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志敏雙目直盯在楊的臉孔,心想:「我看你還有什麼鬼好搗?」
二女也覺得楊賊頓那兩腳,和舟子「哦」了一聲,都大有文章,阿爾搭兒和錢孔方交換一個眼色,道:「錢丫頭認為會不會再有鬼?」
「縱使有鬼,也不會太大。」
於志敏和諸女回到中原,多時不講韃靼話和在北極冰原所學會的方言,也就見獵心喜。
笑說一聲:「我們是捉鬼巫師,誰還怕鬼?」
三位賊首只聽得咭哩咕嚕,半個字也聽不懂,不禁互相視一眼。
於志敏夫婦與三賊對坐船舷,笑語風聲,不覺小艇已到中途。
舟子好端端把櫓一停,突然叱起一聲:「媽呀!」
身軀猛可向後一仰。於志敏大喝一聲:「你敢!」
三賊首六臂齊揮,迷香、暗器,掌力,一齊發出,身子向外一側同時墜進水中。
於志敏明知舟子那一聲「媽呀」是同時發動的信號,但賊人同時襲擊,又不能不管。這邊六掌齊發,將賊人迷香,暗器,掌力飛的的打飛,化去的化去,但也加速將三賊送下船舷。
那舟子把握一瞬的良機,也一個翻身入水。
錢孔方恃有水鐲,阿爾搭兒恃有龍珠,嬌叱一聲,即要入水追趕。
於志敏急一拖她兩人,說一聲:「這時不行!」
阿爾搭兒道:「為什麼不行哪?」
「我們沒搜過賊人的身,不知他還有那種歹毒的暗器,這點湖水難不住我們,說不定嘁人還要回來察看。」
於志敏凝神靜聽,果聞船底有極輕微的響動,面色微變道:「我們分作三面下水,要遠在二十丈外才行!」
錢孔方還待再問,於志敏雙臂一分,指示她兩人下水的方向,身子疾射出三十多丈。
二女見檀郎走得匆忙,情知有異,急同時飛縱離船,但聞「轟」,一聲巨響,一條水柱高達寸丈,平靜的湖面登時波濤洶湧,那艘賊人舵小艇也立被炸成碎片。
二女又驚又搖,各一揮手分頭入水。
半晌,於志敏冒出水面,手裡提著賊人的五舵主魏從善二女卻是空手出水,與檀郎騾在一起,展起輕功,踏波登岸,於志敏搖搖頭道:「這一夥賊人,真正淫毒異常,幾乎著了他的道兒。」
阿爾搭兒道:「敏郎!你怎知道那船定會爆炸,要我們事先避開?」
於志敏苦笑道:「這也是我們命不該死,因為賊人入水之後,沒有題船的聲音,反而有極輕的響動,若不是燃點火線,決無別的道理。再則爆炸時,衝擊起的巨浪,連賊人自己也受不了,所以定要遠避才行,果然我在三寸丈外抓到這個,你兩人空手上來,想必已把人殺了。」
阿爾搭兒道:「我殺了姓楊的一個!」
錢孔方道:「我也殺了一個,卻找不到那船。」
於志敏道:「船夫被我殺了。」
阿爾搭兒面對山破,忽然「咳」一聲道:「那上面有不少人,莫非就是……」
於志敏回頭一看,果見透空的稜線上人影幢幢,確有二三十人之多,忙道:「你兩人由兩側繞過去,我問問這個,再筆直衝上去。」
二女答應一聲,各走一側。
於志敏一掌拍力魏從善的穴道,喝一聲:「山坡那邊是不是你們的巢穴?」
魏從善怒吼一聲道:「五舵主不知巢災不巢穴,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大不了和你拼了!」
於志敏冷笑道:「你配和我拼麼?」伸掌一拍,把魏從善穴道全閉,血脈倒行,又道:
「你先受三天的蜂虻再死罷!」
他知道自己手獨門閉穴的功夫,除了尊長和自己妻妾知道以外,決無人能夠解救,由得魏從善在地上翻滾,腳尖一點,身子化作一道長虹已落在山腰,再起一步,已到達扁山頂上。
扁山雖是洞庭湖的名山之一,但由西到東,不過里許,由南往北,更是半里不到,這樣小的一座山頭,能有多少氣候?形扁平,也疏疏落落長有幾株雜樹,對著湖心那面,還有一處小小的龍神廟,那是套常寄泊扁山的魚民所建立。此外便是沿岸的魚寥,和一座新建的院落,一登山頂便可一覽無遺。
於志敏身在空中,即見一大夥短打裝束,手持兵刃的壯雙三三五五散亂在稜線後面,心想:「這伙烏合之眾有何用處?」一提真氣,虛交而立,厲喝一聲:「扁山八賊手下的人,快放下兵刃!」
那伙不入流的小賊也有個頭目,因聞湖裡轟隆巨響,不知發生什麼事,才嘯聚出來繚望,怎知只見幾道弧線劃過,頭頂上即有人發話。小賊仰臉一看,但見一位貌似天仙的少女懸空站著,以為真是玉女臨凡,歡呼一聲,俯伏地上,待聽清話意,才知已表錯情,但誰又是「扁山八賊?」
當然,他們自然而然地會想到他們的「領導人物」,但那夥人自稱為「洞庭八友」,誰又敢硬派他為「扁山八賊?」
其中有一個被協從的賊伙,心機比較靈巧,眼見來人其貌如仙,懸空不墜,縱然不是仙人,也該是武藝超絕的高人,眼珠一轉,立即高聲叫道:「啟稟女仙得知,這裡只有洞庭八友,沒有扁山八賊!」
於志敏喝一聲:「八友就是八賊,你們是他手下的,就快棄兵刃逃生去罷!」
此話一出,群賊不知八賊是否還要回來,不禁面面相視。
於志敏看出他們的心意,又叫一聲,「八賊已死,快逃去罷!」
群賊這才嘩呼一聲,盡棄兵刃,向水濱逃散,只有少數幾個逃向座新建的院落。
但另院落裡面又是一陣喧嘩,一位勁裝少女領先走出,後面跟著一大群衣著妖艷的婦女,袒胸露臂,肉光四射,最後面又有一位勁裝少女押著。
這大群婦女有的掩面而泣,有的露齒而笑,一走出門外,恰遇翅幾名賊人奔到,前面那勁裝少女叱一聲:「給我站住!」玉臂一抬,已把逃來的賊人治倒。
於志敏夜空中看見,叫一聲:「孔妹,由他們進去搶回點衣服!」
原來走在前面那人正是錢孑L方,這時接口笑道:「這裡男人個個該殺,別軟了心腸放他了!」
於志敏隨道:「是啊!賊首只有八人,天天去迷擄婦女,還不是開無遮大會?可惜已走散了不少!」
他舉目四望,忽見近易陽城的湖邊,五艘大船揚帆鼓棹而來,忙道:「休管他了,有官船駛來,會一個個帶走。」
這邊話音甫落,湖上又一聲嬌呼「阿敏!」一道纖影,如流光度隙,一閃而到。
於志敏聞得一聲:「霜妹!」身子立即沉落。
這一對久別的愛侶,終而在名湖相聚,緊緊抱在一起,深忘身外尚有紛擾的世事。
錢孔方和阿爾搭兒並肩站在十丈開外,悄悄道:「那人可是紫丫頭霜姐姐?」
阿爾搭兒道:「一點也不差,他們還不知道我們笑他哩!」
二女身後一位十四五歲面無戚容的美女笑道:「兩個女的搞在一起,有甚麼好玩?要是一個是男的,真正過隱!」
阿爾搭兒氣得一沉粉臉,厲喝一聲:「你說什麼?」
這一聲厲喝,驚得那少女衰喊一聲,「不敢!」頓時跪倒。於志敏和王紫霜在如飲醉酒的綺夢中,也被這聲厲喝驚醒,王紫霜輕將檀郎推開半寸,眼角隨著兩激淚珠,幽幽道:
