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四野茫茫,朔風怒號,砭骨如刀。
五梅關,前望贛江,背依梅嶺,偎山傍水,雄峙南海,在這群山白首,遍地如銀的景色中,另有一番氣象。
其實,這不過是一個地名而已,一無關卡,二無城廓,三無守兵,四無地保,決不像萬里長城的娘子關,嘉峪關,那樣遠近咸知。
但這五梅關是南北交通要衝,因而也聚居有百幾十戶人家,自成為小小的山鎮,經常有過往客人住宿。
約莫是初更時分,關外將已人首絕跡;然而,一匹馬卻載著兩人由北向南緩緩而行,「的的」的蹄聲,衝破空山岑寂。
驀地,那馬向前一蹶,鞍上人登時翻落,敢情兩人因長途跋涉,疲憊過甚,一時爬不起來。
其中有一少年滿臉憂急之色,陡然被摔落地上,只覺一陣劇痛,直透心竅,但他竟毫不介意,急向倒在身側的另一條大漢催促道:「何通!別在地上賴著,咱們趕快趕路吧!」
他一面說著,同時也要掙扎起身,那知道這一交摔得委實不輕,說什麼也爬不起來,不由得失望地哀歎一聲。
被稱為何通那條大漢還算經得摔,只見他翻身一躍而起,看看同伴欲起又倒的狼狽模樣,兀自怔怔出神,再瞥倒地厲叫的座騎,才又哺哺道:「馬兒這般壯大,還掙扎不起來,白剛比馬兒差得多,手無縛雞之力,平日又沒趕過長途,這回一走便是三天三夜,連我錢羅漢也吃不消……」
何通哺哺未已,忽覺事尚有為,急道:「白剛別慌,待我把馬趕起來;你騎馬,我跑腿,這畜生總不至於放刁!」
白剛向那匹馬多看一眼,見它已前踝折斷,分明不中用了,苦笑道:「你這笨瓜,不見馬蹄已斷了麼,還是扶著我慢慢走吧,好在前面還有燈光,總該尋得宿頭,明天趁早趕路,要是中途延擱下來,只怕虎叔的病……」
他一想到家裡還有一個虎叔正需靈藥救治,更是萬分焦急,眼角含淚,幾乎要流了下來。
何通對於白剛,一向百依百順,這時見他滿臉憂色,苦情畢露,忙應了一聲,解下繫在鞍後的衣物,使即想背起白剛。
「且慢!」白剛叫了一聲,接著道:「那馬鞍和轡頭也解下來吧!」
「什麼?帶著馬鞍走路?」何通見他這位同伴在這種時候,還要顧及馬鞍,實在未免多餘。
「不!這馬載我們走那麼多路程,如今把它丟在這裡,也該替它解下鞍具,讓它自己能夠行動。」
何通才明白他同伴慈愛為懷,不忍讓馬兒多吃苦頭,心想:「你真正是書獃子!」但仍依言照辦。
如果是在平時,五梅關這個小鎮一到初更早就靜悄悄沒有人聲,但天寒地凍的這一夜,偏是到處有豪客滿座,座無虛席,確實有點反常。
小鎮東首有一家「萬隆客棧」兼營酒飯生意,這時正是呼三喝四,忙得不可開交,忽然「轟隆」一聲,店門立即敞開,吵雜的聲音也登時停止。
滿座食客縱目看去,只見一條彪形大漢,背著一位少年書生闖將進來,嚷了幾聲:「住店!」便將所背的人輕輕放落。
店家見來人身高六尺開外,腰粗如桶,臉如鍋底,環眼濃眉,鼻高嘴闊,形態粗獷得緊,加上光溜溜的大腦袋,更顯得氣勢橫蠻,不覺暗自吃驚,再看那少年書生雖是衣衫不整,腿股間血跡斑斑,樣子頗為狼狽,但他那端莊而俊逸的神采,並不因而稍減,使人一望便知是一位貴介公子,趕忙堆滿笑容,上前拱手道:「貴客光臨,自是歡迎,只因小店早已客滿,不能再容納二位大駕,請多走幾步,另尋別家去吧!」
那彪形大漢一心只想住宿,對於店家這番說話,怎能聽得進耳?當下濃眉一聳,環眼一瞪,破口罵道:「你這王八羔子,不給老子找個房間,看老子不打垮你這個鳥店!」話沒說完,竟已掄拳作勢。
這店家混跡江湖,處世雖然圓滑,但遇上這種不講理的愣人,仍不知該當如何是好,竟也愕了一愕。
少年書生微慍,喝一聲:「何通體得無禮!」轉向店家陪笑道:「在下白剛,偕友人何通,因急事在身,忙於趕路,在進入貴鎮之前,馬毀人傷,急於求宿養息,由西而東,已經家家尋遍,都是高賓滿座,最後才來到貴店,不料仍是客滿,敝友焦急過甚,以至有失常態,請老丈念及情急無心,原諒則個!」
白剛婉轉陳詞,說罷便向店家一揖,意欲拉何通離去。
那知市儈之流,多半奸滑狡詐,怕硬欺軟,店家操此生涯已久,見白剛替何通圓場,又想找回幾分面子,倏地臉色一沉,厲喝一聲:「且慢!」
但見他慢條斯理的跨步上前,向眾賓掃了一眼,然後冷森森注視白剛道:「深夜破門求宿,是閣下三言兩語就罷了不成?如果所有要投宿的人,都像貴友一樣,我們這開店的有多少門來毀?」
白剛征了一怔道:「老丈意下如何?」
「貴友恁地橫蠻無禮,閣下就該加以管束,怎可讓他胡作非為?今天姑念你等愚昧無知,只要那黑小子陪個不是,也就暫且作罷!」
店家這番尖酸刻薄的斥責,直罵得白剛臉紅過耳,無地自容,自他懂得人事以來,幾曾受過這種非禮的待遇,但限於理有虧,縱是委屈之極,也只好竭力忍耐,還怕何通多生枝節,延誤正事,忙以目示意,制止何通妄動,然後強笑道:「我等自從年幼無知,但決無尋釁之意,實是敝友一時心急性躁,至有此失,打壞貴店門板和沖犯老丈之處,在下替敝友陪禮了!」
白剛深知何通性子愣直,命他向別人陪禮,未必能做得到,所以話聲一落,即向店家深深一揖。
怎知道店家見白剛越來越軟,何通氣鼓鼓站在一邊,料想白剛定可制止何通,索性殺雞嚇猴子,登時冷笑一聲道:「想不到閣下倒會強詞奪理,替貴友掩飾,受過,你看他氣鼓鼓站在一旁,幾時有悔改的模樣?兄弟今天倒要在諸位高賓的面前,見識見識你們究竟倚仗哪一位天雄地霸,想在我刁三面前賣唇弄舌。」
刁三話聲一落,眾賓中登時有人欣欣作色,有人竊竊私議,有人哈哈大笑,喧起一陣吵雜的聲音。
但最裡面的座頭,卻有兩人各據一角,默默獨酌,好像對於這場吵鬧,不感興趣。
刁三放眼環視一周,忖度賓客之中已起了同情,隨又冷笑道:「不論閣下是否狗仗人勢,但兄弟數十年來足跡遍及東西南北,跑過千百個碼頭,還不知有個怕字,今天兄弟明言劃道:一是黑小子當眾向我磕上三個響頭,此事就算罷休,二是請閣下交代出兩手真才實學,足以使兄弟佩服,也就……」
何通為人戇直,不善詞令,見刁三一再相迫,已氣憤萬分,只因自己已經莽撞,白剛又向對方陪話,才肯忍讓一時,起初覺得自己委實不對,即使刁三賞他三個耳刮,也肯甘心領受,但刁三居然連白剛也扯在一起,連譏帶罵,百般刁難,氣得大吼一聲,一步欺前,劈面就是一掌。
