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宅今晚防守得益為嚴密,各宿室中燈光毫無,院中卻輝煌得如白晝一般。防守的人也加了,各個都身穿短衣、頭盤辮發,看不出哪個是官人,哪個是特雇來的打手,刀槍棍棒、釣竿繩索,一切俱全。下人們都很早地就睡了覺,少爺、少奶奶好像根本就沒在家,老爺魯侍郎本來就有病不能下床,這些事他也管不了。只有魯太太是連夜不睡覺,她是賭上氣了,說:
「我倒要看看邱廣超他有什麼能為?難道他真能放火燒了我這所宅子嗎?」
魯太太有個兄弟,本宅叫他「黑舅老爺」,這傢伙是個武舉,有些力氣和膽子,他拿著一口青龍偃月刀,指揮著打手們,說:
「只要有賊人來,就格殺勿論。要是捉住活的,就施刑問口供,非得把邱廣超打趴下不可!」
就有人說:
「舅老爺!這件事跟邱廣超沒多大相干,其中的原因複雜得很!最搗蛋的還是姓虎的那小子,他也不是專跟咱們,他是另有貪圖……其中的詳情恐怕只有少奶奶一個人知道!」
黑舅老爺卻說:
「若沒有邱廣超給他們撐腰,他們誰也不敢,邱廣超倚仗著是世爵,以為沒人敢奈何他。你們想,他都肯派女將出馬,來這兒搗蛋,小老媽兒動手就要打人,事先要沒有主子的教唆她能敢?乾脆,邱廣超還不定跟這兒有什麼臭事!這兒娶了個少奶奶,簡直是娶了個攪家精,君佩是執迷不悟,這要是我的家,我絕不能容留這禍害!」
在當院他們擺著兩張桌子,桌上有茶有酒,有點心,大家在前後院巡邏一回,就來這兒吃喝談論。這初夏的時令,夜風兒陣陣地吹著,他們倒都覺得「優哉游哉」。
在裡院有三問屋子,宅中都叫它下房兒,丫鬟僕婦都在那裡睡覺,現在那裡戒備得特別嚴緊。院中有兩隻風燈,一點鐘之間黑舅老爺要帶打手來這兒轉三次。房上擱著個燈籠,有兩人坐在瓦上,屁股底下墊著鑼跟梆子,只要聽見前院的更聲一響,這兩人就抬起屁股抄起梆鑼來跟著敲。他們白天都睡足了覺.此時很有精神,大睜著眼四下張望。
但是他們還是有疏忽,此時劉泰保就如同個刺蝟似的,已順著牆邊滾了過來。劉泰保偷偷地溜到了下房門前,用手一摸屋門,門就開了,他手裡有撥門的傢伙。一溜進屋,就聞得一股臭腳味兒,不知有多少丫鬟、老媽兒都在各鋪板上睡覺。院子裡的燈光照得屋中一切清楚,他左邊看看是四隻小腳兒,右邊看看是幾團頭髮,呼嚕呼嚕的鼾聲像是打著小悶雷,他心說:我的艷福倒不淺。
劉泰保看見北牆有一扇板門,知道裡面必是玉嬌龍隱藏的那個套間。他腳步特別輕地走到臨近,剛要拿鋼絲去撥門,忽聽見身後的屋門微響.他疾忙蹲身,鑽到鋪板底下,不留神一隻手按在了尿盆裡,心說:好晦氣!只見門縫並沒怎麼大開,一陣風兒似地就飄進來一個人。這人走得很快,腳步著地極輕,正從劉泰保前面經過,劉泰保看出這人穿的是一雙黑絨軟底小鞋,心中便吃了一驚。
這女人到套間的門前一撥,就走了進去,劉泰保探頭往外一看,見那一閃的背影帶有雙刀,便心說:好嘛!我們兩口子費了很大的事兒,倒給她辟了路啦!不用說.一定是白天在家裡,自己的臉上露出了形色.叫她看了出來.所以就緊緊跟著我來了。我先進來的,她反倒搶了先,好!我倒要聽聽她跟玉嬌龍是善說還是惡說?
劉泰保從鋪板底下爬了出來,蹲在套間的門縫前,側耳向裡偷聽。只聽屋中大概是玉嬌龍問道:
「外面還有誰?」劉泰保嚇得幾乎坐在了地下,他疾忙抽出短刀,卻聽屋裡的俞秀蓮說:「是劉泰保!」聲音很小。但玉嬌龍卻並不十分壓聲,她喳喳地說:
「我已然不惹你們了,你們何苦還來逼我?非得逼得我倒行逆施嗎?」劉泰保打了一個冷戰,心說:不好!要翻臉。俞秀蓮也像是很生氣.說:
「你混蛋!你不明好歹!五哥五嫂是關心你,怕你在此受委屈。咱們以前的事也不用提了,你有什麼為難的地方我可以幫助你,你玉嬌龍受這欺辱,自願忍氣吞聲,我看不慣,我還嫌你給江湖丟人哩!你的身上沒有傷不是?手腳還利落不是?快點兒跟我走!」
玉嬌龍嘿嘿一笑,接著又歎氣,並聽得咕咚咚一陣腳步聲,好像是俞秀蓮拉她走,她卻不肯。劉泰保怕她們立刻就相拉著出來,把自己撞著,就趕緊又往床底下去鑽,不防太慌張,崩的一聲,頭就撞著了鋪板。有個婆子驚醒了,問了聲:
「怎麼回事兒?陳姐姐!醒醒!你聽聽!」套間裡全無聲息。劉泰保在鋪底下學了幾聲耗子叫,這個婆子兢罵道:
「這些耗子,也瘋了!明兒非得抱個貓來不可!」
此時外面的梆鑼聲交了四下,各處應合,這座房上是敲得特別響。院中並有沉重的腳步聲,有人大聲地說著話。屋裡的丫鬟僕婦大概全都醒了,有的嬌聲伸懶腰,有的低聲罵著:
「窮吵什麼?」有的說:「我做了個夢!」有的又說:「你別壓我的胳臂呀!」床板子咯吱吱地響,許多人都翻著身,還有個丫鬟說:
「臭蟲咬,還不許點燈!」劉泰保在鋪底下趴著,心說:可千萬別點燈!
趴了一會兒,窗外的說話聲音沒有了,鋪上又發出了陣陣鼾聲.套間裡卻聲音毫無。劉泰保剛要挪動挪動身子,好躲開旁邊那太難聞的尿盆氣味,忽然見有一人蹲著身拉他的胳臂。他嚇了一跳,以為是俞秀蓮叫他快走,就趕緊爬將出來。那人又拉了他一下,他仰面一看,原來不是俞秀蓮,卻是玉嬌龍!
玉嬌龍翩然進到套間,門留了一道縫兒,劉泰保就鼓起勇氣,蹲著身進了套間。他挺直腿站了起來,就見窗上燈光很亮,俞秀蓮已無蹤影,一身綢緞的玉嬌龍站在自己的面前,相離著很近,就像眼前栽了一棵牡丹似的,撲鼻的香。劉泰保心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他又驚又怕,外帶有點兒銷魂,就拱拱手,悄聲說:
「小姐!我來也是奉德五爺、五奶奶之托!」
玉嬌龍推了他一把,說:「快從窗戶逃走!不許再來!我在此是自己願意!」
劉泰保便點頭說:「是!遵命!」想了想,又回過頭來說:「可是,羅小虎那位大爺我可攔不住他呀!」
玉嬌龍歎了口氣,說:「隨他便!剛才我已跟俞秀蓮言明白了,不叫她再管。我在此隨時可以走,誰也攔不住我,我並不怕誰,只是你們不要來攪我。早先的事全是我的錯,以後我不再與你們作對,你們可也不必來纏我了!」
劉泰保說:「大家對您全是一番好意:」玉嬌龍點頭說:
「無論是好意壞意,明天如再有人來,我可就要幫助這裡的人了,那時可別說我恩將仇報!」說著將窗戶一推,原來這窗戶早就動-r:
劉泰保剛要往外跳,忽聽院中有人大聲笑著說:「快天亮了!天亮了好睡覺!」
劉泰保趕緊又蹲在地下,仰臉向玉嬌龍擺手說:「這兒不妥當!我還是從外屋抓空兒溜吧!」他站起身來,向玉嬌龍又一拱手,悄聲說:
「玉小姐!年前多次打攪,您不要我的命,就算是恩深德厚。可是我起先也不是成心跟您為難,是因為碧眼狐狸的事兒,又因為敝岳父。」
玉嬌龍歎了口氣,說:「我很對不住你的太太,用鏢打死蔡九是我一生做過的惟一錯事,將來我再設法彌補罪愆吧!」
劉泰保說:
「其實也不要緊!兩家既然交手,就難免死傷,再說,我知道小姐絕不是存心要他的命。只是我劉泰保為這些事荒時廢業、丟了名聲,到現在簡直無法在街面上混了。」
玉嬌龍說:「你可以向人說,我在你的手下服了輸!」
劉泰保笑說:
「那誰信呀?我來的打算,就是……小姐可別生氣,我還是為那口寶劍。小姐如今已成命婦,要那也無用,不如賞給我,我送還鐵府,借此謀個差事:」
玉嬌龍搖頭說:
「那可不行!李慕白來了我也不能夠給他,將來還要用它。你快些走!我也沒有許多話對你說,剛才我把話都對俞秀蓮說盡了.就是求你們走!求你們以後別再來攪我們兩家!」
劉泰保嘻嘻一笑,又把腰挺起來了,他說:
「小姐的話說到這裡,我可倒要拿點兒搪啦!現在天快亮啦,我也懶得動啦,吃官司、挨打、丟腦袋,我早已置之度外,小姐早先寫給鐵貝勒的那半封信,我早托給我一個朋友拿著啦,只要我一死,他立刻就能去告衙狀替我鳴冤。不是我耍無賴,就是賊來不能空手走,請您快把青冥劍給我!」
玉嬌龍冷笑說:「你別錯打了主意,以為我不敢聲張嗎?以為我真怕你們來攪嗎?」
劉泰保退了一步,兩隻胳臂往胸前一抱,說:
「我想大概有點兒怕!反正一句話吧,我的命,跟玉魯兩家的臉面,玉大人、玉大知府、二知府,跟這兒魯府丞的官兒,都拴繫在一起了!我完了,他們誰也不能不完!」
此時窗外又有許多人巡邏,眼看已將到了五更,玉嬌龍半天沒有說話.劉泰保已看出來她很是著急。忽然玉嬌龍一回身,從床下抽出來寶劍,交給劉泰保,連聲說:「快走!快走!」劉泰保倒吃了一驚,接過劍來手都有些發顫.還恐怕是假,便從身邊掏出個小鐵鉤兒來,往劍鋒上試了試,果然應手而折。他不禁笑了,就向玉嬌龍請了個安,說:
「招小姐生了半天氣,可是我也實在沒有法子!」玉嬌龍就悄聲說:
「快走吧!小心一些!」劉泰保點頭說:「我知道,我怎麼來的?」說著喜滋滋、輕悄悄地又走到了外屋。
因為院中還有人,他不敢即時出去,所以又蹲下,心中暗想:大功告成,回家去先誇示於媳婦,明天再誇示於李慕白、俞秀蓮……連禿頭鷹都得叫他看看,然後用紅緞包裹獻還鐵貝勒,別教他就以為李慕白的本領大。
此時.院中的聲音已沉寂了,各床上的女人也都睡得很酣。劉泰保伸手由一張鋪上拉下來一件粉紅色的女人衣裳,大概是丫鬟穿的,他把衣裳披在身上,雙手抱著寶劍,先蹲著身去啟開屋門,然後直起身往外就走。不防對面的房上有人看見了,就詢問了一聲:
「要幹嗎去?」他挨著窗戶,扭扭地學著丫鬟的樣子走路,並作出嬌聲來說:「我要上茅房去呀!肚子不好啦!」不料房上就喊了聲:
「有賊!」立時鑼聲梆聲齊起。前院後院都湧進來不少拿著刀棍的人。
劉泰保拋了丫鬟衣服,疾忙上房,不料房上就有二人掄刀向他砍來。劉泰保用劍相迎,嗖的一聲,一把刀就被斬斷,他心說:好劍!又抖起威風來要斬斷那個兵刃。卻不料下面伸來了鉤竿子兩三根,齊都鉤住了他的腿,他就咕咚一聲連同幾片瓦一起摔下房去,頭上又挨了一木棍。打得他眼睛發昏。一個前失,對面又有刀砍來,他疾忙將身一滾,性命逃開了,青冥劍可也撒了手。他想要上房逃走,房上卻又有人,四圍的刀棍也齊向他遞。他手無寸鐵,命在頃刻之間,便大喊道:
「我一朵蓮花把命交給你們,你們可也……」
這時忽然房上就摔下來了幾個人,兩旁的人也紛紛喊叫著倒地,一枝弩箭差點兒誤射著劉泰保的屁股。就見一條莽漢從房上跳了下來,他一手掄刀,兵刃碰著它就折,一手射弩箭,中了箭的人就慘叫。來的正是羅小虎,他一面亂砍亂射,一面大喊:
「劉泰保快走!」劉泰保趁此機會就上房逃命,並喊著:「小虎你也逃吧!」羅小虎卻如洪鐘一般地喊道:「我不走!我要見見魯君佩!」
此時劉泰保逃了命,俞秀蓮是早被玉嬌龍給氣走了,對這些事她灰心不管了.只有羅小虎還在拚鬥。他斬斷了許多刀棍,射傷了十幾個人,但無奈人是越來越多了,黑壓壓地圍滿了這院子,將他困在垓心。他一手擎弓裝箭,大喊著說:
「誰敢進前一步,就小心老爺的刀和箭,老爺絕不逃,快叫魯君佩出來見我,快,揪他出來!」
四圍的人都站在四五步之外,持槍拿刀地比著他,可是無人敢近前。那黑舅老爺就站在屏門口,高聲問說:
「你小子叫什麼名字?」羅小虎橫刀說:「老爺名叫羅小虎,外號半天雲。」黑舅老爺說:
「那天在玉宅門前射轎子的是你不是?」羅小虎點頭說:「在街上射車的也是我!」
黑舅老爺暴怒著說:「你好大膽!你對官眷施行無禮,攔街傷人,是強盜就該殺!你實說,你怎麼認識的玉小姐?」
羅小虎搖頭說:
「沒甚交情,不過在新疆時,她是小姐我是強盜。有一次我打劫了她,她勸我不可為盜,應當去求功名,我就恭恭敬敬地將她送歸,從此我就洗了手,再沒別的事了。此次我到京師來,聽說她嫁了人,她嫁別人我不管,她嫁魯君佩我可真生氣。大概你就是魯君佩,看你那黑鳥樣兒?著箭!」話音未落,黑舅老爺便應箭而倒。眾人便刀槍齊上,羅小虎猛獸似地跳縱著揮舞寶刀迎敵。
這時忽聽前院梆鑼聲又起,並有人大聲嚷嚷著:
「又有賊來了!賣燒雞的胖子!賣花兒的小子!哎呀!原來也都是賊!拿……」人聲愈亂,這裡的許多人便又跑往前院去助戰。羅小虎越發抖起威風來。他一面舞刀,一面大喊道:
「嬌龍!為什麼在這裡受這鳥氣?快些遠走高飛!」只聽一片鏘鏘的刀刃響,受傷人的慘叫聲,劈啪的摔瓦摔燈之聲.又聽有人嚷:「猴兒要放火!快潑水!」「小心!胖子往後院去了!」接著是一陣緊緊的呼哨聲,屋瓦亂響,眾聲又喊叫:
「拿!跑了……」
漸漸地雜亂之聲便消降下來,卻聞得受傷人的呻吟聲更為淒慘。屋裡的僕婦丫鬟都趴到鋪板底下,動也不敢動。套間裡的玉嬌龍卻芳心如絞,臥在床上不住地痛哭。過了些時天就亮了,魯宅的更夫多半都中了箭傷,所以連五更也沒打。賊人已全都逃走,地下留著些斷刀折棍,還有那口青冥劍。有人愁眉苦臉地正在打掃院子,忽見少奶奶滿面淚痕,自屋中走出,到院中拾起寶劍又進屋裡去了。魯太太在上房氣得直罵。僕婦丫鬟們走出屋來都面如土色,做事也都沒有精神,彼此說話聲音都很小。
直到太陽高高地升起,朝煙已散,門外才來了許多車輛,是魯君佩從別處回來了,有幾個人挎刀保護著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花白鬍子、瘦得跟狼似的老頭兒。這老頭穿著絳紫色褂子、青緞坎肩,鈕扣上戴著一串十八子的香串.腰間繫著綢帶,上面還掛著眼鏡盒跟懷表,他穿著一雙皂鞋,頭戴青紗小帽,手裡拿著一柄折扇,扇面上寫的是「陰騭文」。這人彎著腰,背後掛著一條豬尾巴似的小辮兒,被魯君佩恭恭敬敬地請到裡院。就有人在背後朝他努嘴,悄聲說:
「看諸葛亮還有什麼主意?」
這瘦老頭兒站在院中,把人叫來,把昨夜之事尋根究底地問了一遍,他並不暴躁,也不驚慌,只是微微地點著頭。上房的魯太太知道兒子回來了,就把魯君佩叫到屋裡罵了一頓,所罵的話絕不像是一品夫人說的話,並且聲音很高,窗外都聽得見。就聽她說:
「這樣的媳婦你還要她幹嗎呀?她不定交了多少個強盜漢子啦!休了另娶就是了!丟臉也是他玉家的姑娘,礙不著咱們魯家的事兒!這樣天天晚上鬧,誰也受不了,殺人放火的,咱們這宅裡成了戰場啦!弄的這是什麼事兒呀?我看再鬧幾天,就是不出人命,咱們這點兒家當也就快抖摟完了!你的差事也就不用幹了!我也得死!」
半天,魯君佩才愁眉不展地走了出來。走到那瘦老頭的面前,他就悄聲說:「我想.先叫她回娘家去住幾天吧?」
瘦老頭兒連連搖頭,拉著魯君佩就往外院去走,一面走,一面悄聲對他說:
「你以為把尊夫人送回娘家去住,就萬事皆休了嗎?你還要防備呀!他們所恨的還是你呀!你既然與他們結下了深仇,非你死,就得他們傷,不然解不開呀!當初我也曾預言過將來的後患,叫你斟酌,你全都不在意,那麼已然如此了,中途若再隱忍姑息,遷延躲避,可是更糟,何況我已擬得辦法。、你到書房來!」
魯君佩緊鎖著兩道眉,垂著一張冬瓜臉,隨著這「諸葛亮」到書房去秘密商議辦法去了。少時南城的蕭御史也到了,三個人就在一起低聲談話。忽然聽人報道:
「玉大少老爺來了!」三個人才立時將話止住。
玉大少老爺即是寶恩,他聞訊來到,急得滿頭是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先到裡院去看了看胞妹嬌龍,見倒是無恙,可是容顏慘暗,對哥哥也沒有什麼話說。魯君佩對大舅子毫不客氣,說話時就撇著嘴,旁邊的蕭御史說話倒是很謙恭,可是話語之中卻帶著嘲笑和威脅。玉寶恩臉色一陣白,一陣紫,但卻不敢發作。此時那「諸葛亮」已然迴避了,玉寶恩在此又坐了半天,方才告辭走了。
時已偏午,這時京城中鐵騎遍走,情勢十分嚴重,茶館酒肆之中還有許多人圍在一起,悄悄地談論昨晚魯宅發生的驚人奇聞。這幾天常常在玉宅門前抽籤賣燒雞的那個胖子,跟那個賣茉莉花的小子,今天忽然全不來了,有人傳言他們是賊,昨夜鬧魯宅的就是他們,可沒人曉得他們在哪兒住。劉泰保又沒回家,有許多跟劉泰保素識的,此時都避免嫌疑不敢出門了。
午後有人看見邱廣超坐著騾車往鐵府去了。當日晚間,神秘恐怖的暮色又冉冉升起。鐵府內書房裡聚集著幾個人,當中坐的是鐵小貝勒,眼前放著一蓋碗釅茶,旁邊是面帶義憤的邱廣超。德嘯峰坐在邱廣超的右邊,手托著水煙袋,捻著鬍子,樣兒有點憂煩。玉寶恩是坐在斜對著鐵小貝勒的一個小凳上,面容極為慘暗,連頭也不抬。
鐵小貝勒說:
「事情鬧成這樣,真不能不想辦法了。今天有兩個御史遞折,參奏世襲靖平侯邱廣超收容匪人,縱庇江湖大盜,屢次趁夜往順天府丞魯宅中行兇……」邱廣超微微冷笑,德嘯峰在旁說:
「其實他真冤枉!不過是因為他的夫人到魯家打過一架罷了。正經倒是我,這幾天在魯宅攪鬧的人,我都認識!」
鐵小貝勒就向玉寶恩說:「你聽,嘯峰他都說實話了!他已在我跟前自認結交江湖人,你還有什麼不可對我說的呢?」
寶恩立起身來說:「卑職在外多年.幼年時又未隨家父在新疆.十幾年來,舍妹的為人如何,卑職實在不能深知!」
鐵小貝勒面有怒色,說:「你若不肯說實話。這件事可就難辦了!」德嘯峰在旁就十分著急,直向寶恩使眼色,並悄聲說:
「你實說了不要緊!」寶恩這才落下淚來,說:
「舍妹的為人如何,卑職實不知道。人說她會武藝,曾竊去鐵府寶劍,連家嚴家慈都不知道,或許因管束不嚴,她又韜晦過深之故。不過有一件事,卑職至今仍有些疑惑。此次卑職入京省親,中途為大雨所阻,宿於紫微廟中,雨夜遇盜,為俠客所救。半夜女兒蕙子驚呼,說親眼看見她龍姑姑立於床旁……」寶恩把此事詳細地說了一遍,鐵小貝勒等人面面相覷,齊現出一種驚佩和惋惜之態。
鐵小貝勒又問到玉嬌龍此次是怎麼回來的。玉寶恩更為恐慌,就說:
「卑職實在不知,只知舍妹病好了,就出來見人了!」鐵小貝勒擺擺手令他退去,寶恩就如同一條被人捉住了的魚又得放生似的,恭謹地向室中所有的人請安行禮,然後急忙著走了。
鐵小貝勒叫得祿進來換了茶,他就歎息著說:
「寶恩是個老實人,膽子又小,要教他當著我的面承認他的妹妹是飛賊,他死了也不敢,這其中必有隱情!」於是又命得祿到前院請來李慕白,共同猜測此事。
李慕白說:
「昨夜俞秀蓮在魯宅私自見了玉嬌龍,玉嬌龍卻說不教大家管這件事,否則她就要和大家翻臉了。看她那樣子是很懺悔過去,願意從此做個規矩的婦女,不過又聽說她時常哭,而且對魯君佩的種種侮辱她都甘受,未免又有些可疑。或者她是自有打算,只是時機未到?」
鐵小貝勒默默不語,李慕白又說:
「俞秀蓮已發誓不再管這件事了。劉泰保昨夜幾乎被擒,今天在積水潭他的下處睡了一天,也沒吃飯.想是他懊煩已極。只是羅小虎,這幾天沒人曉得他住在哪裡。」
鐵小貝勒震怒地說:
「把此人除去,就沒有事兒了!你們見了他,叫他快離開京師,否則我要辦他!本來大家管這件事兒,只是為使玉嬌龍不再恃仗武藝,橫行不法。再看半個月.她果然真是定心在魯家做媳婦。你們就不用再管她了,寶劍我都可以不要。只是羅小虎,因他與你們相識,我才暫時可以網開一面,放他趕緊走,叫他斷了想頭。他早先是個大盜,如今是個流民,無論如何也跟個小姐配不上,他那樣屢次攔街胡鬧,我實在不能容許!」大家都默默不語,少時便一同告辭。出了書房,幾個人又一同到李慕白的宿室去密談。一進屋,德嘯峰就笑著說:「這間屋子才款式呀!
可見貝勒爺待你的優厚。」
李慕白卻搖頭說:
「我絕不願在此多住!雖然鐵貝勒叫人不要再管玉嬌龍之事,但我遲早還是非見她一面不可,只是她在深閨中,使我見不到她。俞秀蓮昨日向她詢問啞俠的生死和那兩卷書的下落,她都不肯實說,可是我相信遲早必定能跟她在外遇到。玉嬌龍為人刁毒險惡,魯君佩縱有手段也絕限制不住她,她絕不能甘心做魯君佩的媳婦!」
邱廣超仍忿忿地說:「事情完了之後,我要單獨對付魯君佩!」
德嘯峰卻從中解勸,主張暫且息事,看看光景再說。德嘯峰又談到他兒媳復仇之事,他說務留俞秀蓮在京多住些日,這件事完了,再慢慢商量那件事。又談了一會兒,天已二更,德嘯峰與邱廣超就各自回宅去了。
次日沒聽說魯宅再出事,但有人從那裡過,看見戒備得仍是很嚴。又過了兩天,除了聽說有官人在西城看見了半天雲羅小虎,還帶著兩個嘍噦似的傢伙,官人追拿沒有拿住,就再沒有什麼事兒了。俞秀蓮在蔡湘妹家中住著,心灰意懶,很少出門,劉泰保是氣得病了,史胖子、猴兒手又全無下落。李慕白同著孫正禮倒時常在街上走。魯宅的少爺仍然是晚出早歸,他住的那地方極為嚴密。
玉宅玉大人的辭官呈子已然邀准,提督正堂換了一位姓包的,聽說是鐵面無私。包正堂接任以來,宣佈要嚴辦城內流氓宵小,因此嚇得禿頭鷹等人都不敢上茶館了。玉太太因驚恐、憂慮,病勢益重,宅中的人已在預備後事。姑奶奶玉嬌龍每天回來望母,聽說她憂思傾焦焦,已損了芳顏,由婆家至娘家車輛往來時,都有許多人保護著。
天氣是日益炎熱,但轟轟烈烈的一件事情、一件奇聞,至此反倒漸漸冷淡。一般好談新聞,好看熱鬧的人,現在只有希望玉宅快搭白棚大辦喪事,並且能看看玉嬌龍穿上孝服是怎麼個玉?怎麼個嬌?不過卻又擔心著那隻虎到時又亂放冷箭。
一日深夜,在玉宅內玉太太的病房中,大少爺寶恩帶著女兒蕙子.衣不解帶地隨時服侍。大少爺天性至孝,蕙小姐又是祖母最寵愛的孫女,玉太太就邊呻吟著邊說了許多話,又說:
「可憐龍兒!事情都不怪她,是怪在新疆時我對她看顧不到!」又說了死後如何發葬。務須節儉.將來你們兄弟必須留下一人在京,以侍奉父親、照顧妹妹等等。玉寶恩就抹淚答應著,蕙小姐也拉著她祖母的手痛哭。
窗外雨聲瀟瀟,室中銀燈淒暗,不料這時就有一女賊啟門而人,這女賊全身青衣,手持雙刀,左臉上貼著一塊小膏藥。見她進屋來。玉寶恩就驚慌地央求她,這女賊卻一刀殺傷了可憐的蕙小姐,並將燈台向老夫人的病床上打去,幾乎失火。女賊臨走之時自稱為俞秀蓮,系奉李慕白、邱廣超之命來做此事。蕙小姐刀傷在背,雖傷勢輕微,不至於死,可那痛苦也非一個小女孩所能忍受。玉太太因此驚嚇,病癒不想,只剩了一線氣息。
當夜派人往魯宅去接請姑奶奶,令人很奇怪,姑爺魯君佩卻正在家裡,聞了信,夫妻便在急雨之中、戒備之下,乘車趕到了玉宅。魯君佩一進屋見著丈母娘,就流淚大哭,又看了看內侄女的傷勢,他頓腳憤恨,立時要拿他跟玉大人的名片去通知南北衙門和順天府,請即刻捉拿俞秀蓮、李慕白、邱廣超到案。
玉嬌龍卻將他攔住,說:
「俞秀蓮跟李慕白都是江湖豪傑,他們現在必不至於膽怯逃走,可是你們就是派一兩千名官人,也絕不能把他們捉住。現在,沒有別的法子,只求你們今天晚上放我出去一趟吧!」
玉寶恩在旁臉色已嚇得慘白,他緊緊皺著眉說:「依我看.就把這件事隱忍下去吧!那女賊還能再來嗎?」魯君佩卻望著他的夫人.不說
話也不再表示著急,他的態度是很冷酷的,意思是說,傷的是你的侄女,快要死的是你的母親,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不管!
