝了幾盅酒,吃了兩碗麵。他心裡尋思著:那賣藝的父女倆,他們要不是賊,我敢輸腦袋!
有那麼靈巧的腰腿,精熟的武藝,他們能安分賣藝不偷盜?天下沒有這麼癡的人。說不定昨夜把我踹下房去的,就是那耍流星的傢伙,斬銅截鐵的寶劍一定在他們手中。他們在玉宅的門前練把戲,一定就是為探道,也是預備到玉宅裡去偷!他扔下酒飯錢,又擠進了場子。就見那女兒站在軟繩上跳躍著,舞起了流星,比她的父親舞得還好.旁邊的人沒有一個不吃驚不發癡。
劉泰保看了一會兒,把手中的錢都扔完了,便又擠出去,躲到一邊等著。直等到天色晚了,那父女才收了場子,觀眾也都散去。那父女提著他們賣藝的傢伙就走了,劉泰保就在後面跟隨著。那父女是往西走,晚霞正映照著那女子的紅衣褲和頭上的紅花。父女二人都像是已很疲乏,走得很慢,劉泰保也就在後面有二十步之外慢慢地跟隨。走的是鼓樓西大街,經過玉宅門前之時,那賣藝的人又往坡上看了一眼。劉泰保在後面卻不住地暗中冷笑。
一直往西走,過了德勝橋,再往西,眼前就展現出一片嚴冬的風景。只見一個七八頃寬闊的大湖,湖水都結成了堅冰。湖邊扶疏地有幾十株古柳,柳絲在這時是一條也看不見了,只有歪斜的枝幹,在寒風之中顫抖。在湖心偏西有亂石疊成的一座山,就彷彿是一座島似的.上面樹木叢生,並有紅牆掩映,裡面有一座廟宇。湖的四周都是房屋.有的是雕樑畫棟的樓房,似是富貴人家的別墅,有的卻是蓬門土屋,是極貧窮的人家。地曠人稀,天色已晚,從城牆那邊吹來的風分外寒冷.暮鴉在枯枝上亂噪著。劉泰保夏天曾來過此地,他曉得這裡是個北京的名勝,文墨人叫它「淨葉湖」,俗名兒叫做「積水潭」。
此時那賣藝的人是順著東岸往北走著,他的女兒在後跟隨,劉泰保又跟在那女兒的後邊。前面賣藝的人並未注意,那女兒卻走到一株枯柳樹的旁邊,忽然纖腰一轉,回過頭來,用那明媚的兩隻小眼睛向劉泰保一盯,又嫣然一笑。她把鑼跟繩子都放在一隻手內,另一隻手掠起了腰下垂著的白綢汗巾,耍了個花兒,又向劉泰保一笑,媚眼兒亂轉,然後轉身顛跑了幾步,就跟上了她的父親。劉泰保心說:啊呀!這是向我調情呀?小娘兒們你別跟劉大爺耍這花樣,劉大爺是鐵羅漢,不受你這狐狸精的迷惑!
又往前走了不遠,路北就有一座破爛房子,屋頂是用稻草跟泥灰蓋的,院牆是用碎磚頭浮壘成的,街門只是荊棘紮成的,這人家一定很窮寒。賣藝的人這時已推門進去了,那女兒臨進去之時,又回首向劉泰保笑了一笑,輕佻地耍了耍汗巾,這才進去。劉泰保也向那女兒一笑,心裡卻說:小妹子!我在這兒等著你,你快把寶劍送出來吧!
