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龍費盡了千方百計,由名俠李慕白的手中將青冥劍奪回,這也頗值得驕傲,然而她卻不禁傷心.因為她知道這放火的手段太惡毒、太卑劣。早先自己的師父高朗秋曾說:
「尚有侯門女,雛鳳作鶚聲。」又對高師娘說過:
「我為人間養大了一條毒龍!」如今不料都被他說中了!
玉嬌龍心中又很憤恨,因為在碧眼狐狸死後,又聽了俞秀蓮的勸說,自己原已銷聲匿跡,不願再惹事,以後的事卻都是被人逼的。她心想:第一逼我的是劉泰保,第二是魯君佩,最可恨的是羅小虎!羅小虎不長志氣,在京師胡鬧,那天攔著轎子使我當眾丟盡了臉面,並且武藝又不高,闖了禍就狼狽而逃。回憶以前在沙漠、草原、農舍的那些事情,自己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但轉又一想,羅小虎自幼不幸。飄泊落拓,求官既難,想見我可又見不著面,而我又要背棄他嫁於魯君佩,也實在難怪他!
玉嬌龍一陣傷心,就趴在樹枝上又哭了起來。心一痛,手腕也發酸,幾乎將青冥劍掉在地下,她趕緊一振精神,忍住了悲痛,就從樹上跳下。四面去看,夜色茫茫,那鎮上已沒有了火光,團團的濃煙也在漸漸散去。她知道那店中的火已熄滅了,李慕白頃刻之間就會又趕來,所以又疾忙去走。腳下只穿著一隻鞋,走路十分不便利,走了一會兒,就覺著腳痛得難忍,她遂在道旁坐下,歇了多半天,才再往下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就聽見前面有狗叫,似乎有一片黑糊糊的樹林,她就曉得前面有村莊了。她因不願意再出事,就趕緊繞道走.她也不顧人家地裡的田禾,就穿著田地去走,那些田禾把她的襪子都扎破了,她的腳更是痛。連歇了三四次,她看著天空的星斗方向,才知道這時自己已往西南走了很遠。天色已然發明了,她就又找了個地方歇息。坐在地下,身體一疲乏,頭腦也暈沉沉的,她雙手緊緊握著青冥劍,不覺就睡去了。
睡了多時,忽然覺得很冷,原來身上的衣服已被露水淋得潮濕了。臉上有個東西觸得她很癢,睜開眼睛一看,自己原來是臥在一座古寺之旁的大柳樹下,柳絲如線,在她的臉上不住地飄拂。她一翻身坐了起來,舉起青冥劍就向樹上砍了兩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簡直不成樣子了,只一隻腳上有鞋,另一隻腳上,連襪底都磨破了。此地若離著那起火的小鎮還近,她就要回去取馬,就要與李慕白再拚命大戰幾百合。決一死生,可是現在已走得太遠了。
燕子在她眼前翩然地飛著,樣子十分愜意,就像是有意在嘲笑她。朝陽從東山吐了出來,把天上魚鱗狀的雲朵染得半邊青半邊紅,金色的麥浪不住地隨風滾動,這情景真有些像新疆的草原。玉嬌龍站起身來.卻不知應朝哪邊邁步兒,鳥兒在耳邊又唧唧地叫著,彷彿也在問她說: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她低頭想了想,便一咬牙,心說:不要緊!她就將茶青色的綢衫脫下,裹住了寶劍。裡面原來穿的是一身藍,不過這身綢衣裳做得有些瘦小,更容易叫人家看出她是個女子之身,但她也想開了,女扮男裝本來就只能欺瞞那些愚人,真正的老江湖是一見便看得出來。
她揪平展了衣裳,倚著樹,打開了頭髮,用手指梳了梳,想要重新編辮子。忽然看見遙遙之處來了三輛騾車,她心中就想:這就好了,我現在身邊又不是沒有錢,我就過去叫他們讓給我一輛車坐吧!於是她也顧不得細編辮子,就把頭髮挽了一挽,挾著她那口青冥劍迎著跑了過去。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叫:「站住!站住!車!站住!」
及至她跑得快到了,車上的人才看見了,那邊的三輛車便前後停住。三輛車的車轅上都坐著男子,一個四十來歲,身材很魁梧的人,就跳下了車來問說:
「幹什麼的?」
玉嬌龍站住了身,緩了緩氣,才看見這三輛車上都插著三角形的白布旗子,上面都寫著「雄遠」二字。玉嬌龍有些驚訝,就問說:
「你們這是鏢車嗎?」這人搖頭說:
「不是,我們是做買賣的,這旗子上是我們的字號,你是幹什麼的?」
玉嬌龍把頭髮向後掠了掠,說:
「我是保定府的人,也是個做買賣的,我是珠寶行。掌櫃子派我到大名府去辦貨,昨天走在這兒,就遇見了強盜,把我的什麼東西都給搶了去啦!倒幸虧還沒殺我。我在那邊墳圈子裡睡了一夜,今天想走也不行了,你們看,我的一隻鞋也跑丟了。我從小就身體弱,我父母拿我當閨女一樣養活著,沒有車我真不能走路。你們行個方便吧!讓給我一輛車,只要到前邊能找個縣城,或是大市鎮……」
對面的人向西南指著說:
「往那邊三十里就是縣城。」
玉嬌龍點頭說:
「那更好了!只要到了那兒,我就下車,車還給你們,我送你們二十兩銀子……」她拍拍腰說:「我還有錢!」又微微地笑說:「得啦!請你們行個方便吧!」
她的這番態度,使得對面這人直髮旺,那人就搖了搖頭,說:
「不行!我們的車裡都坐滿了人,哪能夠讓給你?你挾在衣裳裡的是什麼東西?」
玉嬌龍便翻了臉,說:
「這你問不著!我好意要賃你們的車,你們不識抬舉,以為我沒錢,我這兒還有金子!」說著由懷裡就掏出一塊金子來,顯示給眾人看。黃澄澄的金子,被陽光照得刺眼。
後面的那輛車上也有人下來了,其中一個年約三四十歲的人,很瘦,確實不像保鏢的,這人就說:「來,來,來,有話好說,別想打架呀!」他先向他的同伴使了個眼色,然後便向玉嬌龍笑著說:
「你先把金子收起來吧!這東西,你幸虧讓我們瞧見,要是叫別人瞧見,別說三十里。連三步你也走不開了。看你這樣子,大概也是才出遠門。」
玉嬌龍瞪著眼說:
「你可別說廢話!」
這人又笑著說:
「好啦!不說廢話,我們也不要你的金子。你既然是個遇見災難的人,我們也不能不行件好事,好在離縣城才三十里地,我們就走上三十里地,您就上我們的車吧!」
玉嬌龍又問說:
「這地方屬什麼縣管?」
這人說:
「這地方嘛……這就是大名府啦!再走三十里地就是大名府的城啦,您上車吧!」說完就把車上的兩個人叫了下來。
玉嬌龍聽了很是欣喜,就想:到了大名府城內,先買一雙鞋,找一家乾淨的店房再歇一天,然後買一匹馬就走。但是先往哪裡去走,是還往下去尋貓.還是回去找繡香,她此時還沒有決定。坐上了車,她又不放心這幾個人,所以並不進到車裡。她只跨著車轅,寶劍放在腿下,伸著雙臂挽她的辮子。
車又走動了,這車上的趕車人,就斜著臉不住地瞧著玉嬌龍的粉面,好像是有些疑惑或是害怕似的。此時.那瘦身材的跟那二人又說了幾句話,就到前面的車上去了。這二人就在地下跟著車走,其中一個高身材的瘦子就問說:
「你在保定府是什麼字號?增福百飾樓你可知道嗎?」
玉嬌龍搖頭說:
「不知道,我們那買賣的字號是聚寶,地點是在西關,東家是黑虎陶宏。」
瘦子聽了臉色一變,接著又笑說:
「陶大爺的姓名我們是久仰啦,他真有錢,也是個好漢子……」玉嬌龍說:「也算不得什麼好漢!」瘦子又是一怔,說:
「不過比起我來,總是好漢。得啦!掌櫃的,你貴姓呀?」玉嬌龍說:
「我姓龍。」瘦子點頭說:
「哦!龍掌櫃子!珠寶店的買賣可真發財,真是個好買賣。」旁邊另一個年紀輕點兒的拉了他一下,兩個人就故意落在車後,低著聲音去談話。玉嬌龍雖然也覺得這幾人很是可疑,但是覺得自己有青冥劍護身,便對什麼都不怕,即或這輛車把自己拉到盜宅匪窟,或是李慕白再追來,自己也是不怕的。於是她就一聲不語,編好了辮子,又暗暗地去裝懷中藏著的小弩箭。
此時,三輛車已走出了很遠,道路平坦,騾子都像歇過了一夜.很有精神。走了些時,遠遠就有城垣出現,玉嬌龍就向那邊指著說:
「這就是大名府的城牆嗎?」那個瘦子點了點頭。玉嬌龍卻心裡有些疑惑,就問說:「喂!你們姓什麼?」那瘦子就說:「我姓崔呀!」
此離那邊的城越來越近了,路上往來的人很多,路旁也有茶館和小店。走到一個茶館旁邊,玉嬌龍突然跳下車來,向那姓崔的人問說:
「你們來坐車吧!我把你們的車佔了半天,很對不起,你們算算,要多少錢?」
姓崔的說:
「掌櫃子你坐一會兒車算什麼?我們怎好意思拿錢呢!可是,你跟我們到城裡好不好?可以到我們櫃上去歇一歇!」玉嬌龍搖頭說:
「不用,謝謝你們啦!再見吧!」那姓崔的直發怔,另外車上的人又都向他遞眼色,那身體魁梧的人就生氣地說:
「走吧!快進城去吧!你非得往家裡請財神爺嗎?」姓崔的便向玉嬌龍點點頭,說了聲:「再見!』,他們就坐上了車走了。
玉嬌龍看著這三輛車往城那邊已然走遠了,她這才穿著一隻鞋,走進了路旁的茶館。這茶館的屋裡有個煮麵的鍋,外面扯著席棚,席棚下面用磚砌著的幾個矮台就算是座位。席棚下面坐著不少的人,都敞胸露懷,像是趕車、賣菜之流,一瞧見玉嬌龍過來,尤其是看見玉嬌龍的腳上只穿著一隻鞋,他們就把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交頭接耳,紛紛越談論、猜度。
玉嬌龍一直走進了屋裡,找了個桌旁坐下,她把衣服裹著的寶劍放在桌上,就叫道:
「掌櫃子,先給我泡壺茶,然後下面,快快!」她實在是餓了。
掌櫃的是個胖子,光著膀子,答應了一聲。旁邊有個黃臉、黑牙的婦人,好像是內掌櫃子,她看了玉嬌龍幾眼,就悄聲問她丈夫,好像是她看不出來玉嬌龍是男是女:掌櫃的就說:
「快給人倒茶吧!少問!」
煮麵的鍋冒著熱氣,幾隻水壺也都叫著,所以這屋裡很熱。窗子倒是開著,窗外有兩個一身白灰的人,像是瓦匠,正彼此談著話,玉嬌龍卻一句話也聽不懂。等到那婦人把一隻沒有把兒的破茶壺給她送過來時。玉嬌龍就問說:
「你們這裡是大名府嗎?」那婦人聽了一怔。玉嬌龍便又問說:
「你們這兒是什麼地方?」這婦人說:
「俺這是巨鹿縣。」
玉嬌龍心說:既然是巨鹿縣,為什麼那姓崔的騙我,卻說這裡是大名府?那人是存著什麼心?她不由得很驚疑,就想要立時走開。但又發愁腳下只有一隻鞋,走到哪兒也要被人看到,遂就故意做出從容的樣子,向那婦人問說:
「你們這近處有鞋鋪沒有?」說著翹起腳來讓她看,又笑著說:
「你瞧我,為趕著走路,把一隻鞋都磨破了!我一生氣,索性把那只破鞋丟了。這近處有賣鞋的沒有?」
玉嬌龍一隻腳上穿著青緞雙臉鞋,另一隻卻只穿著白綾襪子,襪子上已然全是泥了,尤其是那襪底,簡直跟鞋底一般的黑了,不過可以隱隱看出,那白綾襪子上面還有針線扎的精細花朵。這婦人還沒見過男子有這麼瘦的腳,沒見過這麼奢華的襪子,就發著怔搖頭說:
「俺這沒有賣鞋的,買鞋得上城裡去。」
這時席棚下就來了兩個人,那許多喝茶吃麵的人,一看見這兩人來到,就齊都有些發呆、吃驚。因為這兩人頭戴紅纓帽,後面的那人還提著鎖鏈,腰裡挎著刀,都是衙門的人。玉嬌龍卻一點兒也不在意,因為她在北京時,在新疆時,她父親統轄著許多比這職位還高的官人,那些人對於她這位小姐,沒有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見了她,連眼皮也不敢抬。玉嬌龍就倒了一碗茶,先把茶碗細細涮了,還嫌不乾淨,又皺著眉說:
「你們這茶碗有多髒!換一隻乾淨的吧!」
此時那二名官人已走進屋來,一點兒也沒有禮貌地直向她盯來,她便也瞪起了眼睛。那提鎖鏈的官人就走了過來,問說:
「你是從哪兒來的?」玉嬌龍沉著臉說:
「保定。」官人又問說:
「你從保定來,為什麼你說的是北京話呢?」玉嬌龍瞪眼說:
「我是北京人。」
官人又問:
「你在北京是幹什麼的?」
玉嬌龍說:
「你管得著嗎?我又不是賊,用得著你來追問我?」
官人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那口寶劍,問說:
「這衣裳裡包的是什麼?」
玉嬌龍趕緊雙手將劍按住,著急地說:
「你們不能隨便動我的東西!」
兩個官人一齊厲聲呵斥,說:
「快抬開手!叫我們看看你衣裳裡包的是什麼東西?你的來歷不明!」
玉嬌龍笑著說:
「你們要看也行!但你們得先躲開一點兒.不許動……來看吧!」說著她抖開衣裳,立時露出了光芒閃爍的青冥劍。官人也鏘的一聲亮出了腰刀,外面的人都站起身來往窗裡來瞧,玉嬌龍卻微微笑著,向兩個官人說:
「你們別胡猜疑,我不是壞人,這口劍是我帶著防身用的!」
拿刀的官人把刀給了他的同伴,他就抖動著鎖鏈說:
「你也別分辯啦,早早就有人把你的事情告啦!你半男半女,腳上只穿著一隻鞋,懷裡又帶著金子,說的話都驢唇不對馬嘴,你多半是個賊。來,別叫我們費事,快快讓鎖上,到衙門去再說!」
玉嬌龍卻急了,她砰的一聲持劍就上了桌子,由桌子又跳到了窗外,外面的人都嚇得亂跑。兩名官人由屋中追出,一個掄刀,一個抖鎖鏈,都說:「你還想跑嗎?來!把她截住!」
玉嬌龍回身一掄寶劍,就誰也不敢捉拿她了,她便喘了一口氣,說:「你們不能冤枉我!我是有來歷的人,我父親是京師的大官!」
官人橫刀問說:
「你爸爸是什麼官?你說出來!你姓什麼?叫什麼?」
玉嬌龍正遲疑著,尚未想出該說什麼話來,就有一騎馬像箭一般地自南馳來,馬上的人連聲喊著說:
「別鎖她!別鎖她!這是我的朋友,她不是壞人,我保她!」
玉嬌龍倒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煙塵之中,自馬上下來一位身穿一身青的俏拔美麗的大姑娘,原來正是俞秀蓮。玉嬌龍急忙掠劍向旁閃開了兩步,俞秀蓮便一手提著皮鞭子過來拉她。玉嬌龍疑惑她是要幫助官人捉拿自己,就疾忙向旁一跳,寶劍隨腕倒掛,腳站成丁字步,眼睛盯著俞秀蓮,同時又防範著官人。
俞秀蓮看見她這樣子,又看了看她的腳底下,就不由得一笑,遂又向兩位官人說:
「這是我的朋友,她也是個女保鏢的,從小跟男的一樣,滿處瞎走。她的脾氣太壞,可是人很靠得住,剛才崔三他們弄錯了!現在我保她,你們二位就別拿她啦!」
兩個官人也都笑了,一個就收起了腰刀,說:
「我們也沒打算立時就鎖她,先是盤問她,她不肯說實話!好啦!既然俞姑娘認識她,那我們就不疑惑她啦。可是俞姑娘勸勸她得換換打扮,這樣不男不女的,不是壞人也得被人認作壞人!」旁邊的人也都笑了,都像看稀奇物兒似的看著玉嬌龍。
兩個官人走後,俞秀蓮就過來親熱地拉著玉嬌龍,笑著說:
「我真想不到,你竟會來到這兒?快走吧!到我家裡去吧!」
路旁停著一輛很舊的騾車,趕車的人也正在這兒喝茶,俞秀蓮就雇了這輛車,推玉嬌龍上車。玉嬌龍卻很猶豫,這時屋裡的那個內掌櫃子又跑了出來.向玉嬌龍問說:
「面都煮好了,你還要不要?」俞秀蓮擺手說:
「不要了.待會兒我叫人給你們送錢來。」內掌櫃子就笑著說:
「不要緊!俞姑娘!」她對俞秀蓮極為恭敬。那掌櫃的又把玉嬌龍的那件裹劍的衣服拿了出來。玉嬌龍就上了車。
俞秀蓮上了馬,傍著車走,一直迎著城垣走去。一邊走,她還不住地和車裡的玉嬌龍談話,問說:
「德五嫂子跟她的少爺、媳婦還都好嗎?邱少奶奶現在怎麼樣?你走的時候見著她了嗎?」玉嬌龍卻是一句話也不回答.俞秀蓮也就不便再問了。
車馬少時便走到了巨鹿縣的北關,這裡離著城門已很近,人煙更是稠密,玉嬌龍不由得精神有些緊張。忽然見俞秀蓮的馬直向前跑,跑了不遠就突然收住,那裡路西就有一座大柵欄門的寬綽房子,白牆上寫著方桌面大的幾個字:雄遠鏢店。玉嬌龍這才知道剛才自己坐的那輛車確實是鏢車。
此時那姓崔的瘦子正站在鏢店門前,俞秀蓮就在門前跟這姓崔的人說話,玉嬌龍不由得憤恨,就拿著寶劍要下車。俞秀蓮趕緊拂手令那姓崔的跑回鏢店裡去,她便撥馬過來,又向車上的玉嬌龍說:
「你就別生氣啦!那人是我父親早先手下的夥計,他名叫崔三。今天他們是由冀州回來,在路上遇見了你,他就生疑了,才把你誆了來,同時他又跟他熟識的官人說了,這才有了剛才那件事。恰巧我正在櫃上,崔三回來跟我一說,我就心裡想,別是玉嬌龍吧?所以我就趕緊騎上馬追了去。幸虧我去得快,不然我還得到衙門保你去!」
玉嬌龍冷笑說:
「我看你在這巨鹿縣很有點兒勢力呀?」
俞秀蓮一邊策馬跟著車走,一邊扭頭向車裡說:
「也不是有什麼勢力!不過我俞家的原籍就在這裡,認識的人總是多。我父親當年就在這裡開設雄遠鏢店,後來他年老了,才歇業。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來,我一個姑娘家,在家中也無事可做,再說崔三那些在我父親手下做過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閒散,混得很窮。河南我有一個師哥金鏢郁天傑,他有點財產,可是兩腿因為當年與人爭鬥,成了殘疾。他在河南住著,總難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就把那邊的房產都賣了,全家搬到我們這裡來了,又加入一點本錢,就開了這家鏢店。還用的是老字號,他算是掌櫃的,我算是大鏢頭。」
她笑了一笑,又說:
「其實我也不親自出馬保鏢,不過用我的名氣,在北至直隸保定府,南至河南衛輝一帶,還叫得響。開了也半年多了,從沒出過一回事兒,賺的錢也夠嚼用:只是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時卻沒跟德五嫂子說,我怕她又是什麼大掌櫃的啦,女鏢頭啦,拿我取笑。」
玉嬌龍也笑了笑,說:
「等著,將來你的鏢車在路上再遇見我,那時我再報仇!」
俞秀蓮笑著說:
「瞧你的本事,還沒有那麼大!」
兩人說笑著,車馬便進了城。城裡也很熱鬧,街上遇見的老頭兒、老太太、婦人們,都笑著向俞秀蓮打招呼。俞秀蓮就下了馬,牽著馬走,她無論對誰,全是十分和氣。趕這輛車的人也像早就認得俞秀蓮的家,所以一句話也不用問,就將車趕進了一條小巷,在路北的一個小黑門前停住。巷裡有幾個鄰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們一看見了俞秀蓮,就一齊迎著跑過來,亂笑亂嚷地說:
「俞姑娘!你又騎著馬回來啦!你今兒怎麼沒帶著刀呀?」俞秀蓮笑著,被這幾個孩子揪著衣裳,拽著馬鞭子,她是一點兒也不惱怒。
看見俞秀蓮有這樣好的脾氣,這麼好的人緣,玉嬌龍就不由得很是羨慕,同時卻又感傷自己,連年憂苦,一身飄零,雖然出身比俞秀蓮尊貴,武藝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現在哪如人家呀?