當下玉嬌龍神色嚴厲,一洗她近幾日的憂鬱悲傷之態,她一面囑咐家中的僕人不要把這事傳出去,以免外面再有人造謠,一面派人去打聽俞秀蓮那些人的住址和情形。她急急開了刀創藥的藥名,命人去搜羅了來,就親自給侄女蕙子敷藥醫治。這侄女是幾個侄女之中她最喜愛的,如今小小的孩子受了這麼重的傷,就如同傷了她的肺腑一般,令她心痛而氣憤。
看完了侄女的傷勢,她又去看母親的病,玉太太呻吟著說:
「這是怎麼回事呢?龍兒,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呢?莫非是你爸爸做官的時候殺的強盜太多了,跟強盜結下了仇,才這樣屢次三番地來害咱們嗎?」玉嬌龍只是流著淚安慰母親了幾句,並不多說話。
玉二少爺寶澤是永遠呆若木雞,大少爺寶恩卻是愁眉不展。魯君佩這些日來到丈母家中,總是沉著臉,擺著嬌客的架子,而今天卻是極為謙恭,對待玉嬌龍也不像往日那般冷酷無情了。看完了岳母的病,天就亮了,雨也住了,他又去看岳父。
玉大人自辭官蒙准以來,就在書房一待,連屋門也不出。姑爺來見他,他只是歎息,說:
「家裡有女賊,怎能不從外邊招來女賊呢?這回傷了蕙子,還算便宜,將來我這條老命都許送掉,你提防著好了!咳!咳!」
魯君佩打了個冷戰,勉強笑說:
「岳父大人不要錯猜,也不要憂慮,這件事小婿自有辦法,三五日內將城中潛伏著的大盜俞秀蓮、羅小虎、劉泰保等八拿來就是。把他們治了罪.也就不至於再發生什麼事了!」
玉大人卻連連搖頭,歎息著說:「與人家何干?」拍拍胸又說:「我心裡全都明白!」接著又把腳狠狠地頓了一下,說:
「頭一個賊人就是高雲雁!小人有才,適足以助其作惡,他害得我家匪淺啊!」
魯君佩對於他岳父發的這些牢騷,他的心裡也全明白,只是不便答言,同時心中也亂得很。他緊皺著眉坐在岳父的對面,發了半天呆,忽然就站了起來,恭敬地退出屋去。此時派去打聽消息的人已然回來了.報告說:
「咱宅裡昨夜的事,外邊還沒人知道。我們聽說俞秀蓮就住在花園大院劉泰保的家裡,白天常到德家去,李慕白是住在鐵府內。那羅什麼虎卻跟他們分開著,好像他們不是一夥的,不知他住在哪裡。只聽
說他們都有鐵小貝勒在暗中護庇著,若是把他們拿到衙門裡,恐怕就傷了鐵小貝勒的面子!」報告完了就退了出去。魯君佩仍然在那裡發愁發怔。待了一會兒,忽然自己宅裡的一個丫環出來說:
「少奶奶有請少爺。」魯君佩心裡一驚,就倒背著手兒進了玉嬌龍休憩的屋子。
這裡就是玉嬌龍早日的閨閣,就見玉嬌龍把丫鬟僕婦都摒出屋去,她就面上像是敷著一層霜似的,那麼冷冷地說:
「從今以後,你放心,也不必再用手段挾制著我了!我傾心願意做你的妻子了!」
魯君佩受寵若驚,連連笑著說:「不是我願意這樣,也不是什麼挾制你,是……我真真不得已,我所求的是你能跟我有……有閨房之樂!」
玉嬌龍緊閉著嘴,喘了兩口氣,就瞪著眼睛說:
「可是你得容我在娘家暫住十天,把青冥劍也趕緊給我送來!十天之內,我做出什麼事你們都不要管,十天後我就回家去,我一定死心踏地做你的妻子!」
魯君佩喜歡得全身的肥肉直顫,他連連笑著說:
「好!好!我都依你!」玉嬌龍喘了口氣,便轉過身去,輕輕地說:「你走吧!」魯君佩遵命走出,他這時是高興極了,辭別了岳父岳母和兩位大舅,出門上車放下車簾。就趕快回到了自己的宅裡。然後他派了四名妥當的人,並叫了他最近請來的一個會武藝的人,名叫五通神尤勇,五個人共乘著三輛騾車,才把青冥劍送到玉宅。玉嬌龍親自到了外院,叫僕婦將劍接過來,拿回到她的閨閣內。
如今.玉嬌龍就像是解開了身上的繩索,她既悲傷又憤恨,就決定今夜去大戰俞秀蓮,以為侄女雪恨,並且非殺死俞秀蓮不可。倘若殺死了俞秀蓮之後,自己仍然沒死,那就只好做自己所嫌惡痛恨的魯君佩之妻了,看他們還能有什麼方法再對付我……雖然她是在極度的氣憤之下,自己說自己願意的,但一種悲痛仍不住自心底生出。她望著窗外,極為焦躁地發著恨,心說:為什麼還不趕緊天黑?人面獸心的俞秀蓮,今晚到底要讓你知道我!
當日,日光移動得彷彿特別地慢,京城中也格外地顯著寧靜,誰也不知道玉宅裡卻是這樣地緊張。劉泰保近幾日心灰意懶,羞見朋友,也懶得再打聽這些事。他又傷風感冒了,連飯都吃不下,就在積水潭破房子裡躺著.永不出屋。花牛兒李成、歪頭彭九、禿頭鷹等人要在他這兒賭錢,他都給拿拳頭打走,並大罵著說了許多絕交的話。
這天蔡湘妹來找他,說:「你不回去是怎麼回事兒呀?難道就永遠在這兒窮熬?跟頭也不是栽了一回了,越栽越結實,那才是硬骨頭小於!」
劉泰保就唉聲歎氣地說:「這回跟頭可一下子把我栽得洩了氣了!
我再也挺不起腰來了!費盡千方百計,出死人生,好容易由玉嬌龍的手中把劍要來,眼看就要大出風頭了,他媽的一轉眼間,丟人拋劍,不是虎爺救我,我連命都完了!現在我沒別的說的,只是怪我學藝不高,人頭兒太差,沒辦法,我不回家就是因為沒臉見你!」
蔡湘妹說:「你早就沒有臉了!可是你沒臉見你的媳婦,還沒臉見你的孩子嗎?」劉泰保沒詞兒了,蔡湘妹一把將他揪起來,說:「快走!
回家去另打主意。北京混不住了,等我分娩了,咱們到外省去賣藝。」
劉泰保說:「咱們這個藝還賣啦?誰買呀?」
蔡湘妹就說:「那麼,咱們就什麼事也不幹,就等著餓死!」她又悄聲說:
「你知道嗎?我現在手裡的錢連十兩都不到了!過幾個月,連請收生婆的錢也沒有,難道你就永遠在這兒躺著,永不回家?漢子在一邊,老婆在一邊,拖著兩份房錢,你就裝死鬼?我真苦命,爹媽都死了,跟了你,滿想著你是個大英雄,誰知道你是這麼一塊料。你看看人家李慕白、羅小虎多好,連猴兒手都比你強!」說著蔡湘妹就掩面哭了
劉泰保霍地跳了起來,說:
「什麼?你先別長他人的志氣,減自己的威風!羅小虎那怔勁兒,猴兒手那賊樣兒,那我許比不了,李慕白我還自覺得真不在他以下。我雖然屢次丟人,可到底叫玉嬌龍怕了我!總比他李慕白來京城什麼事兒都不幹,還蜆著臉稱英雄強得多!」
蔡湘妹說:「人家倒是有臉腆呀?你自己早就把臉摘下來擦屁股了!」
劉泰保就摩拳擦掌地說:
「好!你先瞧不起我!衝你的話,我非得做出點什麼事兒給你看看!我不回家,非得掙回臉才回家呢!可是我要闖了禍、出了名,死在他們魯宅、玉宅的大門口,你千萬別去領屍,李慕白、羅小虎、猴兒手都是光棍兒,你隨便去改嫁!」
蔡湘妹吧的一聲很脆地打了她丈夫一個嘴巴,然後她就哭泣著把丈夫抱住,說:「你別出去闖禍!我是故意激你了!其實你比他們都好得多!」
劉泰保經他媳婦這樣一勸,他覺得臉面也有點兒掙回來了,遂就跟蔡湘妹回家了。走到半路,正遇見禿頭鷹,禿頭鷹慌慌張張地彷彿有什麼事兒,他把劉泰保拉到一條小胡同裡,扒著他的耳朵悄聲說:
「昨天玉宅裡又發生了事兒,聽說是有女賊進去把家裡什麼人傷了!」劉泰保嚇了一大跳,也頓然覺著有精神了,便向禿頭鷹說:
「趕緊再去打聽!我在家裡聽你的信兒!」禿頭鷹走了,劉泰保就跟著蔡湘妹回了家。
這時候俞秀蓮正在他家中。俞秀蓮那天夜裡見著了玉嬌龍之後,便決定不再理她,因為她覺得玉嬌龍毫無俠女氣概。玉嬌龍當時自稱願嫁魯君佩,說是因為她沒法子.但是為什麼沒法子,她卻又不肯實說。而且她不但不感謝俞秀蓮不記舊嫌,反來關懷探慰之情,而幾乎變了臉,並囑俞秀蓮轉告眾人不要再來打攪她。俞秀蓮因此很生氣,便準備回巨鹿縣去。她原想即日就走.但因德嘯峰留住她,說是半月之後,請她著手偵查楊麗芳的仇人之事.俞秀蓮又只好留此。雖有蔡湘妹為伴,可是兩人的話根本談不到一塊兒.所以也很是無聊。今天她也沒找德大奶奶去,只在屋裡弄弄針黹,就見劉泰保同著蔡湘妹回來了。
劉泰保見了俞秀蓮,不禁滿臉通紅,待了一會兒,便驚訝地把剛才禿頭鷹所說的那話重述了一遍。俞秀蓮不由得一怔,細想了想,就納悶地說:
「這是哪裡來的女賊?早先有個紅蜂子柳夢香,已被李慕白誤傷身死。還有個張玉瑾之妻女魔王何劍娥,她在開封府因為施毒計要害我,被我殺傷了。除了這兩個人之外,近年江湖上並沒有什麼女的呀?」
劉泰保說:「這可也說不定!玉嬌龍還不是去年才出世的嗎?」又指著蔡湘妹說:
「您妹妹她要是趁著玉嬌龍沒在家。她的肚子再不這麼大,她也辦得來。我想這一定是除了我們之外,另有江湖俠女潛來京師:」
俞秀蓮忿忿地說:「不敢去直找玉嬌龍,卻往人家的娘家枉殺無辜,這還稱得起是俠女?,,她下了針線,就說:「我出去打聽打聽!」
蔡湘妹疾忙攔住說:
「禿頭鷹已經去打聽了,他比咱們有本事,他認識的人多,街面熟,並能不叫人留心他。您要是親自出馬可就不行了,那女賊要是瞧見了您.一定早就嚇跑了!」
俞秀蓮又叫劉泰保去找史胖子跟猴兒手,劉泰保說:
「他們不定飛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到哪兒去找他們呀?連那虎爺這幾天都不知鑽到哪座洞裡去了。現在我劉泰保真是成了一朵蓮花,光桿沒葉兒,連個陪襯都沒有了!」
蔡湘妹笑著按著俞秀蓮坐下,說:「您等等!禿頭鷹待會兒就來!」
她的心裡是想把俞秀蓮攔住,留著這個風頭給她的丈夫劉泰保,好叫她的丈夫掙回來左臉和右臉。
直到晚飯後禿頭鷹才來,他就說:
「也打聽不出來詳細的,不過事情的確是真的。受傷的是玉宅的誰,也無法知道,大概絕不能是玉嬌龍吧!」他又吐了一下舌頭,說:
「羅小虎好大膽!今天我在玉宅東邊看到一輛新騾車,綠呢的車圍子,我想裡面坐的一定是個官。可是那趕車的我卻瞧著他眼熟,臉上有塊刀疤,拿緯帽斜遮著。車簾有一道縫兒,我走在對面往裡溜了一眼,原來正是虎爺!他頭戴青紗小帽,身穿青綢長衫,手拿著折扇,真像那麼回事兒似的!鬍子也刮了個淨光,臉比鏡子還亮,不知他又打的是什麼主意!」
劉泰保也很驚訝,就笑著說:
「那傢伙倒真是有膽有為,這一定是找著他的那兩個嘍噦了!他還是不死心,還是要搶回他的老婆來。可是那傢伙辦事,起初總是很精細、有耐性,像細細地切肉絲兒似地,可是等到炒起肉絲來,他一定是亂炒一氣,結果又弄得一塌糊塗!」
蔡湘妹就有些害怕了.她便擺手說:
「這幾天你別出門了吧,暫時別辦這件事了!小心羅小虎一人闖出禍來又牽連咱們!」她扭頭又向俞秀蓮說:「大姐!您說我這話對不對?」
俞秀蓮卻沉默不語,良久,才忿忿地說:「有關玉嬌龍的事,我也真不願意聽人再提了!」
少時禿頭鷹就走了。天色已黑,因為劉泰保回來了,所以俞秀蓮就叫蔡湘妹把她的鋪蓋及雙刀全都拿到了南屋。她的鋪蓋原來存在德家,前幾天才由那裡取來。點上了燈,蔡湘妹又跟她在一起談了一會兒閒話.給她泡上了茶,就笑著說了聲:
「大姐歇著吧!」便往北屋去了。
俞秀蓮獨自在這屋裡,屋中的燈很亮,玻璃上也沒擋著什麼東西,可以看見外面很陰慘,月被雲遮著,欲雨天色。一到了這時候,她的精神就不由得一陣興奮,因為自幼練習功夫總是在夜深,歷年行走江湖,仗義行俠,與強梁撞鬥,防人暗算,也總是在夜深的時候居多。所以這時別人都要安眠了,她反倒難以入睡。今夜又沒有什麼事可做,她便悶悶地坐在屋裡,手拍著案上放的雙刀,這刀是今年新打的一對,較以前的刀份量重。燈光一跳一跳地,心中不禁擾起一陣愁緒,她不免又長歎了兩聲。夜已深,地臨城牆,門前是一片曠場,敲更鑼聲都像離這裡很遠.不大能聽得清楚。她坐在這裡,漸漸地就覺得睏倦了,幾乎要睡著了。
驀然有一聲音將她驚醒,她睜開眼一看,見屋門已然開了,由外面進來一個青衣青褲、用青布包頭的細高身材的女子,正是玉嬌龍。俞秀蓮連動也不動,就沉著臉兒問說:
「你幹什麼又找我來了?」不料玉嬌龍把青冥劍藏在了背後,這時她突然把手舉起,白光閃閃向俞秀蓮就砍。俞秀蓮疾忙向旁一閃.同時一口刀已抄在手中,就向上一掠。玉嬌龍一扭身,寶劍如惡蛇一般地又向她胸前扎去。俞秀蓮趕緊向後退,她跳到炕上,橫刀厲聲問說:
「為什麼,你瘋了嗎?」
玉嬌龍的眼睛瞪得很圓,恨恨地說:
「為什麼?我正來問你呢!你別裝傻!我一向以為你是一個真正的俠女,別瞧咱們打過架,我還很佩服你呢!誰知道你是人面獸心!」俞秀蓮憤怒地說:
「你才人面獸心!