那父女都回家去了,劉泰保卻仍在湖邊閒走。天際的紅霞已紛紛落下,四週遭都漸漸發黑了。劉泰保剛才喝的那幾盅酒的酒力已都消散。他身上覺得很冷,便一聳身跳到冰上,打算溜幾下冰,然後到德勝橋找個小鋪喝幾盅酒,再想主意。不想才溜了兩下,他就啪嚓一聲,在冰上摔了個大馬趴。此時就聽岸上有女子咯咯地一陣笑。劉泰保挺身而起,一聳身又跳到岸上,仔細一看,笑的人正是那賣藝的女子。劉泰保上前一把將她抓住,說:
「小妹子,你還笑我?今天我賞了你多少錢?若不是虧了我,那提督衙門的人趕上你,至少也要在你這嫩肉上抽幾鞭子!」
女子卻笑著說:
「你別拉我!留心把碗打了!」
劉泰保低頭一看,才見這女子的手中有一隻粗碗,就問說:
「你要買什麼去?」那女子笑著說:
「我到橋邊去打醬油,回來好做晚飯。吃完晚飯我爸爸要到茶館聽評書,那時候大爺你可以去找我。」劉泰保笑著說:
「真的嗎?」女子說:
「我冤你做什麼?今天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做官的,又有錢,又愛做好事。」
劉泰保放了手,又拍拍女子的肩膀,笑著說:
「你捧我啦!你快買醬油快回去做飯,快叫你爸爸去聽書。不到八點我准找你去,咱們拍手為記。」那女子笑著點頭說:「好吧!你先回家吃點兒草料去吧!」說著她就順著湖岸往南跑去了,一邊跑一邊還回頭咯咯地笑。劉泰保的心裡不禁起了點兒異樣的感覺,彷彿魂都消了。
又站在這裡受了半天寒風,忽然見由南邊又來了一條黑影,迎近~看,正是那女子買了醬油回來了,劉泰保就笑著說:
「小妹子你先別走,我要問你句話,你姓什麼?」說著他就伸手抓去。那女子卻向一旁去躲,真如流鶯穿柳一般,嗖的一聲就躲開跑過去了。劉泰保趕緊去追,那女子咯咯地笑著,跑得極快,一霎時就進了那荊扉,跑回家去了。劉泰保追到門前,隔著破牆往裡去看,就見院裡東屋有很明亮的燈光,可是聽不見有說話聲。他便笑了一笑,轉身走去。
劉泰保嘴裡哼著二簧,搖搖擺擺地到了德勝橋。摸摸裡衣還有兩張錢莊的票子,他就進了一家小酒館,要了一壺白干,藉以消磨時間。他心裡總是忘不了那女子的身影,那明媚的眼睛,嬌癡的笑,那靈巧的腰腿和精熟的武藝,由此又想到了那口斬銅截鐵的寶劍。他便驕傲地想:看來我這回一定能夠成功,不但寶劍能追回,還得交上一場桃花運。
一壺酒他喝了多半天,這時候差不多就有八點多鐘了,劉泰保心說是時候了,遂就給了酒錢,出了門。迎面的北風一吹,他那微薄的酒力就湧了上來,覺著身子有點兒飄飄然。他就彷彿懷著新郎將要入洞房時的那種心情,可是又極力自製著,暗道:我可別忘了,今天我來是為探案,不是要找什麼風流便宜!否則不單賊捉不著,寶劍覓不回來,還許壞了我一朵蓮花的名頭。
當下他搖搖擺擺地又來到了積水潭邊,順著湖邊往北去走,遠遠地就望見了那座破爛房子。有點兒燈光從磚頭壘成的牆縫兒濾過來.可是一閃就過去了,劉泰保心說:怎麼,那姑娘是拿著燈上茅房去啦?不然就是在院子裡捉蟋蟀?可是這時候由哪兒來的蟋蟀呀?
他邁腿跑了幾步,少時就來到了那破房子前,扒著洞往裡看了看.見裡面的東屋窗上有隱隱的燈光,可是聽不見裡邊有人說話。劉泰保就
「吧吧」拍了兩下手掌,然後退後了兩步,又「吧吧」拍了兩下。這裡夜靜地曠,拍手的響聲很是清脆,院裡只要是有人,不會聽不見的,可是劉泰保看了半天,那荊棘的門戶卻不見啟開。劉泰保就連聲又拍了幾下手,等了一會兒,依然是芳蹤杳然。他心說:好丫頭,你可別騙劉老爺呀!於是他便「吧吧吧」連氣拍起手來,並且非常有節奏,嘴裡並唱著:
「嘩啦啦又把門兒開,開門一看原來是張秀才,張秀才……」
忽然啪的一聲,也不知是從哪兒飛來的一塊小磚頭,正正打在劉泰保的後腦瓢兒上。劉泰保嚇了一跳,也不再往下唱了,回頭向四下尋覓,卻聽在一株大柳樹的後邊有女子的格格笑聲。劉泰保就說:
「好丫頭,你敢戲耍我!」
追到柳樹後,卻見那女子收住了笑聲,不住地頓腳抱怨,說:
「你可唱什麼呀?我爸爸才走,院子裡還有街坊呢!叫人家聽見了算是怎麼回事呀?」劉泰保說:
「誰叫你不應聲呢?我拍了手你不應聲,我就唱。」那女子嬌聲兒笑了笑,又說:
「拍手只許拍一下,你連氣兒地拍,多討厭!聽見了我也不能理你。」
劉泰保也笑了,摸了摸後腦瓢兒,說:
「你這一磚頭真打得不輕,都鼓起來一個疙瘩了!也就幸虧是你打的我,換一個別人,劉太爺能饒他?」
女子笑著說:
「哎呀劉太爺!真的,我還沒問你姓什麼呢?劉太爺你在哪個衙門裡當差呀?」劉泰保說:
「先別問我。我得先問你姓什麼?有名字沒有?」女子笑了一聲,低頭思量了一會兒,才帶點兒羞澀地說:「我叫蔡湘妹!」劉泰保說:
「好名字!