「我苦了一年多,這一刻已完全忘卻了,你和她們姐妹遇上了沒有?帶了幾人回來?」
於志敏憐惜地一緊愛侶纖腰,柔聲道:「和她們都在玄冰谷外強上,後來又見到方幼齡前輩才知道我的霜妹和閔姐穗!」回南救爹爹和紅姐………」
王紫霜聽檀郎一句「我的霜妹」已覺十分受用,忙道:「你別再說了,在搭兒丫頭身旁那人是誰?」
「就是錢孔方!」
「是誰的?」
於志敏一聽口氣不妙,忙道:「算你的罷!」
「呸!怎能算是我的?」
「我本來不敢,無奈她們幾個硬替你作主,把她送給我!」
王紫霜「哼」了一聲道:「你可記得我在奴兒干說過話?」
「讓你和閔姐先打一頓再收她!」
「還算你好記性!」王紫霜冷冷地說了一句,看檀郎臉色帶點膝然,又覺可恨、可笑,隨又問道:「你和錢孔方相遇在破玄冰谷前,還是破玄冰谷後?」
「要是在破玄冰谷後,我也不願收了,她帶了阿萄、阿菩兩人到了冰原,與魔黨廝殺時候,被我遇上。」
「唔」王紫霜沉吟半晌,瞼色轉回和緩,說一聲:「也罷!我不會為難她!」輕把檀郎一推,向阿爾搭兒招乎道:「搭兒丫頭!把錢丫頭帶過來!」
錢孔方只聽那個「帶」字,不禁驚得望了阿爾搭兒一眼。
阿爾搭兒笑道:「姐姐休怕,有我!」
她聲音雖小,王紫霜已聽得清晰,冷笑一聲道:「有你就沒有啦!連你都該打!」
阿爾搭兒笑說一聲:「不敢!」已拖著錢孔方跪在她的跟前。
王紫霜喝一聲:「打!二女急把目一閉。
但她兩人眼皮才合下來,即覺臉頰被一隻柔軟異常的巴掌在上面輕輕一印,下紫霜又笑起來道:「准捨得打你兩個了,還不快爬起來!」
阿爾搭兒「噗哧」一笑,登時躍起。
錢孔方拜了四拜,說一聲:「謝謝姐姐恩惠!」也站了起來,站在王紫霜身側。
王紫霜拉著她的柔掌,笑顏溫語道:「小妹妹別怕,姐姐方才是嚇你的哩!」一眼瞥見檀郎那頑皮的笑容,又沉聲道:「你且休得意,這是我的妹妹,與你毫不相干!」
於志敏嘻喀笑道:「方纔我不是說算是你的?」
「涎臉!先記著三百板,回去再算帳!」
「唔」於志敏扮個鬼臉,卻往三個妻子的圈裡一擠。
王紫霜粉臉略帶羞紅,回顧阿爾搭兒道:「看你把這人慣成這樣,在房裡可成話啦!」
阿爾搭兒笑起來道:「紫姐姐你忘記了,那是你在神仙洞教………」
王紫霜知她說神仙洞裡的旖旎風光,羞得連「呸」幾聲,向檀郎叱道:「你還不去發放那伙女的?盡在這裡賴皮幹嗎?」
於志敏遙急城來的五艘大船,問道:「那可不是官軍來了?」
王紫霜「哦」一聲道:「我竟忘記了,我也是趁船來的,因見有人站在空中,知道一定是你,才急急趕來。」
夫婦笑語聲中,說不盡別離苦況,五艘大船已緩緩泊岸,船頭上,一位蛾冠寬帶的壯年人由幾名健卒擁上山來,向王紫霜一躬到地道:「請於女俠替下官引見貴友!」
王紫霜因為檀郎改了裝束,不知如何稱呼,笑說一聲:「你向府尊說罷!」
於志敏說過各人化名,隨道:「扁山的漁舟俱已離岸捕魚,在岸上的不是賊人,就是難女,賢父台只消命人帶走即行。」
府尊唯唯稱是,回眸一看,卻見一位十四五歲美女躲藏在諸難女身後,立即沉臉喝道:
「芸兒怎不出來見我?」