刁三不但言語刻薄,武藝也非泛泛,一覺掌形晃動,立時挫步疾退,堪堪避過何通一掌,儘管如此,仍被勁道奇猛的掌風,撲臉生痛,雖知對方並非易與,但勢已成騎虎,欲罷不能,趁勢旋身,閃到何通身後,運足真力,一招「天姬送子」,疾拍後心。
那知他這一掌打出,何通竟是茫然未覺,身子動也不動一下,刁三暗忖:「好小子!休自托大,你刁三爺這一掌定教你一命嗚呼!」
說時遲,那時快,一掌正拍實何通背上,但聞「啪」一聲,緊接著嘩啦啦一陣亂響,刁三的身軀竟倒飛數尺,壓翻一張桌子,菜汁酒漿,俱潑在那桌賓客身上。
刁三自人堆中爬起,嘴角掛著鮮血,驚愕得不敢進招。
但在這時,又是四個人相繼躍起,這三男一女全是一色勁裝,年紀約在四十開外,相貌奇醜。
敢情地四人起初不知何通有何來歷,一時未敢出手,待見何通一臉迷憫之色,才豁然悟到對方頂多是練就一身硬功,看他愣頭愣腦,應該是一個渾人。
額角有個刀疤的壯漢冷哼一聲道:「你這渾小子敢來這裡惹事生非,看我鋼叉太歲要你狗命!」反手一抓,抓起座旁的一對鋼叉,一招「雙龍出海」,兩道銀光疾奔何通乳下。
何通當時因見刁三語侵他的至友自剛,才氣憤發掌,其實他打中別人沒有,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但見習三嘴角流血,便以為是被自己打傷,生怕白剛見怪,還在發愣的時候,猛覺兩縷銀光挾著銳風到達胸前,本能地奮臂一掃,「當當」兩聲,兩柄鋼叉登時掠空而去,射進屋樑半尺,兀自搖晃不止。
鋼叉太歲名列湖廣四丑,既肯報出名頭,總該有幾分能耐,不料被對方一揮,立即虎口震裂,鋼叉脫手,立腳不穩,順著何通一掃之勢,撞向刁三身上,一聲驚叫,兩人同時倒地。
其餘三丑眼見鋼叉太歲吃虧,不禁又驚又怒,吆喝一聲,兵刃紛紛掣出。
那女的怒罵道:「渾小子!你可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居然敢招惹我天龍幫,先吃你蠱二娘一棍!」
她罵聲剛落,一根六尺長,精鋼打就的「雙龍滾珠棍」即猛掃何通腰際。
另一位手持閻羅筆的大漢,一招「判官送帖」,無聲無息地同時送到。
何通雖然天生異稟,神力驚人,畢竟是不諳武藝,不識拆招破式的方法,在這些江湖人物圍攻之下,登時險象環生,手忙腳亂中,猛覺胸前一痛,已被閻羅筆點中一下。
這樣一來,立使何通驚覺到好歹也得一拼,怒吼一聲,一手掩胸,一手猛向蠱二娘那根雙龍滾珠棍掃去。
蠱二娘棍重千斤,向無撤回之理,但她早見撲虎雙叉經不起何通一掃,情知對方臂力極大,又在怒吼之後,來勢更足驚人,為防兵刃被震脫手,急將雙龍棍往後一撤。
但另外一名壯漢的策鬼鞭,已是一招「弔客登門」疾點何通咽喉。
何通原是恐怕他至友白剛不樂,所以處於被動的挨打地位,被敵人用閻羅筆點痛之後,已知非把這伙囚徒打敗,絕難脫身而去,一見對方鞭梢點來,當即閃身疾退,上軀向後一仰,同時向策鬼鞭踢起一腳。
持鞭壯漢見狀大喜,暗道:「陽關你不走,偏上奈何橋,別怪大爺心狠……」
他心念末已,何通的腳尖已將觸到鞭下,那壯漢忽然厲喝一聲;「著!」潛勁直透鞭梢,但聞「啪」一聲響,鞭桿被踢,鞭梢疾轉,迅點向何通下陰。
要知下陰乃人體致命的部位,何通如果被鞭梢點中,那怕不立刻廢命?
但他一見鞭鞭疾轉,已知不妙,急翻個半身,讓對方的鞭稍點在胯骨上面,雖讓開致命部位,卻是痛澈肺心,怒吼一聲,反撲上前,拳腿交加,勢如瘋虎。
三丑能夠廁身在天龍幫內,又敢向外報名報姓,手底功夫並不太弱,才進三招,便有兩招得手,而何通不但無恙,反而愈打愈凶,這一來,三丑俱不顧以多欺少之名,各展所學,打算把何通了結在自己兵刃下,更可傲視同夥。
萬隆客棧的廳堂縱然廣闊,也容不下四人瘋狂狠鬥,霎時桌翻椅倒,碗盞橫飛,鄰近的賓客紛紛後撤,但仍看定這場熱鬧,不肯退走。
白剛眼見這種情形,心裡暗暗叫苦,但自己是一個書生,又不能插手制止,看三個敵人各操兵刃要制何通死命,如果要喝退何通,豈不是要他束手待斃?
他獨倚桌邊,茫無所措,他虎叔纏綿病榻的慘狀,楚君妹妹以淚洗面的悲容,一幕接一幕展現在眼簾,幾乎忘了他的至友何通與故作生死之戰。
刁三被鋼叉太歲撞跌在地,好容易爬得起來,雜身在人叢裡覷雙方狠鬥,看見何通迭遭痛擊,凶勢依然未減,不禁暗自著急,目光一移,瞥見白剛就站在附近,愕然出神,一種狠毒的主意,即時升起,暗忖:「這酸丁與黑小子關係不淺,要不是他急著住店,黑小子絕不會惡鬼附身似的蠻不講理,我刁三又何致受此折辱?眼前的事還不知結果如何,萬一黑小子打贏,老子又面臨厄運,何不擒下這酸丁作個人質?」
他主意一定,即挪動身軀,潛至白剛背後,迅速掃出一腿,要將白剛勾倒。
怎知他一腳掃出,即猛覺有一種彈拉之力在後腳一碰,「彭」一聲,自己反而被帶翻地上,耳際同時聽到一聲冷笑。
刁三大吃一驚,急遊目細看,見人人都在注視狠鬥,雖有人因他忽然跌倒而投下一眼,但神情上絕不像是暗算自己的人,定一定神,即認為或是自己心虛,一腿掃空,自己絆倒自己,於是,再爬起身軀,狠狠地瞪了白剛一眼,突然飛起一腿,向呆若木雞的白剛踢去。
但他這一腿踢出,又猛覺後腿被什麼東西一拍,「彭」一聲巨響,竟跌成一個「大」字躺在地上,頓時尻骨一陣劇痛,同時又聽到十分清晰的笑聲,卻不知起自何處。
忽然,有人冷哼一聲,即有個蒼勁的嗓音道:「好一招『追風捕影』的鞭法,貧道何幸,獲得瞻仰金鞭玉龍的俠駕,湖廣四丑也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要不是上官大俠鞭下施恩,只怕四丑要變成八丑了,貧道即與上官大俠幸會,少不得還要討教幾招精妙絕學才是!」
老道此話一出,湖廣四丑立即躍退一步,何通已是渾身大汗,也斂手退回白剛的身旁。
「金鞭玉龍」這四個字,震駭大廳裡面的江湖人物。
原來,最近幾年,金鞭玉龍之名響遍江湖,不論大江南北,邊陲蠻荒,只要有人提起「金鞭玉龍」,連黑道中人也翹起拇指,大大讚揚,敢情金鞭玉龍不但是藝高出眾,而且能夠以德服人,才獲得武林人物的最高推崇。
但這金鞭玉龍端的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由得他綽號響遏凌雲,見到他本人的卻是十分稀少,然而,在這荒山小鎮的客棧裡,忽有人說金鞭玉龍要懲處湖廣四丑,怎不令人駭異?而且又有人要和金鞭玉龍交手,那人又是何等人物?