『湘妹』叫出來有多麼嬌嫩呢!你爸爸名叫什麼?告訴了我,以後我好請教!」蔡湘妹說:
「我爸爸他。沒有名字,人家就叫他蔡九。」
劉泰保又問:
「蔡九爺出去聽評書去了嗎?」蔡湘妹笑著說:
「他不出去,我怎會出門來等你?」劉泰保點頭說:
「好啦,那麼外邊太冷,咱們到你家裡談談去好不好?」湘妹點頭說:
「好!慢慢!你跟著我可別大聲兒,小心被我們街坊聽見!」劉泰保說:
「街坊還能管得著你往家裡讓朋友?」於是湘妹就在前邊快跑著,劉泰保在後跟隨。
到了門前,湘妹把那荊棘的門扉推開了一道縫兒,她一側身就進去了,進去卻又推住了門。劉泰保笑著,也側身進去,不料門上的樹枝子就掛住了他的衣裳,
「嗤」的一聲劃破了一塊,劉泰保便低聲罵道:「你家這個門.真缺德!」
湘妹暗笑著,就陪著劉泰保進到東屋裡。劉泰保進屋一看,這屋中是亂七八糟,靠南牆是半屋子爛紙,都是像窮人由街上拾來的,裡邊大概什麼髒紙都有。靠東牆是一張破桌,大概用手一推就得塌架,上面放著些粗碗粗筷子。桌底下是一隻木桶,一隻木臉盆,盆裡的水已凍著很厚的冰。屋裡很冷,四壁全都透風,當中一隻破白泥爐子,裡面有幾個煤球,像是都快滅了。窗台上有一盞清油燈,燈裡用的是紙捻,光焰一跳一跳地,大概油都快燒完了。北牆一鋪土炕,炕上有一領蘆席,席上就放著雙槍、流星、軟繩、銅鑼等幾件他們用以謀生的傢伙,另外還有兩份鋪蓋,一隻木箱,炕頭還扔著一隻沒有納完的小腳鞋底,上邊還連著針線。那只木箱雖然不大,而且很舊,可是鎖得很嚴,劉泰保不由對之非常注意。
劉泰保說:
「真冷!你們這屋裡怎會這麼冷?一天掙那麼些個錢,可不生個旺火?也不把牆裱糊嚴了!」
蔡湘妹說:
「掙多少錢呀?也就是這兩天的買賣還好。前些日,有時一整天連五百錢也掙不來。原來北京城的人更吝嗇,淨是白看玩藝的,等到我們練完了,作揖求錢的時候,他們可一轉身走了,白叫我們苦人流了半天汗。這房子是我們租的,買賣要是不好,過幾天就得離開北京,再到別處謀生去。誰像你們大老爺,一間小屋能生七八個旺火爐,才一進我們的屋裡來,就挑剔、就嫌冷,嫌冷?你給我們叫幾百斤煤來!」她伶牙俐齒,半笑半嗔地說了這一番話,彷彿跟劉泰保一點兒也不生疏。
劉泰保不禁有些銷魂,就笑著說:
「好吧!明天我給你們叫二百斤煤來,不但煤,連面、燈油我都可以供給你們。」
湘妹笑著說:
「那可好啦!我們算是遇見財神爺啦,我們也不必再在街上敲鑼賣藝了!」說著她把火爐又添了幾個煤球,然後就盤腿坐在炕頭上,拿起那小鞋底兒來低頭納著。
她又問說:
「劉太爺,你的大名是怎麼稱呼呀?在哪個衙門裡當差呀?」劉泰保說:
「你可別叫我劉太爺,我姓劉行二。」湘妹說:
「劉二爺就是了。」劉泰保說:
「稱不起爺,我上不在衙門當差,下不在街頭討飯,平日就是無家無業,游手好閒。可是銀錢隨手去,也隨手來。沒有高親貴友,可是到處有人幫忙。」
湘妹抬起頭來問:
「你到底是個幹什麼的呀?」劉泰保說:
「我呀,說出來你也許不明白,恭維我們的人稱我們是好漢、光棍.不恭維我們的人,叫我們是混混、無賴,俗名叫做地痞.官名叫做流氓!」湘妹一聽,抬眼看了劉泰保一下,便不再言語了,神情上顯露出一種失望的樣子。
湘妹盤膝坐在炕頭上,故意將腰間垂下來的白羅巾掩住一雙蓮鉤。燈光在窗上映出她的俏影,前邊留著劉海發,抓髻上的兩朵玫瑰花顫顫巍巍的,她一手拿著鞋底,一手拿著針線,一起一落的,那手指就彷彿撩動著誰的春心。劉泰保笑著,也坐在炕上,離湘妹不遠,他就說:
「可是你別看不起我。我劉二雖然是個混混,可是在京城也有些名頭,順天府、都察院、提督衙門,連上帶下沒有一個不認識我的,由都察御史、提督正堂、文武官員,沒有一個不跟我稱兄喚弟!」
蔡湘妹嫣然一笑,說:
「你就別吹啦,我早就瞧出來你不是個無來由的。今天提督衙門的那兩個官人,要追住我們拿鞭子抽,你上前兩三句話就把他們給攔住了,我還瞧見他們衝著你笑呢!正經,我們求你~件事……你認得玉大人嗎?認得玉大人府中的大總管也行。」
劉泰保聽了,不禁覺得奇怪,遂就說:
「玉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他坐在轎子裡不理我,可是我給他拜年,他親手攙扶叫我老弟。現在九城的地面是他管著,可是沒有我靜陀也不行。無論哪一省的大案賊混進了北京,我說拿就拿,說放就放,有我,流氓們不敢在街上滋事,因為他們都是我手下的;沒有我,縱使他有五百班頭,七千捕快。也是不中用。你打算求我辦什麼事,快說吧!」
蔡湘妹默然了一會兒,就說:
「也沒有什麼難辦的事,就是我們想多掙些錢。我們父女是甘肅省的人,在家裡種莊稼,本來很好.可是去年黃河發了大水,水過了房頂兒,把我娘給淹死了。我們父女幸虧是腰腿靈便,躲到樹上才沒被水淹死。可是水退了之後,我們的莊稼也全都完了,沒得吃,沒得穿,也沒得住。沒有法子,幸虧我爸爸還會耍點玩。藝兒,又教會我踏軟繩。」
劉泰保趕緊插話問說:
「你學了一年多就會踏軟繩啦?」蔡湘妹說:
「可不是,那還有什麼難練的?只要腰腿靈便,就容易學,那不像是讀書寫字,得下十年的寒窗苦功夫。」劉泰保就點了點頭。
蔡湘妹又說:
「我學會了這點兒能耐,就跟著我爸爸飄流四方,走過山西、陝西、河南、直隸,上半月才來到北京。我們賣藝吃飯,可是有時連飯也吃不飽。前兩天在玉大人府門前賣藝,玉大人的小姐出來看了半天,她賞了我五兩銀子,還問我十幾?我說我十六歲。她又問我的腳怎麼會裹得這麼小?我說是從小時裹的。我瞧玉小姐很喜歡我,我也愛玉小姐,她長得有多好呀!我就想要自賣自身,到她府裡去當個丫鬟!」
劉泰保吃了一驚,趕緊笑了笑說:
「踏軟繩有多麼自由.山南海北隨意去。給人家當丫鬟,那可苦極了,真比牛馬還不如。你別看她們穿的衣裳好,可沒有你舒服!」
蔡湘妹搖搖頭,顯出感傷的樣子,說:
「不!我可願意穿好衣裳.住那高樓大廈,這麼受一輩子窮,我真不願意!再說我跟著我爸爸,也是個累贅,要沒有我,我爸爸早就投營效力去了,現在也許都做了武官。所以我想托個人,叫我賣身到玉大人的府裡去,頂好是叫我去伺候那位玉小姐。這事先別跟我爸爸去說,等事情辦到了,他一定也就願意了,他放心了我,就可以自奔前程去了!-,
劉泰保聽了,略略發旺,他想了一會兒,就點頭笑著說:
「這件事容易辦,要到玉宅裡當個丫鬟,我一句話就行。可是你別忙,等一半天我見著正堂大人跟他去說,叫他把你收到宅裡。雖然使用著,可別當奴僕看待,一定行!」
蔡湘妹笑了笑說:
「那敢則好!那我可就跳出來啦!這樣走一輩子江湖,跟我爸爸賣一輩子藝,怎是個下場頭呢?」
劉泰保又笑著說:
「其實你要急著找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也不必要去當丫鬟。你看我今年才三十二,也不算老,我家裡也沒有媳婦,可以跟你爸爸說,叫你嫁給我,吃喝穿戴管保比在玉宅當丫鬟都好。」
蔡湘妹卻拿起那隻小鞋底打了劉泰保的腦門一下,臉通紅著笑說:「你不是好人!你要存著這個心,你就快走吧!」
劉泰保笑著說:
「我說的也是實話,難道你去當一輩子丫鬟,就不想嫁人啦?」
蔡湘妹嬌媚地笑著,搖頭說:
「我不想那事,我還小呢……」說著,把眼睛抬起來又掠了劉泰保一下,就羞澀地說:
「這時要叫我做新媳婦,我爸爸一定要生氣,可是我要是說到玉宅去做丫鬟,他能願意。你等著,我在玉宅住個一年半載之後,那時你再接我出來。」
劉泰保說:
「我跟玉正堂是朋友,要由他宅中接出個丫鬟來,至多了也就做我的妾,要做正太太可就太丟我的人啦!」
蔡湘妹說:
「什麼妾不妾,我倒不在乎,得啦!你就快走吧!一會兒我爸爸就許回來,他要瞧見我跟你說話,一定得打死我。你快走吧!
