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秀蓮姑娘獨自在燈畔沉思,用銅筷子撥著炭盆裹的灰。她從頭想起,由李慕白到巨鹿找自己去比武求婚,以及這些日他故意躲避自己,就覺得其中一定有緣故。孟思昭的去處,李慕白一定曉得,不過他是不肯見我的面,對我實說罷了。事到如今,自己決不可再避甚麼嫌疑,明天趕緊騎馬追上李慕白,向他詳細詢問。他若刊不把實話告訴我,那我寧可與他翻臉,使旁人說我是忘恩負義的女子,也不能放他走!當下絕早就熄燈就寢,到了次日,天空又飛起雪花。
德嘯峰有照例的公事,他一清早起來盥洗更衣,就帶著壽兒上班去了。俞秀蓮看德嘯峰走後,她才著手收束她的隨身行李。然後待了半天,她又隔窗看見德大奶奶到老太太房中問安去了。秀蓮姑娘就趁空溜出屋來,一手提著隨身包裹,一手提著雙刀,順著廊子走出,一直到了車房內,就自己動手備馬。旁邊有僕人看見,也不敢攔阻她,就進裡院報告德大奶奶。德大奶奶聽了雖然十分著急,但自己不能到車房裡去,與秀蓮拉拉扯扯,就打發兩個婆子去勸說。
此時秀蓮姑娘已經牽馬出門,才要上馬,就見有兩個婆子追了出來,一個就說:「俞姑娘,你回去罷!我們大奶奶都要急死啦!她說你要是一走,回頭我們老爺一定要跟我們奶奶大鬧!」另一個婆子就要上前拉俞秀蓮的衣襟,嬉皮笑臉地說道:「我可不能放姑娘走!」秀蓮姑娘用眼一瞪,說:「你少動手!」那婆子嚇得往後一退,一屁股摔在石階上。秀蓮不禁倒笑了,就說:「今天無論是誰也攔不住我!你們回去告訴大奶奶,就說我走了,過幾個月我再來看她。你們老爺跟前也替我道謝!」說著就扳鞍上馬,一揮皮鞭,馬蹄踏著地下的積雪,就直出三條胡同的西口走了。
此時天際的雪花還是那樣,鵝毛似的,輕輕的吹著。大街上也沒有多少車馬,所以俞秀蓮能夠放轡而行。俞秀蓮本來不認得京城的路徑,向人打聽著,才出了彰儀門。一到郊外,行人越發稀少,雪卻下得更大。秀蓮姑娘身上只穿著青布短裌衣和夾褲,被北風吹著未免有些寒冷,她便揮鞭催馬快行。
其實,她由宣化騎來的這匹馬倒是很健壯,不過地下的冰雪太滑,有幾次馬都幾乎失蹄。秀蓮無奈,只得勒住馬慢慢地向前走,心中卻十分急躁、悲憤;她就流著淚暗恨孟恩昭:「孟恩昭,我為找你真不容易!將來尋到你時,我看你對我有甚麼話說!」又想:「李慕白,我知道你不是那冷漠無情的人。可是我父母在時,你倒肯幫助我們;現在我孤苦伶仃,這樣可憐,你卻對我連一面也不肯見,到底是為了甚麼緣故呢?莫非你以為我俞秀蓮是甚麼江湖淫蕩的女子嗎?」這樣一傷心,更覺得風寒、天冷、雪大,她就不禁勒著轡繩,低著頭,嗚嗚的痛哭起來,只由著坐下的馬往前慢慢行走。也-恢走了多遠,忽聽後面一陣鈴鐺琅琅的響聲,又聽有人喊道:「前面的馬閃開呀!閃開呀!」秀蓮姑娘趕緊回頭去看,就見身後來了一匹黑馬。馬上一個矮胖子,頭戴黑色狗皮帽子,身上反穿著老羊皮襖,皮毛上落著很厚的雪,嘴裡噴著一團一團的白氣。
秀蓮姑娘當時駐馬去著,同時感到驚奇,默默地說:「這是個幹甚麼的人呢?」就見這人騎馬來到臨近,只翻看眼睛看了自己一眼,遂就策馬走過。秀蓮姑娘眼望這胖子臃腫的後影和那匹黑馬一顛一顛的樣子,心說:「這莫非是苗振山、張玉瑾的一黨?他們知道自己離京,特地追趕下來,要在道上殺害我嗎?」於是就振作起精神來,用腳拍了拍鞍下雙刀,說:「我既然出來了,還怕甚麼?」於是策馬往下走,可是看不見前面的馬影了。秀蓮姑娘此時心中再也不悲傷了,只想著兩件事,第一是決定要追上李慕白,向他問出實情;第二是在路上謹慎防範,若有其麼人意圖暗算自己,自己就揮動雙刀,決不留情。