眾人循聲看去,見最裡面一角,卓立一位紫袍道人,三綹紫髯飄拂胸前,目射精光,向著對角座上一位勁服青年注視。
那勁裝青年約有二十六七歲,身材修偉,闊胸細腰,丹鳳眼,臥蠶眉,目似朗星,鼻如懸膽,好一付英俊的相貌。
只見他一手持杯獨酌,一手捻著一條又長又細的軟鞭,聽那老道發話之後,先將杯中余酒飲盡,緩緩站起,仔細打量老道片刻,忽然哈哈一聲朗笑道:「幸會,幸會,原來威震遼東,望重武林的紫髯道長恰也在座,上官純修疏於失察,方纔那手狸貓戲鼠的玩藝兒,反是班門弄斧,貽笑方家了!」
刁三聽出金鞭玉龍說的「狸貓戲鼠」,猛醒方才自己連跌兩交原是金鞭玉龍所為,只驚得週身哆嗦。
紫髯道人在對方朗笑聲中,忽覺長髯微動,略視前胸,不由暗吃一驚,但仍神色自若,接口道:「歐陽堅不過徒負虛名,怎堪大俠謬讚!『傳音斷須』之德,已自深領盛情,既蒙不棄,何不賜教一二?」
他有意無意地撫鬚輕彈,從容把話說畢。
金鞭玉龍微微一怔,笑道:「道長『彈指神通』能隔山裂石,今已略見端倪,果然非同凡響,尤其『振須破堅』之功,區區心儀已久,道長如欲指點一番,不妨前途相見……」
他略頓一頓,又道:「此間之事,尚仰道長威望,請為打發一句!」
各人至此才知這兩位名聞江湖的高手,竟已在談笑中暗交一場,究竟是誰藝高一著,因各人與兩者相差太遠,根本無法知道,只是紫髯道長歐陽堅哈哈笑道:「貧道彫蟲末技,怎能與上官大俠的『伏魔神功』相提並論,現下謹遵台命,再往前途相見便是!」
再一指湖廣四丑,一面對上官純修道:「彼等之事,好在貧道與乃師沖天鷂子葛雄飛有一面之緣,今日由貧道仲裁,想必沖天鷂子不致非議!」
紫髯道長言外之音,大有唯我獨尊之概。
上官純修笑道:「只要道長公正處斷,縱有責難,亦當對心無愧,何況沖天鷂子,敢向老道長為難?」
紫髯道長明知金鞭玉龍故意拿話僵他,卻又傲然答道:「貧道生平作事,一向不必求人諒解……」
他話說一半,即轉向湖廣四丑道:「你們今天可說是狗捉耗子多管閒事,即使受人之辱,也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技不如人,怨不得別個了,要知你們都是亮得出字號的人物,集幾人之力,還要仗著兵刃,仍然制不了那傻小子,你師父的臉面也該丟進毛廁坑裡去,還不趕快滾開,難道想自討沒趣!」
上官純修點頭微笑,暗忖:「聽說這老道作事,但憑一己的好惡,看起來也不是邪惡的魔頭,此事也作得十分公允。」
四丑對歐陽堅的處置頗為不滿,但他們素知此公剛愎自用,不但是申辯無用,甚且激發他心頭火起,說不定說得吃不了兜著走。
再則,還有一個上官純修在場,方知他已出手捉弄刁三,如果再不識相,不知還有何種苦頭好吃,只好怨懟地望他兩人一眼,隨即飛步出門。
歐陽堅逐走湖廣四丑,轉對刁三冷笑道:「當年綠林道上,人稱『百靈舌,狡兔腿』的九頭鳥,想必就是閣下了,你自以為口才可以翻雲覆雨,今天卻吃了舌底翻蓮的虧,貧道不欲多造口孽,你也值不得我罵,好在你已受過懲戒,此事也暫時放過,如果你還想妄生事端,當心貧道下手無情……」
驀地,老眼中射出兩道精光,注視低頭不語的刁三,不禁喝一聲:「你敢不服?」
刁三被紫髯道長說得臉色蒼白,一聽厲喝,驚得跪將下去,忙道:「小的不敢!」
「好!你把四丑兄妹的房間,讓給這兩個娃兒住宿!」
「是!小的一定照辦!一切都遵照你老人家意旨去做,今後……」
上官純修喝一聲:「少說廢話!今後你敢怎樣?」
刁三驚得一跳,連聲稱是,再不敢多說半個別的字。
上官純修不屑地望他一眼,轉向白剛看去,但見白剛此時雙眼發直,如醉如癡,瞳孔已張大一倍,角膜灰暗無光,不覺心頭一震,暗忖:「這少年人怎是這樣地急痛?」
要知上官純修是內外兼修的人,一見白剛那付神情,便知他因急痛攻心,以致血閉氣升,急認準對方穴道,一拍一按,白剛應手蘇轉,卻嘔出一口淤血。
上官純修生怕白剛說話傷氣,急道:「白兄弟方才急痛攻心,雖經在下救治,但仍不可多說話,免喪精神,此間的事已由這位歐陽道長區處妥當,可跟店家往房裡歇息去!」
他稍微一頓,又引那呼呼入睡的何通,笑道:「這位貴友確是性情中人,可惜他只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美玉,江湖上風波絕險,兩兄不宜亂闖,如果沒有別的要事,還是在家裡比較安穩。」
白剛趕忙向前一揖道:「謹領二位解圍之德,但小弟因虎叔重病,乃遠來求藥,能否獲得,只有盡一己的心意,明知江湖風波絕險,亦不敢辭勞……」
上官純修見他還要再說,急搖手制止道:「白兄弟不可多言,怎地又忘了?」
笑對紫髯道人說一聲:「我們走吧!」
白剛只見燭影一搖,一陣清風過處,眼前人影頓失,自己錯愕半晌,才猛撼伏在桌上鼾聲陣陣的何通。
何通與白剛共騎一馬,趕了三天三夜的路,未曾合眼,到達這裡,又和湖廣四丑廝打多時,一陣緊張過後,最易入睡,這時被白剛一陣搖晃,把他由夢裡搖醒,不禁茫然道:「我們怎麼又在船上?」
此話一出,各人忍不住哄堂大笑。
白剛見他愣頭愣腦的樣子,也忍不住啞笑一聲,悄悄將經過概略告知。
何通聽後一躍而起,摸摸腦袋,似有所覺,忽又叫起來道:「不對,這幾個醜怪哪裡去了?他們打我不少,我還沒碰過他們,得找他回來再打一場!」
白剛又好笑又好心道:「還打什麼?睡足覺好天明走路才是正經!」帶著幾分膽怯地望那刁三一眼。
那刁三綽號九頭鳥,可見他何等陰險毒辣,這回求榮反辱,當著紫髯道長和金鞭玉龍面前,不敢奈何,他兩人一走,刁三提起前情,不禁怒火上衝,正要打算再折辱白剛一番,猛聽何通一叫,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又裝出滿臉笑容,從容上前拱手道:「方纔實是小老兒一時糊塗,冒犯二位大駕,務請看在小老兒年老神昏的份上,原諒則個,要不是何大俠先出手責打,小老兒就算膽大包天,也不敢和大俠交手過招,現在小老兒腕骨已斷,嘴角已破,門牙已落,總算咎由自取,怨只怨小老兒有眼不識泰山,受了懲罰,想必可放過小老兒了!」