快點兒給我去辦。明天晚上來時,記住了,拍一下巴掌我就聽見啦,別在門兒口唱戲。快走!快走!明天見!」
劉泰保還笑著不想走開,湘妹就下了炕,用雙手推他.一邊兒推一邊兒嬌笑。劉泰保又向炕上的那只木頭箱子盯了一眼,就笑著,被推出了屋去。湘妹在屋裡,一手推著門,又向外面悄悄地嬌聲說:
「記住了!快去給我辦!能叫我在玉宅裡住半年就行,出來,我就是你的人!」
一陣風吹來,劉泰保覺得腦後磚頭打的那個地方還很痛,他就冷冷地笑著,向屋裡說:
「好吧!我走啦,明天我還來。我還想給你打兩件首飾,因為你到玉宅去做丫鬟,也跟出一回閣差不多,也得有幾件奩妝,不然旁的丫鬟可就瞧不起了!」
屋裡沒有言語,門關上了,窗上的燈光又映出了蔡湘妹的俏影,玫瑰花兒顫動著,並有嗤嗤的納鞋底聲。劉泰保小心地開了荊扉,走出門去,卻見湖邊的寒風甚緊,天色漆黑,星星一顆顆的在天空跳躍。酒意已失,剛才被湘妹弄的那陣昏頭昏腦的勁兒也過去了,此時身上就是有些冷。但頭腦卻非常地清楚。他往東走著,就想:可怕!蔡湘妹要想到玉宅去做丫鬟,她不定是懷著什麼心,小者她是想偷盜玉宅的什麼貴重東西,大者就許於玉正堂大有不利。那丫頭絕不是平常的人,她要不是瞧著我今天跟衙門裡的那兩個人說話,她也不能跟我調情。總之,她一定是另有貪圖,打算耍我這傻大腦袋,好!明天咱倆再說!
這時天色才不過二鼓,大街上的買賣還有幾家尚未關門上板。回到安定門內,見貝勒府的大門已然關閉了,門前很黑,劉泰保將要上前去打門,忽然看見左邊的大石頭塊子的後邊,有個很矮的黑糊糊的人影。他就像個鷂子似地一聳身跳了過去,把那人抓住。原來是個要飯的小孩兒,手裡還抱著個火盆,火盆啪的一聲掉在地下摔了個粉碎。那小乞丐忙叫了聲:「爺爺!」
劉泰保罵道:
「你這小子!黑糊糊的跑到這兒來蹲著,是存著什麼心呀?」
小乞丐說:
「是酒館的一位大爺叫我給貝勒爺送一封信!」
劉泰保驚訝著說:
「什麼?信?拿來先給我看!」他由小乞丐的手中接過來一個小小信封,可是這時四邊沒有燈,地下的兩塊碎炭也都快滅了,也看不清楚信上寫的是什麼,劉泰保就趕緊又問說:
「是什麼人叫你給送來的?」
小乞丐說:
「是一位年輕的大爺。他在酒館裡喝酒,我在酒館外要飯,他出來就把我揪到一邊,叫我送這封信,給了我一塊銀子。可是我來到這兒,府門就關上了!』-
劉泰保說:
「哈!送一封信就給一塊銀子,你這小子倒真發了大財。快告訴我,叫你送信的那個人走了沒有?」小乞丐說:
「給了我銀子跟信,他就往南去了。」劉泰保問說:
「那人是穿什麼衣裳?」小乞丐說:
「穿黑衣裳。」劉泰保又問:
「戴什麼帽子?」小乞丐說:
「戴黑皮帽子。」劉泰保再問:
「身材有多麼高?說話是哪省的口音?」小乞丐說:
「身材不矮,說本地話。」劉泰保一怔,又問:
「是瘦是胖?臉兒是黑是白?」小乞丐說:
「不瘦不胖,臉兒也不黑不白。」劉泰保便抬腳罵道:「快滾開!」小乞丐在地下滾了一個滾,就跑了。
劉泰保把信揣在懷裡,就上前打門。打了半天,府門還是沒開,旁邊的車門卻響了。劉泰保趕緊走到車門前,就見裡邊開門的是本府的兩個僕役,提著一隻大燈籠,身後還有四個官人。官人抽出腰刀來怒聲問道:「你是幹什麼的?半夜裡敢來叩打府門?拿下!」
就有本府的僕人說:
「這是本府的教拳師傅。」遂又問說:
「劉爺!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你不知道這兩天府裡緊嗎?玉大人現在還在這裡呢!」