巷裡的孩子們一嚷嚷,好像牆裡就知道了,小黑門立時就開了,出現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玉嬌龍下了車.她一手提劍,一手拿著長
玉嬌龍冷笑說:
「我看你在這巨鹿縣很有點兒勢力呀?」
俞秀蓮一邊策馬跟著車走,一邊扭頭向車裡說:
「也不是有什麼勢力!不過我俞家的原籍就在這裡,認識的人總是多。我父親當年就在這裡開設雄遠鏢店,後來他年老了,才歇業。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來,我一個姑娘家,在家中也無事可做,再說崔三那些在我父親手下做過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閒散,混得很窮。河南我有一個師哥金鏢郁天傑,他有點財產,可是兩腿因為當年與人爭鬥,成了殘疾。他在河南住著,總難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就把那邊的房產都賣了,全家搬到我們這裡來了,又加入一點本錢,就開了這家鏢店。還用的是老字號,他算是掌櫃的,我算是大鏢頭。」
她笑了一笑,又說:
「其實我也不親自出馬保鏢,不過用我的名氣,在北至直隸保定府,南至河南衛輝一帶,還叫得響。開了也半年多了,從沒出過一回事兒,賺的錢也夠嚼用:只是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時卻沒跟德五嫂子說,我怕她又是什麼大掌櫃的啦,女鏢頭啦,拿我取笑。」
玉嬌龍也笑了笑,說:
「等著,將來你的鏢車在路上再遇見我,那時我再報仇!」
俞秀蓮笑著說:
「瞧你的本事,還沒有那麼大!」
兩人說笑著,車馬便進了城。城裡也很熱鬧,街上遇見的老頭兒、老太太、婦人們,都笑著向俞秀蓮打招呼:俞秀蓮就下了馬,牽著馬走,她無論對誰,全是十分和氣。趕這輛車的人也像早就認得俞秀蓮的家,所以一句話也不用問,就將車趕進了一條小巷,在路北的一個小黑門前停住。巷裡有幾個鄰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們一看見了俞秀蓮,就一齊迎著跑過來,亂笑亂嚷地說:
「俞姑娘!你又騎著馬回來啦!你今兒怎麼沒帶著刀呀?」俞秀蓮笑著,被這幾個孩子揪著衣裳,拽著馬鞭子,她是一點兒也不惱怒。
看見俞秀蓮有這樣好的脾氣,這麼好的人緣,玉嬌龍就不由得很是羨慕,同時卻又感傷自己,連年憂苦,一身飄零,雖然出身比俞秀蓮尊貴,武藝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現在哪如人家呀?
巷裡的孩子們一嚷嚷,好像牆裡就知道了,小黑門立時就開了.出現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玉嬌龍下了車.她一手提劍,一手拿著長衣,往門裡就走。那婦人直扭著頭看她,外面的孩子也亂嚷著:
「一隻鞋……」玉嬌龍又覺得氣直往上頂。這房子是分裡外院,外院只有兩間西房,裡院是除了茅房、廚房之外,只有北房三間,院中種著些花草,還有兩盆夾竹桃,一個金魚缸。俞秀蓮把馬牽進來,繫在外院,有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就隨進來給她餵馬。門關上了,外面車輛又響,車也走了,俞秀蓮就一拉玉嬌龍,說:
「進屋裡來吧!」
玉嬌龍同俞秀蓮進到了北屋,就見當中還擺著佛龕,旁邊供著三位神主,兩個較高的神主牌子,大概是俞秀蓮先父先母的靈位;可是離著很遠,又有一較小的靈牌,上面蒙著黑布,不知祭的是誰。掀簾進了西裡間,這是俞秀蓮的臥室,壁間掛著刀,地下還放著馬鞍,有一張長桌,上面只擺著一個鏡子,兩隻粗瓷花瓶,另有兩卷書,是《三國誌》之類。炕上鋪著粗藍布的單子,疊著很乾淨的粗布被褥,兩隻木箱,箱子上放著個針線笸籮。
玉嬌龍進屋就往炕上一坐,把那一隻鞋也脫了,寶劍也放在炕上,然後便歎了一口氣。此時那婦人便送進茶來。俞秀蓮等那婦人出去之後.她就皺著眉.向玉嬌龍悄聲問說:
「你是怎麼出來的呀?在北京的時候,我囑咐過你嘛!你同不得我,你不能跟我比。我想一定是我走之後你又胡鬧,這口寶劍怎麼會又叫你給拿來了?」
玉嬌龍拿衣襟擦了擦眼淚,但又發急地說:
「我胡鬧?你不知北京城近些日來的事情!我若不是被逼得實在無法兒,我也絕不離家。我不離開家,也用不著再去拿這口寶劍!」
俞秀蓮詫異著問說:
「是誰逼的你?是劉泰保嗎?」
玉嬌龍說:
「他也算是一個。不過事情可多極了,我現在也不願意跟人說,說什麼?我不向誰求助,你也別細打聽,你只要相信我絕沒有做賊,在你家裡待一會兒絕不能夠給你惹事,就完了!你一定要知道詳情,你又不是沒有馬,你可以跑趟北京,找德家去,他們能夠告訴你!」
俞秀蓮向她的胸上擂了一拳,笑著說:
「你瞧你這脾氣!來到我家,你想使小姐的脾氣可不行!」
玉嬌龍也一笑,就說:
「你是不知我這些日的心裡有多麼急,多麼氣。咳!貓也丟了!」
俞秀蓮問說:
「什麼?貓?你由北京出來時還帶著貓?」
玉嬌龍擺手說:
「你別打聽啦!我現在就問你,那個李慕白是個什麼東西?」
俞秀蓮怔了一怔,說:
「你問這話幹什麼?」
玉嬌龍又說:
「你告訴我吧!他是你的什麼人?你告訴我不要緊,德五嫂子也跟我談過你們過去的事,但她懷疑你早已嫁了李慕白。」
俞秀蓮臉紅了一紅,就說:
「那是她信口胡說,我也用不著跟誰分辯,謠言到底算不了真事,不過,我只是待李慕白如我的胞兄一樣。去年九月間,我們自九華山分手,他往山西訪友去了,我獨自回家來,至今音信不通。上次我到北京去,原是專為看望德五嫂和楊麗芳,所以到年底我不在她家過年就急著回家了。我不願在北京住,因為一有閒事我就要管,一有不平我就要打,日久說不定就能連累德家。第二是我趕緊回來,鏢店好結賬,我不回來,有些個人就能拖住賬不給。回來時路過正定府,我還去看了看楊麗芳的姐姐麗英。因為這事兒,德五哥他們就胡猜……這且都不說,你向我問李慕白幹什麼?」
玉嬌龍就忿忿地說:
「在路上我們交手三次,寶劍被他搶過去了一次,但終於又被我奪了回來。我才知道名震江湖的李慕白,武藝也不過如此!」
俞秀蓮的臉色一變,說:
「這口劍本來是李慕白的,可是他也是自別人的手中得來的,後來他才獻給了鐵小貝勒。」
玉嬌龍冷笑說:
「這就完了!寶劍就跟傳國的玉璽似的,玉璽是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寶劍也是,誰的武藝高就誰使用!」
俞秀蓮說:
「你放心!我們絕不要你的寶劍。在北京時,因為你盜去了這口寶劍,把事情鬧得太大了!我見你這個人很不錯,再說德家婆媳、邱少奶奶又都跟你很好,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想咱們也就算是朋友。所以我才勸你把劍交回,以免事情鬧穿,你父兄的官職都要動搖,你母親若曉得你是這樣的人,也必定傷心……」
聽了這話,玉嬌龍就哭了,但她又急躁地說:
「你就別說啦!你走江湖這些年,哪兒學來的這些貧嘴子呀?我瞧你倒真像那劉泰保的媳婦。我也沒工夫聽你這麼說,你快給我找一雙鞋,借我一匹馬,我即時就走。反正,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能疼我,咱們將來再見面。」
俞秀蓮說:
「你何必要忙著走?你在別處還有什麼事兒嗎?」
玉嬌龍搖頭說:
「我沒有事兒,就是因為我出來時還帶著個、r鬟.她現在別處等著我呢!」
俞秀蓮就笑著說:
「你看你,女扮男裝由北京跑出來,還要帶著貓,帶著丫鬟,你到底是打算著什麼主意呢?你有准去處沒有呀?」
玉嬌龍突然問說:
「你這屋裡沒有別人來嗎?」俞秀蓮說:
「沒有別人,只有在我家幫忙的那個女人:」玉嬌龍就索性把差不多跟鞋一樣髒的兩隻襪全都脫了,身子往炕上一倒說:
「要說我沒有准去處也不對,可是一定的准去處,也難說!」
俞秀蓮沉著臉兒說:
「這為什麼?」玉嬌龍忽又歎了一口氣,擺手說:
「你別忙!等我歇會兒.讓我心裡靜一靜,我要把話對你細說.咳!我真找不出一個人來說我的心腹事!」俞秀蓮看了玉嬌龍一眼,就見玉嬌龍躺著.眼淚流向枕邊.就一聲也不再言語了。
俞秀蓮又說:
「你這鞋襪可真麻煩,找不著像你這麼大的,你永遠這麼女不女、男不男的,也真不像樣兒。我想你索性在我這兒多住幾天,把這只鞋先叫人給你洗洗,然後拿著你這只鞋的尺寸,叫鞋鋪裡去給你定做一雙。」玉嬌龍點了點頭,說:
「大姐,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現在的心裡真煩,什麼事我也沒心情了!」俞秀蓮就叫她家中用的那個女人,把這一隻鞋、兩隻襪子全都拿了出去。
待了一會兒,那女人又給玉嬌龍端來一碗麵,這面不過比店裡賣的略好一點兒,可是也只有幾小塊肉,一點兒青菜。玉嬌龍也不好意思挑剔,又因為餓,她就全都吃了,吃完了又躺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及至醒來,天色已然不早,俞秀蓮卻沒在屋。待了會兒,僱用的那女人進來了,她已把玉嬌龍的一雙襪子漿洗得很白,並且曬乾了,玉嬌龍就問說:
「俞姑娘上哪兒去啦?」
這女人說:
「到櫃上去啦,剛才是櫃上來了人把她請去啦。」
玉嬌龍聽了,心裡略有些狐疑,就向這女人探詢了探詢俞秀蓮平日在家中的生活情形。原來俞秀蓮每天只是在屋中燒幾炷香,做一點針線活計,看看閒書,或是在院子裡練練拳腳,養魚蒔花。北關的雄遠鏢店她是每天必去一趟,去了也並不是必要經管櫃上的事,只是去找郁天傑和崔三的妻子談談閒話。
玉嬌龍對於俞秀蓮的這種生活倒是很為羨慕,但是又想:若叫自己過她這種平凡寂寞的日子,可也過不了。自己的心是已然荒了,恐怕就是讓自己回家去,照舊在深閨中以讀書逗貓消磨光陰,也一定覺著難耐。
她回想起自己在保定單戰群雄,真覺得高興,想到與李慕白的幾番爭鬥,也覺得雖敗猶榮。只是路上受的那些閒氣,實在令她不痛快,店房是個個狹小,店裡住的人又都是那麼髒,那麼討厭。她又想起了羅小虎,當她想到那個大鬍子、長頭髮,不爭氣的羅小虎時,她真覺得悔恨!但是當她想到那個體健如虎,面目英俊.唱著悲傷的歌的羅小虎時,卻又使她不禁思念:不知他現在逃到哪裡去了?此生恐怕永遠也不能見面了吧?想到這些,玉嬌龍的心中又不禁十分悲痛。
等了半天,也不見俞秀蓮回來,這裡用的那個女人也沒再進屋來.、玉嬌龍的腳上只穿著一雙襪子,也不能下地,她便覺得十分煩悶。扶著炕沿向下一看,見地下牆角放著一雙青布小鞋,已然舊了,大概是俞秀蓮穿過的,她便用劍尖給挑過來,穿在自己的腳上。但這小鞋哪能容得下她這天足?也就僅僅容下她的腳尖,她就腳踵懸起,腳尖掛著小鞋著地,在地下跳了幾跳,就跳到了外屋。
她先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便回手拿起來桌上的那個小牌位,掀開黑布一看,見上面寫的是「宣化孟思昭之靈位」。玉嬌龍吃了一驚,明白這裡所供的就是俞秀蓮的未婚夫。她聽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都說過.他們未婚夫妻始終沒有見過一面。孟思昭的武藝與李慕白不相上下。而且救過李慕白的性命,至今,孟某已成了泉下之人,李慕白是飄泊江湖,俞秀蓮度著這種淒涼的生活,她還不忘孟思昭,也未免太多情了……玉嬌龍手拿著靈位牌想著,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憐,更想到情場挫折,人我一樣,而不禁有些傷悲。
這時俞秀蓮突然回來了,一進屋,看見玉嬌龍手裡拿著那個靈牌.就臉色一變。玉嬌龍也就覺著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把靈牌送還了原處。俞秀蓮手裡拿著一個包兒,說:
「我叫人去給你買來了一雙鞋,這尺寸是最大的了,恐怕你穿上也小。你就先在家裡穿著好了,總比穿我的這小鞋強些。」
玉嬌龍笑著說:
「你可真關心我,我要早先就有這麼一個姐姐.可就好了!」俞秀蓮沉著臉兒說:
「我要是你的姐姐,這次我就不能叫你出來!自然,我也一定勸阻你的父母不把你許配給魯君佩,可是也不能由著你去與羅小虎……」玉嬌龍吃了一驚,俞秀蓮卻沒把話說完,就把鞋包向玉嬌龍一丟,一直進裡屋去了。
玉嬌龍趕緊把鞋包兒打開,穿上鞋,趿拉著就追到裡間。她臉通紅著,揪著俞秀蓮,急急地問說:
「你這是什麼話?我不明白!」
俞秀蓮冷笑著說:
「你不明白?我可都明白啦!也不用等你靜一靜心再跟我說了。今天恰巧有個人從北京來.羅小虎在北京胡鬧,你嫁到人家家裡又跑了,這人都已跟我說了!」
玉嬌龍詫異地問說:
「是誰?是不是一朵蓮花劉泰保又到這兒求救兵來了?」
俞秀蓮搖頭說:
「不是劉泰保,你也不必打聽啦,我說出來,你也許不認識這個人。這人來,並不是為找你,我也囑咐別人沒告訴他你現在我家。」
玉嬌龍說:
「是誰?是李慕白嗎?」
俞秀蓮搖頭說:
「也不是李慕白,李慕白多少年沒到北京去了,他還不知道有個與大盜羅小虎相識的玉三小姐呢!」
玉嬌龍就要去抄她的青冥劍,俞秀蓮卻先搶到手中,她一手把寶劍藏在背後,一手就向玉嬌龍一推,玉嬌龍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鞋幾乎又掉了。俞秀蓮冷冷地說:
「我告訴你!今天到的這人雖說不是為你來的,可也算是為你來的,你看這封信吧!」說著,她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丟給了玉嬌龍。
玉嬌龍抽出信箋來,見上面寫著是:
字呈秀蓮賢妹:年前在京同席見過一次面之人,今突出怪異,
遠走無蹤。彼若妹之流.而行事則缺乏妹之謹慎及大度,其行為真
真叫人沒想到!現在此事鬧得極大,但未嘗不可補救,詳情可問來
人。我妹如在外遇見此人.千萬秘密將她送歸,否則若使其長年在
外飄流,將來真不堪設想,我等與有咎!嫂二人拜。麗芳之事均托
來人面陳,恕不縷述。
玉嬌龍明白,這一定是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托人帶來的信,想叫俞秀蓮見著自己時,就強迫自己回北京。當下她不禁心中一陣難受,但又冷笑一聲,就把信紙團揉了:
俞秀蓮指著炕說:「你先坐下,咱們慢慢地談!」玉嬌龍的臉煞白,她強忍著眼淚,就在炕邊坐下。
俞秀蓮就說:
「這是德五奶奶托我師哥孫正禮送來的。孫正禮前天才由京動身,連夜趕到我這裡來,剛才一到鏢店跟我說明了情由,他倒頭就睡了。」
玉嬌龍說:「你快點兒說!」
俞秀蓮說:
「你的事情倒不急!我師哥這次來,是因為楊麗芳的事。她已知道十幾年前害死她父母的仇人是在河南汝南府,她要即刻就去報仇。她丈夫的傷才好,她公公婆婆攔她勸她也不行,她是天天哭,連飯也不吃,非要走不可,所以德家才叫我趕緊去。」
玉嬌龍點點頭,說:「嗯!可是,我的事現在京城還有什麼傳說嗎?」
俞秀蓮說:
「傳說那不能聽,只是,你的父母跟魯家的人還都在掩彌這件事,說是你娶過去就病了,直到現今還沒見親友!」玉嬌龍冷笑了一聲,又擦了擦眼睛。
俞秀蓮又說:
「為楊麗芳的事,明天我得跟著我師哥走,到了北京,或是我勸她暫時別任性,或是我就得跟她跑一趟河南,幫她去報仇。那羅小虎我也想見見,問問他真是楊麗芳的胞兄不是?」
玉嬌龍皺著眉說:
「那絕沒有錯!我能保證!」
俞秀蓮又低聲問說:
「你是跟羅小虎有……」玉嬌龍略微點點頭.咬著嘴唇流淚。俞秀蓮說:
「你還想見見他嗎?」玉嬌龍卻忿忿地說:「我想見他!見了他就用劍割下他的頭!」俞秀蓮說:
「那何必呢?」玉嬌龍便哭著說:
「你別管我!誰你都能管,你就是管不著我!」
俞秀蓮說:
「你不如也跟我回北京!」
玉嬌龍瞪眼說:
「跟你回去幹嗎呀?」
俞秀蓮笑著說:
「跟了我回去,就托邱少奶奶她們把你送回魯家.就說是你的病好了,照常做新婦。早先的事自然全都掩住了,外面的傳言也自然平息。」
玉嬌龍一笑,把箱子上的針線笸籮拿下來,紉了針,又找了兩條黑布做鞋帶。俞秀蓮就笑著說:
「你既不願跟羅小虎,還是跟魯君佩去吧!你是一位千金小姐,本應當去做少奶奶,走江湖與你不相宜!我這是好話!」玉嬌龍又一笑,便將兩條黑布帶草草縫好釘在鞋上,繫緊了。
俞秀蓮便手持寶劍站起身來,將門堵住,笑著說:
「你繫好了鞋是想就跑嗎?」
玉嬌龍冷笑著說:
「我幹嗎想跑?我真要是想跑,你堵住門就能攔得住我嗎?你把你俞秀蓮也看得太高了!」
俞秀蓮卻笑著說:
「無論你這小狐狸多麼狡猾,在我眼前也休想逞強!」又笑著說:
「回不回北京在於你,我也不能勉強,因為這件事與我一點兒不相干,不過是德五嫂子她們來信託付了我,我也覺著這麼辦不錯。你在外面算是怎麼回事兒呢?你去跟個羅小虎,將來又怎麼了局呢?」
玉嬌龍反問說:
「那麼你現在就是有了了局了嗎?外屋的那個牌位,就是你的結局嗎?」她斜眼瞪著俞秀蓮.微微冷笑著。
俞秀蓮臉紅了紅,就說:
「你別管我,我家輩輩是江湖人。」玉嬌龍卻說:
「我們的家,由我這輩也是江湖人!」俞秀蓮忍著氣,又說:「你細想一想吧!」
玉嬌龍說:
「我早就比你想得細,正經管管你自己的事兒吧!別來管我!」俞秀蓮便說:「好啦!我不管你!」說著把青冥劍向炕上一摔。玉嬌龍趕緊把劍抄在手中,又用長衣裳裹好,她就站起了身。
俞秀蓮瞪起眼睛,說:
「你是立時就要走嗎?你走可以,寶劍你拿去也可以,但是不許你憑這口寶劍在江湖上任意胡為,不許你再勾結碧眼狐狸那樣的強盜。如果你再做出鏢傷班頭蔡九那樣的事,我可要跟你絕交。說實話,我跟你交朋友是沖德五嫂之面,我勸你回去做小姐、當少奶奶,是因為你不懂江湖道義,專橫任性……」玉嬌龍卻驀然把俞秀蓮一推,就到了外屋,又轉臉一笑。
俞秀蓮又說:「你得跟我發誓,永不胡為,我才能放你走!」玉嬌龍卻冷笑說:
「我胡為不胡為.你管不著,你央求我倒許行,說橫話無用。」俞秀蓮一個箭步躥上來,玉嬌龍已然推門到了院裡,一直向前院跑去。
俞秀蓮追了出來,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就說:
「我還真能把你放跑了嗎?你別真覺得你的武藝不錯!」玉嬌龍一抬手,俞秀蓮沒有防備,一枝小箭就射中了她的左脅。俞秀蓮真氣了,她拔出箭來,就跑到屋中去取雙刀。
玉嬌龍急忙跑到前院先開了街門,然後又去解馬,俞秀蓮已手舞雙刀從裡奔出,怒罵道:
「好.你翻臉,我能叫你走開?」
玉嬌龍一劍切斷了韁繩,一手舞劍,一手催馬,跑出門便飛身上了馬。她又一抬手,俞秀蓮以為又有冷箭射來,疾忙止步準備用刀去撥,不料玉嬌龍這次是虛作式,她並未放箭。趁著俞秀蓮橫刀怒視,止步候箭之時,她又嫣然一笑,說了聲:
「再見吧!」馬便向東馳出了小巷。
到了街上玉嬌龍略緩了些,及至出了東門關廂,她便於路旁折了一條柳枝作為馬鞭,將劍插於鞍下,策馬飛奔起來,蹄聲疾響,塵土高騰,路上的人見她闖來都驚訝著躲避。她往東才走過一條石橋,就見身後有兩匹馬如箭似地追來,一個是憤怒至極的俞秀蓮,另一個是一彪形大漢,大概就是孫正禮。玉嬌龍又冷笑一聲,連揮柳枝,催馬急奔。
奔出又四五里,迎面來了一輛笨重的牛車。玉嬌龍勒馬向旁邊一讓,想要躲開,不料身後飛來一個拴在粗繩子上的大鉤子,一下就鉤住了她座下的馬腿,玉嬌龍就翻身落馬。她隨即抽劍一躍而起,俞秀蓮已由馬上躍下.雙刀向她來劈。玉嬌龍嗖的舉劍一掠,俞秀蓮展開雙刀,反進逼兩步,左右以不同刀勢向她來橫截斜砍,玉嬌龍疾忙翻身向後去跑。不料馬上的孫正禮又抖起了鉤繩,繞住了她的寶劍,劈雷似地地喝道:
「玉嬌龍你個賊閨女,快跪下吧!』,同時俞秀蓮的雙刀又趕到。
玉嬌龍向地下一滾,寶劍抽開,鉤繩也切斷了。孫正禮躍下馬來掄起大刀就砍,玉嬌龍又跳起來翻劍去迎,俞秀蓮的雙刀又自後砍到。玉嬌龍向孫正禮射了一箭後,又翻手掄劍,去削俞秀蓮的雙刀。孫正禮疾忙跑到一邊,拔下射在胸脯上那支箭,俞秀蓮也收刀避開了寶劍,玉嬌龍趁此之時,就搶了孫正禮的那匹馬,飛身而上。俞秀蓮向她雙刀一撲,如鷹翅一般地削來。玉嬌龍卻寶劍斜掠,拍馬緊走。孫正禮由地下拾起那帶著半截繩子的鉤子,又向玉嬌龍拋去.但沒有再鉤著。玉嬌龍急忙縱馬直奔,俞秀蓮也上了馬緊追,並說:
「非得把你捉住,連劍帶人押到北京不可!」
玉嬌龍卻回首說:
「你也配!我不傷你的性命,就算是便宜你了!」
當下騎紅馬的玉嬌龍在前,青衣黑馬的俞秀蓮在後,孫正禮也上了那匹馬掄刀幫助追,並大聲喊叫。玉嬌龍的馬是由東轉北,已走出很遠了,前面是一道大河,天已不早了,晚霞下落,把茫茫的河水都映得發紅。那邊有個很熱鬧的渡口,玉嬌龍便避開了那邊的人,又撥馬往西。忽然見有一人橫馬將她攔住,馬上的人正是李慕白,他就說:
「你這女賊!在那邊放了火,又跑到這裡來了!今天我還能放你逃跑?」說著便掄劍直砍,玉嬌龍急忙以劍相迎。
此時李慕白卻毫不客氣,劍光甚緊,後面的俞秀蓮、孫正禮也已追到.孫正禮並扯開了嗓子大喊:
「李兄弟!抓住這丫頭!這丫頭拿的是你那口寶劍!她是北京玉正堂的女兒,當了新婦又跑了,是出了名的小狐狸精!」玉嬌龍回手射去一箭,孫正禮立時栽落下馬。
俞秀蓮已趕上,李慕白又逼至,雙刀一劍,玉嬌龍便使出平生之力,以劍去迎。她此時凶極了,劍光疾抖,看不見一條條的劍光,只覺得是一朵白花將她的身子護住,她且戰且催馬去走。俞秀蓮舞雙刀緊追,李慕白也趕上了.只見玉嬌龍的馬呼啦一聲跑到了河裡,回手又是一箭。李慕白用劍撥開,俞秀蓮已一馬向河中去追,李慕白卻將馬勒住了,不肯再去追趕。
這河就是釜陽河,河身雖寬,但水很少,也很淺。那邊有一個擺渡,渡口兩邊無數的人都向這邊嚷嚷,玉嬌龍便催馬涉水去走,連頭也顧不得回,嘩啦嘩啦地著水。少時走到了對岸,忽然馬蹄又陷在了泥沙裡,玉嬌龍情急,就從馬上跳了下來。回頭一看,見俞秀蓮已將追至,李慕白跟孫正禮也騎馬涉水追來,她就趕緊在泥沙中連爬帶走。
此時不但小箭沒有了,連那玲瓏的弩弓也已丟失。她上了岸就跑.一直跑出有半里地,但李慕白、俞秀蓮、孫正禮都已趕到,把她圍困在垓心。孫正禮就怒喊道:
「小狐狸你還不投降嗎?」說著一刀砍來,玉嬌龍趕緊閃開。俞秀蓮的雙刀卻又劈下,玉嬌龍疾忙用劍去迎,李慕白便一劍拍在了她的頭上:她覺得頭一暈,差點兒摔倒。俞秀蓮攔住了孫正禮,就跳下馬來要捉她:不料玉嬌龍劍抖得更緊,李慕白在馬上一抬腿,又把玉嬌龍踹得躺在地下,但不容俞秀蓮來捉她,她又虛晃一劍.爬起來回身就奔。俞秀蓮、孫正禮在後緊追,玉嬌龍卻如兔子一般地驚奔。
忽然李慕白橫劍又在前將她截住.玉嬌龍向李慕白砍了一劍沒有砍著,轉身又跑。上了高坡,孫正禮自後趕來,一刀猛砍,俞秀蓮驚叫了聲:
「別傷她!」只聽嗆啷一聲,孫正禮的鋼刀卻成了兩段。李慕白說:
「姑娘退後!」他便跳下馬,挺劍去追。玉嬌龍橫劍去迎,吧的一聲,只覺得手腕發疼,劍已被李慕白踢下坡去。她不顧命,只顧劍,頭上寒光一閃.她卻伏身咕嚕嚕地滾下了坡,抄起劍來又逃。
俞秀蓮說聲:
「好狡猾!」雙刀又趕到,李慕白也抄到前面去截,玉嬌龍卻爬上了一棵大樹。俞秀蓮罵道:
「什麼東西!」將一口刀在地下,只提著一口刀也攀樹向上去追。玉嬌龍卻又呼啦一聲從樹上跳下,帶下來許多枝葉。李慕白吧的一劍又打中了她的右肩。她厲叫一聲,咬牙舞劍還要跟李慕白拚命,忽然覺得右臂一陣奇痛,但是她緊握寶劍,還不撒手,回身又跑。俞秀蓮也從樹上下來又去追她。玉嬌龍回身掄劍,劍若飛蛇上掠下刺,與李慕白、俞秀蓮又戰了四五回合,她身上又受了一處傷,便咕咚一聲栽倒。俞秀蓮一手挾刀,一手去捉她,但她忽然又跳了起來。她渾身都是血和土,發亂臉紅,但仍瞪著一雙眼,舞劍又鬥,使盡了她《九華拳劍全書》上的所有劍法。
李慕白見她把九華老人昕傳的劍法使用得如此之熟,反倒不肯傷她了,俞秀蓮也讓了一步,說:
「你歇歇!我們不能叫你太為難,何必你非得叫我們殺死了你呢?」玉嬌龍卻「啐」了一聲,啐出來的唾沫裡都帶著血,她倒劍回身又奔。不遠之處就是一戶有土牆的人家,玉嬌龍便如狸貓似地跳進了牆內。
這裡李慕白就向俞秀蓮說:
「進去不要與她交手,勸她出來跟她理論就是了!」
此時孫正禮也空著手跑來,他便和師妹兩人上前拍門。門裡一個農婦抱著孩子出來,俞秀蓮跟人和氣地說了幾句,就進門去搜人。但是真奇怪,這院中只有兩間土房,院中既沒有柴垛,又沒有好的隱身之物,可是無論是院中屋裡,盡皆沒有玉嬌龍的蹤影,地下只有一滴滴的血跡,看那樣子,玉嬌龍是從前牆跳進來又從後牆爬出去了,寶劍始終沒有拋下。俞秀蓮、孫正禮又會同了李慕白,向這人家的牆後去搜查,見是一股迂迴的小路,接連著萬頃綠海一般的麥田。山色夕陽,暮鴉亂飛,四顧無人,玉嬌龍攜著那口寶劍已全無蹤影,這三個人只好回去。
那土牆裡住的農婦也驚訝了半天,因為她根本沒有看見有什麼人跳進院,也沒見有人跳出去。在俞秀蓮等人去後,她又抱著孩子在院中和屋內各處搜找了半天,結果也是什麼都沒有發現.她覺得這真是一件怪事情。這個孩子已有四五歲了,是個男孩子,但是還讓她媽媽抱著。孩子十分贏瘦,臉上身上,都跟黃蠟一般的顏色,趴在那婦人的肩膀上只是哼哼,後來就哭了起來。那婦人就著急地說:
「你哭什麼?都快要哭死了吧?你看,時氣多低!家沒米,孩子病,又有鬼進門,這可怎麼好?你那死在外頭的爹還不回來!」孩子仍然哭,婦人就把他抱到屋裡.往炕上一丟,但又覺得丟得重了,遂又哄著:
「三喜!別哭啦!你爹快回來啦!快給你求藥來啦!吃藥要再不好,就帶你到廣明寺去燒香許願……」
說了一會兒,忽然外面有人踹門,病孩子突然像有了點精神.就推著他媽媽說:
「爹回來啦!」那婦人像是有些疑懼,就說:
「要是你的爹還好,就怕又是那兩個拿刀的!那小婆娘一個人拿著兩把刀,也不知是哪縣裡的女差人?」她叨念著走出去開門,沒到門前就聽門外有人嘔嘍嘔嘍地咳嗽吐痰,她知道是她的丈夫回來了,遂開了門。
等她丈夫一進來,她就急急地說了今天家裡發生的事。她的丈夫是個四十多歲很瘦的農夫,他把背著的半口袋米先放在地下,又咳嗽了幾聲,才說:
「剛才你說的那件事我知道,那拿雙刀騎馬的姑娘是巨鹿北關鏢店的女掌櫃的,她是有名的俞老雕的女兒,那不是歹人。還有個大漢子,那是她的師哥五爪鷹老孫,也是城裡的人,他多年在外,今天不知怎麼又回來了。剛才我過擺渡時,擺渡上的人都看見啦,說是俞姑娘帶著兩個男人追一個使寶劍的細長身量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真兇,三人會沒捉住他!」婦人聽了,就直發怔。
炕上躺著的孩子又呻吟著叫爹,這農夫就止住了話,趕緊過去摸了摸孩子的頭,說:
「三喜,好了一點兒沒有?倒是不大發燒了!你外婆給你的藥,叫你媽燒點兒水給你吃,明天病就好了……」他坐在炕上喘了喘氣,又向他老婆說:
「到他外婆家裡我開不了口,好容易才說出來孩子病了,沒米又沒錢:外婆倒是沒容把話說完,就應得借我二升米.但她兒媳婦可大不願意……」男的坐在炕頭說著,女的就在灶旁燒火.此時屋中和外面都已昏黑,只有灶裡的火呼呼地發著光亮。
漸漸夜深,屋中的人吃完了飯,連燈也沒點,就睡覺了,病孩子的呻吟之聲也已停止。外面的天色愈黑,殘月繁星顯得愈真切,村中幾戶相離的人家,犬吠之聲遙遙相應。村後廣漠的麥田就像是一片大海,但比海還要沉靜。這一夜,村中的狗雖不斷地吠,可是沒有發生什麼事。
天未明,星斗就被濃雲遮住了,並隱隱響動著春雷,接著雨就落下來了。雖然是暮春的雨,不算很大,可是淅淅瀝瀝地直下到了次日,仍然未止。這地方平日人就少,一下雨就更連個人影也沒有了,滿地的泥濘雨水,樹木被風吹得在雨中搖曳。在那一片麥田上雨聲更大,麥浪層層起落,加以起潮一般的聲響,更與大海無異。
此時,這戶人家的屋宇上又起了炊煙,但因空中的雨氣太重,煙散不開,只一團團地凝聚著。屋中那患咳嗽病的農夫不知為了什麼事.正跟他的老婆吵嘴,病孩子還在呻吟著。屋子雖小.聲音卻很愁悶,而且嘈雜。忽然間,有一人拉開門走進屋內,把屋中的農夫夫婦都嚇了一大跳,那婦人就嚷了一聲:「哎喲!」
進來的這個人是細長身子,頭上的一條辮子已然蓬散,雨水直往下流,見他的臉上身上都是泥、雨水和血跡,並沾著許多青草,可知此人在麥田中已滾了一兩天了:也許所受的傷還不算重,他的身軀還能直挺挺地立著,手中提著一口寶劍,順劍尖也向下流著泥水。來人正是玉嬌龍,她一進屋來就擺手說:
「不要怕!那姓俞的、姓李的沒再到你們這兒搜人不是?」
婦人嚇得戰戰兢兢地不敢言語,那病孩子卻從炕上爬了起來,驚奇地看著她。那農夫就半害怕半恭敬地彎腰打躬地說:
「好漢!請到炕上坐下,歇會吧。姓俞的他們沒有再來,這一下雨,大概更不能來了!」
玉嬌龍就說:
「他們來了我也不怕!」她喘了喘氣兒,把劍放在炕上,就向那婦人說:
「大嫂,勞你駕,你先弄點兒水來叫我洗洗臉,我是個女的,你別害怕。」婦人嚇得眼睛更直了,玉嬌龍卻說:
「你們放心!我不是賊,我不過是跟昨天追我的那三個人有仇。他們倚仗著人多,來欺負我,但我不怕,將來我還要報仇。此刻她們如果再來了,我還要跟她們拼一回!」
那男的翻著眼睛瞧她,見她的眉眼兒果然是個女的,說話的聲音雖然急,可是很嬌細,並且耳朵上往下滴著雨水,還露出耳朵眼兒呢,可是腳底下的一雙青布泥鞋上綁著帶子,又不像是個姑娘媳婦。玉嬌龍見這人直看她的腳底下,就說:
「你們別疑惑!我是北京人。」農夫一聽.就更恭敬,說:「哦!原來是京裡人,是做官的呀!」趕緊抱了抱拳。
那婦人打來了一木盆水,裡面有一塊很髒的粗布毛巾.也沒有肥皂。玉嬌龍皺了皺眉,可是沒有法子,遂就擰了一把毛巾,把臉擦了.又向婦人借了一把破木梳,攏了攏頭髮。她坐在炕頭上,向身邊摸著,那農夫夫婦就齊都直眉瞪眼地看她摸什麼。待了半天,她摸出來一塊黃澄澄的金錠,那農夫立時就變了顏色,驚詫著,玉嬌龍卻把這塊金子放在農夫的手裡。農夫覺著很沉,手不禁有些顫抖,玉嬌龍就說:
「拿去快給我買一匹馬來,再買一套男人穿的衣裳來,快去快回,辦好了我還要另外給你錢。可是到了門外,無論見著什麼人,你也不准說出我在這裡,否則我就拿劍把你們全都殺光!」她這話一說出來,嚇得那病孩子就哇的一聲哭了,婦人趕緊過來,戰戰兢兢地抱住那孩子哄著。
玉嬌龍卻很後悔,她又掏出一錠金子來給了孩子,說:
「不要怕!
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但我不能不說這厲害的話,因為外面有人正在跟我作對。你叫什麼名字?多大年歲了?」金子一到那孩子的手裡.孩子就不哭了,那婦人也笑了,就低聲說:
「他叫三喜,我們姓柳,哪兒看見過金子呀?姑娘!」
姓柳的農夫也道謝,並說:
「姑娘請坐坐,我出去找個親戚家,給您辦馬去。可是我們莊戶人家哪裡有馬?東村張家有一匹耕地的馬,可是太老了,還沒有小驢跑得快呢!」玉嬌龍點頭說:「小驢也行.因為我急著要走,可是……」姓柳的農夫說:
「姑娘別囑咐啦!到我們親戚家裡,我也不能說實話。」說著他戴上一頂破草帽,就出門冒雨走了。
這裡,婦人給玉嬌龍盛了一碗米飯,玉嬌龍吃了,覺得很香。窗外雨聲淅淅,屋中越來越黑,那姓柳的農夫又一去不歸,玉嬌龍便很著急。看看自己現在這身衣服,昨天夜晚在麥地中趴伏了一夜,已滿是泥水,身上還有微微的傷痛,想起昔日的富貴尊榮,跟羅小虎的相思繾綣,她不禁愁心如焚,幾乎又要哭泣起來。
過了許多時,外面傳來一陣門響,玉嬌龍趕緊抄起來寶劍,到門前隔著破窗紙往外去看,就見是那姓柳的農夫回來了。他牽著一頭小黑驢,白嘴白肚囊兒,十分地好看,另外還有鞭子、草帽,和一件蓑衣。姓柳的農夫把驢放在院中,進了屋,他那蓑衣底下還藏著一套藍布褲褂,雖然布很粗,倒像是新做的,好像還沒有人穿過。農夫笑著說:
「這頭驢是我孩子的外婆家養的,東村的張員外給過八兩銀子他都沒賣。這衣裳做了就沒穿一回.是孩子他二舅預備娶媳婦時穿的。這蓑衣你老人家也披上吧,小心雨淋濕了身子,受了風寒,這頂草帽你老人家要不嫌破,我也送給你!」
玉嬌龍不禁笑了,說:
「好!好!我謝謝你們啦!請你們暫時避一避,我換上衣裳,當時就走!」農夫趕緊走出屋去,婦人抱著孩子也避到一邊。玉嬌龍換上這身干衣褲,覺得又肥又大,很難看,她也顧不得了。她用濕衣服將劍裹起,跟婦人要了一根草繩將劍捆在背後,又把鞋繫緊了些,就披上蓑衣,戴上破草帽,遂即出了屋。
那農夫趕緊把門敞開,把鞭子和驢絆交給她。玉嬌龍又掏出一塊銀子給了孩子,農夫就笑著說:
「哎呀!這一下子我們可發財啦,老天給我們送來了財神娘娘!」婦人也笑著,拉著孩子的手說:
「三喜,還不快給姑娘道謝,姑娘賞了咱們這許多金銀!」玉嬌龍牽著驢出了門,騎上去,農夫和抱著孩子的婦人都送出來,玉嬌龍就擺手說:
「外面的雨很大,你們快快回去吧: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一揮皮鞭,小驢嗒嗒地走去。
別看驢小地滑,跑得還是很快,不在健馬之下,玉嬌龍高興極了,也不顧傷痛,便向前疾走。雨淋著身上的蓑衣簌簌地響,破草帽直往下流水,四周圍都是濃煙雨氣:她催著小驢一連衝過了幾個村落,忽然見前面的田禾劃分出三股小道,一往北、一往東、一往西,玉嬌龍在此就猶豫了,心說:我往哪裡去呢?如果往東去找繡香,但李慕白現在就許已然去了,寶劍給他們不要緊,只是那兩部書,無論如何不能叫他們拿走!我不回去,他們還許不至於強逼繡香,我要是一回去,他們可真能逼我。往北往西,卻又覺茫茫然無處投奔……
玉嬌龍想了半天.只好策著驢一直往北走。她想找個市鎮或是縣城,暫且好好地歇息一天.再找家鐵鋪,買幾支銳利的飛鏢.回去再對付李慕白和俞秀蓮。她急急地催驢趕緊走.忽聽身後有人厲聲叫道:
「你是幹什麼的?站住站住!」
玉嬌龍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兩個男子打著一把破傘.步行著前來。玉嬌龍就不懼了,她收住驢,扭頭等著這倆人來到臨近,她看著這倆人的樣子不像是好人,當下就把臉一沉,問說:
「叫我停住,你們有什麼話說?」
這倆人挺著胸脯,發著橫說:
「你脊背後頭藏著是什麼東西?快拿出來看看!」
玉嬌龍曉得這倆人是趁雨打劫的強盜,看他們的懷裡都露著刀柄,玉嬌龍就不禁冷笑,更厲聲些問說:
「你們懷裡都藏的是什麼?倒來問我?」
這倆人一齊由懷中抽出短刀,每口刀約有半尺長,舉著晃了一晃,一個就揪住了驢尾巴,另一個一手打傘,一手握刀,瞪著眼說:
「快滾下來!身上有多少錢?背後背著的是什麼東西?快拿出來!還許饒你的命……」
話還沒說完.就聽吧的一聲,玉嬌龍一皮鞭正抽在這人的臉上,這人啊呀一聲,連傘倒在地下,傘在雨地裡亂滾。那揪著驢尾巴的人握刀便向蓑衣上狠狠地去扎,玉嬌龍又吧吧連抽兩鞭,這人便雙手抱住頭不住往後退。那躺在地上的人已爬了起來,又向玉嬌龍奔來,樣子兇惡極了,說:
「好!你小子找死?也不看看我是誰?」
玉嬌龍自背後抽出青冥寶劍,寒光一抖,這賊看見人家的長兵刃露出來了,就趕緊抽回他的短刀,但哪裡來得及,玉嬌龍的劍鋒早已落在了刀刃上,不過輕輕一掠。半尺長的短刀削得只剩下兩寸,空剩了個刀把。這人趕緊扔了刀回身就跑,那個人更不敢停留,也回身去逃,遺下的那把傘被風一吹,咕嚕嚕地滾去。那兩個賊以為是玉嬌龍又追下來了,便一齊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及至回過頭來,才見是他們的那把破傘滾來了。雨愈大,穿蓑衣的玉嬌龍已收了寶劍,驅驢走去。
玉嬌龍對於做這事,倒覺太不值得,兩個持短刀行劫的小蟊賊,也值得自己亮出青冥劍?這實在是對青冥劍的一種羞辱,但由此又感到江湖上坎坷難行,以自己這樣高強的武藝還得受大氣、惹小氣,處處時時都得防備著,真是討厭!因此又悔恨自己過去所做的事,就想:若不認識羅小虎,若不護庇高師娘,若沒有惹下劉泰保,當然還得沒有那個魯君佩。自己此時不是仍然在北京宅中做小姐嗎?會武藝的事也沒有人知道。哪能在外面受這些氣,吃這些苦呢?想到這些,心中就非常不痛快。
往北走了許多里路,驢就漸漸喘得走不動了,雨落得更緊,地上的水淙淙地響,四周天色都已發黑。蓑衣的草雖然很厚,可是雨水也已透了過來,背上覺得發潮,而且傷處發疼,臉上、手上、腿上更是汪然往下流水。她把手伸出來用衣袖抹了抹臉,就見斜對面遠遠地彷彿浮著一片蒼綠,她心說:那裡必有人家,我還是找個地方先歇歇吧!於是便低著頭,掄鞭抽驢。雨氣太重,鞭子都難以掠起,驢嘶叫著,一下就打了個前失,幸好還沒從驢上摔下,但她不得不下了驢背。揮鞭狠狠地抽了幾下,驢只是跪在地上不動,玉嬌龍又心軟了,她停住了鞭子把驢扶起來,就牽著去走。斜風暴雨如亂箭一般地向她射來,兩旁地裡種的都是玉蜀黍,雖還沒有長得多高,可是雨濯在那葉子上聲音極大,加以四周騰起的迷茫白氣,玉嬌龍連這頭驢,就像是陷在了浩蕩的大海之中。
她斜著身子咬著牙向前拽著那驢走,忽然見面前來了一個東西.玉嬌龍急忙拿袖子擦了擦臉,定睛一看,原來是一輛帶棚子的騾車,車上都蒙著油布,車裡卻沒有一個人。趕車的人披著一身油布.搖晃著長鞭,玉嬌龍就叫道:
「喂!喂!」對面這輛車在泥濘之中行得極慢,玉嬌龍又往前迎著,半天才走到臨近,她就啐了口雨水,問說:
「你這車是往哪兒趕呀?我雇了吧!」
車停住了,趕車的大聲嚷嚷著說:「你有驢,我們可不管!」
玉嬌龍昕了這話很覺詫異,趕緊走近車轅,說:
「我又不白坐你的車,我給你錢,你憑什麼不管?」
趕車的擺手說:
「你有驢,又有蓑衣草帽,我們管你幹嗎?這車是聶家莊的,聶老太君的心願,一到大雨就派我們出來救迷路的,救了就送到莊子去款待,可得是單身,沒馬沒驢也沒雨傘的人才管,還特別為的是接待被雨截在野地的媳婦婆娘們。人家做的這是善事,又不圖錢,你有驢又有蓑衣,想坐這車可辦不到!」
玉嬌龍說:
「你沒看出來,我是個……」她本想說出自己是個女子,但又覺得這輛車來得可疑,遂就改口說:
「我也是迷了路了,那個驢剛才打了兩個前失,也不能再騎了。我又是外鄉人,來到這裡上不著村,下不著店,連方向都迷失了。你們既然是做好事,為什麼還要這麼挑人呢?」
趕車的皺了皺眉,彷彿是斟酌了一下.就點頭說:
「好吧!接一個人,也就好回去啦!我們的幾個夥計還在那兒等著我摸小牌呢!好吧!