那少女見被尊長發現,只好姍姍舉步面來,低喚一聲:「爹爹!」
阿爾搭兒見來的那少女,正是方才被自己斥得跪下去的人,暗道:「虧你還是個宮家女兒,怎地恁般無恥?」
府尊見他女兒回到身邊,執著她的手,歎道:「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芸兒道:「我不苦,日裡夜裡都有男人陪我玩得很舒服!」
府尊臉色驟然變青,厲喝一聲:「你瘋了!」
「芳兒不瘋!那回事真的好嘛!」
府草起手一掌,把他女兒的臉打紅了半邊,叫一聲,「氣死我也!」
山坡上卻傳來一位婦人厲叫道:「你這老王八敢打我的女兒!」
於志敏看得輕輕把頭一搖,說一聲:「我們走罷!」
雄踞於岳陽城壯,俯瞅洞庭的岳陽樓,原是唐朝張說為岳州墳守時所建,經宋朝騰子京重修,屬於岳陽公產任人遊覽。但因公產多半乏專人管理,以致傾圯不堪,每隔幾年,要損紫修繕,所以索性租給殷商擺設飲食。遊人興之所至,不妨盡醉而歸,否則賞覽琳琅滿目的碑記,楹聯,倚欄遠眺,碧波萬貫的洞庭水色,吟哦幾名,也不失為附庸風雅的假斯文。
這一天辰已之交,岳陽樓大門已開,並無顧客,原來洞庭湖邊多的是忙人,少的是猜客,否則,呂洞賓何致有「三醉樂隊隊不識」之歎?
但這還不是主要的原因,原來這一天清晨,岳陽全船俱竟傳女俠獨擒四淫賊,興府尊往扁山破賊巢的熱門消息,以致好事的閒人,紛紛擠往城南的湖邊,以爭睹女俠的廬山面目為『陝。
然而就在城南人山人海,肩踵相接,擠得臭汗淋淋的時候,岳陽在樓前已悄悄來了四位勁裝少女,前面兩人肩後背有長劍,其中一位左手挾有一件銀白色大鱉,後面兩人便是兩手空空。
這四位女客一進大門,發覺冷冷清清的景象,不覺「咦」一聲道:「怎麼是這般清冷?」
正在低頭掃地的跑堂,忽聞嚦嚦鶯聲起自身後,不覺驚得一跳,待看清來人面目,慌忙堆笑道:「他們都往城南看女俠去了!」
敢情他發覺當前四女俱是勁裝,驀地想到女俠莫非就是這四個,又急忙垂手侍立,說一聲:「女俠請往樓上坐!」
挾有大氅的少女眉頭俱是勁裝,笑道:「清靜正好痛快吃一頓,偏只有你一個人,只怕連茶水也沒有!」
那跑堂忙一疊連聲道:「有,有!『廚房的大司務,和管帳師爺全在,女俠想吃什麼都有!」
樓上千咳一聲,傳來一位老人口腔道:「朱文生!你滿口女俠,須知你今天輪值,不能去觀也!」
跑堂的忙揚聲道:「戚師爺!有四位女俠來了!」
藏師爺乾笑兩聲道:「你真胡說!分明說是一位,如何多了三位?」
樓上一位臉型削瘦,接著八字鬍的老人敢情就是那位藏師爺,他忽見四條纖影上了樓頭,不覺老眼一亮,仔細打量片刻,才慌裡慌張一揖到地道:「果然是女俠!女俠功德無量,小老兒姓藏名亮,請過這邊來坐!」他一面說,一面顛動屁股,引領四女走向臨湖的一角。
接著又問:「請問女俠,今日飲酒乎?飲茶乎?吟詩乎?舞劍乎?小樓有酒菜,嚴茶,紙筆墨,連詩韻亦有供應。」
僅仰單劍那少女聽他一連幾個「乎」字,不禁笑出聲來,忙道:「我們先飲茶後飲酒,醉了或者吟詩,若是舞劍,請你老先生趕快跑,省得傷了你!」
藏師爺連連稱是,卻又問道:「茶是烏龍乎?六安乎?酒要三蒸乎?四蒸乎?要菜乎?