你敢來罵我?」說著舉刀就砍,玉嬌龍也舉劍相迎。俞秀蓮往旁去躲.向下一跳,反跳到玉嬌龍的背後,一腳踢去。玉嬌龍疾忙翻身退步,舉劍連砍,俞秀蓮退出屋去.玉嬌龍步步緊追。
這時那北屋的劉泰保也被驚醒了,聽出對面房裡跟俞秀蓮相罵的是玉嬌龍的聲音,他就說:「不好!這可要糟!俞秀蓮還許鬥不過她呢!
我得找李慕白去!」他拿著衣裳,一面披一面出屋,上房跑出去。奔往鐵府去了。
蔡湘妹趕緊從褥子底下摸出鏢,看見俞秀蓮從屋中退出來了,玉嬌龍凶神似地舉劍自屋中追出,蔡湘妹就開了屋門,一鏢向玉嬌龍打去.卻沒有打著玉嬌龍。俞秀蓮越牆而出,玉嬌龍也跳了出去,不料俞秀蓮反自她背後掄刀襲來,她疾忙又翻身將劍回舞。俞秀蓮單刀如鷹翅似的,跳起來向她去砍,她又以寶劍迎刀。
俞秀蓮不使自己的刀觸到她的劍,一面巧妙迎敵,一面說:
「玉嬌龍你瘋了?我給你顧了多少臉面?我對你有多大的恩?如今你倒要來害我,你簡直是狗!」
玉嬌龍說:
「你才是狗!你還自命為俠義?昨天把我的侄女殺傷、把我母親嚇病,狗也不能做出你做的這事!你以為我不願你們擾亂就是怕了你們嗎?」說著她雙足騰躍,寶劍連劈。
俞秀蓮卻非常驚訝,她一面以刀迎敵,毫不讓步,一面急急地說:
「你先住手!」玉嬌龍哪聽她的話,劍劈來得愈凶。在朦朧的月光之下.俞秀蓮把對方的劍法看得清清楚楚,她從容地抵擋著,又說:
「你混蛋!事情你也得說明白了,到底是誰傷了你的侄女?」玉嬌龍又一劍削來,說:「是你!」俞秀蓮呸了一聲,兩人又戰起來,越戰越緊。
此時劉泰保已將李慕白找來了。李慕白手中並無兵刃,他身穿長衣,走近前來就擺手說:「先不要鬥,為什麼事?玉小姐你可把話說明!」
玉嬌龍退後一步,喘了喘氣說:
「這回的事與你姓李的無干,你趁早不要上前,我找的是俞秀蓮。她昨夜帶著雙刀到我家裡,殺傷了我的侄女……」說到這裡她就哭了,擰劍向俞秀蓮又刺。
俞秀蓮也氣極了,單刀緊緊地砍,說:「你眼睛瞎了!你認識我是誰?」劉泰保在旁也大喊著說:「魯少奶奶,您可別受了別人的騙呀!
俞姑娘是當代女俠,能會幹那事兒?」蔡湘妹也跑出來了,高聲說:
「玉三小姐,您這話可真冤枉人!俞大姐昨晚跟我在一鋪炕上睡的覺.連屋門都沒出,她會……」
李慕白撲上來徒手要奪玉嬌龍的劍,並憤怒地說:「是假是真,你得容人分辯,你自己也得想想……」
玉嬌龍掄劍說:「我想什麼?我就知道你們都是一夥。彼此相護……」她躲開了李慕白,又去戰俞秀蓮。
這時遠處有打更的人來了,劉泰保就大喊道:
「打更的哥兒們!快來看看吧!魯少奶奶可在這兒跟人拚命了!」玉嬌龍便提劍向北去走.並點手向俞秀蓮說:「你是俠女,你跟我來!」
俞秀蓮說:「我怕你嗎?你今天想走也不行,我得跟你把話說明白了!」說著提刀就去追。
玉嬌龍在前,俞秀蓮在後,二人且戰且走,眼看將要走到城牆了。忽然李慕白趕來,徒手衝向玉嬌龍。玉嬌龍的寶劍直削,向李慕白連擊三下,李慕白盡皆躲開,只是要乘機奪她的劍,玉嬌龍也巧妙應付。不料李慕白的手腳極快,進逼了三四步,用手一粘,青冥寶劍即人手中,然後他返身就走。玉嬌龍向前一撲,卻被俞秀蓮拿刀抵住了她的胸,她便大哭道:
「你們倚仗人多來欺負我!」
李慕白回身說:
「不是欺負你,是你這人太不可理喻。你家昨夜發生的事情我也聽人說了,但據我想,那不定是哪一路的女賊假冒俞秀蓮之名。」
玉嬌龍跳起來說:「女賊還有別人?我也知道你們的厲害,你們在這兒別人誰敢出名?江湖上的女賊除了俞秀蓮還有哪個?」
俞秀蓮氣極了,驀然向玉嬌龍的頭上砍了一刀,玉嬌龍就咕咚一聲倒地,一聲也不言語了。劉泰保嚇得哎喲一聲,說:
「這可怎麼好?別殺了她呀!」李慕白也一陣驚愕。俞秀蓮徐徐收刀,氣得還直喘,她就說:「不用管她,咱們走!」李慕白很是作難,說:
「她要是沒死,我們應當問問她家裡昨晚的詳情,想想那冒名的女盜到底是誰?」俞秀蓮卻跺腳說:
「還不一定有那件事兒沒有呢?她是成心來污蔑我!」
忽然玉嬌龍如同詐了屍.由地上躍身而起,撲住了俞秀蓮。俞秀蓮舉刀,她卻揪住俞秀蓮的腕子,二人就相持著,俞秀蓮總是手不放刀,她的手總不放腕子,地下又不平,兩人相扭相跌。忽然俞秀蓮把刀拋在一邊。兩人又改為拳鬥,月光微茫之下,只見兩個女子拳往腳來,打得十分緊。
劉泰保是不敢過去幫忙.蔡湘妹那大肚子更不敢上前。李慕白也覺得很是作難,他不願意上前去拉開這兩個女子,因為一個是他的義妹,一個是富家的少奶奶,他只好大聲說:
「俞姑娘!不必跟她打了,可以向她講清道理!」
但俞秀蓮此時是氣極了,她認為玉嬌龍太侮辱她了,而且過去自己對玉嬌龍是那樣地寬容幫助,如今玉嬌龍竟然翻臉無情,所以她絕不能罷手。俞秀蓮的武藝實在是在玉嬌龍之上,同時又因玉嬌龍這些日憂傷氣惱,體力不濟,二人拳斗三十餘合,玉嬌龍便被俞秀蓮打躺下了兩回。可是俞秀蓮也按不住她,她就爬起來,往北去跑,一霎時她就跑上了城牆。
俞秀蓮還要往城上去追,李慕白卻將她攔住說:
「放她走吧!今天她也實在是氣急了。我們跟她辯解爭鬥都無用。一二日內將那冒名的女賊捉住,讓她看看,殺傷她家裡的人到底是誰。她如若知曉自己錯了,向我們道歉,那我們可以再容她一次,她如仍是這樣凶悍,那時我們就不客氣了。」
俞秀蓮由地下拾起刀來,氣得不住地喘,蔡湘妹就拉住她說:
「玉嬌龍大概是順著城跑了,我們先回家去吧!李大哥也到我們那兒去歇會?」李慕白搖頭說:
「今天太晚了,我還要回府裡去,明天得把這口劍還給鐵貝勒。」劉泰保藉著月色看見李慕白手中閃閃的青冥劍,也不禁眼饞,心說:人家怎麼很容易就把寶劍奪回來了?媽的,我真飯桶!