何通見刁三走來,還有幾分氣惱,待見他嘴破手腫的可憐相,不由得悶氣全消,反覺得有點不忍,再經對方卑詞自責,作揖求饒,還叫了兩聲大俠,不覺心花怒放。
但他這愣人既未受過別人安慰,也未曾安慰過別人,搜盡腦筋,也不知該說哪一句好話,只好裂嘴一笑,似乎千萬般歉意,盡寓於無言一笑中。
白剛雖是襟懷磊落,氣度恢宏,但他對於反覆無常的小入,卻是極端厭惡。
這時眼見刁三前據後恭,自怨自艾,極盡阿媚奉承,態度又是那樣卑躬哈腰,奴顏相向,不覺劍眉緊鎖,噁心倒胃,但對方既以禮為先,只好微微笑道:「過去的事,不必多說了,我們並沒有責備的意思,你以後行事,能給別人方便就好!」
其實,刁三口是心非,那會真正悔改,只因眼前形格勢禁,廳上還有多人未散,只好另出主意,恭恭敬敬道:「小老兒定遵台命!」
一雙鼠目向四座一掃,立即厲喝道:「跑堂的往哪裡去了,還不快來引領兩位貴客往裡間安歇?」
一位中年壯漢由後門進來,輕問一聲:「三爺!開哪一間房子?」
刁三鼠目一瞬,說一聲:「這還用問麼?」
接著又道:「別忘了備上一席好菜,打上兩壺好酒,送茶送水,隨叫隨到,如是貴客有半個不字下來,當心我打斷你狗腿!」
這刁三吩咐得十分詳盡,豈無陰謀?但兩少年俱非久歷江湖,一個是愣頭愣腦,一個是胸襟磊落,以為對方確已覺悟,所以慇勤照應,白剛更是不安道:「老丈毋須過份張羅,我們只要獨得一席之地睡眠,再有幾碗清茶淡飯,飽了肚子,於願已足!」
刁三嘿嘿兩聲乾笑道:「白相公好說,小老兒怎敢簡慢?但小老兒委實手傷不便,不能親自照應,還請見諒才是!」說罷,捧著受傷的右腕,哈腰深施一禮,逕自別去。
被召來的中年店伙,見刁三已去,隨即向白剛道:「二位少爺,跟小的過來吧!」顛著屁股,當先引路,走往後園。
這小鎮的房屋本來是依山形建築,每一家都院落深沉,尤其這家「萬隆客棧」的後院更是十分寬敞、整潔。兩旁各排有十來間廂房,中間種植有幾株高大的槐樹,但在這寒冷的冬天,樹葉早被西北風席捲一空,只留下光禿禿的枝幹,任由風吹雪壓,顯得有幾分頹廢凋寒的景象。
店伙將白剛和何通領到園中,打開西首最末後的一間廂房,送上茶水,招呼一聲,便逕自離去。
白剛想起連日來的辛苦,終而走到地頭,雖然靈藥難尋,總算有了幾分希望,不覺悠然長歎一聲,即向床上一躺。
何通好笑道:「你如果真正睡著了,過一會送上好東西來,我就獨個兒吃!」
白剛只淡淡一笑,便閉目養神。
何通雖愣,但他和白剛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總角之交,被此都很瞭解,見白剛閉目養神,自己就暗暗好笑道:「這傻小子又想到虎叔了,敢情還想到楚君,咳!傻小子就想得那麼多,難怪他一點都不快活!」
愣小子和傻小子的想法,各人絕不會相同,有人自以為他聰明絕世,事實上他是世界上最蠢的一個。蘇東坡曾經有過一首「洗兒詩」說:「人人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此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可見多福、多祿、多壽的人,絕對是「隨遇而安」的愚者,決不是與環境衝突的智者。何通又怎能離開這一條定律,他滿肚子裝的是現實,那還不以為白剛不懂得享受,是十分惋惜的事?
沒有多久,原先引帶他兩人進房的夥計,又帶了另一個夥計推著托盤進來,那裡面酒、菜、魚、肉、飯、湯、杯、筷,應有盡有地羅列在一張小方桌上,向這兩位原是冤家變成的親家,微微一躬,便自行退出。
何通飢腸咕咕直叫,久已不見這樣好東西,高叫一聲:「妙極!」一探五爪金龍,抓起一隻大蹄膀,張嘴便嚼。
旋風捲殘雲似的嚼個半飽,這才看到還有兩壺美酒,急一手抓去。
但他這麼一抓,無意中看到白剛仍然躺著,立即改個方向,抓住白剛的手腕,用力一推。
「喂!你到底吃不吃?」
敢情何通眼大肚子小,認為滿桌佳餚美酒,還不夠他一頓飽餐,白剛不吃當然是更好,但又不能不招呼一聲。
白剛斯文謅謅,當不得何通一拉,頓時坐起,俊目半開微歎一聲道:「你只管吃吧!」
「什麼?這樣妙的東西,為什麼不吃?」何通見白剛不吃,未免大煞風景,問出一連串的話,又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啦!你也用不著生氣,我以後不和別人打架就是!」
但他旋又發覺那決不是辦法,又叫一聲:「不行!」
接著道:「要不是打了一場,那有這樣好的東西來吃?」
白剛被他惹得啞然失笑道:「別嚕嗦,快點吃了好睡,明天還得趕路!」
「不!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誰耐煩喝這寡灑?」
白剛好笑道:「吃就吃,但我吃的又沒吃到你肚子裡面,對你有甚好處?」
「虧你聰明一世,連這個也不懂。」
白剛說道:「要我懂什麼?」
何通順口開河,被白剛反詰起來,竟是沒話可說,嘿嘿乾笑兩聲,夾起一片海參,立即塞進嘴裡。
怎知紅燒海參本來十分軟滑,何通飢不擇食,喉管又大,竟被海參滑進氣管,塞得又嗆又咳。
白剛忽然記起一件事情,不覺叫出一聲:「奇怪!」
「什麼奇怪?我吃得太急了嘛!」
白剛見他誤會了進去,好笑道:「誰耐煩於你,我自覺方才在大廳上,有點迷迷糊糊,好像自己也咳了一下,訪佛見那位勁裝英雄向我點拍幾回。」
「你好笨!」何通雖在打鬥中,也曾聽紫髯道長和金鞭玉龍起初的對話,認為白剛比他還要迷糊,不覺叫了起來,接著又道:「那人就是金鞭玉龍嘛!」
「金鞭玉龍?」白剛腦中不禁重複自問一句,但他確未聽過有這麼一個人,不覺又喃喃道:「怎地我不覺得如何疲憊,難過那人竟有那樣高的武藝?」
何通見他這位知己怔怔出神,語聲隱約可聞,撈起半隻烤鵝,邊噫邊道:「什麼武藝不武藝,虎叔曾經說過,有人可以隔空點穴、拂穴、解穴、震穴,難道你沒聽過?」
白剛道:「我當然聽過,據說當今之世,惟有瘋和尚、慈航大師,和天龍幫主通無毒龍有那種武藝,此外……」
也不知他虎叔未把餘人說出,還是白剛自己忘了,說到「此外」兩字,不覺夏然而止。
何通詫道:「怎不說下去呀?」