劉泰保微笑著說:
「我不知道,我出去跟朋友談了會子閒天,沒想到就忘了時候了。麻煩眾位,對不起!」四個官人的聲音也都改為緩和了,有一個就說:
「這幾天府裡既有事,你還是晚上少出門!」劉泰保連聲答應說:
「以後再也不出去了。」
當下他進了車門,門就隨之「光當」一聲關上了。出了車房就是馬圈,見今天圈裡的馬匹特別地多,劉泰保就知道,玉正堂來了,一定是帶了不少的官人。他心說:這叫做賊走了關門,有什麼用?還不如我一朵蓮花,頭一天就探出了線索,在蔡湘妹那裡入進了腿。如今又得來這一封信,一定也與昨天那件事有關。
劉泰保走進了小屋內,正好李長壽沒在屋,燈很亮,火也很暖,他就先將屋門關上,然後掏出那封信來。就見封皮上寫著「呈交貝勒鐵公」,是方頭方腦兒的隸體字。拆開信一看,原來信箋只有半張,是很貴重的「朱絲欄」信箋,字也是十分整齊的隸體,寫著:
字呈鐵公:寶劍為鄙人取去,暫借一用,約五年後,必可璧
還。今聞爵座不欲深究,感戴至極,鄙人本為……
以下的半張彷彿已經寫好,覺得不妥,又給撕去了。
劉泰保看了,不禁呆呆地發怔,心中十分煩惱,他便把這半張信箋收在信封裡,揣在貼身的小褂口袋裡,又把屋門開開。他急得在滿屋子裡亂轉,心說:不對!憑蔡湘妹跟她爸爸,還會寫隸字?這盜劍的一定是另一個人。今天白費了半天事,雖然也佔了點兒小便宜,可是腦後也挨了一磚頭。這件事兒我弄錯了,與蔡家父女無關,由明天起,我還得重新去找線索!
他在屋中轉了半天,便躺到炕上去睡,腦裡卻還在思索著這件事。感覺到是一片茫茫,無從下手。心裡又想著蔡湘妹,他真有點兒睡不著覺。待了半天,李長壽回屋來了,推了他一下,說:
「劉爺,你這麼早就睡了?不賭一下去嗎?今兒班房裡可真熱鬧,光是提督衙門來的人就有二十多,兩份牌九,一份骰子。」他假裝睡著了,沒有言語。李長壽就由他的一個小木匣子裡取出些錢來,又跑出去撈本兒去了,少時劉泰保就真睡著了。
到了次日,劉泰保到西大院跟禿頭鷹又淡了半天,仍然是感覺到毫無線索可尋。他就在西大院吃了午飯,又到前門外煤市街全興鏢局,去找他的表兄神槍楊健堂。此時楊健堂正在家,一見了他的面,就說:
「我正要找你去呢!」隨即把他拉到櫃房裡,屏去了眾人,就向他問說:「你做的那是什麼事呀?」
劉泰保發著怔說:
「哎呀大哥,我做了什麼事啦?你這麼大驚小怪的!」楊健堂說:
「反正你自己明白,別跟我裝癡!」劉泰保就不由有些生氣。
楊健堂又說:
「前天夜裡,你們府裡丟失了寶劍,現在鬧得九城無人不知,提督衙門派了許多官差,在各處捉拿盜劍的賊人。你知道那寶。劍的來歷嗎?那是李慕白送給鐵小貝勒的,李慕白若是在九華山得了此信,他也一定要下山來為鐵小貝勒尋劍,他的武藝你惹得了?」
劉泰保冷笑著說:
「豈有此理!我又不是盜劍的賊人,李慕白也罷,提督衙門的官人也罷,問得著我嗎?」
楊健堂說:
「你說問不著你,可是連我都相信劍是叫你偷去了!」
劉泰保氣得臉色發紫,掄起了拳頭,對方若不是他的表兄神槍楊健堂,他這一拳早已打了下去。他恨恨地罵道:
「這一定是得祿說的,除去了他,誰也不敢疑惑我!好啦!我回去找他去,旁的都別說,我先給他一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楊健堂冷笑著說:
「你真不要命了?你就闖禍去吧!反正你不過是我的表弟,也不是我的親兄弟,連累不著我!」
劉泰保頓腳急得要死,說:
「大哥你怎麼真相信他們的話!早先偷過你的錢倒是真的,可是現在我怎敢偷盜府裡的寶劍呢?前天夜裡府裡失了寶劍,昨天我就在外邊訪查了一天,打算查出來線索,好給我自己洗刷乾淨。可是他媽的訪查了一天,倒是得著了一點兒頭緒,沒想到後來又弄亂了!」
楊健堂見劉泰保這樣著急,才相信不是他偷的,遂坐在椅子上,皺著眉想了一想,就說:
「這件事你真得設法洗刷乾淨了!得祿為人忠厚,他雖然疑心劍是被你盜的,可是他並沒對別人去說,只是昨天找了德嘯峰,叫嘯峰勸你把劍再偷偷地交還,也就算沒有事兒了。」
劉泰保頓腳說:
「要了我的命我也交不出劍來呀!那寶劍我連細看也沒看過!」
楊健堂說:
「這麼說一定是有飛賊大盜現在潛伏在京師。鐵小貝勒以為,盜劍的人必是一位俠客,所以他不願意深究,可是提督玉大人對此事卻極為震怒,他已限官人在三天之內捉獲賊人,追回寶劍。可是我怕三十天也破獲不了。你現在又沒有事做,倒真應當下些工夫,在各處轉轉,訪一訪京城現在有什麼可疑的人,同時我也給你幫忙,在各鏢店、各客棧也替你訪一訪。」
劉泰保拍著胸脯說:
「我早就發了誓,不追回寶劍,我不姓劉.好!大哥你既肯幫忙,咱們就分頭辦事。你再叫德嘯峰告訴得祿,我一朵蓮花不是盜劍賊,信不信由他,反正十天之內,我把人贓俱獲,送到衙門去處理!」楊健堂說:
「別應他日期,咱們極力訪查就是了!」劉泰保站著喘了喘氣.就說:
「那麼我走了,我今天再在街上轉一天,尋不出線索來我不回去吃飯!」說著,就走出了全興鏢局。
他在前門大街轉了半天,後來又進了城,在西城各處去繞,不覺就到了鼓樓前。向西一看,就見那玉大人的宅子前又是一大圈子人,劉泰保就想:訪查這蔡家父女沒用!就算他們是飛賊,可也一定不會寫隸字,寶劍不能是他們偷的。可是不知為什麼,那邊就像有吸力似的,把他又吸到了那邊的人群裡。此時蔡九又在耍著流星錘,蔡湘妹在旁邊
「鐺鐺」地敲鑼。她斜著眼看了劉泰保一眼,劉泰保就朝她張嘴一笑,蔡湘妹卻沒招呼他,只是用她那纖手拿著鑼錘緊緊地敲。
劉泰保看了一會兒,忽見又有兩個玉宅的僕人擠進了圈子,擺著手說:「別練啦!別練啦!」
蔡九趕緊收住流星,作揖說:
「再叫我這閨女踏踏軟繩,我們爺兒倆就收場了,因為今天掙的錢,還不夠我們爺兒倆的店錢飯錢呢!」兩個玉宅的僕人卻說:
「不是不許你們練,是我們宅裡的小姐要瞧瞧你女兒踏軟繩。」蔡九立刻笑著說:
「那真是宅裡的小姐抬舉我們。我一定叫我閨女賣點兒力氣,孝敬宅裡小姐一段兒好玩藝。」
旁邊蔡湘妹就笑著問說:
「是到宅裡練,還是在門外練?」
玉宅的僕人說:
「宅裡全是磚地,不能叫你們那槍頭子插碎磚地,你們就在這兒練吧!」說著就張著手驅逐閒人,像趕狗似地叫著:
「躲開!都躲開!往遠處瞧去!」
劉泰保首當其衝,因為他站在最裡層,就被個玉宅的僕人硬推了一下。他立時翻了臉,罵著說:
「喂!小子,你睜眼瞧瞧人,別硬推!」玉宅的兩個僕人都瞪眼說:
「怎麼?你還要發橫嗎?快滾快滾!」劉泰保挽起了袖頭,說:
「跟你爸爸說話,就這麼不客氣?小子睜眼看看我是誰?」玉宅的僕人說:「管你是誰呢,也得滾開!」
劉泰保一看,蔡湘妹正在瞧著自己,這個臉他不能丟,隨就把胸脯一拍,準備打架。這時圍觀的人全都被驅走了,只剩下劉泰保一人,他就決定不走。高坡上正有兩個官人提著鞭,瞪著眼往近走來,玉宅的兩個僕人就說:
「好!官人來啦,你也別發橫,上提督衙門說去吧!」劉泰保很著急,心說:不好!光棍不吃眼前虧,如今我不但要吃虧,還要丟人!