幾個人剛要轉身,忽聽有車聲,一輛連燈都沒有的騾車,就停在劉泰保門前那曠場上了。劉泰保就說:
「怪呀!哪兒來的這輛車?莫非是魯宅接他家的少奶奶來了?」俞秀蓮手提著刀說:「我過去看看!」蔡湘妹卻把俞秀蓮的衣裳拉住,說:
「您手裡拿著刀,過去不大好,萬一車裡要坐著衙門的人,又得費唇舌。」便向她的丈夫說:「你過去瞧瞧吧!也許是找你的……」
剛說到這裡,忽聽咕咚一聲,嚇得蔡湘妹哎喲一聲倒下,幸虧俞秀蓮緊把她抱住。原來是城上下來了一大塊磚,差一點兒就打在身懷六甲的蔡湘妹身上了。李慕白氣極了,提劍就往城上去躥,頃刻之間他就上去了。玉嬌龍隱在暗處,一見有人上來,她就又一磚塊飛去,被李慕白閃開。
此時城下的劉泰保趕緊拉著他的媳婦跑開了幾步,俞秀蓮也往城上去爬,劉泰保就高聲說:「俞大姐小心!咱在明處她在暗處哩!」
忽然背後有人揪住他的肩膀,問說:
「你們在這幹什麼呢?」劉泰保跟蔡湘妹都嚇了一跳,一齊回頭去看,就見背後站著一個身軀雄偉,穿著一身發光黑衣裳的人,雲中的月色模糊地照著這人的臉,原來卻是羅小虎。劉泰保驚訝地說:
「虎爺你……」忽然蔡湘妹又叫了一聲,只見有一人自那高高的城牆之上摔下,劉泰保便說:「啊!玉嬌龍完了!」
羅小虎一聽,急忙往前去跑。
玉嬌龍被李慕白由城上打了下來,她剛要挺身再跑,但腿卻摔傷了,她才起來就哎喲一聲,又趴下了。羅小虎急忙上前把她抱住,李慕白、俞秀蓮也都自城上下來了。俞秀蓮提刀逼近,玉嬌龍在羅小虎的胳膊裡還掙扎著,要去跟俞秀蓮拚鬥。羅小虎便護住了玉嬌龍,大聲說:
「為什麼?全是自己人!你們要殺先殺掉我羅小虎吧!」說著他挾起玉嬌龍來就走。
俞秀蓮橫刀把他攔住,忿忿地說:
「我也不是想害她的性命,只是得說明白了。我昨天就沒到玉家去,玉家傷了誰,死了誰,我全不知道,她不能賴我!」
玉嬌龍兩手揪住羅小虎的肩膀,冷笑著說:「賴定你了!女賊!」
俞秀蓮刀又舉起,李慕白便跳過來把她攔住。羅小虎也挾著玉嬌龍退了一步,大聲說:
「俞姑娘你生什麼氣?昨夜到玉家殺人的那娘兒們自稱是俞秀蓮,誰也不能相信,早晚能分得出黑白來。你先別著急,我把她帶走,我會勸她!」
李慕白就說了聲:「好!」又和緩地對羅小虎說:
「我早曉得玉嬌龍的武藝必是自啞俠門中學出來的,所以一向我對她都不肯下毒手。但她太為凶悍,難以理喻。」玉嬌龍只哼哼地笑,表示還不服氣。
李慕白也帶著些氣,直接向玉嬌龍說:
「你若是個男子,雖是同門中人,我也必叫你活不到現在!現在,那假冒俞秀蓮之名的女賊,我們一定要查明,你,我盼你從此改過自新,或在魯家做官眷,或跟小虎去走,我們不管。啞俠和九華全書的下落,你若一定不肯實說,我將來也必能設法知道。」
玉嬌龍卻急急地說:
「這些話我告訴你也不要緊,我本來就沒見過啞俠的面,見了他,我想我也不能像見了你這樣地瞧不起。我的武藝是跟雲南人高朗秋學出來的,據他說倒是有書,可是書早已因為失火被燒燬了!」她又忿忿地說:
「你們也不用威嚇我,現在再鬥鬥.我還是不怕!」
羅小虎卻背起她急急走去,玉嬌龍仍大喊著:「李慕白你小心!早晚我還得把寶劍拿回來!」羅小虎就說:
「別說了!你一個人哪敵得過他們?」玉嬌龍被羅小虎背著,她並不掙扎,她只是回著頭向那邊高聲發著怒話。
那邊李慕白、俞秀蓮都不再理她,只有劉泰保高聲嚷嚷說:「虎爺!過兩天我給你賀喜去呀!」
羅小虎背著玉嬌龍緊緊地走,原來這裡停著的一輛騾車就是他的.趕車的是花臉獾,車後轅上還跟著沙漠鼠,沙漠鼠就迎過來叫著說:
「老爺!怎麼了?」他看見他們「老爺」背著個人,他也發怔。
羅小虎把玉嬌龍輕輕放在車上,玉嬌龍又哎喲了一聲。羅小虎驚問說:
「怎麼?你是被他們傷得很重嗎?」玉嬌龍沒有作聲,便自己爬到車裡。趕車的花臉獾也問說:
「老爺!您背來的這位是咱太太嗎?」羅小虎卻喝聲:「少問!快走!」
當下鞭子一響,騾車咕嚕嚕地走去。沙漠鼠在車尾上坐著,羅小虎也一跳,便坐在了車轅上。忽然就覺得有兩隻柔臂環住了他的脖頸。有鬢髮觸到了他的臉上,耳邊吹來一種又香又熱的氣,就聽玉嬌龍說:
「你到車裡來!」羅小虎向車裡挪了挪,玉嬌龍驀然就伏在他的懷裡哭了。天上是一片片很厚的雲,嫵媚的月亮就趴在雲上,彷彿也在啜泣。
夜深無人,花臉獾把車趕得很快,急快的車子繞著胡同走,忽而顛起來,忽而又掉下去,如同情人那緊張的心。走了些時,天上的雲越聚越濃,月光完全沒有了,雷聲隱隱響動如私語,雨也像淚水一般地零零落下。
又走了一會兒,就來到一個地方,花臉獾「吁吁」地吆喝著,騾子就站住了,羅小虎將玉嬌龍抱下車來。這胡同很荒涼,裡面有一座破廟,沙漠鼠爬進了廟牆,將廟門開了,羅小虎就抱著玉嬌龍進去。這廟裡的院子原來很大,有很多松柏樹,雨聲簌簌地響,玉嬌龍的臉上都是濕的,已分不出是眼淚還是雨水。她由著羅小虎把她抱進了屋內.屋中很黑,她就被放在了一鋪炕上,炕上是又硬又涼。過了許多時,窗上有搖搖晃晃的光亮,很微弱,沙漠鼠在窗外叫了一聲:「老爺!」就見他拿進來一隻油紙燈籠。因為屋裡是四壁蕭條,連張桌子也沒有,他就把燈籠擺在地上,兩隻眼睛也不往旁處去看,轉身又出屋去了。
屋外風雨瀟瀟,雷聲滾滾,屋內卻傳出斷續的說話聲。沙漠鼠蹲在窗外,把頭上的一頂破草帽摘下來擋著臉,側耳往窗裡偷聽,就聽他們的「老爺」羅小虎,用他那唱慣了歌的大嗓門說:
「你要是想回家。我當時就派車送你回去。你忘了舊情,不嫁我了,我不能搶你走,可是他娘的!早晚我得殺了魯君佩……」接著就聽是他們「太太」在低聲說話。
沙漠鼠曉得他們「太太」的大名,今天「老爺」能夠把她背到這兒來,確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就聽玉嬌龍說:
「我自然必得回去.我母親病得多麼重?不過剛才俞秀蓮擊了我一刀背,當時我就昏過去了,半天我才甦醒過來,現在你看看我腦門子上的這血!我這條腿也不能邁步兒了。只要你們這地方嚴密,至少我想在這兒住一兩天,養好了傷。我可還得回家。魯君佩雖是我的仇人,但我還算是他家的人。今天的事。到後來我也明明知道我是弄錯了,我知道傷我侄女的是假俞秀蓮。可是我還得跟俞秀蓮、李慕白逞強,我是故意不講理。我不是真不明白,我就是不能服氣,你想我這脾氣,魯君佩他就能制服得了我嗎?我隨時可以殺死他,但我卻不能,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玉嬌龍哭了,嗚嗚地哭,就像草原上有牧人吹笛。
沙漠鼠聽著,心裡都有些不大好受。羅小虎卻哼哼冷笑著,說:
「什麼事能沒辦法?就是做官沒辦法,我羅小虎是好漢子,可就是做不了官,你又是非官不嫁。魯君佩那狗東西正合你的勁兒,他是探花郎、府丞大人,你當官太太有多享福?走沙漠、跑草原,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那罪。現在我也不想了,只要我跟你見了面,說明白了,你愛嫁誰就嫁誰!可是,他娘的我非得殺死魯君佩,我先告訴你,你還得叫他小心!」
玉嬌龍急了起來,她邊哭邊說:
「你混蛋!你都不明白!我沒跟你說嗎?我也恨不得殺了他,然而不能。我雖嫁過去已將兩月,可是我在他家裡並沒有多少日子,我跟他並沒成夫妻,我心中所想念的還是你。你用箭射我的轎子,射我的車,我真恨你,可是我又怕你被他們捉住!
那天你到魯家救走了劉泰保,在院中說的那些話,我隔窗都聽得清楚楚。我真是直哭,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英雄好漢,你對我太多情了,我可真是對不起你!所以由那天起,我就一點兒也不恨你了!並且我很想念你.不然,不然今天無論我是受了多麼重的傷,我也不能由著你把我抱走呀!小虎,你都明白了吧?」玉嬌龍的聲兒是越來越小,越來越淒慘。沙漠鼠聽得直發呆.雨水都濺到了嘴裡,他嚥下一口,覺得冰涼,再聽屋裡的說話聲兒就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了。沙漠鼠恨不得自己變成個小老鼠,把身子塞到房間裡去聽。
過了半天,雨漸漸停了.但是他的渾身上下早已濕漉漉的了。忽聽玉嬌龍又哭著說:
「你想,我怎麼辦?魯君佩現在雇著個『諸葛亮』,是個奸狡陰狠的老頭兒.還有順天府尹、南城御史,都幫助他,他們早就安排下了羅網。他們探知紅臉魏三是我的一個下處,就用銀錢把魏三買好了。那天我偷偷回京來看母親,住在魏三的家裡。我真沒想到,魏三夫婦趁我熟睡就把我綁了.並叫來南城御史手下的官人,將我用車秘密拉到了魯宅。我那時穿著的是魏老婆的衣裳,腳下連鞋都沒有,身上還有劍傷未癒。他們從頭到唧把我綁得很緊,就放在四面遮著紅布的屋子裡了。
「他們遂即請來了我的大哥、二哥,當場要挾,開出我的罪名來:一是盜劍,二是窩藏大盜碧眼狐狸,三是打死班頭蔡九,四是與你私通,並說我的父母兄嫂全都知情,有意縱庇。然後就叫我的兩個哥哥在紙上畫押。把這事一一承認,他們才能放了我,而且我得從此規規矩矩地做他家的媳婦。如果我的哥哥們不肯畫押,或是放了我之後,我再出什麼事,他們就要去把字據交官,就打官司!
「小虎你想,也難怪我哥哥寶恩、寶澤,他們若不答應,魯君佩當時就要把我交到衙門治罪了。那時我的命倒不要緊,連帶著我的父親、兩個哥哥,不但都得丟官,還都得問罪,家也得抄,母親一定得急死,祖上的名聲也全壞了,子孫們也永遠不能見人了。所以我哥哥寶恩、寶澤兩位知府就全都親筆立了字據,親手畫了押,我大嫂二嫂並來跪著向我哀求,求我應以家門為重。小虎,你想事到如今,我可有什麼辦法呢?」
她越哭越慘,越說越氣.又接著說:
「我也不是好惹的!他們把我放開之後,我從他們的口中探出那魏三男女兩個奸賊的隱藏之所,我即時就去把他們殺了,出了我那口惡氣,然後我這才梳頭、打扮、見人,所以魯君佩也很害怕。我又告訴他說,那丫鬟吟絮是被我點的啞穴,我隨時能夠點人,因此他簡直不敢挨近我。可是他又用話恫嚇我,他說那張字據他已然交給一位大官代他收存了,只要是我敢對他怎樣,那大官就能倚仗那張字據翻案,那時我娘家的人還是吃不住。所以我還是沒法子,雖然青冥劍也交還給我了,但我卻不敢拿劍殺他,我只盼著他將來做出什麼貪贓枉法之事,我也反拿住他的把柄,那時我才能夠翻身。
「這些日子我受盡了委屈,你跟俞秀蓮、劉泰保那樣地胡鬧,嚇得他不敢在家裡住,並請來打手,招來官人給他護院。他無法捉拿你們,他可天天罵我,說你們都是我的賊伙,天天晚上把我藏在下房的套間裡,我又不敢不聽他的話。他並說你們若是再去攪鬧他的家宅,他可就要把字據拿出來,把案子鬧起來,所以我還得哭求過他。我跟俞秀蓮翻臉,叫她不要管,我受劉泰保的欺負,我都得忍!現在我還得求你,讓我在此把傷養一養……唉!我想我還是不能在此養傷,我還得趕緊回去,不然魯君佩他以為我是跑了,他明天就許翻案,我父兄一定被拿。我母親一定得死……」玉嬌龍悲哀地哭著,再也不能夠往下說了。
羅小虎這半天一直沉悶著,也沒再說一句話。沙漠鼠在窗外扭著頭聽了半天,把脖子都扭酸了,這時屋中只有哭泣,再無語聲。他轉回脖子來,忽然見自己的身後站著一個人,把他嚇了一大跳。他剛要喊叫。這人的寶劍就抵住了他的脖子,嚇得他渾身顫抖,連氣兒也不敢喘。
待了一會兒,又聽屋裡的玉嬌龍低聲哭泣著說:
「小虎!你明天也走吧!無論如何我不能忘你,我也不再恨你了,可是咱們已是沒有姻緣之份了!你離開北京可以到柳河村,我的丫鬟繡香現在那裡,她是很美的一個女子,性情也比我好得多,你可以去見她,跟她詳細說明原委。她就能嫁給你。可是你以後也務些正業吧!還有,你告訴她,那炕洞裡藏著的首飾匣,叫她打開,把那裡面的東西燒了吧!千萬連一點兒灰也別叫它留!雪虎要是找回來,你們就養著……」
此時,窗外這青衣青須、身材挺拔的人,突然將寶劍挪開了。沙漠鼠這才喘了一口氣,一霎眼之間,那人已然無有了蹤影。四下無聲,只有雨仍簌簌地滴著,沙漠鼠輕輕地像狗一樣地爬了幾步。就往後院去了。
原來這裡是西城隱仙觀,廟中的老道士早年是在武當山修行。羅小虎十幾歲時在武當山當過些日的小道士,因此這老道士認識羅小虎,在山上時就聽他時常唱那首歌。人世相違已十餘載,最近,有一日羅小虎酒肆買醉,醉後悲歌,老道士正在街上聽見,才知他即是那天以箭射魯府丞眷屬車輛之人,因感覺他的處境太危險,膽子太大,所以才把他叫來。老道士就勸他暫往五嶺幽谷中隱仙觀的下院,這老道士的師弟慎修道人在那裡,並勸羅小虎去捐情棄俗,修真養性。但羅小虎這時候哪能去唸經打坐?他就索性把這廟做了他的旅舍,依然整天出去向玉、魯兩家去打主意。
一天.羅小虎在街上就遇見了沙漠鼠跟花臉獾這兩個嘍噦,原來他們自從羅小虎撞轎惹禍逃走之後,就沒離開過北京。有那箱子金銀,他們就打了一輛新車,買了一匹騾子,在順治門租了一個小院,他們就住下了。白天花臉獾就在街上趕車,他怕人認出來,就用個帽子或貼塊膏藥遮住臉上的刀疤,沙漠鼠花了十兩銀子買了一個鼻煙壺,假充閒散人.天天坐著車上茶館,專為訪他們「老爺」的下落,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倆。這天便會著了羅小虎,羅小虎索性叫他們換上了綠色車圍,他弄了身新衣裳,坐在車裡假充官員,他們這輛車很新,人也都相信不疑。