當日過了永定河,夜內三更時分寸走到長辛店,她便找了店房歇下。秀蓮一個孤身的年輕女子,短衣匹馬的,在雪夜之間前來投店,本來很惹人注目,但是秀蓮姑娘態度十分從容鎮定。她就向店家說:「你給我找一間乾淨的房子,馬匹給我餵好了。我是延慶全興鏢店的鏢頭,現在是到大名府去辦事,過些日回來我還住你們這兒!」那店家一聽,哪敢怠慢,就趕緊給秀蓮找了一間乾淨的屋子。秀蓮姑娘提著雙刀和行李進到屋內,店家把手裡拿著的一盞油燈掛在牆上,然後就問說:「這裡有面飯,姑娘吃過了沒有?」俞秀蓮說:「煮一碗湯麵就是。」店家答應一聲,出去煮麵,就對夥計們說:「東屋裡來了一位保鏢的,手提著雙刀,大概武藝一定不錯。」
此時,秀蓮姑娘坐在炕上,因為炕裡燒著柴草,慢慢的熱了,所以很暖。歇了一會,身體也不覺得疲乏了。窗外寒風依舊吹得很緊,大概雪還沒有住,秀蓮就感歎著想到:「現在自己離開北京有七八十里地了。德嘯峰這時一定急得不得了,依著他是要叫自己嫁給李慕白,但他豈知……」俞秀蓮想到這裡,又芳心痛楚,眼淚不禁落下,拭了拭眼淚,就長歎了一聲,不再往下去想。忽然又記起今天在路上遇見的那個反披皮襖的胖子,那時雪下得很大,路上除了自己再無別人,那個人獨自騎馬而行,可見他也是有要緊的事情。不過總覺得那個人的形跡可疑。
此時,店家已把一碗熱面端來,秀蓮就問外面的雪還下不下了,那店家說:「雪下得越來越大,我看一天半天怕住不了。姑娘你別著急,在我們這兒多住一二天不要緊。」又說:「大雪的天,路上可不好走;現在到了冬天,劫路的強人都出來了!」秀蓮姑娘冷笑著說:「我可不怕!」店家又用眼看了炕上放著的那一對雙刀,他又看了看秀蓮姑娘那年輕嫵媚的樣子,覺得太不相稱。就想:憑這麼一個小姑娘兒會能夠保鏢?心裡納悶著,可又不敢問,只搭著說:「面要是不夠,姑娘再叫我。」
說著出屋去了。
這裡秀蓮姑娘就拿起筷箸來吃麵,才吃了幾日,就忽聽院中有人大聲喊道:「借光呀掌櫃的!你們這住著有一位李大爺沒有?」俞秀蓮一聽「李大爺」三個字,她就吃了一驚,趕緊向外側耳靜聽,只聽院中有夥計的聲答道:「哪個李大爺!是做甚麼買賣的?」那人又很高的聲音道:「不是做買賣的,是一位年輕的人,昨天才從北京出來的。我想他因為下雪,大概許歇在這裡了。你們的店裡到底有沒有,這人名叫李慕白。」-
聳斃懍姑娘趕緊把筷箸摔下,走出屋去,就兒院中冰雪滿地,天空依舊大雪瀰漫。只見院中正是那個反穿皮襖的胖子跟店家問話。秀蓮心裡覺得很詫異,就暗想:莫非此人與李慕白相識嗎?李慕白也住在這店房裡了嗎?因就站在簷下看他們的動靜。只見店家往各屋裡全都問了問,便回來告訴那個胖子說:「這兒住的倒有兩位姓李的,可都是皮貨行的,沒有叫李慕白的。你上隔壁張家店問去罷。」
那胖子站在雪地裡發了一會怔,彷彿還不大相信的樣子,自言自語地說:「別的店裡我全都問過了,也都說是沒有。莫非老李在這大雪的天,又趕路走下去了嗎?好,我非得連夜追上他去不可!」
說畢,這個胖子像一個大白羊似地轉身出了店門。
秀蓮趕緊踏著雪追出店門,只見那胖子已在門前解下黑馬來騎上,秀蓮姑娘就招著手說:「喂,喂!你先別走,我要問你!……」那胖子竟像沒有聽見似的,騎上馬放轡往南跑下去了。
秀蓮姑娘眼看著那胖子的黑馬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就急得歎氣。趕緊回到店房內,彈了彈身上的雪花,摸了摸碗裡的麵湯還溫著。秀蓮就對燈發著怔想了半天,暗道:「這樣說李慕白是在前走得不遠呀,大概也就是一日的路程!假若我趁著這個雪天趕行一夜,到明天就許能夠追上他了!」這樣一想,便決定即時走下去。她立刻叫過店家,把錢開發了,就提著行李雙刀出屋,到院中把馬牽過,就出了店門。弄得那店家也莫名其妙,就跟在秀蓮後面,說道:「姑娘,你還是歇下罷!