這時高坡上有人喊叫道:
「賣藝的人預備著點兒,小姐要出來了!」
劉泰保更覺得難為情,心說:昨天我還在蔡湘妹的面前吹了半天.說我跟玉大人是好朋友,小姐也是我的熟人,如今要真叫人家的奴僕皂隸給趕走了,那才叫丟人洩氣呢!於是他趕緊放下了袖頭,走過去向那兩個官人拱手,笑著說:
「二位吃過飯了?這玩藝兒練得真不錯.怎麼,宅裡小姐也想出來看看嗎?小姐專愛看這些武玩藝,前幾天在德五爺家裡,我就看見這裡的小姐看德少奶奶耍花槍呢!」
兩個官人本來是瞪著眼走過來的,一聽劉泰保說了這話,他們的眼睛也不瞪了,一個就說:
「請往東邊站站吧,宅裡小姐一會兒就出來了。」劉泰保忙點頭說:
「好,好。」他慢條斯理地往東走了幾步便站住了,然後抬頭向蔡湘妹笑了笑,蔡湘妹卻似乎並沒看見他。那玉宅的兩個僕人和提督衙門的官人都遠遠地望著劉泰保,他們彼此談說著,彷彿猜不透劉泰保是個怎樣的人物。
蔡九已把雙槍插在地上,軟繩架子支好,高坡上就出現了幾個僕婦。蔡湘妹用手掠掠頭髮,揪揪衣裳,把腰間的白羅巾也弄平展了。此時坡上,玉宅的大門裡就出現了那位玉三小姐玉嬌龍。
劉泰保站的地方很合適,一抬頭就看見了玉小姐,他見玉小姐今天沒穿斗篷,只穿的是一件石青色的緞皮袍,雙手揣在一個水獺皮的手筒裡。蔡湘妹在下面向坡上拜了一拜,玉嬌龍就微微笑著,清脆地說了聲兒:
「練吧!」於是蔡湘妹一飛身,雙足就踏上了軟繩。這時蔡九也躲到一邊,也用不著敲鑼了。只見湘妹在繩上蹁躚跳躍,手舞足飛。真如嬌鶯穿柳,彩燕掠波。此時天際上滿鋪著霞雲,燦爛似錦,彷彿也在望著這繩上飛翔著的少女。
坡上的幾個老家人和僕婦,全都看直了眼。那位小姐玉嬌龍,卻微微笑著,她的眼珠隨著蔡湘妹的身子亂轉。坡下的兩個官人和兩個僕人,也全都發了呆。劉泰保倒不大看蔡湘妹的技藝,他只是留心著玉嬌龍,覺得這位小姐真是太美麗了,太華貴了。尤其是她臉上的那種微笑,就像是將要開放的牡丹花似的,這種大方的笑容,是蔡湘妹所不會有的。
劉泰保看夠了玉嬌龍,又去看蔡湘妹,想到這繩上的少女就是昨夜燈畔的情人,不由得一陣銷魂。看著眼前的兩個女子,他早已眼花繚亂,把丟寶劍、尋賊人、洗冤屈的事全都忘了。正在他有些飄飄然的當兒,忽聽許多人都「哎呀」一聲驚叫,原來蔡湘妹一失足,就如一朵花由樹上墜下來一般,立時她的身子就挺臥在地下,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