你就把驢拴在車後頭,上車來吧!可是小心別髒了車褥墊,這輛車平日是我們八太爺坐的!」玉嬌龍聽了更是疑惑,就將驢拴在了車後。她脫了蓑衣跳上了車,露出她背後用草繩綁著的亂七八糟的衣裳和一口寶劍。但那趕車的看見了,卻不怎麼驚異,只笑了一聲,說:
「你看你這個樣兒,是怎麼回事呀!」便搖著鞭子趕著車一直走去。
玉嬌龍一手把他的胳膊抓住,趕車的人立刻臉都嚇白了,玉嬌龍就瞪起眼來問說:
「你要把車趕到什麼地方去呀?你們的莊子在哪邊?」趕車的這才說:
「莊子是在西南,可是咱們得先往東去,你看,這股道兒車能夠轉回去嗎?只好繞個遠彎兒!」玉嬌龍便鬆了手。
趕車的面色也漸漸緩了過來,又懊煩地說:
「我們這事情可真不好幹!平常倒沒有什麼事,只是送老太君、老太太,和八太太、八小姨太太,八少姨太太,到紫微廟燒燒香。」玉嬌龍聽他說出了這麼些個「太太」,就覺得新奇,趕車的又說:
「八太爺也不常出門,只是拜拜府台,見見縣官。」
玉嬌龍就問說:
「你們的八太爺他是做什麼官?」趕車的搖頭說:「不做官,請他做官他也不做,大官得叫他八兄,小官稱呼他八員外。」玉嬌龍說:
「他是個財主嗎?」趕車的說:
「財可多極啦!這一縣的土地,多一半是他老人家的。」
玉嬌龍說:
「他的祖上是做官的?」趕車的鞭子跟頭一齊搖著,說:
「祖上也不做官,他祖上比我還不濟,跟你倒許差不多,是指著騎驢吃飯。八太爺小的時候外號叫八隻手……」他打了個冷戰,又說:
「這事情本地人全知道,可是你千萬別跟人去說,說了你就不能頂著腦袋走出這個縣了,誰不知道聶八太爺?」他一縮脖一翻眼珠.作出一種又佩服又害怕的樣子。玉嬌龍卻咬著嘴唇,鼻子裡輕輕地發出來一聲笑來。
此時,雨淋在車棚的油布上,聲音越發大,騾子渾身是水,在前面艱難地行著。車輪咕咚一聲陷下去了,又咕咚一聲翻起來,泥水隨著輪子往高處飛濺,順著泥途轉了個彎,確實是往西南去了。趕車的一邊
「吆」「吁」地抽著騾子,一邊哼哼起來小曲,唱道:
「小佳人你別想不開,俏郎君今天不來明天准來……倚著枕頭得了相思病,哎喲,小奴家的心懷不開!」玉嬌龍真想用點穴法把這人點下車去,但因想要看看那聶八太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強徒惡霸,想要在這雨天荒野之間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所以就暫時捺住了氣,隨著趕車的胡唱。
騾子走車顛,雨響也越來越大,大地上的田禾起伏,雨中的暮色層層漲起,這時就進了一個村子,到了一個疊著石牆的廣大莊院之前。忽見有兩匹馬自後趕到,泥水飛騰,馬上兩條大漢,全穿著油布雨衣,齊說:「帶來啦?好!好!請下車!」
玉嬌龍驀地吃了一驚,自背後亮出來青冥劍,把眼一瞪,便聽趕車的哎喲一聲叫,賊似地向莊裡飛跑。兩個馬上的人一齊抱拳,其中一人就說:
「龍英雄,不要多疑!我們不是黑虎陶宏那等人。我家八太爺最重江湖義氣,前些日有自保定來的人說,陶宏他們得罪了一位會使寶劍的龍英雄,他們都吃了大虧!我家八太爺聽了就笑,說他們都是混蛋.既有削銅斬鐵的寶劍,那一定就是了不得的英雄,不恭敬反敢去招惹.就是自找吃虧送死……」
玉嬌龍聽了這話,才知道他們原來是曉得自己的來歷,此次是有意把自己請來的,又聽這漢子說:
「我們八太爺派人往各處訪了多日。也沒訪出龍英雄的大駕在哪裡,他常常歎氣,說今生恐遇不見這位高人。今天,恰巧雨天來君子,莊裡兩個小廝們喝醉了酒出去撞禍,便撞到你英雄的身上了。他們逃回來說遇見了削銅斷鐵的寶劍,八太爺就知道是龍英雄來到此地了,遂就趕緊命我們前來迎接大駕……」玉嬌龍自北京出來以後,還真沒受過江湖人這樣恭維,她的顏色漸和,便點了點頭。
那兩人下了馬,正要往莊裡去讓,莊中已走出一人,這人身穿寶藍綢衫,身材與那孫正禮差不多,紅胖的臉,沒有留須,可是有許多鬍子楂兒,全都蒼白了,至少也有五十歲了。這人出門來就滿臉笑容地把肥大的袖頭一拱,說:
「龍英雄的大駕真請到了!久聞大名,如仰山鬥。今天來此處真為敝莊生光!」嗓音發啞,但很渾厚。
玉嬌龍直瞪著秀目看著這人,問說:「你是誰?」旁邊人就悄聲說:「這就是八太爺!」玉嬌龍握劍冷笑,這八太爺卻說:
「豈敢!豈敢!兄弟名喚聶如飛,族中排行第八,外人才稱我為八太爺,但是在龍英雄的面前.我卻不敢!」
玉嬌龍受了人家這樣的恭維,自己也就沒法再厲害了,遂也笑了笑說:
「你們這樣看得起我,我很謝謝你們,今天我是從這兒路過。遇見這討厭的雨,正沒地方去呢!你們既然誠意把我接來,我就不用客氣啦,只好在你們這兒打攪一天,咱們交個朋友,日後你們在江湖上如遇有什麼危難.我必幫忙!」
聶如飛連連拱手,大笑道:
「那好極了!這實是我們三生有幸,請進!請進!請龍英雄切莫笑敝莊狹窄。」又喝令說:
「把龍英雄的坐騎牽到棚下,用細草料喂,穿來的蓑衣拿到客廳去吧!」
玉嬌龍跳下了車,提劍就往莊內去走。聶如飛深深拱揖,讓玉嬌龍在前,他隨在背後,他的背後又有幾名僕人。莊中房屋雖不少,但沒什麼畫棟雕樑,院中也沒有鋪著磚,雨水成沼,與外面無異。聶如飛說:
「請北屋裡去吧!」早有僕人趕過去高高打簾,玉嬌龍虛讓了一下,聶如飛便打躬說:「龍英雄先請!」
玉嬌龍進了屋一看.一通聯的五間屋子,很是寬大,裱糊得也相當乾淨,陳設桌椅不少,可是沒有什麼華貴的東西。最奇異的是迎面有一幅橫匾.上書「忠義草堂」,這名稱很怪:在左邊牆壁上還有一幅大畫,畫筆粗劣,走近了去看,原來是「梁山泊忠義堂」的全景,玉嬌龍小時看過《水滸傳》,記得那部書的一開篇就有一幅木刻的圖,這就是照著那幅圖放大了描下來的。
聶如飛站在她的背後,就指著說:
「龍英雄請看,這張圖畫得怎樣?我花了五百兩銀從南方雇來人,半年才畫成的。龍英雄請細看,這山道上,屋裡外全都有人,這是行者武二爺,這是花和尚魯大師傅,他們二位英雄正在喝酒呢!再請看,這是母夜叉孫二娘,畫得真像個美人,哈哈!比那邊的扈三娘還畫得俏呢!忠義堂中坐的是宋公明……」
說到這裡,他深深地作了一揖,像拜佛似的,玉嬌龍見了就不禁要笑。
聶如飛又挺起腰來說:
「我自幼就敬仰梁山眾位英雄,所以十幾歲時我就闖蕩江湖.結交了許多江湖俠客、綠林英雄,只要是有名氣的人我就設法結交,可是我還沒遇見過及時雨宋公明那樣的好漢!」
玉嬌龍就問說:
「你認識李慕白嗎?」
聶如飛說:
「久聞其名,只是沒見過面,他若由此經過,我也想與他結交。」
玉嬌龍又問:
「羅小虎呢?你認識不認識?」說出這話來她不由有些臉紅。
聶如飛怔了怔,就搖頭說:
「此人的名姓我不大曉得,想是新出世的好漢.惡牛山有個焦大虎,那倒是俺的兄弟!」
當下他恭敬地讓座,玉嬌龍把草帽摘下,在旁邊的凳子上,用手掠掠辮發,就在椅上落座,青冥劍就放在身旁。有個僕人托著盤子送來了兩壺酒、四盤菜,菜很簡單,酒杯卻很大。聶如飛為玉嬌龍滿斟了一杯,全溢出來了,玉嬌龍卻擺手說:
「我不喝!」
聶如飛說:
「不要多疑。我聶如飛的武藝雖然不高,生性卻光明磊落.酒裡不會有什麼毒藥!我先喝一杯叫你看。」說著他自己也滿斟了一杯,一仰脖咕嚕一聲全呷下去了。他又笑著說:
「你放心了吧?別說你遠路來,給敝莊帶來了運氣……」
玉嬌龍聽了這話,不由叉一陣驚愕,就聽聶如飛接著說:
「就是行路的客商投到這裡,咱也不能錯待。江湖好漢講的是行俠仗義、四海結交、劫富濟貧……」玉嬌龍聽這又是一句賊話,她便微微冷笑著,酒是絕不喝。
少時菜飯也送了上來,玉嬌龍看聶如飛下了筷箸,自己才吃了。玉嬌龍把飯吃過,就見聶如飛還在大箸子地夾菜,大口地吞飯,眼見他一連吃下了五大碗飯。他吃完了飯又喝酒,這簡直不像是什麼「大爺」
了,卻分明是個「大王」。玉嬌龍不禁又想起了沙漠中的大盜,自己的情人羅小虎,其粗魯似不減於這人,然而自己當初為什麼偏偏要鍾情於他呢?真是太糊塗了!自己還希望他做官成親,也太妄想了!因此心中既悔恨,又不由得一陣淒然。
聶如飛邊談話邊喝酒,酒越喝得多,他的脖子跟胖臉就越發紅紫,噴出來的話也越粗野,本性也越發顯露出來。但玉嬌龍見他對自己倒是真誠地畏服,由他的話中也可以聽得出來,他本與黑虎陶宏那邊有些往來,前些日自己在保定府憑單劍戰敗了黑虎陶宏、金刀馮茂、法廣、魯伯雄、米大彪,打死了飛鏢常,那些英豪的事跡他全都曉得,所以他才把自己奉若神人。
外面的天色漸漸黑了,風愈急,雨愈大,有人進來點上了兩支蠟燭。屋子大、燭光小,喝得半醉的聶如飛和他的幾個僕人,相貌都猙獰得跟鬼似的。待了一會兒,又有人背進來一份被褥,並把六張椅子拼在了一起,玉嬌龍知道這就是給自己預備的床,他們今天是留自己在此歇宿了。聶如飛還沒有吃完,僕人就紛紛地撤去杯盤,聶如飛就站起來拿袖子擦了擦嘴,又拱手笑著說:
「龍英雄就歇息吧!明天再談。今天我真高興,酒也喝得太多了,我也真有點支持不住啦!哈哈!」說著一陣怪笑就歪歪斜斜地走出屋去了。幾個僕人也都隨著走出,就見他們身後的褲腰帶上全都插著明亮亮的短刀。
這幾人才一出屋,玉嬌龍就疾忙手持寶劍走到門前,扒著門縫兒往外去看,就見那聶八太爺聶如飛是往後院去了,其它幾個人就全都往前院走去。院中雨如稠絲,擾得天地皆暗,地下冒起許多泡沫,汪洋似的流著水,已將漫過台階。簷水像瀑布似地嘩嘩往下急流,雷聲粗重而沉悶,閃電似刀光,一亮一亮地驚人。玉嬌龍將門上的一個插關才插上,忽聽外面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濺水之聲,由遠而近,接著又聽噹的一聲巨響,像是那大莊門開開了。玉嬌龍驚異地想:他們怎麼有人這時候才回來呢?
停了一會兒,就聽有簌簌的雨濯油布衣裳之聲,嘩啦嘩啦的水走路之聲,唧唧咕咕的說話之聲。玉嬌龍疾忙回身將兩支蠟燭吹滅,持劍扒著門又向外去望,就見是三個大漢一齊往裡院走去,並有個人指著她這屋,悄聲說:「就在這屋裡……」玉嬌龍便十分驚疑。
那幾個人進去許多時也不見出來,玉嬌龍不由打了一個呵欠,兩腿也發酸,就慢慢地退到那幾把椅子的旁邊,將身一躺。她覺得頭一沉剛要睡,忽聽咕咚咕咚地一陣亂響,玉嬌龍急忙將身坐起,瞪大了眼睛。只見電光一閃,似火龍打了窗紙一下似的,緊接著喀嚓一個大霹靂,把房子震得都直搖晃。門外有人捶門,玉嬌龍就舉劍問說:
「是誰?」往門口走近了兩步,又厲聲問說:
「是誰?快說!」
門外雨聲如沙漠中刮起了大風,有個沙啞的嗓子說:
「龍英雄,快開門!讓我們進屋。我是聶如飛,我要求你一件事!」玉嬌龍吃了一驚,用劍一拍窗欞,說:
「你就在外面說好了!進來我的寶劍揚起,可是連我自己也攔不住!」外面就說:「話太多,得慢慢商量!你快開門讓我進屋吧!」玉嬌龍卻突然將劍鋒扎出門外,就聽有人哎呀一聲,就咕咚摔在了水裡,接著又嘩啦嘩啦地往起來爬。
門外的聶八太爺有些憤然了.嗓音像霹靂似地說:
「龍英雄!走江湖交朋友的人應當心明眼亮,不可疑心太重。兄弟是吃綠林飯的,老兄也看得出來,你跟咱全是一條線上的人,都要講些義氣。今天沒有旁的事求你。就是西面大道旁的紫微廟,從兩日前就駐下了帶著家眷的做官的人,因為前面的河裡漲了大水,他們不敢過,就停留在那兒啦!這是檔子好生意,他們的人不多,可是金銀一定不少。兄弟這二年家境不大好,看你也像多少日沒摸著油水似的,趁著這連夜大雨,咱們去撈一趟,彼此幫忙,我們仰仗你的武藝,你也得知情,我們給你拉線探風。這個好生意,做好了咱按份平分,不昧心。願意不願意就聽你一句話,絕不強拉硬拉,也不為難你,只講的是交情!」
玉嬌龍抽劍後退了兩步,倒有點發呆,她心說:原來這聶八太爺真是個賊首,他現在要去打劫官眷,還異想天開地強拉我去幫助他!我雖離家行走江湖,但我豈可做這盜賊之事?要是不管吧,他們也自會去打劫的,那不也如同是幫助了他們一樣嗎?她心中轉了一轉,便說:
「好吧!既然這樣,我就去幫助你們一回,這也不算什麼。可是他們既有官眷,一定有官差保護。」
聶八太爺說:
「官差有十幾名,都不中用。只是有兩個保鏢,打著是『臨淮鏢店』的旗子,要不是為他們,我們還不能請你呢!到時只要你掐住了那兩個保鏢的,你就都不用管了,旁的事自有我們兄弟!」玉嬌龍便爽然答應道:
「好!」她回身拿起來草帽和蓑衣,剛要開門,忽然又止住了腳步,向外面說:
「我這口寶劍雖然鋒利,可是沒有暗器也不行,你們有鏢沒有?借我幾支用用。」聶如飛道:
「鋼鏢可有的是.早先我練過,沒練好,就擱在一邊了。」遂就叫人到裡院去拿。
玉嬌龍這才把門開了,聶如飛等一共五個人就都進到屋來,齊哈哈地笑著,又秘密地談論著,聶如飛還直向玉嬌龍拱手拜託。玉嬌龍卻暗自冷笑,看他們那意思是就怕那兩個保鏢的,他們不曉得那二人的本事有多麼大,所以才完全仰賴玉嬌龍。
待了一會兒,有人拿來了一個鏢囊,很沉重,囊中約有二十多支鋼鏢,每隻都有三寸長,都很銳利。玉嬌龍很是高興,就掛在身上,外面披上蓑衣,又戴上了草帽。聶八太爺是一身短打,披著油衣穿著油褲,戴著一頂油布帽,一手提著把朴刀,一手高舉著說:
「走!瞎蛤蟆領路!」那瞎蛤蟆就是白天打著雨傘搶劫玉嬌龍未成,倒被打了一頓的那個小子,他便真跟個蛤蟆似地蹬著水走在了前面,聶如飛在中,玉嬌龍在後,一共是八個人。
出了莊門,門外還有七八個人,並備有四匹馬,玉嬌龍就搶著上了一匹。聶如飛也上了馬,就吩咐走,並向玉嬌龍說:
「龍英雄!我們可都是真心實意,為的是大家發財,天上打著雷呢,各人的心可都要放在中間!」
玉嬌龍說:「你們要是不放心我,不如不叫我管!」說著臉色一變。
聶八太爺卻沒看出,反哈哈大笑說:
「你要是不管,我們這件生意就做不成了!這兩天生意明擺在那兒,我們都沒敢下手。今天大雨,從天上降下你這條真龍,你就是不幫忙,不上手,也得跟我們去,叫我們借你個吉利。」說著揚起鞭子來又喊著:
「快走!快走!」
當下許多人如魚鱉蝦蟹般地在前面跑著,數匹馬像蛟龍似地在後跟隨。天空昏暗,一道一道裂著閃電,一聲一聲響著沉雷,大雨傾盆,禾低泥濺,蹄聲踏踏,馬聲嘶嘶,馬上的幾個人不斷地鞭撻馬背,縱著聲談笑,嘩啦啦向西飛奔。但忽然聶八太爺幾個人一齊把馬勒住了.倒把後邊的玉嬌龍嚇了一大跳,便也勒住了馬。就見前邊的人都一聲不響,靜悄悄地,舉動也都很遲緩。
聶八太爺等人下了馬,玉嬌龍便也偏身下來,問說:
「是怎麼回事兒?」聶八太爺說:
「到啦!把馬拴起來吧!」又向每個人都扒著耳朵說:
「到時候大家的手底下都要利落點!別拖水帶泥,別落帽留靴。要的是東西,做的是生意,別傷人結怨,別欺負人家的娘兒們!」說著,幾匹馬就由一個人牽往不遠之處的一片黑森森的樹林之中。玉嬌龍看準了那個地方,然後就隨著這些人一步一步地著地下的泥水去走。
往西又走了一會,見眾人走得更加謹慎、遲緩,藉著天上的一道閃電,就看見面前有一片很高大的房屋,有高旗桿、刁斗,可以斷定這就是那座紫微廟了。玉嬌龍把聶八太爺推了一下,聶如飛回頭驚問道:
「什麼事?」玉嬌龍說:
「我先去,我先佔住要緊的所在,然後無論誰出來,咱們也就好對付了!」聶如飛連連點頭,說:
「好!好!」玉嬌龍便提劍往前去跑。
雨水順著她的腿嘩嘩地向下流著,蓑衣都已貼在了身上,她索性把蓑衣脫去,一鼓勇氣往前直走。藉著天上一道一道的閃電,她就來到了紫微廟的牆後,見這牆上辟著個後門,閉得很緊。她飛身跳過牆去,腳踏在地上嚓嚓的一陣亂響,原來這是個後園,種著滿地青菜。她又往前走,就躥上了一座大殿,殿宇上的瓦極滑,她只好用手按著瓦爬著走.雨水就在手上潺潺地流。她又跳到了西配殿上,只見各殿中都黯無燈光,她就又往前院去走。前院的正殿中卻燃著黯淡的佛燈,她就跳了下去,走到窗欞前,扒著往裡一看。就見殿中香煙瀰漫,有幾個僧人跪在佛前誦經,梆梆地敲著木魚,聲音顯得極小,可能是被雨聲攪的。
玉嬌龍偷看了一會兒,轉身見東配殿燈光灼灼,窗裡邊還掛著紅色的窗簾,她就曉得官眷必是住在那配殿裡,只不曉得這是哪一省的官,大概也是被召見晉京去的吧。她正想要去推門進屋,忽見有兩人自後院彎著腰走來了,閃電一照,二人的手中都刀光灼灼。玉嬌龍早已掏出鏢來了,驀然就一鏢打去,立時就有個人叫了一聲倒下了,另一個人掄刀躍起,還沒有撲過來,又被玉嬌龍一鏢打倒。此時東配殿中就有婦女驚叫之聲,玉嬌龍便躍上了房。
閃電忽又一亮,見房上有兩個人爬著殿脊過來,刀鋒向前問說:
「是誰?莊上的嗎?怎麼樣?不能得手嗎?」玉嬌龍掄劍向前就砍,只見電光映著劍光,雷聲裡夾雜著慘叫聲,兩個賊人便先後被她砍得滾下房去。這時對面西房上又有二人從上跳下,玉嬌龍也不管是誰,掏出鏢就打,那二人也應聲而倒。
這時就聽雨聲裡有人在打呼哨,聲音十分響亮。下面就有十幾個人從前院進來了,大喊著:
「拿賊!在殿脊上了!」玉嬌龍知道這是官人和保鏢的,她就不再打鏢,踏著瓦很快地走往後院。只l見後牆上黑糊糊地站著一人,把呼哨吹得甚緊,並啞著嗓子大喊著:
「還有人沒有?快走!快走!風太大!」玉嬌龍又一鏢,嚷聲忽斷,那人便摔在了牆外。玉嬌龍追了過去,就見那人正在地上爬,哎喲哎喲地叫著,正是那聶八太爺。玉嬌龍一躍而下,先踢開了他身旁的刀,然後彎腰將他身上披著的油布衣裳剝下。聶如飛哀求著說:
「鏢頭饒命!」玉嬌龍便一腳將他踢得順著水滾出很遠。
玉嬌龍披上了聶八太爺的油布衣裳,又重新跳進牆去,就蹲在園中的蔬菜地裡,雨從她的頭上直往下流,泥水都沒過了她的腳。她仔細地向前院聽了半天,見並沒有什麼太嘈雜的聲音,她就又躥上了正殿。只見西殿東殿都有人站著,電光閃耀之下,她看出來像是官人和鏢頭的樣子,因為賊人絕無此膽。
玉嬌龍飄然躍下,如一股輕煙似地直鑽進了東配殿,她是想去告訴那官眷:
「你們不要怕!我是俠客龍錦春,特來救你們!」可是外屋並沒有人,只是桌上有盞佛燈,裡間有杏黃緞門簾隔著。外屋雖無人,裡間卻有人在說話,玉嬌龍不敢貿然進去,她摘下草帽,連油布衣裳一起挾在臂下,另一隻臂挾著青冥劍,就如一隻貓似地躥到了佛桌底下。前面有桌簾擋著,她便在桌子底下低著頭蹲伏,觀看動靜。
少時門一開,進來了四隻水淋淋的靴子。是兩個官人站在這裡。一人隔著門簾向裡回道:
「回稟大人!賊已被打走了。捉住了兩個,身上都受著很重的鏢傷,一個快死了,一個是咬定了牙關不說話!」裡屋的大人就回答說:
「那麼,先把他們押在前院吧!明天再交衙門。好好看守,叫兩個鏢頭不要離開這院!」官人答應了一聲:「是!」靴子一齊轉過來.輕輕地又往屋外去了。
此時佛桌底下的玉嬌龍卻極為驚愕,因為她聽著裡屋那位大人的語聲兒,好像十分地廝熟。她雖然覺著那兩個鏢頭一刀一槍都沒有費力;憑白地邀功固然可笑,但自己可也不敢貿然進屋去現出俠客的身份了,她暗想:這官人大概還是個京官,也許與我家有親故的關係,在北京時我跟這人見過面?
此時又聽屋中有婦人和孩子們說話,她趕緊掀開一角桌簾,側耳向裡屋靜聽。裡屋的杏黃緞子門簾飄動著,傳出廝熟的婦女之聲,是歎著氣說:
「盼望明天雨住了吧!快些過了河,到了北京,這顆心就放下了!母親的病也不知怎麼樣?她龍姑姑多麼明白的人,料想她不能夠不回來!」玉嬌龍覺得頭髮都悚然豎起,這聲音她聽出來了,正是她的長嫂!哎呀,母親原來是病了!她不禁淒然落淚。
忽然門又響了,她趕緊放下桌簾,就見由外邊又進來一個穿便鞋的人,到簾子前向裡面說:「回事!請大少爺、大少奶奶、姑娘、少爺都別驚!剛才是有俠客暗中把賊人打走的,因為那兩個鏢頭都不會使鏢.可是捉住的賊人都是受了鏢傷的。口供也問出來了,他們說,他們就是附近住的人,他們的首領是叫什麼聶八太爺,平日專幹這些勾當。今天還有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強盜幫助他們,那個人大概是跑啦!」這聲兒更熟,是隨侍玉大少爺的連喜,他是在新疆生長大的,玉嬌龍出嫁的時候他還正在宅裡幫忙呢!
玉嬌龍暗中擦著淚,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只聽屋裡她的長兄.現任鳳陽知府的寶恩說:
「好啦!知道了……」語氣頓了一頓,他又隔著簾縫悄聲說:
「可以問問本廟的住持,那個聶八太爺平日是個怎樣的人?
在本地有多大的聲勢?如若……他們是本地人,別為這事叫他們跟這廟結仇;如若確實是因窮為盜的小賊,釋放了也可以。你問朱班頭要主意吧!斟酌著辦,不必再來問我了!」連喜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屋裡的寶恩又歎息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
「我倒願意真如人所傳言.龍妹妹真有那份本事!各地的盜賊也太多了,應當有些遊俠出來……咳!」
玉嬌龍真想要躥出桌去與兄嫂相見,但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能見誰呢?自己過去所做的事雖然能博得哥哥的同情,但是他又有什麼辦法,可以解去自己所有的困難,而使自己能回到家裡仍然去當小姐呢?
她暗暗地在啜泣著,心說:也不知母親現在是患了什麼重病?不過一定是與自己的事情有關了,可憐的母親,誰叫你生下這個不成材的女兒呢?她索性坐在佛桌底下,悲痛得渾身無力,假使這時有人進來,很容易就能把她抓獲,但是幸虧沒有人進來,只有窗外的雨水和她的淚水一起在流。
過了多時,有個僕婦自裡間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她先把屋門關嚴,然後就在外間佛桌旁鋪了兩個蒲團,她在上面半坐半臥著,離玉嬌龍不遠。她若是一扭頭,若是她的目光敏銳,便可以發現佛桌下有人,可是待了一會兒,她就打著鼾聲睡去了。玉嬌龍已看出這座廟的客堂~定不多,長兄寶恩必是趕著赴京省視母病,被河水所阻,暫住在這荒僻的寺宇之中,也確實是無法。她心中思忖了一會兒,便放下了手中的劍和草帽、油布衣服等物,慢慢地鑽了出來。她站起了身,貼著簾縫聽了半天,只聽見一片輕微的鼾聲,她便慢慢地走進了屋裡。
忽然窗外閃電一照,她疾忙伏身,就看見一張雲床上並臥著兄嫂和侄女侄兒一共四口,地下是箱子包袱。她順勢把手探到一隻包袱裡摸了摸,摸著是衣服和靴子,她就提起來輕輕地拿到了外屋,用那件油布衣裳裹好。然後她又輕輕地進來,在床旁靜靜地站立著。
電光在窗外又一閃,她就蹲下身來.把手撫在她侄女的頭髮上,輕輕地搖動了一下:那小孩子喘了口氣,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間,玉嬌龍就趴在她耳朵邊說:
「不要怕,我是你龍姑姑!」小孩子當時就驚叫了聲:
「龍姑姑!」聲音很高。玉嬌龍趕緊出了屋,拿起包袱、寶劍、草帽.就匆匆開了屋門向外走,就聽裡屋在說:
「什麼事兒?蕙子!好孩子!你說夢話了?」「不是!是龍姑姑來啦!真的來啦!,』「怎麼?屋門響?是妹妹來了嗎?你的事別發愁,進來吧!我已想到是你來救我!」「龍姑姑!」兩個孩子一齊喊著,燈也驟然亮了。
玉嬌龍流著淚飛身上了房,她心痛得站立了一會兒,然後一咬牙,又如飛煙飄雲,倏忽間就走了。但她並沒有離開這座廟,在閃電之下她四下尋找,就找著了寄存馬匹車輛的一個院落,裡面有黑兀兀的兩間小屋,車伕們大概就在那裡睡覺。藉著閃電見馬棚下系有十餘匹官馬,她知道這些馬多半都是伊犁馬,因為她的長兄雖然是個文官,可也平生酷愛騎射。她找了一匹較為矯健的,解了下來,就開了那後門走出。身後倒沒有什麼動靜,她便將包袱和寶劍全都繫在馬上,騎上去著泥水走去。
雨是微了一些了,她一直走進了遠遠的那片樹林,林很深,剛才賊人所繫的那幾匹馬都已沒有了,她就試探著往裡去走。走了一會兒,她就下了馬,將馬繫在了一顆樹上,然後由泥中拔出腿來,蹬著馬背爬上了這顆大樹,她找了個枝叉將身躺下,用草帽覆住了臉。雨水淋著她的全身,她覺得十分寒冷,但是她太疲乏了,在此就不知不覺地睡去。
次日,玉嬌龍被鳥叫聲吵醒,睜眼一掀草帽,草帽就掉在樹下了。林中煙霧瀰漫,葉間仍垂滴著宿雨,身上落了許多樹葉。她舒了舒身子,便又蹬著馬背下來,地上的泥水很深,群鳥驚噪。她走出樹林一看,雨雖已住,天尚未晴,南邊遠遠的一抹紅牆,被雨水沖洗得很嬌艷。北邊不遠就是一條茫茫的大河,河中有幾隻很大的船,船上有許多車馬,往北岸渡去了。玉嬌龍不由得叫道:
「哎呀!他們已經走了!」
她趕緊回到林中,將馬背上的包袱打開,見其中是兩身官服,三身便服,兩雙靴子,都是她大哥的。她就想:我的身量跟我大哥高矮差不太多.穿上他的衣裳也許合適。於是她就坐在馬背上,將自己身上的又濕又髒的衣裳脫下,換上了她大哥的一身便服,是一件藏青紡綢的大褂.外罩青緞馬褂,裡面可沒有什麼襯衣,下面是寶藍洋縐褲子。這身衣裳雖然不算很長,可是肥大得很。一試那雙靴子,可是太大了,她就將一身官服用劍割碎,在腳上裹了許多綢緞的條子,這才蹬上靴子。然後她將包袱在馬背上綁好,把寶劍藏在包袱底下,就解開了馬,走出樹林。再向河那邊望去,只見她大哥的那些車馬已然全都渡過去了。
玉嬌龍飛馬來到河邊,點手招喚渡船。那使擺渡的一看玉嬌龍穿的這身衣裳,又是官靴,以為她是丟在後邊的官人,跟前面那幾輛官車是一起的.那人便把船攏了岸,叫她連馬上了船,就篙聲波影地渡到了北岸。也沒跟她要錢。一登上岸,她就上了馬,因見前面的官車走出不遠.所以她並不急急地去追,反按住了馬,就在後面暗暗地跟隨,總不離遠,可也不挨近。前面的官車在路上停住了打尖,她就也駐馬用飯,但絕不在一處。前面的官車到晚間投人了店房了,她也必要跟隨混入,可是覓單間,不使人注意到她的形蹤。深夜裡她又提劍出屋,在長兄嫂的行台附近巡邏。
如此連行數日,這天中午時候,眼前就看見了巍巍然的京城,玉嬌龍不由得一陣心痛。看見哥哥的官車一直趕往城裡去了,她便黯然地先在關廂中找了一個小店,將馬寄存,並挨延著時間。好容易盼到天色快要黑了.她這才潛身混進了城門。此時滿天紫霞,城樓上鴉群亂噪,大街上人往車來,還是那般熱鬧,她卻心情惆悵,愴然欲哭!離京才一月,但競如同經過了幾十年。
玉嬌龍來到京城的第一個去處,就是到西河沿的一個小門前。她先去敲門,連敲了幾下,才聽到裡面有婦人的聲音,道:
「喂!喂!找誰呀?」玉嬌龍隔著門縫悄聲說:
「是我!你快開門!」裡邊說:「你是誰呀?你有名姓沒有?我男人沒在家,院子裡就是我一個,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呀。我就給你開門?」玉嬌龍就在外面說:
「魏三嫂你快開門!我姓龍.上月我是從你們這兒走的,我現在是來拿衣裳啦!」裡面一聽半天沒人言語,也沒有動靜。玉嬌龍把門又敲了兩下,紅臉魏三的老婆才把門開開。
玉嬌龍跳進院,隨手把門關上,就往屋裡直走。到了屋裡,那婦人隨著進來,把嘴一撇,笑著問說:
「你怎麼又回來啦?跑了一趟哪兒呀?」
玉嬌龍坐在炕頭,劍就放在身邊,她喘了喘氣,問說:
「你男人怎麼沒在家?」
婦人說:
「這些日晚上他都不在家,天天到鏢店去賭錢,把我的褲子都快輸出去了。」
玉嬌龍又問說:
「北京城近日沒有什麼事兒嗎?」
婦人說:
「事兒可是天天有,這麼多少萬萬人,爭名圖利,好酒尋花,哭的笑的,誰家誰人沒有點事兒?」說著給玉嬌龍斟過一碗茶來。
玉嬌龍說:
「我問的是城裡現在有什麼新奇的事兒沒有?」
婦人說:
「新奇的事兒這些日子可少了,就是順天府丞魯翰林娶的那位奶奶,到現在還是不能夠出屋見人,聽說是衝撞了狐狸精。還有……讓我來想一想……」這婦人很健壯,她倚著一隻立櫃,拿手摳了摳頭髮,又說:
「再沒有什麼事兒了!我男的不常回家,我又不出門,前門城樓子要是塌了的話我也不知道!」她露出黑牙笑了笑,又說:
「到底怎麼樣?外頭的買賣好做不好做?我男的現在連賭帶花,在外掏了許多虧空,昨天他又手癢了,想要到外邊混混去,咱們搭伙好不好?」
玉嬌龍緊皺著眉,搖頭說:
「你們不知道!我跟你們不是一類的人。我的馬在城外店裡,我在那兒住著不便,想在你這兒借住兩天。這兩天不要叫你男人回來,今天,明天,後天我就走了。」
婦人說:
「這不算什麼的,全是朋友,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啦。別說你只在這兒暫住,就是住個兩月半年,準保吃喝一頓也不能缺。我男人,紅臉魏三那個忘八蛋,他更樂啦,他在鏢店裡一住,更沒有管主啦!」
玉嬌龍點點頭,隨長歎了口氣。婦人又問說:
「你吃了晚飯沒有?可別客氣!」玉嬌龍搖頭說:
「我沒吃飯,可是我也不想吃!」說著她就打了個呵欠。這些日所遇到的是些驚險、爭鬥、勞碌的事,所以她現在就如同是一個自戰場歸來的勇士,雖然心猶有餘,猶可以振作,但力氣是有點不足了。她恨不得即時就睡一覺才好,但隔城宅中就臥著病重的母親,自己哪能睡得著覺?只盼這時天再黑些,更鑼再多多敲幾下才好。她連聲地歎氣,默默地坐了些時,魏三的老婆跟她說了許多話,並要跟她抹牌玩,她卻一句話也不回答,心裡愁惱極了!