明天天晴了再走。現在快到三更天了,路上道麼大的雪,馬也容易滑倒的啊!」秀蓮卻搖頭說:「你不曉得,我那裡有急事,非得連夜走下去不可!」於是她就一橫身,扳鞍上馬,馬踏著地下的冰雪往南走去因為地下很滑,秀蓮只得策馬慢慢的走。同時看見路上有著深深的馬蹄印跡,曉得是那胖子的馬才由此走過的,就依馬蹄印去走。心裡又想,我沒聽說李慕白有這樣一個朋友,莫非此人是個強盜,他本來認識我,並且知道我的來意,特意把我騙出來,要糾眾在這雪夜之下打劫我麼?轉又心裡傲然地想著:我怕甚麼?金槍張玉瑾,我父親在世時都很懼怕他,但依舊被我給趕走;苗振山的飛鏢據說是百發百中,但他也喪身在我的手中,江湖上還有比他們更凶橫的賊人麼?
當下馬蹄踏在冰雪地上,發出喳喳之聲,刀鞘磕碰著鐵鐙叮噹的響。天沉地厚,渾然一片白色。
少時秀蓮姑娘的青衣褲也全都落滿了雪,行過了幾個村子,沒看見一家茅舍裡還有燈光,也許因為冷的緣故,連聲狗吠也沒有。那胖子的馬在地下留的殘跡,也被雪厚厚地蓋住,看不出了。秀蓮姑娘也只是茫然的,策著馬一直往前走,這銀色的天地彷彿被她一個人佔據了。秀蓮四下觀望,見甚麼東西也沒有,正如她的身世一般。於是又不由背著寒風流下熱淚來,她連擦也不擦,只任憑眼淚在地那凍得紫紅的臉上去結冰。
走下三四十里路,腹中也餓了,兩腳也凍得僵硬,可是雪已住了。又走下幾里,天已發曉,東方射出朦朧的淡紫色的陽光,路上已有抬著行李、挑著擔子的往來行人了。秀蓮姑娘這才下了馬,把自己身上的積雪拍淨了。那匹馬噓著白氣,身上的汗珠滾下,落在雪上就是一個小深坑兒。秀蓮由頭上解下手帕,擦了擦臉,依舊繁好頭鬢,便上馬再往前行。走了不遠,就來到一處很熱鬧的市鎮,因為天晴了,所以往來的人很多。在道旁有一個挑著擔子賣茶湯的,秀蓮就下了馬,去買茶湯充飢。
這時陽光漸升,在雪色的屋頂上染上一抹橘色。秀蓮喝過了一碗茶湯,也覺得腹中舒服,身體溫暖了。正要再喝第二碗,忽見街東的一家店房裡,走出一位牽著馬的客人。馬是純黑色的,較後只有一-恍⌒⌒心液鴕話馴劍。客人是個青年,身穿青緞短褲,頭上戴著風帽。秀蓮姑娘看了個半面,便驚訝地喊道:「李大哥!李大哥!」本想要即時追過去,但那賣茶湯的又張著手向她要錢,秀蓮急忙忙地向衣袋裡去掏錢,同時眼睛直直地望著李慕白。只見李慕白似乎聽見有人叫她,向人群裡投了一眼,也不曉得看見秀蓮了沒有,他就扳鞍上馬,分開道上的行人往南走去了。
這裡俞秀蓮又是驚慌又是憤恨,趕緊向賣茶湯的扔下錢,上馬就追,出了這市鎮。不想李慕白的那匹黑馬走得很快,相離有半里之遙。俞秀蓮心中十分著急,一面催馬去追,一面招著手大聲呼道:「李大哥!李大哥!」但是她雖然叫著,李慕白卻依舊策著馬在這雪後的朝陽大道上款款而行,並不回頭來望。俞秀蓮心中悲痛急躁、忿恨,攬在一處,她的眼淚都流下來了。又想抽出刀先殺死李慕白,然後自刎;又想即時撥馬回去,永遠不認識李慕白,因為她以為李慕白是故意不理自己。其實前面李慕白確實不知道俞秀蓮在後面追著他,他正在馬上回憶著生平所遭遇的種種不幸的事,對著陽光,一面走著一面發呆。這時忽見對面來了三匹馬,騎著的全都像是官差,忽然有一個官差直著眼睛說:「噯呀!掉下來了!」李慕白這才回頭去看,只見自己身後兩箭之遠,有一個騎馬的人跌倒的在雪地裡。那幾個官人又驚訝著說:「是個女的!」李慕白也看出來了,那由雪地上爬起來的人,身軀靈便,衣服緊瘦,不是個女子是甚麼。再細看時,不是俞秀蓮姑娘又是誰!於是李慕白驚詫極了,他也顧不得一切,趕緊撥馬回來,就說:「是俞秀蓮姑娘嗎?」