不要萊乎?…………」
其中有一位空手少女真忍不住了,舌綻春雷叱一聲:「你弄好的送上來就是了,誰要跟你乎不乎的?」
藏師爺被喝得倒退三步,擦擦鼻子,連說幾個「是」字晃頭晃腦下樓,吩咐廚房點菜。
「這樣一個名勝之地,偏請一位俗不可耐的人來管帳,阿敏還要相他瞎聊,要不是錢丫頭給他當頭棒喝,還不知聊到幾時哩!」
「敏郎!你看這座岳陽樓我們能否包它一天,省得別人來擾!」
「搭兒這癡丫頭異想天開,這古跡名勝,怎容別人霸佔?」
「這也難說,名勝古跡也常被些不三不四的官兒劃為禁地,不讓別人登臨。」於志敏見愛侶王紫霜還未通達近年的官常,趁機提醒她幾句。
一說到「官」字,觸起阿爾搭兒一個疑團,不覺叫一聲:「奇呀!方纔那府尊官兒的女兒,被淫賊擄去,她還說很好,被她爹爹打一巴掌,她媽媽還要上去拚命,那是怎麼一回事呀?」
於志敏歎一聲道:「古話說得好,失貞每在名門,喪節半歸豪族,少則養嬌習懶,長而恃色矜才,那知廉恥兩字怎生寫法?」
王紫霜笑道:「你罵得真好,方纔我恨不得也給她一巴掌!」
錢孔方道:「半個指頭她都受不起,一巴掌那還有命?」
夫婦四人倚樓遠眺,右君王,左扁山,盡收眼底,碧波浩蕩,清風徐來,俗塵盡滌。阿爾搭兒癡癡望了半天,不覺喚一聲:「敏郎!這裡有的是名山,名湖,名城,名樓。那麼好的風景,早上你還說不好?」
於志敏說:「我不是說不好,而是說還有更好的地方,譬如說,這裡左右兩山,一潮碧水,就很像崖州的東鑼西鼓,但湖那有海洋大、水也沒有海洋碧綠,我常說月是故鄉圓,故鄉的景物總是好的!」
「好一個月是故鄉圓!」
於志敏回頭一看,又是那臧師爺,此時帶了一名廚師和名叫朱文生那跑堂,正將一托盤的熟菜擺設在桌上,敢情他因客人說了幾句子,不覺讚了一聲,待見於志敏因他失聲而回頭,急又老臉微笑道:「女俠吟得好詩,失敬,失敬,向來登岳陽樓,有酒無詩俗了人,女俠既是能吟,豈可不吟乎?」
王紫霜笑道:「你那乎字少用幾個好不好?」
朱文生不禁失笑。
臧師爺回頭罵道:「你不學武術,為何而笑?之乎者也乃夫子之術,可多可少…………」
於志敏忍不住揮揮手道:「老夫子請自便了,我們要喝酒,可不要你加酸醋進來!」
臧師爺恭應一聲:「是!」卻向壁間接的條幅一抬道:「此詩大可為下酒物!」
王紫霜一看,原來有人把杜甫那首登岳陽樓的五言律詩抄在上面,不禁冷笑一聲道:
「那有甚麼好?」
臧師爺失驚道:「詩聖之詩,尚且不堪入目,只怕再無好詩矣,女俠博學廣聞,允文允武,能為之一解,以釋吾疑乎。」
王紫霜「哼」一聲:「又來了個乎字!」
阿爾搭兒、錢孔方,連那廚師,跑堂都笑了起來。
於志敏知道愛侶氣那冬烘師爺,故意說杜甫那首詩不好,此時被對方反請她解釋不好的地方,生怕她說不出來,忙道:「那首詩是半截長衫,上四句和下四句毫無關連,怎能算是好詩?」
臧師爺忙說一聲:「請教!」
於志敏笑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拆,乾坤日夜靜,是與岳陽樓有關的實情實景。親朋無一字,老疾有弧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泅流,是與岳陽樓無關的虛情。杜老東生硬把虛情和實事拉在一起。」