又過了些時,她就翹起腳來把靴子脫了,將裹腳用的那些綢緞條子重新裹了裹。她又跟魏三老婆借了一件深藍色的布小褂穿上,將褲腳也繫緊,辮發盤在頭上。那婦人在旁就笑著說:
「我的姑奶奶,您這是什麼個打扮呀?這要叫人瞧見……」玉嬌龍說:
「少說話!我去一會就回來。千萬記住,別跟旁人說我到這裡來了!」婦人說:
「咱們這些日的交情啦,我們又不是第一回給你辦事,你難道還不放心嗎?」
玉嬌龍冷笑說:
「我有什麼不放心?出了事兒,你們也好不了。我雖然也闖蕩江湖,可是我的手下沒有案,你們,尤其是你的男人,他的底我全都知道。」婦人的臉色變了變,雙手一齊擺著,說:
「話既然說到這兒,也不必再往下說了,你要辦什麼事兒,就快點兒請吧!可是,要小心一點兒!現在不似前些日。」玉嬌龍驚問說:
「怎麼?」那婦人就悄聲說了四個字:
「處處風緊!」
玉嬌龍並不在意,便提劍出屋,就見天空星月茫茫,她悄悄爬上牆頭,向下一看,巷中已無人行走。她翻過牆來,貼著牆根疾疾地走,少時就來到了城牆下。她將劍插在背後,然後用雙手摳著城磚。如個壁虎似的很快地向上去爬,遇著有斜生於磚縫之中的松樹、酸棗樹.她就拔攀著,用力向上去躥,少時她的雙手就揪住了城垛口.一翻身就上了馬道。城上淒涼得如一片沙漠,斜月下照,只有她的影子澹澹地在地上浮動。
此地的風很涼,她坐在垛口上歇憩了一會,然後依舊摳著城牆,向下去爬,就進了內城。穿越著曲折狹窄的小巷,避著悠悠的子時更聲,走了多時,才來到鼓樓迤西,她不由得心裡一陣發疼,眼睛也有些發酸了。門前的槐樹枝葉蔽住了天上的月光,一線月光透進林中,在朱門上淡淡地抹了一筆,看上去就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廟,更顯得蕭索荒涼。玉嬌龍飛身上房,無聲地踏著屋瓦,很迅速地走到了後院。此時各房中盡皆黑暗無燈,只有北屋她母親所住的裡間,紗窗上還浮著一層極淺的嫣紅色。她曉得那是她母親床前的一隻燈,是個座上有個「福」字的銀燭台,點著的是紅色的的羊油蠟燭,為的是不傷眼睛,這種光的顏色愁黯得很.有如她的心情一般。
玉嬌龍輕輕地跳下房,她的腿都覺得軟了,淚水又不自禁地由眼眶裡流出,流到嘴角上,浸入到唇中,又鹹又苦,她幾乎要悲哽出來,但又極力忍抑著:她慢慢地走到了屋門前,試探了一下,覺得門從裡邊關插得很緊,她便先彎下腰,輕輕地將寶劍平放在窗前的石階上,然後伸著手指從裡面去啟門。她對於這種啟門技術,向來精通、敏捷,然而如今到了自己的家裡,她反倒畏懼了,十個手指不住地亂顫。半天,她才將屋門啟開,還發出一些聲音來。她覺得外屋是睡著一個人,這人睡得正酣。她便側著身,如同牆上的月影似的極慢地移動,快走到裡屋門前時,腳步才稍微快了些。
她飄然地啟簾直進裡屋,一股藥味便直鑽人鼻子裡,紅燭的光在眼前一進.她便覺著眼睛裡有許多瑩瑩亂轉的液體,看著室中的一切東西全都繚亂,全都看不清楚了。她蹲下身,疾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便慢慢地蹭到了靠後牆的綠色幔帳之前,用手徐徐地撩開。燭光投進帳內,就見她的母親目闔口閉,臉上的皺紋似乎更多了,紅色的枕頭上垂著蒼白的頭髮,她在心裡叫了一聲:
「母親!」便愴痛地用手撫摸她母親的臉。她覺得母親的臉很熱,心裡又是一驚。這時玉太太重重地出了口氣,她便疾忙將手縮回,趴伏在床下,淚水全都滴到了地下的方磚上。她慢慢地直起腰來。就聽母親呻吟了一聲:
「哎喲!」翻了個身又臉朝裡睡了。她用帳角擦了擦眼淚,跪在床前,雙手搭在她母親的被上,全身又不禁一陣劇烈地抽噎。
忽然聽她母親說:
「快把水拿來吧!錢媽!」玉嬌龍疾忙拿帳子遮住自己的身子。輕輕地帶著悲聲答應了一下,然後將幔帳掩好。她到桌旁去拿了籐編的暖壺,倒了一茶碗釅茶,又輕輕地走到床前,用幔帳遮著自己的身,然後略略扶起母親的頭,餵了她幾口水。玉嬌龍的淚水仍簌簌地流.真希望母親能睜眼看看自己,可是玉太太的眼睛並未睜開,她喝完了水又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就翻身向裡,並且呻吟了一聲:
「龍兒啊!咳……」玉嬌龍把臉貼在被褥上,眼淚簌簌地流。待了一會兒,覺得母親已經睡熟了。她就將幔帳平平地閉上,把茶碗仍放還原處,輕輕地退身出了屋。
玉嬌龍走到門外,將屋門掩好,卻又有些不放心,她重新進屋來,將在外屋支鋪酣睡的錢媽重重地推了兩下。錢媽驚醒了,坐起來問了聲:
「是誰?」玉嬌龍卻一聲不語,疾快地出了屋。她拾起寶劍飛身上房,越過了西房後的那所花園,心中益發悲痛,她忍了忍,才越牆而出。下了高坡,她回首又看了一眼,只見樹影郁然,月色愈晦。
玉嬌龍往西一直走去,才走了不遠,就見眼前走著一個人,忽然躺在地上了,把她嚇了一跳!她便疾忙閃在一邊,手橫寶劍,就見這個人忽然又爬了起來,又歪歪斜斜地走去。玉嬌龍想:這人可能是個醉鬼,大概是醉糊塗了.回不了家啦!便沒有介意。
她穿越著小巷緊緊往南去走,可是覺得吃力極了,心中悲痛,身體疲憊,頭也覺著昏沉,她就想:回到紅臉魏三家裡,好好地休息一兩天,然後置幾件衣褲鞋襪,再於夜間看看母親的病情,就還是走吧!或是到柳河村祝家會著繡香一同南下,或是往新疆去找美霞也好,或是索性往巨鹿去,重戰李慕白與俞秀蓮!
她走了多時,才到了前門的城牆根,她覺得實在太疲憊了,就坐在地上歇息了一會兒,幾乎都要睡著了。忽然聽到長巷中的更鼓敲了四下,玉嬌龍打了一個冷戰,站了起來,此時天際的烏雲已遮住了黯月,順著城牆吹過來一陣陣的涼風,她就一振勇氣,爬過了城牆,又疾疾地走到了西河沿。
來至紅臉魏三的家門前,越牆進去,就見那屋中已沒有了燈光。她手中持劍進到屋中,摸著了取火之物,點上了燈,就見屋中另支了一份床鋪,上面鋪著一份褥枕,看來是為她預備的。炕上的那紅臉魏三的老婆,掩被睡得正香,還露出一隻很胖的胳膊來,簡直跟一隻豬似的。玉嬌龍心想:這家人倒還誠實,他們也是畏懼自己的武藝吧?她不由連打了兩個呵欠,就吹滅了燈,倒在床上,臂壓著寶劍,又流了兩行眼淚,便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在睡夢中,玉嬌龍又夢見母親忽然病死了,她又不住地哭。忽然她覺著是羅小虎自暗中撲了出來,用臂將自己緊緊地抱住,她便罵道:
「可恨!不成材……」羅小虎卻只是笑著,兩臂如鐵箍似的將自己的身子箍得很痛。玉嬌龍覺得氣都喘不過來了,她不禁大嚷了一聲:
「快放開我!」便忽然驚醒。
睜眼一看,原來實在是有人按住了自己,並已用繩子捆住了自己的手腿。她驚訝極了,翻身要起,但哪裡翻得起來?按住自己的不像是一個人,而且全都力氣很大,玉嬌龍就嚷了一聲:
「你們敢!」但那身上的綁繩越繞越多,越捆越緊,捆她的這兩人也全都氣喘吁吁的。玉嬌龍就咬牙罵道:
「紅臉魏三你忘八蛋!你想害我?我死了你也不能活,我被交官你也跑不了!」
那紅臉魏三卻發出獰笑,說:
「我倒是不怕了!告訴你吧,我們今天是奉官捕你!」玉嬌龍嚷嚷著說:
「我不是強盜,我是玉……你以為捉我到官我就怕嗎?」紅臉魏三說:
「因為你不怕,我們才捉你,因為你是玉嬌龍,我們才把你上捆繩。乖乖地吧,讓我們把你送到個好地方去。」
玉嬌龍啐了一聲,嘴就碰著了個什麼東西,她用牙就咬。只聽那魏老婆一聲怪叫,疼得直吸氣,並連聲叫著:
「哎喲!哎喲……」紅臉魏三回手把燈點上。就見他們夫婦的臉全都是又黑又紅.兩人都是氣喘吁吁的.那魏老婆的肥肉上滿流著汗。
玉嬌龍見自己的雙臂已被倒捆在背後,渾身上下亂繞著很粗的繩子,直纏到腳根。而青冥劍就斜躺在床角。她就全身用力,想去用那劍鋒磨斷身上的綁繩:紅臉魏三慌忙過來抽劍,玉嬌龍狠狠地一用力,左腳已然掙出,咚的一聲就將紅臉魏三踹得滾在地上,寶劍也噹啷一聲落下了床。玉嬌龍身子一挺,獨腿向下一跳,那魏老婆卻撲過來緊緊地把她抱住。玉嬌龍把頭向魏老婆的臉上一撞,又咚的一聲,正撞在了魏老婆的眼睛上。這老婆又怪叫一聲,但是兩隻胖胳臂卻緊緊地抱住了玉嬌龍的細身子,死也不放。此時那紅臉魏三又將玉嬌龍的雙腿緊緊地纏住。多加了幾條繩子,原來他們的那只櫃裡早已預備下了很多繩子。
此時窗外似乎有車輛咕嚕嚕地一陣響,驟然又停住了,紅臉魏三就說:「來啦!」便趕緊跑出去開門。這裡玉嬌龍被魏老婆平放在地下,她知道掙扎是無用了.就瞪大了眼睛問說:
「快說!你們是安的什麼主意?打算把我交到什麼地方?告訴你們,你們若想還活,就趁早放開我!」
正說著,從外面又進來了三個人,就很匆忙地抬起玉嬌龍往外去走。玉嬌龍的身子直挺,大聲嚷嚷說:
「你們是強盜!快放開我!」這幾個人全都一句話也不答,就直把她往外抬。抬出街門,見外面橫停著一輛棚子車,玉嬌龍又嚷嚷說:
「你們搶人!」忽然一塊手巾堵在她的嘴裡,她只哼哼著,就被塞進了車裡,還有人說:
「慢慢地!」
一言未了.忽然由車底下鑽出來一個人,這人說:
「慢慢地?你們就先都慢慢著走吧!到底你們是吃了什麼狗熊肝、老虎膽,敢來私劫正堂大人的千金?」
他的話才說完,有個人就把他向旁邊一拉,說:
「你看看這個!」
這時天已快亮了,此人手中的東西很能看清楚,這由車底下鑽出來的人一看,原來這東西是衙門裡的人才有的,是個上面蓋著火印的腰牌。這個想打不平的人就驚訝地說:
「啊!你們哥幾個原來是官人?」
官人把腰牌別在腰上,就說:
「你知道了就得啦!我們這是差事。你少管!你今兒怎麼樣?撈著點兒了沒有?天快亮了,快走吧!以後你小子留點兒神,想去上誰家撈的時候,先得提防點兒我!」說著順勢就是一腳。
那人卻早溜開了,還說了聲:「得!我走!謝謝諸位抬手!」
玉嬌龍躺在車裡,她氣憤極了,悲痛極了,九華全書上所有的武藝,到全身被綁的此刻是一點兒也拿不出來了。車簾已放下,車窗外的話她卻聽得清清楚楚,只聽有人說:
「那傢伙是個幹什麼的?」「還不就是個小賊,他打算攔住咱們,他沾點兒油水,瞎了眼啦!」「應該把他也抓住!」又聽魏三說:「值不得!那……」又有一人不耐煩地回答他說:
「你放心吧!怎麼說一定就怎麼算,還能坑了你?你只把嘴堵嚴些,脖子縮到蓋子裡就得啦!」車動了,車輪響著,也不知是向哪裡走去。
少時東方現出了曙光,曙光漸漸伸展,偉大的京城又自星稀月澹之下漸漸顯現出來。晨風順著城牆根輕輕地吹著,正陽門的門洞開了,有許多人出出入人。剛才從那車底下鑽出來的那個被認為是小賊的人,這時也混在人群裡,倉倉皇皇地直往東城去走。
朝陽已照到了各個大小胡同,東城三條胡同德家,雙門仍然緊閉,旁邊的車門更似久已不開。這個人直到正門去扣銅環。少時,裡面有人把門開開,出來的人吃了一驚,接著就笑說:
「呵!劉二爺!今天您怎麼早……」
這個劉二爺就說:
「早?我還覺得晚呢,一夜我也沒睡!五爺起來了沒有?就說一朵蓮花找他有事相談!」說著,他便進到門裡,隨手關閉了大門,還抱起來一塊石頭,咕咚一聲將門頂上。他喘了喘氣,滿臉是汗,嘴上新留的小鬍子上都掛著水珠。
這僕人是德家的壽兒,他知道劉泰保這些日時常晚上來見五爺.但白天他從來沒露過面,就如同是個耗子。他今天居然一早就來到,壽兒知道有事,便悄聲說:
「您上書房坐一會兒去吧!我去回一聲,我們老爺大概是還沒起來呢!」他遂就進裡院去了。
劉泰保自己進了書房,就往床上一躺。半天,德嘯峰才進屋去,當時就悄聲問說:
「有什麼事兒?」劉泰保趕緊坐起身來,拿手向空中指點著,半歎息地說:
「大糟而又特糟了!怪事裡又出了怪事!」壽兒把熱茶送到他的近前,德嘯峰點著了水煙,壽兒便出去了。
劉泰保這才跑到德嘯峰的近前,說:
「五哥,你不是說玉嬌龍這些日病不見人有些可疑嗎?我就天天夜裡到玉宅的高坡前去蹲著。我想無論玉嬌龍是藏在魯宅,躲避羅小虎,還是她已然離開了北京,反正她早晚是要回娘家的,尤其是這幾天玉太太病得要嗚呼,她大哥二哥都回來了,她在別處聽了信兒,還不心動?還不來個深夜探母嗎?果然不出我所料,昨夜子時之後,我就看見玉宅院中飛出來一條黑影!那身子,那細腰兒,那手中閃閃的劍光,除了小狐狸玉嬌龍,沒有第二份兒!」
他喘了口氣,又接著說:
「那傢伙的眼睛真厲害,一下子就被她瞧見啦!我趕緊裝了個醉鬼,天黑月黯離著又遠,她也看不出來我的模樣,就算把她蒙過去了。我見她一直往南走,我就遠遠地在後跟隨著。玉嬌龍那麼神出鬼沒的人,昨天可不知她有什麼心事,走路就像沒勁兒的樣子,走到前門城根,她就坐在地下歇著,我早爬上城去了。等她上了城又下去,我早過了城牆,藏在她的前頭啦。我跟螃蟹似的,橫著走道兒,眼睛瞪著她,就瞧她進了西河沿一家小門。這家子我認識,是鏢行裡的一個小混混,名叫紅臉魏三,他的老婆叫大母驢,兩口子都有兩膀子力氣。他們在京城雖也住了幾年了,可是來歷真有些測不透。
「我看玉嬌龍進去了,我就爬上了牆頭,一看屋裡通黑,我又不敢進去,害怕她那小箭。在門口蹲了半天,我就想到全興鏢店去找兩個夥計幫助我,不想才走到珠寶市就遇見一輛騾車。那時就四更多天了,騾車又沒帶著燈,我就覺得怪,疾忙折回來,跟在車屁股後面,不料這輛車正停在魏家的門首。裡邊可就有人嚷起來了,又尖又細,聲音又急,我想多半是玉嬌龍。車上的幾個人都進去了,我趁著趕車的跑到一旁去解手,就趴在車底下觀看動靜。待了一會兒,果見他們抬出來一人,正是玉嬌龍,身上用繩子捆得很緊,連嘴都被人堵住了。」
德嘯峰聽到這裡,神色漸變,眼神也呆了,就讓水煙自然地燒著,又聽劉泰保說:
「那時我很詫異,我想玉嬌龍的本領多麼高強!我費了小一年的力對付她,一次也沒得過手,如今這幾個傢伙是哪一路來的好漢?玉嬌龍怎會招惱了他們?他們把人捆上車去運走,是要往哪裡去呢?我就鑽出車去,想要嚇他們一下。不料……」
德嘯峰仰起臉來問:
「這幾個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劉泰保用兩個指頭一拍桌子,悄聲說:
「他們掏出腰牌來了!我一看是官人,我就連頭也不敢抬,車也不敢追,趕緊回身就走。他們還以為我是個小偷,可是我沒敢爭辯,我就來啦!」德嘯峰聽了這一席話,他就擺了擺手,不叫劉泰保再說了。
劉泰保搬了個小凳兒,就坐在德嘯峰的斜對面,他喝完了一碗茶,又自己斟著茶喝。德嘯峰就納悶地說:
「不會是假冒官人的吧?玉魯兩宅既然把事情瞞了這許多日,哪能又有官人將她捕去的道理?直到現在多半的人還都相信玉嬌龍是受驚中邪。她的新屋至今還四周蒙著紅布,除了一個僕婦、兩個丫鬟,誰都不能進屋,今天延僧,明天請道,燒紙焚香,可見他們兩家盡力不使此事鬧穿,果然押在監裡,是問罪還是放呢?何況這件事一旦要傳出去,他們兩家誰能吃得住?」
劉泰保說:
「不過官人可是一點兒不假,腰牌上的火印清清楚楚。」
德嘯峰問說:
「你沒看明白他們是什麼衙門的嗎?」
劉泰保說:
「當時我哪敢多問?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可許認識我。我雖留了鬍子,可是鼻眼也改不了。自從我回到城裡來,多少日子.白天我都不敢露面,這幾天還好一點兒。前些日,天天有提督衙門跟順天府的差官,到我家裡去盤問,要不是您弟妹她口齒伶俐,早就被他們把底盤看出來啦!我覺得這是小事兒,也沒跟您說!」
德嘯峰又沉思了一些時,就說:
「或者是南城御史派人幹的事?南城蕭御史是魯君佩的同年,聽說非常恨玉大人教女不嚴。尤其,他是鳳陽府的人,家裡還有族人,大概被玉大少爺給得罪過,所以要官報私仇。知道昨天玉大少爺攜眷來京探母,他就耍出這個手腕來!」
劉泰保說:
「不過這個手腕也太辣啦!我想他們或許是買通了魏三,安排下了羅網,這絕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兒了。玉嬌龍也不是傻子,又有那身神出鬼沒的功夫,她居然會上了這個大當!」
德嘯峰便歎息說:
「一個女子,究竟能有多大的能為?」
劉泰保說:
「咱們哥兒們現在怎樣辦才好呀?」
德嘯峰說:
「這件事,咱們能有什麼辦法?待會兒,我先派人去打聽打聽,如果知曉玉嬌龍是被押在哪個衙門裡,他們若再不願將案擴大,我可以出頭調停調停。若是人家照著公事辦,不顧玉魯兩府的顏面,我們可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劉泰保說:
「五哥!據您猜想,他們能把玉嬌龍治成什麼罪名?並不是我關心她,她要捉住了,我倒可以出頭了。只是我們那位羅兄弟,虎爺,他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得把他急瘋了,他能當時就提著劍去闖官衙的大門!」
德嘯峰連連擺手,說:
「千萬不可告訴他!闖出事來,大家都要受累。目前我們為難的倒不是她的事,我想無論哪處衙門,捉住了玉嬌龍,縱不能放了她,也不會將案子問大了。只是你那個朋友和我的這兒媳,他們兄妹真難辦!只好暫等些日,等候俞秀蓮來了再說!」
劉泰保說:
「我的五哥!俞秀蓮來了,無論是勸您的兒媳婦別出門,或是幫助您的兒媳婦去河南報仇,那都好說,只是我現在看守的那位虎爺,『真真難辦!他死認定玉嬌龍是被魯君佩給害死了,他立誓非殺了魯君佩不可!他說要先報妻仇,後報父母之仇,您說可怎麼辦?俞秀蓮來了也攔不住他呀!」
德嘯峰皺了皺眉,就說:
「你先設法攔住他,只要俞秀蓮來京,我可以叫他們兄妹去往河南。今天晚間我把打聽出來的事告訴健堂,叫他再去告訴羅小虎,這幾日你就暫且別到我這裡來了。」
劉泰保連聲答應,當下告辭。出了門他便東瞧西望著,到了大街上看見了一輛空轎車,他急忙就雇上了,雇到德勝門。在車上他放下車簾,臥在車裡假裝睡覺,及至大約快到了的時候,他方才爬起來,扒著車上的紗窗向外一看,他就說:「好啦!停住吧!」
他給了車錢。跳下車往西走,就到了積水潭淨業湖。這時湖中碧波蕩漾.岸上柳絲倒垂,他一直進了北邊的一堵破磚牆裡,這院子是荊棘紮成的扉門.原來就是蔡湘妹和她父親蔡九的故居,現在是被劉泰保給租下了。他一進這屋子,就聞見一股腳臭氣,花牛兒李成、歪頭彭九,還有兩個流氓都光著腳、r,盤膝坐在炕上押寶。頭髮跟鬍子又長得很長了的羅小虎,坐在一個炕角里,拿著一把小刀正在削竹子呢,眼前已是一大堆又短又細的竹子,周圍一片竹皮子。劉泰保就指著他說:
「你還弄這個!」
旁邊花牛兒李成說:
「給他買點竹子叫他整天地削,他還老實點兒,要不然我可看不住,一個大活人,你不准他出門兒哪成?」
忽然羅小虎皺眉凝眼地問:
「今天外面有什麼風聲沒有?」
劉泰保一時興奮,說:
「今天外面的風聲可大得很……」說出這句話,卻又非常後悔。羅小虎立時就要站起來,問說:
「什麼事?」彭九李成等人也停了賭,一齊扭頭,都將目光盯在劉泰保的身上。劉泰保卻淡然一笑,說:
「街上不過官人比往日多些,不知要過什麼大差事……」說到這兒,又怕羅小虎生氣,遂改口說:「一定是有什麼大官要晉京。」羅小虎說:
「管他作甚?」便又低下頭,照舊使力削竹子。
忽然他又長長地歎了口氣,握起拳來。李成趕緊攔阻他,說:「喂!虎爺!您可別再唱您那梆子腔啦!」羅小虎搖頭說:「我不唱!」
他往炕邊上挪了挪,愁悶地向劉泰保說:
「你勸勸德五爺,就叫他的兒媳婦走吧!楊麗芳既有那身武藝,為什麼不趕緊去為父母報仇?姓賀的又不是什麼江湖英雄、刀馬好漢,一個指頭也可以戳破了他.德五爺為什麼不放心?」
劉泰保把桌上剩下的一些酒肉,拿起來吃著喝著.就說:
「德五爺不是怕兒媳婦的武藝不夠,是怕路上孤單,等到俞秀蓮一來,他也就叫她走了!」
羅小虎搖搖頭,說:
「自己的父母大仇,何必叫別人幫助,才去報?」
劉泰保突然挺起胸來,說:
「你這話不對!你不能責備一個已經做了人家兒媳的女子。她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父母,你這大的漢子,武當山的高徒,新疆沙漠裡馳名的半天雲羅小虎,你為什麼自己不去報仇?要是我,我早就騎上馬離開北京了!」
』
羅小虎便歎著氣說:
「你說得對!我也不是並無此心,可是我渾身真沒那股力氣!」旁邊的李成一邊搖著寶盒,一邊扭臉說:
「大概你這一身虎力都叫龍給吸去了吧?」羅小虎點點頭,歎息著說:
「真是!此刻若為玉嬌龍的事,我能立時跳起來跟幾千幾百人拚命,但別的事我是一點兒也辦不了!」李成就笑著說:
「你許是魂丟啦?」羅小虎垂頭不語。
劉泰保頓腳說:
「怪事!我一朵蓮花行走江湖多年,也沒看見過你這樣的人!誰沒見過娘兒們?要都像你這樣。好漢子都得拴在娘兒們的褲腰帶上啦?」
李成卻笑著說:
「喂!可別說,你倒別怪咱虎爺!玉嬌龍實在跟別的娘兒們不同,我是沒那艷福,要不然,譬如說,我這花牛兒也爬過沙漠,聞過她一點龍味,她如今拋了我,我也得丟丟小魂兒!」彭九推了他一下,說:
「你還有魂?快開寶吧!」李成把寶盒子使力按著,驀然大吼一聲:
「開!」
忽然外面進來一人,說:
「開什麼?好戲又快開台了!」進屋來的是禿頭鷹。
劉泰保曉得他的耳風長,如今前來必有所聞,萬一他把那件事說露,羅小虎立時就許瘋狂。他遂仰面一把扭住禿頭鷹的繡花大襟,點手說:
「老禿你這兒來!我有兩句話要跟你說!」
禿頭鷹卻站住身不走,聞了一把鼻煙,擺擺手說:
「別這樣鬼鬼祟祟的。我今天來沒有別的事,是劉二嫂子叫我來找你,她說你昨晚上沒回家,她不放心,才托我來看看。還有一件事,二嫂子是真有能耐,不怪是班頭的女兒,江湖上長大了的。她天天跟鄰居李家的娘兒們抹牌,李家娘兒們的親胞兄就是魯家的廚子頭兒,她打聽得清清楚楚,玉嬌龍實在是在娶的那天就逃走了。有個陪房丫頭現在還不能起床,不能說話.多半是中了點穴。玉嬌龍實在是跑啦!兩家花了多少錢買住人的嘴,新房四周掛紅布,無論誰也不准進屋看病人,那全是蒙人!」
劉泰保說:
「莫不成魯胖子就願意終身打這暗光棍?擺個枕頭當媳婦?」
禿頭鷹說:
「他有什麼法子?玉宅托至親好友求得厲害,同時他還盼望萬一能再找著玉嬌龍呢!可是聽說玉宅派出去找小姐的人不少,還有人往新疆去,就是至今還沒有下落。」
羅小虎在旁生氣地說:
「我絕不信,玉嬌龍哪能逃?她眼裡看見的就是官,無論多好的漢子,不做官她就瞧不起……」
他的話還沒說完,劉泰保就質問了一句,說:
「你這話是說玉嬌龍早就跟魯胖子成了夫妻,只是因為怕你攪亂,才裝病,才不出門不見人?」
禿頭鷹笑著說:
「人家犯得上這麼辦?」
劉泰保卻頓腳說:
「假定是真的,可是鐵貝勒的寶劍又是誰給盜去的?」
羅小虎說:
「那是另一人,還許是你呢!」
劉泰保說:
「我?我要是有玉嬌龍那份本事,如今也不至於混成這樣。乾脆一句話說,千真萬確,玉嬌龍早已離開了京師,你要是好漢應當上外省找去,別在這兒死膩!」
羅小虎說:
「我不是死膩,是你們不放我出門!」
劉泰保說:
「我放你出了門,你去殺死了順天府丞,我的腦瓢也得掉,誰不知那天是我把你放走了的?誰不知咱們是一夥?何況我又是受了德五爺之托。」
羅小虎又暴躁起來,說:
「這真要急死我!無論你們怎麼說,再過三五天.我這幾十支箭做好了,你們誰攔阻我也不行!」
劉泰保微微冷笑說:
「你老哥的那箭,簡直還不如我媳婦的繡花針,連轎圍子都射不穿!那有什麼用?至多了能嚇嚇麻雀。」
羅小虎頓腳說:
「到時候你們看吧!我羅小虎此次再撞出事兒來準保一人做一人當,誰也不能連累。可是誰要救我,我也罵誰,救了我比在監獄裡還看得嚴!」
劉泰保只微微笑著,見禿頭鷹要過去跟那李成等人賭錢,便對他使了個眼色。禿頭鷹笑了笑,喝了一碗茶,聞了幾把鼻煙,然後就先走出屋了,劉泰保隨著他也走了出去。羅小虎瞪了他們一眼,便仍坐在炕上削竹子。
待會兒劉泰保就回來了,他找了個炕邊躺下睡覺.羅小虎削下來的竹皮子都飛到了他的臉上,他也不覺。及至醒來,歪頭彭九剛從外面買來了烙餅、醬肉、燒酒,劉泰保跟著吃喝了一頓,就倒身又睡。直睡到天黑他才醒來,那幾個人又在吃晚飯。彭九吃完了,抹抹嘴就要回南城,羅小虎便囑咐他說:
「你路過那鐵鋪的時候,催催他們快點兒給我打那一百個箭頭子,若是不快,或是沒有我那舊箭頭的三個大,我可就不要!」歪頭彭九連連答應。
劉泰保說:
「咱們兩一塊走,我也要出南城。」羅小虎又衝著彭九的身後說:
「四天,你要把箭頭送不來,哼!咱們再說!」彭九就回頭說:
「哎喲虎爺!你得講理呀?鐵匠到時要打不好箭頭子,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沒學過鐵匠!」劉泰保不容他跟羅小虎多分辯,就把他拉走了。
這裡,來這兒賭錢的那兩個流氓全都贏了錢,也高高興興地走了,只有花牛兒李成輸了個精光,手裡捧著寶盒子發愁。羅小虎就說:
「昨天咱們商量的那事怎麼樣?只要你能給我找一口刀,把我帶到西城魯君佩的門前,你就不用管了。我絕不能被他們拴住,辦完了事,我找著我那兩個夥計,一定給你五百兩,我有一箱子金銀呢!我那兩個夥計都是忠心於我的,他們絕不能拐走。大概他們搬出了那店房,還是住在城裡,只是你們不叫我出門,所以他們找不著我。只要我們見了面,你想跟我借一千,我也有!」
花牛兒李成說:
「虎爺!你小點聲兒說話,老劉現在就許在窗外偷聽著啦!」羅小虎便冷笑了一聲。李成又說:
「你別笑!你不怕他.我可怕他,招翻了他,他能打我,在北京城我就永遠別吃他的飯啦!可是,並不是我貪財,我覺著他們這樣不許你出門,也太不對!」
羅小虎就忿忿地說:
「我是不願意跟劉泰保傷了交情,又因看在德五爺的面上,不能不暫時忍耐,否則你們多少人,也看不住我!」
李成說:
「我也明白,不過我敢發誓,魯翰林在西城到底住在哪一條街,我真不知道。早先我是用不著打聽他的家,這些日我又淨陪著你,沒有工夫去打聽。再說,現在一個玉正堂家,一個魯翰林家,誰要是在街上一說,就有嫌疑。在西城臭皮胡同我倒有個相好的,外號叫大蘿蔔……」
羅小虎問說:「是個幹什麼的?」
李成說:
「是個娘兒們暗混,早先跟我不錯。到她那兒一打聽,不但能知道魯家的住處,還許能打聽出來玉嬌龍的真情。可是,大蘿蔔的那個門兒是沒錢莫入,我今天又輸了個精光!」
羅小虎說:
「這不要緊!」說著便伸手往裡衣去掏。他這裡衣,自從那天射轎逃走,被劉泰保帶到這裡之後,就沒有換洗過,這時他就從裡面掏出來了幾張五十兩的銀票、幾粒珊瑚和珍珠。
李成特意點上燈來看,不禁驚疑,就咧嘴說:
「虎爺!你敢則真有錢?你這財是怎麼發來的呀?」
羅小虎說:
「我在沙漠裡雖做過半天雲,可是我早就洗了手,這些錢都是販馬賺的。在新疆養馬容易,販馬也容易,跟番子們做買賣,賺的不一定是金銀,珊瑚、珍珠、貓兒眼,全都有。我有一顆貓兒眼擱在屋裡能發光,用不著點燈,讓我送給朋友啦!將來可以要回來給你看看。」
李成吐了吐舌頭,說:
「是夜明珠吧?虎爺,我說怪不得玉嬌龍以千金小姐之身,卻肯愛上了你,原來你真有聚寶盆。好!只要有一張銀票,今天就花不了,我先帶你看看大蘿蔔去!」於是花牛兒李成穿上鞋襪,把衣服揪了揪,又摸了摸小辮,羅小虎就吹滅了燈,二人出屋,將門倒鎖,就一同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