此時俞秀蓮因為追趕李慕白,以至地下的雪將馬滑倒,把她摔在雪地上。她一面起來,一面氣憤得流淚。等到李慕白回馬來到臨近時,俞姑娘已然把鞍下的雙刀鏘的一聲抽了出來。兩道寒光一閃,姑娘就橫刀揚眉,芳谷上現出嚴厲憤恨之色,眼裡流著熱淚,顫顫地向李慕白說:「姓李的,你不要再理我!因有我父親臨死時托付過你,叫我們作兄妹一般……」姑娘說到這裡,哭得亂跺著腳,將地下的雪跺成深坑。她一面把馬拉過來,一面仍舊哭著說:「在北京時,你就不理我;現在我追下你來,在後面叫著你李大哥,你卻裝做沒聽見。好,好!原來你卻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永遠不認識你了!」說時收下雙刀,扳鞍上馬,就要往回去走。
李慕白急得心如油煎,淚如雨下,他趕緊催馬搶上前,把秀蓮的馬匹攔住,說道:「姑娘不是那麼回事,你聽我細說!」秀蓮姑娘見李慕白攔住她的馬,便要由鞍下再抽雙刀,冷笑著說:「怎麼,你還要攔住我跟我動手嗎?我俞秀蓮可不怕你李慕白!」此時旁邊那三個騎馬的官人又過來解勸,連說:「有甚麼事好好的說,不必生氣。」又向李慕白說:「老哥,你也不必急成這個樣子,夫妻打架是常事,不過別在路上爭吵,這樣可教人笑話!」他們在裡面一胡攪,令李慕白對姑娘更是有口難分。此時秀蓮姑娘已催馬往回走去,李慕白又去追姑娘,一面策著馬,一面喊著說:「姑娘,你駐下馬,聽我說幾句話,只有幾句話!」但是秀蓮卻像聽不見似的,氣忿忿地催著馬向岔路走去了。
這裡李慕白勒住了馬,怔了半晌,眼淚不住地流,又怕姑娘再有甚麼舛錯。想要把自己心中的委屈,盡可能地向姑娘說一說,但此時秀蓮已不怕馬匹再滑倒,緊緊地揮著鞭子,刀鞘磕得銅鐙亂響,漸漸連馬影都看不見了。此時李慕白目送著一串白雪上的馬跡,心中又發生一種反感,便勒著馬,抹淨了眼淚,就想:「我哪裡曉得她從後面追下我來?她的馬被雪滑倒,卻把氣撒到我的身上,並且不容我向她解釋,她也太性急了!唉!她說從今以後不再認得我,其實那也很好,不過是太屈了我的-模∫磺惺孿氬壞蕉悸涑燒庋的結果,是我李慕白的命苦呢?還是我的人不好呢?」於是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就狠心道:「甚麼都由她去吧,我且回家去!」就不再去追俞姑娘,撥馬又往南走了。
再說俞姑娘,本來她是誤會李慕白不理她,而且從馬上摔下來之後,又羞又氣,所以忿忿地走開;李慕白追了半天,她也不理。可是往西南行了六七里地,回首看不見李慕白的馬影,她又不禁有點後悔了。暗想,我為甚麼冒雪連夜追下他來,不就為的是向他詢問孟恩昭的事情嗎?就是對他翻了臉,也得先把話問明白了啊!現在好容易追上了他,自己卻又生氣走開,弄得以後就是再見了面,誰也不能再理誰了。想到李慕白也不是壞人,而且早先幫助自己葬父,並且護送自己和母親到宣化,哪一種情義也不為淺,自己現在的舉動也未免太對不起他。想了想,又很盼望李慕白再趕來,於是在雪地裡駐馬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李慕白前來。自己當然也不好意思再回馬去追他,轉又微微冷笑,自己想道:「難道我非得求人不行?我非得找著孟恩昭就不能活著了嗎?在早先有我父母在世時,遇事都攔住我,要叫我做個安嫻的姑娘;現在我是孤身一人,拋頭露面地也走了不少的路,手下也殺死過人,難道我還甚麼事不能自己去辦嗎?不能憑我這一對雙刀走江湖嗎?」於是,秀蓮姑娘就改變了主意,想要自己先到望都縣榆樹鎮,去祭掃父親的墳墓;然後再回巨鹿家鄉,找著孫正禮等人,籌備好了錢,再出來接父母的靈柩回籍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