白剛輕歎一聲道:「這事可就很怪,虎叔知道那麼多武林人物和名號,他自己的功夫也不太弱,為什麼不教我們練武?可憐他身染絕症,遍請名醫都看不出病源,直到五台山了空禪師診後,才說是無名熱毒,著你我找白梅靈果……」
「對呀!」何通拍桌叫了一聲,接著又道:「明天我們就上雪梅峰,摘白梅果去!」
白剛見何通興高采烈的神情,好像白梅果就是他家園裡種的,不禁好笑道:「你以為虎叔所要的白梅果,是尋常那種梅子不成?」
「梅果不是梅子,又是什麼東西?」何通一向來認為梅果就是梅子,忍不住回駁一聲。
白剛覺得這位血性朋友,真個癡得可憐,只好詳加解釋道:「白梅果確是梅子,但不是尋常的梅子,而是盛唐時代,被貶到嶺南的臘梅,並且應該是當年被火灼傷的原樹的梅子。
據說原樹的梅子,每隔千年才結實一回,而且也只有一顆兩顆。它由開花到結實,歷時很短,果實一經成熟,落上雪面,就溶化成水。就拿採果一事來說,就得拿準時候,早了當然不行,遲了更是不行。要像你想的那樣簡單,誰不會伸手摘來?」
白剛為了救治虎叔的怪病,不惜千里奔馳,當對全未考慮到梅果難尋,待此時對何通解釋,驀地想到那寶貴的一刻如何能夠把握,不覺又長吁一聲。
何通仔細想,也覺得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呆了片刻,忽然重重一拍他的壽星頭,叫起一聲:「有了!」
接著道:「了空和尚曾說我人呆福厚,好事會搞壞,壞事會變好。於今這事恁地煩難,自然不是什麼好事,不如交給我去搞,也許還要得到幾分好處。」
白剛聽他自己吹牛,不覺向他臉上端詳片刻,見他濃眉環眼,天庭凸出,山根挺直,兩道凹痕貫穿印堂,乍看之下,凶氣畢現,似非吉人之相。
但再往下看,只見他鼻樑挺直,地角方圓,顴骨高聳,口方耳大,人中長達寸許,分明是一位福厚命大的人。暗道:「了空僧的話果然有幾分道理,要想獲得千年梅果,莫非真應在他身上?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空憂無益。」
白剛心境一開朗,便覺肚裡飢餓難挨,正要拿箸進食,何通忽然大叫一聲:「不好!」
雙眼翻白,登時暈倒。
這一突發的事件,把白剛駭得連筷子都丟了,慌忙抱著何通,猛搖猛撼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何兄醒來……」
這時,門外喝一聲:「還不進去?」登時有幾名執有刀棍繩索,面目猙獰的壯夫,奪門而入。
為首一人,正是方才百般討饒的九頭鳥刁三,只見瞇著眼,歪著頭,滿面好笑,冷「哼」一聲道:「好小子!你道刁三爺是任人欺負的麼?方纔你已吃了老爺子的美酒佳餚,這一會再給你嘗嘗大棍面和棒子雞的滋味!」
刁三得意洋洋,手腕也不斷了,指著何通,向他帶來的手下人喝道:「快把這兩個小子捆了起來!」
白剛一見刁三到來,即知落入別人圈套,情知任他擺佈,仍難得個善終,反正聽天由命,何如拚命一兩個撈本?趁著眾奴呼喝,向何通下手的瞬間,抓起桌上一把茶壺,盡力向刁三擲去。
刁三早知白剛毫無武藝,因而把他當作待宰的羔羊,此時距離又近,碎不及防,「啪!」一聲響,恰被酒壺擲個正著。
那是一把錫酒壺,重約半斤,加上半斤酒,在猛力一擲之下,登時把刁三鼻子也打場下去,滿面血流如注。
這真正是「陰溝裡翻船」,刁三厲喝一聲:「不把你這小子宰了,也難消我很!」
不料話聲方落,即聞窗外一聲好笑道:「別在那邊窮狠了,姑奶奶早已等候多時,憑你九頭鳥這一套,瞞得了上官小子和歐陽老道,可瞞不了我九尾狐胡艷娘。你還不先把傻大個兒的蒙開藥解了。」
刁三一聽窗外有人發活,立即循聲看去,果見屋簷下站著一位風姿綽約的少婦,紅衣紅裙雲鬢盤髻,鬢邊插著一放約二寸大小的玉質紅狐,在燈影下艷艷生輝。
他雖沒見九尾孤本人,但由天龍幫眾口中,已知道這位靈狐堂堂主的扮相,看對方這分神氣,那還會有假?但他由胡艷娘話意裡,聽出湖廣四丑受人折辱的時候,她早已看在眼裡,她身為幫裡的堂主,為何竟讓四丑任人擺佈?
胡艷娘話發出去見對方兀自沉吟,不覺冷笑一聲道:「你這刁三爺是否也要姑奶奶交出兩手實學,才肯依言照辦?」
胡艷娘向來是觀音面目,蛇蠍心腸,這一句話問來,直把刁三嚇得魂飛魄散,慌忙道:
「胡壇主言重了,小老兒遵命就是!」
話音未落,即從袋裡摸出兩粒丸藥,塞進何通嘴裡,並令手下人即刻灌救。
但那刁三忽又一臉肅穆的神情,面對著胡艷娘道:「今日之事,胡堂主想必早已看在眼裡,如不是這黑小子何通出言無狀,小老兒當不至於斥責他,同時他還出手傷人,貴幫屬下的湖廣四傑,也同樣遭受挫辱。小老兒雖恨無緣列於貴幫門牆,對此仍不免氣憤,在受傷中還要伺機報復,好替貴幫爭個面子。」
他猛可自覺措詞不甚妥當,怯怯地偷窺胡艷娘一眼,見她仍是笑臉相向,不覺又眉飛色舞道:「小老兒對這白小子兩度出手,本可手到擒來,可恨全被金鞭玉龍橫加阻截,尤其那紫髯老道狂傲自大,完全把天龍幫視同無物,強令湖廣四丑立即離去,小老兒實在氣憤不平,所以……」
九尾狐忽然笑道:「所以出此下策,暗裡報復,是不?」
「壇主明察秋毫,小老兒果有此意!」
九尾狐笑容頓斂,星目裡射出兩道凶光,「哼」一聲道:「你這狗頭敢在我面前賣乖,還要施移禍江東的毒計,天龍幫的人,哪一個是省油燈,如不是眼前有一件大事未了,本堂主豈肯讓上官純修和歐陽堅佔了上風?」
她略為一頓,向剛醒過來的何通與白剛一瞥,又轉向刁三道:「你還想對他兩人怎麼的?」
「小老兒但聽堂主發落!」
胡艷娘一聲嬌笑道:「還算你狗眼不瞎,肯聽從本堂主發落,但我可不比歐陽老道那樣顧前不顧後,你如再敢碰他兩人一根汗毛,我保管要你得不到好死!」
刁三連聲稱是,但他嘴唇頻頻掀動,似還有話要說。
胡艷娘厲叱一聲:「還不快滾!」
刁三偷窺一眼,見她笑容已斂,急一疊連聲答應,率眾離開。
胡艷娘盯著刁三的背影,看他離去,然後從容走進房中。
何通經刁三著人施用解藥救醒,尚未知道自己曾經中毒,但見血流滿面的刁三被一位紅衣少婦斥責,心下大感不平,轉看白剛又怒目瞪著刁三,卻又茫然不解。
白剛受刁三幾次陷害,委實十分氣惱,如不是這位胡壇主及時搭救,此刻那怕不魂遊冥府?