臧師爺身上穿的正是那種長袍,於志敏那樣一說,各人都忍不住哄然大笑,但他自己反而不覺得,瞑目低吟片刻,忽然一揖到地道:「有理!有理!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吾茅塞頓開矣!」他滿面笑容侍立片刻,見沒人理會,才一擺一顛地走向櫃檯,廚師和跑堂也知趣各自散去。
於志敏回到湖廣,由雪峰山救閔小玲之後,得來的消息證實父親於冕多半被羈於巫山,而巫山七怪又受落雷魔君驅使。
今後的行動,當然以先救父為上策,但為了救父,可能與雷魔君相遇。
這十幾位少年夫妻俠,人人武藝高強,又有紫虛上人煉成的二十套防雷衣,決不怕落雷魔君,但防雷衣不能常年穿在身上,若果忽然與落雷君魔相遇,卻是防不勝防。再則所說的五行洞可將活人化作飛灰一事,縱使言過其實,也該十分厲害,與其鑽進洞中挨打,不如設法引誘七道將於冕另藏在別的地方。
夫婦四人計議多時,於志敏念頭疾轉,忽然一拍大腿,叫起一聲:「有了!」
王紫霜薄慍道:「話不好好說,甚麼有了?」
於志敏嘻嘻笑道:「此乃得意忘形也!」
錢孔方「呸」一聲道:「你和臧師爺同樣的酸!」
於志敏晃晃腦袋,說一聲:「不呀!」接著又道:「方纔我忽然想出一個極妙的計策,不但救得爹爹,並且一個一個把七怪全活捉過來。」
王紫霜道:「有屁不過,還要咬牙裂嘴,賣什麼官子?」
於志敏笑道:「你先別著急,一鬧起來,我反而忘了!」
王紫霜恨得直瞪眼,惹得兩位女伴掩口葫蘆。
於志敏瞇瞇眼笑道:「我就喜歡這付嬌嗔樣。」
王紫霜裝著有氣,沒理他。
於志敏自覺沒趣,只好道:「我告訴你們吧,要知狐蹤曲折,鷹眼早窺,要使七怪知道我們找他,一定以爹爹性命來脅制我們,若果是別人去找他過節,他能否以爹爹作為賭注!」
王紫霜忍不住笑道:「關爹爹什麼事呀?」
於志敏笑道:「你也不氣了呀?」
「呸」諸女也笑了一聲。
於志敏逗得愛呂嬌嗔發笑,自覺樂趣無窮,晃晃腦袋道:「對了!所以我們要改裝成另一種扮相,打聽巫山怪以往和誰有過節,我們就假托是那人的門下,為師報仇,約他交手,先把他擒了下來,然後脅迫他們下放出爹爹。」
敏郎這計策很好,但七怪若果與人毫無過關節?
於志敏蠻有把握道:「他那種殺人盈萬字的宇內十三凶,怎說與人毫無過節?」
錢孔方道:「你知誰和他有過節?」
「這個毋須擔擾,遇上機會,隨時可以查出,最遲也只是三月後在岳麓山集會的時候,英雄裡面總有人知道七怪的底細。據我看來,郭良和柳老前輩等,都應該知道多少。」
王紫霜蛾眉微醒道:「看來我該回梅嶺關一趟才行!」
於志敏訝問一聲:「為甚麼?』」
「由奴兒干帶回來剩餘的防雷衣和金珠,俱放在紅姑處,得帶來備用才行,錢丫頭柳丫頭沒有防雷衣,怎能和落雷魔群相抗?」
「我跟紫姐姐去!」錢孔方見王紫霜替她設想周到,願跟她先去會見紅姑。
王紫霜點點頭道:「你和我做個伴兒也好!」
於志敏急道:「過兩天再走。」
「為甚麼?」
於志敏笑而不說。
王紫霜明白過來,粉臉微紅,「啐」一口道:「你以為我像你?趕快吃,過一會錢丫頭就和我往客棧收拾起程。」