今天就是因為沙漠鼠探來了玉宅昨晚所發生的事,並聽說玉宅的姑奶奶回娘家來啦,所以白天羅小虎就坐著車,放下車簾,在玉宅門前轉了兩次,晚上又派沙漠鼠先去探風,然後羅小虎坐著車也去了。沙漠鼠看見玉嬌龍短衣攜劍而出,他便招呼了他的老爺坐著車去追,可是沒有追上。走來走去,離著劉泰保的家已是不遠,沙漠鼠現在對於這地方已很熟.就告訴了羅小虎,羅小虎遂命將車趕到這裡。羅小虎原是想要找劉泰保打聽打聽,不想卻正趕上了玉嬌龍在那邊與俞秀蓮交手爭鬥,又從城上墜了下來。羅小虎便乘機把她救到了這裡。
如今窗外一陣驟雨已然落過,夜風變得很寒,玉嬌龍把自己的遭遇及內心的衷曲,都已婉轉地對情人說盡,羅小虎卻默默不語,只凝滯著一對發光的大眼睛。地下放著的那只燈籠,裡面的蠟也將燒盡了。這炕上只有一個枕頭、一張席,連被褥也沒有,玉嬌龍擦了擦眼淚,就斜躺在炕上,腿疼得她不住地呻吟。她又很關心地問說:
「這就是你睡覺的地方嗎?」羅小虎點頭說:「就是!」玉嬌龍說:「咳!你也真受得了!怎麼連床被褥也沒有啊?莫非你現在很窮嗎?」
羅小虎說:
「我不窮,剛才你坐的那輛車就是我自己的。我有許多銀兩珠寶,都在我的夥計家裡存著了。我在這兒住著,也無心預備什麼被褥,我的心裡永遠像燒著一把烈火,半夜裡吹來風,炕上又濕又涼,我都睡不著,身上永遠發燒。你也知道,我在沙漠草原裡混過多年,睡覺還挑過地方嗎?」
玉嬌龍聽他說到沙漠與草原,又清楚地回憶起當年的舊事,心裡就更難受,她緊緊地拉住羅小虎那粗大的胳臂,哭泣著說:
「你真是太不幸了!幼年時就家門不幸,長大了遇見我,你更是不幸!我很後悔。我既是個官宦之家的女兒,可怎應該結識你呢?」
羅小虎說:
「我看現在你也別再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你在北京鬧的這些事可也夠大的了!雖說你們有勢力,瞞著人,別人不敢明說。但是外邊誰不知道?你又跑了趟江湖,跟我也差不多啦,我想咱倆沒有什麼不該相識。現在魯君佩雖把你挾制住了,可是你別怕,你要是不願意回去再受他的氣,咱們明天就一同走。」
玉嬌龍卻冷笑著說:「那,這兒的事可怎麼辦呀?」
羅小虎忿忿地說:
「這兒的事?也有我呢!只要他娘的魯君佩敢跟你家作難,我就殺了他!什麼順天府尹、南城御史,還有他狗養的『諸葛亮』,我都把他們殺了!」邊說邊拍著他腰帶上插著的寶刀,銅環子嘩啦嘩啦地響。
玉嬌龍卻急躁地說:
「你這是強盜的話!在外省,你做什麼都行,但在京城卻憑你多大的本領也使不開。我勸你千萬聽我的話,千萬快離開此地,不然你被他們捉拿住,我可干看著焦心也不能救你!並且要因為你鬧出事,給我們家中惹出大禍,那我不但以後不能認你,還得把你當仇人!你可聽明白了,我這人是好人,但若太教我難堪,我可是翻臉無情!」羅小虎便狂笑一聲,不再說話。
此時天已微明,羅小虎就出屋去了。才一出屋,一滴簷水正打在他的頭上,嚇了他一跳,這雨水很涼,倒使他的頭腦清醒了,他便站立了半晌。屋裡的玉嬌龍發急了,就嬌媚地說:
「你在外面幹嗎啦?為什麼不進來呀?院子裡多涼啊!」
羅小虎敞著胸懷,摸著胸上的傷疤,緊皺著眉隔窗說:「天亮了,你不是要回家嗎?我給你去找車!」玉嬌龍在屋裡說:
「就讓你那輛車送我回去好了,別到外邊另雇去!」羅小虎說:「我的車也沒在這兒。」玉嬌龍就說:
「那就快一點兒!」羅小虎沒有言語,心中既憂鬱又忿怒,他就冒著霧氣,踏著庭中濕潤的草往後庭走去。
這座廟雖然年久失修,可是很大。第一層殿供的是靈官.殿裡很黑,四個泥塑的手持鋼鞭面貌猙獰的神像,都黑糊糊的看不清楚嘴臉,地下卻躺著個人正打呼嚕。羅小虎用腳把這人踹醒,這人就是沙漠鼠,他說:「喂喂!別踹呀!什麼事兒呀?」
羅小虎把他揪起來.對他說:「你快去叫花臉獾把車套來,趁著天沒亮,把玉嬌龍送回鼓樓!」沙漠鼠一邊揉眼睛,一邊說:
「別送去不好嗎?送去了以後又得天天去找。」羅小虎就推著他說:
「快去!少說話!」沙漠鼠便趕緊走了=羅小虎拿拳頭朝空中擂了一下,就又走回那屋裡。玉嬌龍此時柔情纏綿,露出十分戀戀不捨的樣子,羅小虎卻不住地歎息。
過了不多時,就聽外面有車輪響,羅小虎就說:「車來了!」又扶住玉嬌龍問說:「你現在身上受著傷,若回去,被人知曉了怎麼好?」
玉嬌龍歎氣說:「咳!我還瞞誰呢?家裡的人誰不知道?連下人們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他們不敢說罷了。」
羅小虎又說:「你回去務要放心……」往下的話他又不說了。玉嬌龍說:
「我倒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我怕誰呢?我不過是為我的娘家有許多顧忌就是了。」羅小虎一聽她說出「娘家」這兩個字,腦筋兒就進了起來,但因為屋子黑.玉嬌龍並沒有看出他臉上的怒色。此時就聽沙漠鼠在窗外說:
「車來啦!」羅小虎遂又抱起來玉嬌龍,走到外邊。花臉獾把車停在這門首,羅小虎就把玉嬌龍抱到了車上。
玉嬌龍又緊緊地抱著他的胳臂說:「你可千萬照著我說的那些話去辦!別叫我又不放心!」羅小虎並沒言語,他只向花臉獾說:
「趁著天還沒亮,趕緊送到玉宅,把人送進去你可趕緊就走!」花臉獾點頭說:
「我都知道!」玉嬌龍這才將羅小虎放開,眼淚就又流了下來,騾車動了。她幾乎要哭出聲兒來:
車走得很快,路上又沒有人,及至到了玉宅大門前,車就一直趕上高坡.停住了。這時天色還沒大亮,花臉獾上前緊緊敲門,卻暗捏著一把汗。門環響了半天.門就開了,裡邊出來了四五個人,問說:
「你是由哪兒來的?」
花臉獾答不出話來,他就想趕著車再跑,車裡的玉嬌龍卻急聲說:「是我,我回來啦!快叫錢媽她們出來攙我!」
那幾個僕人一聽,這才趕緊慌忙地進去叫老媽子,一個人留在外面,就悄聲向花臉獾問說:「你是哪兒的車?」花臉獾說:
「我這是買賣車,是這位小姐雇來的。」僕人還要問是從哪兒雇來的,車裡的玉嬌龍便喝斥道:「你們就不必多問啦!人家把我送回來了,就完啦!」
此時裡邊有僕婦跟丫鬟出來,就把玉嬌龍攙下車去,他們都驚訝著,因為此時天光已亮,玉嬌龍的打扮全能看得很清楚。就見她身上穿著又瘦又短的黑綢子衣褲,頭上包著青綢手巾,腦門子上還浸出來一大片血跡,全身都是泥土,並且很濕,胳臂上也被荊棘之類刺得有許多傷處。她的臉色極為淒慘,眼角掛著淚跡,怒氣卻很大,一句話也不說,就讓僕婦攙著她往裡走去。
這門前有個僕人驚疑稍定,又向花臉獾說:「你在這兒歇會兒,我到裡邊去給你討幾個賞錢。」花臉獾連連擺擺手說:
「不用!不用!大哥你別麻煩啦!我們老爺不叫我要賞錢。」僕人驚詫著說:
「你們老爺是誰?你到底是哪個宅裡的?」新騾車的綠色圍子被漸升起的陽光照著,看上去這至少也是個道台家裡的車。花臉獾卻一聲不語地拉著騾子下了坡,他跳上車轅,緊掄鞭子就趕著車走去。他還怕有人在後面跟著,又故意繞了點遠路,才回到隱仙觀。
此時羅小虎正在等著他的回話,聽他回來說:
「玉嬌龍已安然抵家。」羅小虎才放下心,但又像丟失了什麼,做了件後悔的事似的,緊皺眉頭站著發呆。
沙漠鼠跟花臉獾兩個人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他又側著臉尋思了一會兒。這才吩咐花臉獾說:
「你專到魯家門首,看那魯家都有什麼閒雜的人出入.最要緊的是打聽出來那魯君佩天天往哪兒去。」花臉獾答應了。羅小虎又囑咐沙漠鼠說:
「玉家那邊的事,是由你打聽。探探玉嬌龍今天一早那樣地回去了,他們兩家是打算怎麼辦?探出來就去找我。」
沙漠鼠也答應了。這兩個人就像是小卒得到了將官的命令,便一齊轉身走開了。
羅小虎躺在炕上歇著,此時他已十分睏倦,但心中又十分不寧。他也睡不著覺。摸了摸身上還有幾塊銀子,就在短衣裳上套了一件綢大褂,也走出廟去。廟外的陽光刺著他睏倦的眼睛,覺著直髮酸。他在西城有兩個去處,一處是個澡堂子,他常到那裡的官盆去洗澡,另一處是個酒館。這個酒館在一條小胡同裡,生意很不好,可是羅小虎一來到這兒就大吃大喝,花錢毫不計較,所以掌櫃的就把他當做財神爺,並且也知道這位財神爺有點兒來頭不正,外邊有了什麼事便也來告訴他。當下羅小虎又來到這兒喝了幾盅酒,叫掌櫃的給他叫來一些菜飯,吃過了,他就躺在櫃房的一張小鋪上睡覺。掌櫃的在外面應酬著買賣,一半是給他巡風。他就放心大睡。
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時候,忽然有人把他喚醒,在他的耳邊悄聲叫著:「老爺!老爺!」他睜開眼睛一看,見是花臉獾,就趕緊哨聲問說:
「外面有什麼事沒有?」
花臉獾也悄聲說:
「魯宅把他家的少奶奶由玉宅接回來了!聽說下車時是有四個丫鬟攙著,看今天那樣子,魯宅上下的人,沒有一個不膽戰心寒。又聽說今天五點鐘魯君佩在西四牌樓的福海堂飯莊請客,請的是邱小侯爺,鐵府的兩位侍衛也全都請上,據說是向邱小侯爺賠不是。我看那樣子,魯君佩是怕了!」
羅小虎坐起身來,不住地冷笑。他摳著腦袋思索了半天,便想出一個主意來,立時喜歡著下了鋪板,揪住花臉獾又悄聲說了半天。花臉獾聽了不住地點頭,羅小虎就把他一推,說:
「快去!」花臉獾便走了。羅小虎自己仍嘿嘿地冷笑著,又到櫃前去喝了幾盅酒,便回了隱仙觀,這時就是下午三點多鐘了。
羅小虎在隱仙觀的院中繞著松樹徘徊,似乎是在思索著什麼,他時而狂笑,時而又摸摸自己的寶刀。少時沙漠鼠跑回來了,也說了魯君佩今天請客的事情,羅小虎便派他出去買一張大桑皮紙、買筆買墨,並買一塊小硯台,沙漠鼠吐了吐舌頭,說:
「老爺!你這是要幹什麼呀?您是要作文章嗎?」羅小虎說:
「你少問!你去買就是了!」又推了一下,把沙漠鼠也推出去了。他看了看松樹外的太陽,知道時間還早,心裡便很是急躁。
過了不多時,沙漠鼠把紙筆墨硯全都買來了,羅小虎就都揣在了懷裡。沙漠鼠翻眼瞧著他的老爺也不敢問。羅小虎又悄聲囑咐了他許多話,叫他去找花臉獾,先到那福海堂飯莊的門前去相機行事。沙漠鼠一聽.又吐了吐舌頭,便說:「好啦,我們這就去!」他前腳走了,羅小虎也隨後走出廟門。
此時,天色已到了下午五點多鐘,天空滿鋪著燦爛的雲霞,晚風吹起.掃去了這一天的酷熱。各衙門裡的人都散了值,紛紛到飯莊酒樓去赴宴會。西四牌樓的福海堂,是西城最大的飯莊,向來做官的人請客都在這裡,這門前永遠是車馬雲集。今天因為有三四起大請客,所以門前更是加倍地熱鬧,門前的六根石頭樁子上,每根上都繫著五六匹馬。騾車排成了兩行,總共約有五十多輛,都是簇新的大鞍車,以綠色圍子的居多。
趕車的把小板凳都聚在一塊,許多人相聚著談天、賭錢,地下放著的茶壺茶碗能有一百多個。刨出他們自己,誰也分辨不出哪輛車是他們誰趕著的。他們有的相識,有的不相識,但是因為都是同行,到了一塊當然就免不掉談論談論這個御史家、那個府丞宅,或是那一個侯爺府的閒話。他們悄著聲兒,甚至秘密地談著,談到他們主人的閨閣之事,即使彼此不認識,只要是打扮得像個趕車的,或像個跟班的,走過來就能隨便聽,隨便插言說話,隨便打聽閒事、提供新聞,並且還隨便地喝茶。
這裡邊就擠進來一個人,此人拿一個比腦袋大一半的紅纓緯帽遮著半個臉,穿著很乾淨的夏布衣裳,看這樣子可能是個大府的趕車的。他坐在自己的一個紅漆小板凳上,傾耳聽著別人說閒話.手裡拿著個挺漂亮的鼻煙壺,另外還有一個珊瑚的小碟,他把鼻煙放在碟裡,一撮一撮地捏著往鼻子裡去聞。他的帽子永遠不摘,彷彿怕露出他臉上的什麼記號似的。
這時人群裡有一名叫常子的趕車的人,他唉聲歎氣地,探著頭壓著嗓音說:
「我看你們宅裡的事全都好辦,老爺有點兒脾氣,那都不要緊,就是我們難辦!整天得提心吊膽,一到夜裡,就像勾魂鬼已到了眼前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得死,誰家的宅裡能夠鬧完了神鬼又鬧賊?整天刀兒、槍兒、梆兒、鑼兒的?」
旁邊有個人笑著說:「這還不好?請你們天天看武戲,聽龍虎鬥!」
這常子就歎了一聲,說:
「大哥您就別拿我開心了!這個龍虎鬥可是誰也不願聽。龍還好辦,真的,我到現在還不相信我們那一陣風兒就能吹倒的少奶奶,她會有什麼本事?可是那虎可真夠凶的!那傢伙,寶刀飛箭,全份的武功夫……」更壓下點聲兒來說:
「宅裡那天受傷的那幾個,直到現在還沒好呢!張三受的那一箭,不偏不斜正射中在尾巴骨上,好了他也得撅著屁股走路兒!」
旁邊的人又說:「可是,這些日你們也都掙足了!」
常子卻歪著臉說:
「足什麼?拿一兩串錢就堵住我們的嘴,嘴叫錢堵住了,可是保不定什麼時候就得喂老虎,這個差事,誰要是有一碗飯吃,誰肯干?」
正在說著,忽見裡面走出一個人來,喊著:「常子!快套車!這就得上邱府!」常子答應一聲,皺著眉,旁邊的人又問說:「是怎麼回事?