他內心雖是十分感激,而對於胡艷娘那樣矯揉造作,舉止佻的樣子,卻又有幾分不滿,但他畢竟是守禮君子,見救命恩人進來,忙趨步上前,拱手為禮道:「多蒙胡姑娘搭救,恩同再造,在下有生之日,決不敢有忘大德!」
胡艷娘「嗤」一聲輕笑道:「小兄弟別客氣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在江湖上是司空慣見的事,用不著稱恩道謝,方才幫下湖廣四傑,開罪二位之處,還得請小兄弟原諒才是!」說罷又輕輕一笑,那對剪水雙瞳,斜睨著白剛的俊臉。
白剛被她看得臉上飛起兩朵紅雲,吶吶道:「姑娘才是客氣哩!」
何通見這女的瞧得白剛說不出話來,頓時喝一聲:「呔!你這婆娘,怎是這樣看男人的嘛?」
白剛忙喝道:「這位胡艷娘姑娘是咱們的大恩人,千萬不可無禮!」
胡艷娘敢情正因白剛具有一種強烈的男性誘惑,而看得出神,忽被他兩人一嚷,才醒覺過來,向何通探視一眼,不覺黛眉一蹙,但她怒意剛起,立又壓制下去,依然笑臉盈盈道:
「白兄弟莫責怪他,看在你的份上,胡艷娘決不會和他計較,你且坐下來,我還有話問你!」她蓮步輕移,逕在桌旁坐下。
一種青春女子的特有幽香,飄進白剛鼻管,使他心頭不覺微微一蕩。卻聽胡艷娘笑道:
「胡艷娘十數年來,心頭寂寞,小兄弟如對我確有一分感激之情,就看在我略大幾歲的份上,喚我一聲姐姐,可還使得?」
白剛眼見胡艷娘蕩意撩人,心下不由得暗罵一聲:「蕩婦!」
但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怎能罵得出口?只好歉然道:「姑娘乃武林大幫的壇主,在下不過是一介寒士,怎敢妄自高攀,與姑娘作姐弟之稱?」
胡艷娘香肩頻聳,格格一陣嬌笑道:「我的小兄弟呀!你別向艷姐姐灌迷湯吧,我可在別人面前充充闊子,難道也要在你兄弟身上擺個架子?好吧,你我就這樣叫定了!」
她略停一停,又叫一聲:「弟弟!」
接著道:「我問問你,你兩人千里迢迢趕來五梅關,究竟為了什麼?」
白剛聽她自彈自唱,硬將「弟弟」這個頭銜栽了上來,大有挾恩要脅之意,不覺帶有幾分不樂道:「胡姑娘不要兒戲,在下身受大恩,自當圖報,至於姐弟之稱,恕難從命。方才姑娘問及我等此行之事,想姑娘隱身在房外多時,已該所得明白,在下除了替病危的誼叔求藥之外,並無別事。」
胡艷娘對於白剛這般冷冰冰的回答,深覺出乎意料之外。他原是養尊處優,平時叱吒風雲,幾曾仰過別人鼻息?
尤其是,她自信貌如西子,勝過三分,黑白道中,甘願拜在她石榴裙下的英雄好漢不知多少,但她一概嗤之以鼻,不肯稍假詞色,自己孤芳自賞,潔身如玉,不料向一位年輕人拉個姐弟關係都不成功,怎不令她心頭冰冷。
但見她笑容頓斂,面目生寒,敢情即將發作。但她目光和白剛一接,又不禁暗歎一聲:
「冤家!」
又回復原來的神態,微笑道:「白相公不必為難,你如不願與我結交,我決不勉強就是。胡艷娘雖是江湖女兒,出身草莽,但自問尚能深知大體,潔身自愛,這種事除非兩個情願,強搞下來的生瓜,總是不成滋味。今日偶而伸手援助,請你不必掛懷,根本也毋須說什麼感恩圖報,只望日後相遇,不把我當作路人,於願已足。」
她說到最後,敢情想到她的淒涼身世,雙目中有淚光流動。
白剛性雖耿直,但最富同情心,見她說得入情入理,婉轉陳詞,反而感到愧疚起來,深悔不該直言相責。但方纔話已決絕,怎生改口?
何通生平也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眼見胡艷娘淒楚欲啼,不由得嚷道:「你這婆娘真是喪氣,要別人喚你上聲姐姐還不容易麼?白剛不肯換你,我何通喚你好了!」
他話聲一落,當真連喚十幾聲「姐姐!」
胡艷娘被他惹得笑了起來,說一聲:「傻兄弟!天色不早,我也該走了!」
她站起身軀柵珊走到門口,驀地回身對白剛苦笑道:「白相公,我雖知你要找那顆白梅靈果,你如無高人相助,決不會得到,好在前途還可相見,艷娘或可助你一臂,你們趕快歇息去吧!」
白剛只見紅影一閃,一陣輕風捲起,胡艷娘已失去影蹤,不禁暗歎一聲:「好險!方纔她如一怒下手,我等怎能活著?」
何通翻翻眼叫道:「我如果學到這婆娘一半,也不至於光是挨打了,但你口口聲聲說她對咱們有恩,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白剛知他還在迷糊,才把他暈倒後的事說出。
何通將信將疑道:「如照你說是實,那婆娘可算是對咱們大大有恩。但我又覺得奇怪,如果是厲害的迷藥,為甚被我吃了那麼多,才會迷倒?」
白剛想了半晌,恍然道:「送藥敢情放在酒裡,你吃酒之後,藥性才在肚裡發作。」
「唔對了,我這時已是半飽,該輪到你吃了!」
白剛果覺飢腸轆轆,也匆忙塞飽肚子,收拾安歇。
天色雖已微明,朔風仍然凜冽,白剛懸念著他虎叔的病,認為早一刻找到靈藥,則他虎叔也早一刻痊癒。尤其他不放心家中,只有一個楚君妹妹陪伴著病人,生怕再出岔子。胡艷娘雖已說過,這白梅靈果引起武林人物覬覦,但神物自有其主,能包定落在何人手上?