於志敏忙道:「也罷!我們得約定個見面地方呀!」
「你不說這幾天去問魯老前輩要藥麼?我們少則七天,多則半月,在七天到半月期間,每天中午在岳麓峰道鄉台等我們就是。」
夫婦匆忙餐罷,走往櫃檯付錢的時候,於志敏一眼瞥見一幅橫披,不禁怔了一怔,向臧師爺問道:「寫這首待的是甚麼人?」
三婦舉目看去,卻見上青寫著:「曲盡琴拋剩此身,不聽杜字也傷神,剖心有血酬知已,滴淚無聲哭故人,埋劍已封三尺土,征衣重浣十年塵,編茅補迄西湖屋,再與梅花作舊鄰!」下面沒有題款,只給有一個酒甕和兩尾瀕魚。
阿爾搭兒和錢孔方不是詞詩歌賊,看不出詩中之意,王紫霜卻能看出幾分,心想:「怪不得阿敏要問,這人果然有幾分來歷。」
臧師爺睜開老眼,看了半晌,才「哦」一聲道:「女俠看此詩妙乎?」
於志敏道:「先不管妙不妙,我問的是甚麼樣的人寫的?」
臧師爺又想半晌,才道:「那人是年登耆耄的老人,帶有兩位弱冠小童,常浮磋而來,不知其所去。」
於志敏道:「連他的去處,你都不知?」
「洞庭三萬六千頃,煙波浩蕩,焉知去處?」
「去向總該知道?」
臧師爺遙知西方道:「彼處便是蘆林沙灘,豈是隱士久居之地?」
於志敏問出一個方向,立即會帳下樓,王紫霜回到客棧,換回男裝,再將臉孔顏色略為改變,笑道:「你兩人南行,也得裝成一對假夫婦才好!」
王紫霜說一句:「鬼才聽你的!「即喚店伙結帳。
於志敏和阿爾搭兒送王紫霜,錢孔方到了麻塘分手,又匿入林中,替阿爾搭兒改變臉型,然後回轉岳陽,買了一艘小船,二張琴,載酒登舟,直向蘆林劃去。
阿爾搭兒見那蘆林一望無際,不禁擔心道:「敏郎!你看這蘆葦比人還要高得多,占的地面那樣廣闊,那前輩藏在那裡,別連我們也迷路,出不來了!」
於志敏笑道:「若果迷路,我們不會走蘆葦頂上麼?」
葦上去找人來得方便,但那樣未免不敬,進蘆林裡面,我倒有方法引他出來!」
阿爾搭兒深信不疑地「唔」了一聲,問道:「你買這張琴幹嗎?」
「我彈,你唱!」
阿爾搭兒笑道:「你會彈的,我不會唱!我會唱的,你不會彈哩!」
於志敏也失笑道:「那,我只好自彈自唱了!」
「我來鼓掌!」
於志敏划船的本領十分高明,而且腕力又強,不需多少時候,已進入蘆林深處,笑說一聲:「我們上蘆葦頂去坐。」即擄琴一躍,登上蘆頂,盤膝坐在一朵蘆花上面,把琴架在膝上。
阿爾搭兒也學他敏郎的樣,面對面坐著。
於志敏調了一陣琴弦,先彈了一曲「蘆中人」,再彈起一曲「南鄉子」,同時引吭高唱道:「人有幾多般,富貴榮華總等閒,自古榮華都是夢,為官,寶玉妻兒宿業纏年事已衷殘,須須蒼蒼骨髓干,不道山林好處多,貪歡,只恐癡迷誤了賢」
阿爾搭兒見檀郎把琴弦一劃,知已彈盡一曲,立即鼓掌叫幾聲:「好呀!」她那尖嗓子一叫,直可聲聞十里。
於志敏頓耳見檀樾即隱約聽出遠處有年輕人「咦」一聲道:「什麼人有這份閒情,到這哩來彈琴高歌?」
於志敏猜想定是與題詩老人有關的兩位年輕人,又一理琴弦,彈唱起老人在岳陽樓的詩句。
一曲甫罷,在阿爾搭兒喝采聲中,忽有一個蒼勁的口音問道:「何方雅人,能容老夫一贍丰采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