邱小侯爺還沒來嗎?哪位是邱府來的?」大家彼此看著。常子便擺手說:
「乾脆!是邱府裡的小侯爺拿架子。自己的媳婦到了人家宅裡丟了面子,現在無論怎麼請,怎麼道歉,他也是不來!德五爺去了半天了,也是請不到.現在大概我們少爺要親自出馬!」
旁邊有人就悄聲說:
「都是你們少爺不好,怎能得罪他呢?銀槍將軍邱廣超,他認識多少江湖人?那天到你們那兒打架的那個小老媽,不定是誰扮的呢!還許就是劉泰保的媳婦呢!」
旁邊有個玉宅的趕車的,擺手說:
「不是不是!劉泰保的媳婦我認識.早先她常到我們宅前踏軟繩,她不踏軟繩,以後還出不了這些事呢!她現在不大愛出頭了,前幾天我在街上看見她,肚子大得跟個葫蘆似的。」
常子也搖著頭說:
「不是,那天邱少奶奶帶去的那個小老媽很漂亮,可是臉上沒好氣兒,說不定就是為打架才去的,可也絕不是劉泰保的老婆,劉泰保他還巴結不上邱府呢!」說著,他就站起身來去套車。
拿緯帽遮著臉的那個人卻追過去拉了他一把,說:
「喂!常爺!您帶我到邱府去一趟好不好?叫我也看看他家的那個老媽兒?」常子斜著眼說:「喂!老哥!你怎麼真入了迷了?你是哪個宅裡的呀?我怎麼不認識你呀?你貴姓呀?」這個人說:
「我姓官。」常子說:「姓獾?明兒還許有姓刺蝟的呢!你是什麼意思呢?」
這人就是花臉獾,他就聳著鼻子笑說:「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我聽說邱家那個老媽挺俏,我想去瞧瞧。」常子說:
「我們是送魯府丞去請邱小侯爺,不是去接人家的老媽兒,人家的老媽兒又未必出院子,哪能一去就見得著?你就別色迷了!」他急匆匆地套著車,氣哼哼地直朝花臉獾撇嘴。花臉獾卻瞇瞇笑著,認準了他那套騾子車。
這時忽然旁邊有人揪了花臉獾一下,也是個趕車的,問說:「你是哪個宅裡的?」並仔細打量著他,說:「我怎麼瞧著你很眼熟呢?」
花臉獾吃了一驚,趕緊說:「我是李侍郎宅裡的。」這個趕車的問說:「李侍郎今天也來了嗎?」花臉獾點頭說:
「來了,已經進去了,您是哪宅裡的?」這人說:
「我是玉宅的,送我們二少爺來的。」花臉獾又吃了一驚,心說:怪不得他認識我,我常在他們宅門口轉嘛!遂就趕緊把鼻煙碟遞給這趕車的,笑著說:
「您聞點兒!」玉宅這趕車的就了一撮鼻煙聞著,於是兩人就談了起來。
此時就見魯君佩已由裡面走出來了,他上了車,有兩人騎馬在後面跟隨保護,就走了。花臉獾並看見他的夥伴沙漠鼠也來了,沙漠鼠提著個破筐子裝作撿馬糞的,在許多車輛之間來回地轉。花臉獾跟玉宅的趕車的共坐在一條板凳兒上,談得很投緣。這人很喜歡花臉獾的鼻煙壺兒,簡直是愛不釋手,花臉獾就奉承著他,由他指點了還有哪輛車是魯宅的,原來今天魯宅來了轎車兩輛、馬兩匹。
待了一會兒,那常子就趕著車回來了,同來的還有兩輛車,一輛是德宅福子趕著的,一輛就是邱府的。魯君佩先下了車,恭恭敬敬地將邱廣超請進飯莊裡,德嘯峰也隨之下車進內。外面這些人就都說:
「這就好了!只要把邱廣超的大駕一請到,魯府丞再敬兩盅謝罪的酒,也就煙消霧散了!」又都衝著鞭桿還沒放下的常子說:
「喂!以後你們宅裡一定沒事兒了!你們可以放心睡覺了!」常子卻搖頭說:「不是那麼容易吧?」玉宅的趕車的也說:
「這些事兒本來沒邱侯爺什麼相干,正經我看倒是得叫魯府丞請請羅小虎跟那一朵蓮花。」大家又亂談起來。
沙漠鼠還蹲在騾子的肚子底下撿糞,花臉獾就過去驅趕,說:
「喂!你還沒撿夠嗎?撿那麼些個馬糞你是拿回家去吃的嗎?」追過去就要抬腳踢,沙漠鼠央求著說:
「撿完這一堆糞,我就走!」花臉獾朝兩旁看了看,就悄聲告訴他說:
「那輛,北邊的第三輛,和那輛剛回來的,那邊兩匹馬,都是!認清楚了沒有?」沙漠鼠用眼色表示出都知道了,花臉獾就又喊了一聲:
「快滾!」沙漠鼠答應了一下,就溜開了。
此時飯莊裡有一批請客的已然散了,門前一陣亂,車輛走了至少一半。沙漠鼠就趁著這忙亂之間,由糞筐子裡取出來個小傢伙,在騾馬叢中鑽過來走過去.已施用畢他的伎倆。魯宅的趕車的常子和一個叫吉三的正跟大夥兒在那邊談天,沒想到會發生什麼事。花臉獾混在裡邊也跟許多人都熟了。
此時天色已漸黑,又散了幾起客,德嘯峰與邱廣超也都被魯君佩送了出來,各自上車走了。又過了些時候,主人魯君佩就又出來了,他的身邊還帶著兩個僕人。僕人共上了一輛車,他自己坐一輛,車後隨著兩匹馬,馬上的人全都帶著刀,在夜色漸厚之下,車馬就往西走去。
常子跟吉三打起精神來趕著車,可是走了不遠的路,前面吉三趕的那騾子就站住不走了,把後面的車也阻礙住了。魯君佩在車中驚詫著問說:
「是怎麼回事兒?」常子便跳下車,到前面去問。吉三著急地說:
「騾子出了毛病了!」說著便用鞭子死力地抽。不料咕咚一聲,騾子競跪下了.在車裡坐著的兩個僕人險些沒滾出來。
魯君佩看外面的天色太黑,他心中就有些恐懼,趕緊大聲叫著說:
「常子!不要管前面的車,你快來!趕著這輛車送我回宅,快!」常子疾忙跑過來,跨上車轅,驅騾速走,車輪轆轆地響。不料才跑了不遠,就聽啪嚓一聲,這個騾子也倒下了,整個把魯君佩摔出車來了。
兩個騎馬的人趕緊下來,將他攙起來問說:「大人覺得怎樣?」魯君佩跛著腿走了兩步,連說:
「快!快!趕緊叫一輛妥實的車來,先送我回去.快!快點兒!」一個隨從騎上馬就去找車,但天已這麼晚,街上哪裡還有空閒的車呢?另一隨從一手攙著府丞,一手已抽出刀來。
兩輛殘破的車相距著又很遠,那邊的人喊叫著說:「快來幫幫呀!
再來一個人幫幫就行了!」常子趕忙又跑回去,幫助那邊的三個人,一齊用力把騾子抬起來。騾子倒是站穩了,人可還是不敢坐上去。那吉三響著鞭子,嘴裡喊著:
「哦!哦!」騾子走了幾步,可又跪下了。吉三依然用鞭狠抽,騾子是死也起不來了。
常子就把吉三攔住,說:
「別打了!打死,更不能走了!這一定是有緣故,前面那騾子索性躺下了,把少爺摔得不輕。不知是哪個狗子掏的壞,成心要摔咱們倆的飯碗!」說著,他急忙跑到車後邊摘下紙燈籠,到前邊去照著查看。怪不得這騾子要跪下呢,原來前腿直流血,前面那個騾子就更不用說了,當時就把大家嚇得臉白。
忽然聽得咕嚕咕嚕一陣車:侖子響,聲音非常之清脆,從後面又來了一輛騾車,趕車的人悠閒自在地跨著車轅,嘴裡吹著山西梆子。前面攙著魯君佩的那個人早就喊起來了,說:
「是輛車來了嗎?」這裡的常子急忙把這輛車截住,問說:
「是空車嗎?好了!我們這輛車不知為什麼.都犯了毛病了!」這車上的人止住了口哨,笑著問說:「怎麼回事兒呀?我知道你們大人是誰呀?」
常子聽出來了這趕車的聲音,又看到那頂特別的緯帽,就說:「你不是李侍郎家的嗎?你不是也才由福海堂回來嗎?李大人沒在車裡嗎?」
車上的花臉獾就說:
「我們大人跟韓御史坐著一輛車走了,叫我到阜城門裡陳宅去接我們太太,那兒今天是辦壽,唱大戲,我還想聽兩出去呢!福海堂門口兒的馬鱉多,你們的牲口一定是叫馬鱉給鱉著了,拿涼水拍拍就好了。」說著,他趕著車仍舊往前走。
前面的魯君佩就親自喊著問說:「是哪兒的?」常子又追著車跟花臉獾商量,說:
「你順便把我們大人送回去就得了!你還能得一份兒賞錢!」花瞼獾卻搖頭說:「不行!我們太太囑咐過,這輛新車不許外人坐。」
魯君佩叫那隨從攙著自己,一跛一顛地走了過來,問明了這輛車是李侍郎宅的,他就說:「李大人跟我有交情,把車停住,我一定要坐!