於是,白剛等不待日出東山,即催促何通收拾上路。
約莫經過兩個時辰,兩人進入婉蜒的山徑,路面崎嶇狹窄,只能夠容得單騎走過。放眼遙望,只見層峰疊峰,綿綿不起,皚皚白雪,蓋遍群山,五梅嶺座落何方,根本看不出半點影跡。
兩人循著山徑而行,到了晌午時分,山徑已到了盡頭,左側是一處斷崖,深不見底,右首是一片石筍巖,嵯峨聳立,前面雖有一條冰凍的溪澗,可是,又被斷崖阻隔,沒法爬得下去。
白剛眼看來此絕地,不覺劍眉緊皺道:「這裡無路可通,怎生是好,難道五梅嶺竟是天生的絕地麼?」
忽聞石筍後一陣狂笑道:「小子!你說對了,五梅嶺正是絕地,你該在這裡葬生了!」
白剛縱目看去,即見石筍江那邊,五人魚貫而出。發話的人,正是在萬隆客棧見過的鋼叉太歲。其餘四人,除了四丑中的三兄妹外,另有一個身材瘦小,四肢特長,雷公嘴,猴子腿,鼻鉤,眼陷,背插雙鉤的老人。
鋼叉太歲向那老人叫一聲:「師傅!」
接著道:「在萬隆客棧裡恃強欺人的,就是這兩個小子!」
老人側目一看,見對方兩人年紀都未到二十,一個是佳弱書生,一個雖長得身軀健頂,卻又有點愣頭愣腦,都不像學過武藝的人,不禁傲然向四丑斥道:「這樣兩個毛頭小子,會有多少能耐?你們四人還收拾不下來,丟臉也丟到閻王殿裡去了,要是傳揚開去,我這金鷹堂主也用不著干,金鞭玉龍和紫髯老道現在哪裡,既然替他兩人撐腰,為何不見同來?」
湖廣四丑被那瘦小老者一頓痛斥,俱都低頭垂首,恭立兩側,不敢作聲,神色極見畏縮可憐。
白剛為了虎叔和楚君妹妹的事,不知如何結局,正自憂心如煎,本已無暇顧及自己的安危。
何通挨過四丑兄妹一陣痛打,如不是生就鋼皮鐵骨,早已一命嗚呼,正想找他四人扳回老本。此時又被那神態傲慢的瘦老者說他是毛頭小子,不禁怒火沖頂,「哼」了一聲,挺身上前,破口罵道:「醜八怪!老子正要找你扳本,你倒自己送上門來,有種的就上來打,別盡在裝蒜搬個拳頭大的師傅出來算賬!」
瘦老者正是湖廣四醜的師父沖天鷂子葛雄飛,他雄踞天龍幫金鷹堂主的高位,怎堪一個傻小子辱罵?但他在這種場合,仍得保存幾分威嚴,雖已氣得臉色發紫,卻回顧門人喝道:
「你們還不快把那愣小子劈掉!」
湖廣四丑明知制服不了何通,但懾於乃師嚴命,也轟應了一聲,叉、筆、鞭、棍,四般兵刃同時撤出。
鋼叉太歲管豹呼嘯一聲,餘下三人便一湧而上。
白剛經過一夜的凶事,也已獲得幾分練歷,眼見縱使何通能勝得了四丑,那四丑後面還有一個堂主,至於堂主後面還有多少敵人,那是無法斷言,忙拱手高呼一聲:「且慢!」同時也挺身上前三步。
葛雄飛由白剛的身法,步法上看出他不但不會武藝,甚至於可說是手無縛雞之力,詫異地望他一眼道:「你有什麼話好說?」
湖廣四丑在萬隆客棧親見白剛是由何通背著進去,早知他是一個不堪一擊的文人,所以當時並不向他下手,這時又一因他出面與自己師傅對話,只好面對何通怒目而視。
白剛見湖廣四丑並不立即動手,又從容向葛雄飛一揖道:「老英雄在上聽稟!說到敝友與今高徒在萬隆客棧廝打的事,是非曲直,因老英雄當時並未在場,小可當時也已急暈,不必再行分辨。但是,敝友除了天生骨堅肉厚之外,就是一付愣性子,並未學過半手武藝,令徒以四對一,未免有失公平,而且也有損老英雄威望!」
葛雄飛暗忖:「這小子說的倒是有理。」他被白剛接連稱他幾句老英雄,心頭有點活動,正要吩咐只准門人單獨打鬥。
那知何通一見四丑,已經有氣,白剛再向對方卑詞厚禮,而對方卻大模大樣,受之毫無愧色,不禁怒道:「白剛你先走開,他們五個上來,也不夠我一頓打!」
他這一句不過是渾人的傻話,可是聽起來卻十分刺耳,葛雄飛原有一分歉意也被掃蕩無遺,向白剛一揮手值:「你不必說了,讓他們教訓那渾小子再說!」
白剛被敵我兩方擠在當中,情知何通又把好事搞壞,對方或能饒恕自己,但眼看至友吃虧,於心何忍?又躬身一拜道:「老英雄息怒,小可方纔已說過敝友是一付愣性子,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葛雄飛冷冷道:「正要把令友的愣性治了過來!」
何通也不樂意白剛屢次卑躬屈節,大喝一聲:「白剛!你那樣卑躬屈節去求別人,才真正是愣小子!」他話聲一落,對正站在他面前的鋼叉太歲劈出一掌。
鋼叉太歲夜間在萬隆客棧被何通一劈揮發雙叉,已知對方縱使不懂武藝,但也力大如牛,急一閃身躬,喝一聲:「列陣!」
這一聲吆喝,四丑身形一分,即各佔了一個方位,四般兵刃同時進招。
那知何通上次交手,吃了不知閃避的虧,再則未能接近敵人,顯不出自己的威猛神力。
這時有了前次的經驗,而且地勢頗闊,竟主動採取攻勢。
一見兵刃齊來,立即揉身而進。左臂一攔,恰把策鬼鞭迫往身後與撲虎鋼叉又糾成一團,右臂一格,恰又把蠱二娘一招「倒打金鐘」打往敵人的閻羅筆。
要知蠱二姐的雙龍滾珠棍力重千斤,閻羅筆是輕巧兵刃,如給滾珠棍碰上,那怕不頓時脫手?
使筆的敵人十分乖巧,一見棍影飛來,急一挫身軀,雙筆一吞一吐,疾點向何通腳徑。
蠱二娘的滾珠棍也因使筆的一挫身軀,棍勢仍然續向何通掃到。
好何通性子雖愣,身子卻是靈活,忽然向後仰身,雙腿齊飛。「噹」一聲響處,蠱二娘的滾珠棍已被踢飛數尺。
使閻羅筆那人原是矮身進招,不料愣小子竟胡打胡鬧,不腳踏實地使出武林人物決不會使的雙腿齊飛,如不撤招閃開,定被踢中面門,縱使不當場喪命,也要臉破血流。在這最危急一剎那,只聽他厲喝一聲,一個「懶驢打滾」滾出一丈開外。
也就在同一時間,何通趁那一仰之勢,看見兩名敵人的兵刃糾纏成團,還未拉開,不由喜得笑出聲來,利用小時候在地上打觔斗的方法,雙掌一撐地面,雙腳向上一伸,活像一兩條鐵柱,分撞敵人心坎。
鋼叉太歲大叫一聲:「不好!」向側方盡力一躍,卻把使策鬼鞭的連人帶鞭拉將過去。
他臨危救急,管得了自己,卻管不了同伴。鋼叉太歲自己勉強避開何通的飛腿,卻將他同伴拉到何通腳跟,給何通狠狠一踹,把那人當場踹得「哇」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白剛見何通今日通異尋常,一個照面之下,擊倒一個敵人,同時迫退三個,不禁竊竊私喜,暗忖:「門人如此,其師又能強到哪裡去?」
因此,他免不了向葛雄飛偷窺,但見對方老臉一陣抽搐,厲喝一聲,身形微晃,已飄然落在何通身前,單臂一橫,阻擋何通追趕他的門人,同時冷森森道:「我葛雄飛今天看走了眼,料不到你這渾小子還有一點鬼門道,你方才一招『鴛侶雙飛』和『法輪疾轉』得自何人傳授?」
何通發覺被對方單臂一攔,自己便衝不過去,情知這瘦老人藝業很高,但他也毫不畏怯,反而裂嘴大笑道:「小老兒!你又著走眼了,什麼叫做鴛侶雙飛和法輪疾轉,小老子完全不懂!」