明天我去見他跟他說。」說著,那隨從已把車攔住,就怔攙著魯君佩上了車,並吩咐說:「快些走!」花臉獾就直歎氣,作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魯君佩在車裡半坐半臥,急急地說:
「快趕著走!趕到我宅裡,我多給你賞錢!」花臉獾答應了一聲,搖起了鞭子,這騾子就跟驚了似的.拉著車飛跑。那隨從上了馬跟隨著,便呵斥說:
「慢著些!」花臉獾說:「不能慢!我送完了這位大人回宅,還得接我們太太去呢!我不能耽誤了正差事!」車仍快走,馬仍追隨。
忽然那匹馬長嘶了一聲,不知是出了什麼事故,把頭一揚,四足跳起,整個將那隨從摔下了馬去,人暈了,馬也跑了。魯君佩在車中聞聲更驚,他便囑咐花臉獾說:「快走!」不想花臉獾反倒跳下車去,揪住騾子不走了。
此時忽有一條大漢跳上車來,將頭鑽進車裡,同時一口短刀已擱在了魯君佩的脖子上。魯君佩驚得大叫一聲,花臉獾便又跳上車來,趕著騾子跑得更快。車子顛動得十分厲害,魯君佩的肥胖身軀被大漢用力按著,他渾身發抖,連一句話也不敢說。這大漢把刀一動,刀環就嘩啦一響,可是並沒有傷著魯君佩的肉皮。只聽這大漢說:
「我就是半天雲羅小虎,你們強逼玉家的大少爺寫了一張字據,挾制玉嬌龍,我不能服氣!」
魯君佩就戰戰兢兢地說:「我知道你是俠客!我求你別殺我!那張字據我拿出來給你就是!」
羅小虎說:「到你家裡再說!反正今天你我的兩條命已繫在一塊兒了,我死了你也必不能活!」
花臉獾把車緊緊趕著,忽然他說:
「後面有馬追上來了!」羅小虎探出頭去向車後一看,就見果然有一匹馬追來。羅小虎取出弩弓,將箭上好,崩的一聲射去,黑暗中的那人便從馬上滾下,羅小虎又催著花臉獾快趕著走。花臉獾便連連揮鞭,鞭聲像成串的爆竹劈啪劈啪地亂響。車輪咕隆咕隆地,又如連續不斷的春雷。魯君佩卻如一口豬似地趴在車上。羅小虎又說:
「當著玉嬌龍的面,認準了那張字據,把它燒成灰,我才能饒你的性命!」魯君佩喘吁著說:「都行……」
這時已來到魯宅的門前,車停住了,羅小虎把魯君佩扯下車來,花臉獾趕著車就疾疾地走了。魯君佩一下車就坐在了地下,羅小虎用胳膊把他架起來,連推帶揪地走進了大門。門房裡出來了幾個人,一見這情景齊都大驚,有的且抽出刀來。羅小虎一箭,一個人就應聲而倒,魯君佩連忙擺手說:
「別打!也別射!」羅小虎吩咐說:「關上大門.無論是誰叫門也不准開!」魯君佩也依樣吩咐了。
魯宅裡的僕人、打手,還有一個新請來的鏢頭,雖都怒目瞪著羅小虎,但卻「投鼠忌器」,怕他一反手就殺死魯君佩,並且他們又都知道他的寶刀實在難惹,他的冷箭更是難防,就只得遵命把大門「噹」的一聲關上。魯君佩又哀求他僱傭的這些人,說:
「你們不要聲張!羅俠客也不能殺我,只辦點事兒,他就放開我了!你們若一驚慌,那我的命可就不保!」
羅小虎拉著他一直進到裡院。裡院各處的風燈早已點上,打更的已爬著梯子上了房.梆鑼才敲了一下。一見這情形,全都大慌,更夫就緊緊敲鑼,把鑼敲得當當亂響起來。羅小虎把寶刀挨近了魯君佩的脖頸,魯君佩就大聲嚷嚷說:
「別敲啊!別驚慌啊!」這時屋中也跑出兩個僕婦來。魯君佩幾乎是帶著哭腔,他連連擺手說:
「沒有什麼事兒呀!別大驚小怪!來的這是羅俠客,羅君,是我請來的。你們……你們快到老太太屋裡,跟老太太要過來那張字據,就是少***那張字據,快拿來!就完事兒了!」
羅小虎就說:
「帶我到玉嬌龍的屋裡!」魯君佩連連答應著。羅小虎用力揪著他,手指把他的肥胖胳膊都摳破了,魯君佩就一跛一跛地把羅小虎帶到了西小屋。原來今天他將受了傷的玉嬌龍由娘家接回來後,又迫她另換了一間屋子居住。
一進這屋,床上的玉嬌龍就推開錦被翻身坐起,她鬢髮蓬鬆,憔悴的臉上現出一種莫大的驚疑。羅小虎把魯君佩一推,令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又向玉嬌龍一擺手,說:
「別怕,只要他肯聽我的話,今天絕鬧不出人命來!按理說,他施用手段,買通了匪人,將你捆到這裡來,令你與他成親……」
魯君佩坐在那裡像個傻子似的,他就說:「我……我並沒跟她成親呀!羅俠客.你可以問她本人。」
羅小虎忿忿地說:
「但你也夠狠毒的了!把她捆綁著,叫她的哥哥寫下字據,憑著字據你可以隨便虐待她,她也不敢惹你。你最狠毒的是買出個女賊來假充俞秀蓮,去傷了人家的幼女,驚了人家的老娘!」
魯君佩面如土色,跪下來說:「那真不是我做的!」
羅小虎一腳踢去,厲聲說:
「誰能信你這狡賴?你是故意做出這事,以便激怒玉嬌龍。你並且放虎歸山,給了她寶劍,叫她去與俞秀蓮拚殺,你坐山觀虎鬥,要看她們兩敗俱傷,這事還瞞得過誰?」魯君佩趴在地下,顫慄無語。
羅小虎扭頭看了看玉嬌龍,只見她臉色發紫,雙眉騰起了殺氣。羅小虎微微冷笑,說:
「這件事我不管!他傷的是你玉家的人,他該死不該死,將來你再想辦法,再定主意。我自從新疆洗手之後,從不枉傷一人。今天我只把那張字據逼索過來,毀了它,我就算對你盡了心!」
此時字據已然取來了,是個男僕拿著,可是那人不敢進屋。羅小虎推開了門,把字據拿到手裡,就又把門關上,先交給玉嬌龍看。玉嬌龍就著燈光,把這張束縛她的狠毒字據反覆地看了半天,然後就點頭說:
「對!不錯!就是這張字據!」羅小虎又問說:「你認準了?」玉嬌龍點頭說:「認準了!」羅小虎又說:
「再沒有了吧?」玉嬌龍搖頭說:
「再沒有了!只有這一張。」羅小虎點點頭,就將這字據放在燭台上點著。呼呼地起了一片火光,待了一會兒,整張的紙就變成了片片的飛灰.一個字跡也沒留下。
羅小虎又把魯君佩拉起來,叫他坐在椅上,從自己的懷裡掏出來筆墨紙硯,都放在桌子上,說:
「你該給我寫一張字據了!你們唸書的人心眼毒辣,我得學學你們!」他就著桌上碗裡的殘茶.泡開了筆,研了墨,把寶刀向桌上一拍,說:
「來!寫!我說什麼你寫什麼,寫錯了一個字都不行!你別欺我認識的字有限,寫!筆拿穩些!你是翰林,寫字還費難嗎?」遂一腳蹬著凳子,把刀在魯君佩的頭上一晃,一邊說一邊逼著魯君佩寫道:
立字人魯君佩,我本與大盜半天雲是結義弟兄。玉嬌龍乃閨閣貞節小姐,她嫌我貌醜,不願嫁我,但我必欲得之而後甘心,因此乃唆使綠林中人碧眼狐狸混入玉宅,誘他家小姐未成,我又使人打死蔡九。我在外胡造謠言,誣賴玉宅家門不嚴,強迫著將玉小姐娶到我家,並將她凌虐成病,將她的丫鬟也毒得不能說話。我是人面獸心,雖文官而實大盜,我盟兄半天雲本是好漢子,他不慣我所為,因與我反目。最近我又派女盜……
羅小虎把寶刀向魯君佩那冷汗涔涔的頭上一拍,說:「那假俞秀蓮的名字叫什麼?」魯君佩亂顫著說:
「聽說……她外號叫女魔王!」羅小虎冷笑著說:「好!就寫上!」又接著說:最近我又派女魔王假冒俠女俞秀蓮之名,到玉宅中殺傷幼女,嚇壞老夫人,這實是真事。我實該死,如今半天雲叫我立字據,也是我自願,半天雲非羅小虎,羅小虎是真正男兒,半天雲乃綠林豪傑也。謹此立字,交我盟兄收執,一朝犯案,俱不能脫。
照這話寫完,魯君佩的身子都癱了。
羅小虎微笑著。把這紙字據又拿給玉嬌龍看了,玉嬌龍只是落淚點頭。羅小虎又去叫魯君佩畫了押,他便將紙疊了疊收在懷裡,拿刀又輕輕拍了魯君佩一下,說:「你別怕!只要我不犯案,也絕拉不上你。」又過去向玉嬌龍說:「我走了!我已心滿意足了!我也放心了!」玉嬌龍卻不住地落淚。
羅小虎又悄聲說:「我曉得你,雖然我已替你這麼辦了,你一定還是不願跟我走。你是捨不得離開家,你也不能受外邊的苦,我又怎能勉強你?」他歎了口氣,又說:
「你記得早先在沙漠裡咱們說的話吧?也許你早忘了!」
玉嬌龍瞪起眼睛說:「我憑什麼忘?只是,現在我母親還沒死,我哪兒也不能去!」說完低著頭又嗚嗚痛哭。
羅小虎拍著她的柔肩,說:「不要哭!哭還是什麼英雄?」他發了一會怔,又說:
「我走了!昨天你住的那座廟,那老道士是我的好友,無論我往什麼地方去,我也必把我的去處告訴他。將來,那怕在十年之後,你若想起來找我,就可以去問他,我們就可以會面了!現在這事已然算完,我再去為我的父母報仇。那件事再辦完了,我縱不死,可也必心灰意懶了。你放心,我不能再胡為,也不能再魯莽了,可是我也絕不能做官,我也不想做官了。好!如果有緣,咱倆再見,你記住了,你縱使變了心,我羅小虎這生這世也絕不能變心!」他一笑,望著玉嬌龍悲泣的姿態,心中又一陣猶豫,但他還是一頓腳,提刀闖門而出。
玉嬌龍卻又焦急、淒慘地叫道:「小虎!你回來!」羅小虎倒退了一步,一手橫刀防禦住外面的人攻擊,扭頭又向玉嬌龍望去。就見玉嬌龍已下了床,扶著床慢慢地走了過來,燈光斜照著她蓬鬆的雲發,照著她涕淚交流的臉兒。玉嬌龍扯住羅小虎,悲哽著說:
「你放心吧!我永遠是你的,無論遲早,咱們還能見面!」
羅小虎歎息了一聲,便說:「好!我永遠等你!」又扭頭看了看癱在桌椅之間如泥胎似的魯君佩,他就努努嘴說:
「那個可還要防備,想法……」他做了個手勢,又狠狠地說:「那才好!」
玉嬌龍擦擦眼淚,點點頭說:「我都知道!」歎了口氣,又說:
「我向來是心高氣傲,一點兒虧也不吃的,可是如今要不是你替我想法子,我還隨著人欺凌擺弄呢!我只慚愧,到現在我還是不能跟隨你走!」
羅小虎說:「其實你現在就是跟我走也沒什麼,字據已經燒了,他還能將你家裡的人奈何?」
玉嬌龍搖頭說:「不!你還是不深知道我,我卻知道我自己,我不該生於宦家,我又不該跟你……你的遭遇是太可憐了!也被我害了這許多日,可是,我望你還得自強、上進,不可以灰心!」
羅小虎的臉色變了變.心中又煩惱又氣憤,就擺擺手說:「別說了!
這裡不是咱們談話吵架的地方。今天的事已辦完,我走了,也許我走不出這座宅子就得死!」他一掄刀出了屋,見院裡院外已擠滿了人,燈火亮如白晝,刀槍光芒耀眼,羅小虎就大喝一聲:
「你們要怎樣?難道要叫我進屋結果了魯君佩,再出來與你們廝殺嗎?」他大聲喊著,聲如霹靂。
這時魯君佩就急急地從屋中出來,舉著兩隻胳膊亂擺著手,連聲說:「別打!別打!快放這位羅俠客走!」
羅小虎微微冷笑,一回手又扭住了魯君佩,說:
「頂好你送我出門!」當下他就一手持刀,一手扭住魯君佩往外去走,一路無阻地走到門前叫人開了大門。羅小虎又回身瞪了魯君佩一眼,見魯君佩渾身亂抖,也很可憐.便冷笑一聲說:
「你大概也都明白了,以後你有什麼毒計,自管再使去吧!」魯君佩連連搖頭說:「我再沒有了!明早我就叫玉小姐回家,以後我不管她!」羅小虎把魯君佩一鬆手,魯君佩隨之癱坐在地上,羅小虎便於夜幕之下,獨自昂然走去。
這時,距此不算太遠的隱仙觀內卻十分淒涼,前院的松柏被風吹得發出嘯嘯之聲.屋子裡的地上放著個紙燈籠。沙漠鼠早就回來了,他雖然有些疲倦,但是躺在炕席上卻睡不著覺,心裡想著:剛才把那兩頭騾子的腿弄傷了,不知有效沒有?
「老爺」也不知怎樣了?今天能夠得手不能?他又回想起昨夜下著雨的時候,
「老爺」把「太太」玉嬌龍背到這炕上來,那股得意勁兒,真叫人看著眼饞。可是想起自己在窗外偷聽時,突然有個人把一口寶劍貼住了自己的脖頸,卻又不禁打了個冷戰。他心想:那人的武藝恐怕比玉嬌龍還要高,不然怎麼一轉眼他就沒有了蹤影,而且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想到這裡,他害怕得簡直躺不住了。
待了一會兒,花臉獾也回來了,他是把騾車趕回了宣武門內他的家,又趕緊跑到這裡來了。他手裡也提著個燈籠,還有一包酒菜,腰裡揣著一把砂酒壺。兩人湊在一塊兒,沙漠鼠的膽子就大了,兩隻燈籠湊在一塊兒,屋子也顯著亮了,兩人就喝著酒兒談著閒話。
又不多時,他們的「老爺」就回來了。羅小虎一進屋,他們齊都下了炕,只見羅小虎身上並無傷,頭上並無汗,像是沒經過打鬥的樣子,氣也似乎是消了,可是精神卻顯得十分倦怠,兩隻眼仍帶著憂愁之態。他的腰帶上插著雪亮的帶銅環子的寶刀,衣內懷裡卻露出來一角紙。就是白天買的那張紙,這時上面可有字跡了。羅小虎把剩下的半壺酒兩口喝盡,就命花臉獾、沙漠鼠二人回去,他也不多說話,倒在床上便睡,一夜就慢慢地過去了。
第二天,花臉獾與沙漠鼠又來到廟裡聽候差遣,就見羅小虎正同著本觀的老道士談話,聲音很低,他們都不敢在旁聽。可是待了一會兒,羅小虎就叫花臉獾回去收柬行李、套車,並囑咐務必摘下那綠色的車圍,並說:「咱們即日就走!離開北京,事情現在都辦完了!」
沙漠鼠卻暗自吐舌頭,心說:來了一趟北京,鬧了多少日子,到現在老爺還是個光棍兒呀,怎麼事情就算辦完了呢?花臉獾卻歡跳起來,拉了他的夥伴一下,說:
「老爺一定是帶著咱們回新疆!不是還去販馬,就是再上紅雲嶺。」當下他就跑走了,回去收拾了他們的箱子、金銀、行李。
過了一會,他套了車,就又來到,沙漠鼠也由廟後院將馬牽了出來。羅小虎換了一身很闊綽的衣裳,就出了廟上了車,放下了車簾。花臉獾趕著車,沙漠鼠是騎著馬,兩隻紅眼胡亂張望,當下就一齊走了。他們混出了城,就往西走,花臉獾便大失所望,原來羅小虎並不是要回新疆,卻是聽了廟中老道士之勸,往西陵五回嶺去了。
隱仙觀的老道本來是專心清修的人,雖然也會武藝,但來到京城十餘年從不顯露。他把羅小虎招到廟裡,原是怕羅小虎在京城鬧事惹禍,他並且常勸羅小虎應當恢復道家原來的面目,或回武當山,或至五回嶺隱仙觀下院去。
老道士本來曉得羅小虎這樣鬧,第一是為了與玉嬌龍的私情,第二就是他要報父母的仇恨。因此老道士就對他說:
「你到五回嶺去,我師弟慎修他能幫助你報仇。慎修他原名徐繼俠,是四川人,人道不過十餘年。他早年曾雲遊江湖,尤以在中川一帶行俠仗義的時期最長,想他能曉得你父母早先被害之事,及賀某等人的下落。但無論如何,你總在武當山上受過三清的戒條,為父母雪恨雖可,只是不要殺戮過慘。至於你與玉家之女的私情,更應視之如鏡花水月,雲煙夢影,既然不能再相結合了,只好割絕。在清靜中自有真樂趣,那比俗世中的功名爵祿、兒女私情,還要強勝萬分。」
這些話羅小虎雖都覺著不大入耳,可是他此時確實已有些心灰意懶、筋疲力盡了,願意找個清靜的用不著擔心的地方去歇一歇,所以他便帶著他手下的兩個夥計走了。他這一走,京城裡頓然少了一個行跡詭異的人,魯宅玉宅省卻了許多擔驚,但是卻又有另外的一件事發生,竟惹起了幾場刀槍拚殺,千里風塵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