葛雄飛臉色一沉,冷笑一聲道:「你敢欺我,就休怪老夫以大壓小了!」
白剛雖然不懂得武藝,但對方如何到達何通身前,自己竟未能看清,情知何通決不是對方敵手,急又躬身作揖道:「老英雄息怒,敝友確是未經練武,否則……」
葛雄飛嘿嘿一聲怪笑道:「你這小子竟敢在老夫面前耍花槍,待我先給你一點甜頭……」話猶未畢,長臂一伸,五爪如鉤,向白剛抓到。
但他指尖相距白剛還有尺許,忽然閃電般往後一縮,疾把五爪一鬆,「卜」一聲響,一個拳大的雪團,隨手墜落地面。
石筍後面忽然傳來一陣朗笑的聲音,一道黑影在笑聲中落在白剛身側,只聽來人哈哈笑道:「贈我一爪,報君一雪,正所謂雪泥鴻爪,可讓天龍幫留下一段佳話。但以沖天鷂子這般勢派,欺辱一個在弱書生,還不自覺有失堂主的身份麼?」
葛雄飛見來人約有二十六七歲,身材修偉,闊胸細腰,丹鳳眼,臥蠶眉,不禁哈哈兩聲道:「原來是上官大俠,兄弟在此候駕已久,方纔之事,並不是欺姓白的無能,只惱他不肯吐實,而且,小徒曾經兩度受辱,葛雄飛武學雖淺,無奈忝為人師,常言道:『欺徒辱師』,豈能坐視?」
上官純修聽得言外之音,知他要找回幾分臉面,暗忖:「有我在此,你也休打如意算盤。」
立即朗笑一聲道:「令徒兩度被挫,區區均親眼看見,葛堂主不必多贅。」
葛雄飛聞言一怔,暗忖:「難道上官這小子早已隱身在這裡?如他早已到來,我還未能及時察覺,這小子的藝業確已不容忽視。」
立即乾笑兩聲道:「在萬隆客棧的事,兄弟得劣徒回報,已知大概,當時仲裁不當,乃是歐陽老兒有欠考慮。大俠肯作壁上觀,不介入敝幫恩怨是非,兄弟深領盛情。至於眼前這兩個小子,挫敗劣徒,折辱敝幫聲譽的事,總是不虛,敝幫雖較九大門派略佔優勢,但對於任何一事,無不思怨分明,敢請大俠仍作壁上觀,讓兄弟了結這段樑子。」
上官純修笑笑道:「請問葛堂主如何了結這段樑子?」
葛雄飛被他問得一怔,沉吟道:「將他兩人送交敝幫幫主,鞭背三百,便可作罷!」
上官純修仰天大笑道:「好一個鞭背三百,便可作罷。假如區區不欲貴幫名譽因此小事而掃地,葛堂主是否也要與區區結不解之仇?」
葛雄飛臉色陡然一變,但眨眼間又泛起笑容道:「大俠言重了!敝幫幸蒙各方英雄豪俠相讓,始有眼下的規模,縱然敝幫人才輩出,聲勢遍及天下,但也要與大俠保持和睦相處的情誼,如果大俠今日不肯賞個臉賣個交情,兄弟也只好回去,稟明幫主,再行定奪。」
上官純修暗忖:「江湖上傳說天龍幫內外六堂堂主,以一鷂一狐最為狡猾,今日看來,果然不假。這老傢伙分明不願與我對敵,偏施用硬嚇軟捧的手段。要我讓他便宜行事,當我上官純修還是新出道的雛兒?」
當即微微笑道:「葛堂主大可不必客氣。就區區所知,令徒身受的事,可說是咎由自取。閣下在天龍幫內,居萬人之上,也該分得個青紅皂白,不應光是護短,受人蒙騙。區區不問貴幫對外人到底如何,今天確要做一次和事老,把這場誤會和解了事,如閣下另有高見,不妨當面直說。」
上官純修所說俱是事實,但身為天龍幫二號人物的葛雄飛那能聽得進耳?但見他臉色瞬息萬變,忽又呆了一呆,依然含笑道:「上官大俠的良言,兄弟敢不從命。但話得說轉回頭,萬隆客錢的事,如非歐陽老道妄自仲裁,任由劣徒與那渾小子憑勝負以定公道,當不至再有眼前的不愉。不過,兄弟聽蒙大俠面加指點,也算是獲益匪淺,今後……」
這時,倏的響起一聲長嘯,恍若龍吟鶴唳,迴盪九霄,一條身影,由遠而近,恍若星丸飛擲,頃刻間已到近前。
各人定睛看去,來者道袍飄飄,紫髯飄拂,認得正是紫髯道長歐陽堅。
提起曹操,曹操就到,葛雄飛心頭有事,不禁吃了一驚。
歐陽堅身形剛落,即向各人掃了一眼,瞥見葛雄飛帶愧色,先自好笑道:「背後議人長短,豈是大英雄、大堂主所為?」他說話之間,一手撫髯,氣定神閒,目光在葛雄飛的臉上流轉。
葛雄飛臉色微赤,忽見歐陽堅以手撫髯,不禁暗說一聲:「不妙!」
隨即暗運功護體,十指布勁以防萬一,才敢回答道:「敝幫行事,向例不許外人插手過問,如……」
他本意要說「如果不然,定難甘休」。但又怕激起上官純修和紫髯道長聯成一氣,眉頭一皺,即改口道:「如不看在上官大俠的份上,以依歐陽老道這種行徑,已無法與你甘休!」
歐陽堅稱雄在遼東地面,豈是等閒人物?見葛雄飛話意一揚一擁,即知他打算拉攏上官純修,好使自己孤立,不由掀髯大笑道:「葛兄不愧為一堂之主,憑你這一捧一拍,已經高人半等,好在貧道行事也與貴幫相似,也不願外人插手,也不涉及外人。葛兄如定要插手,不妨即行印證一番。」
葛雄飛並不怕和歐陽堅立即廝拼,但他一見上官純修虎視眈眈,即聯想到當時縱使上官純修不出手相助歐陽堅,暗忖如要求和他印證,豈不鬧個灰頭土臉,貽笑江湖?他略一思度,即唧唧怪笑道:「歐陽道兄乃一方霸主,葛某何妨忍讓三分。但葛某今天還另有要事,二位如不嫌簡慢,請於一月之後,到漢陽縣龜山金鷹堂敝幫內堂所在地,葛某定備厚酌,順請教益。」
他將話說畢,也不與二俠招呼,只一轉身,便率領四位門徒走進石筍巖,頃刻間已不見蹤跡。
上官純修看著葛雄飛師徒逸去,歎息一聲道:「這人才智身手俱屬不凡,可惜誤入歧途,全無覺悟。」
歐限堅望了白剛兩人一眼,卻向上官純修叫道:「上官大俠!前訂之約,此時該可履行了吧?」
上官純修望見白剛體弱,不耐嚴寒,這時已臉色發青,身子發抖,笑說一聲:「白兄弟先將我這御寒補神丸服下!」說時已由懷裡摸出一顆紅丸,擲向白剛,然後向歐陽堅微展笑容。
歐陽堅見他這般神情,不覺微帶慍意道:「閣下這種態度,難道是說歐陽堅不屑一顧麼?」
上官純修笑道:「道長意欲一見在下的『伏魔神功』,在下已經獻醜了,無因功力火候太差,不知石筍是否已斷,所以未敢即言。」
歐陽堅聞言二征,凝目一望。果見白剛身後一根合抱石筍,與白剛胸前同等高低的部位。已劃有一道環形凹槽,石筍上截並略向後移,敢情因為石筍大細下粗,才不至於倒塌。
上官純修無聲無息,不著形跡,利用送藥丸的時候。顯出這一手「伏魔神功」,使歐陽豎暗歎不如。然而,這時對方已露出一手,歐陽堅是否應該老起臉皮,以「彈指神通」再比一比。
他尚未打定主意,何通已叫一聲:「我偏不信!」三腳兩步走近那根石筍一推。
那石筍也應手而倒,「隆隆」的響聲,震得山鳴谷應,喜得何通連連大叫:「妙極了!
妙極了!」
「隆隆」的響聲方止,忽又聽一聲長嘯破空而來,白剛、何通,不是武林人物,聞聲只是驚奇。
但上官、歐陽,俱是武林上第一流高手,覺得那人內力雄勁,為生平罕見,不由得臉色微征,凝神向音源望去,但見雲影連閃,面前已多了一個衣著襤樓,形如乞丐,背著一雙大葫蘆的怪客。
上官純修一見那人形相,認得正是師尊的好友神州醉丐,忙趨前斂手,恭喚一聲:「純修拜見醉師叔!」作勢要跪。
神州醉丐怪眼一翻,哈哈兩聲道:「娃兒休做矮子!」
向歐陽堅一瞥,笑道:「這紫鬍子我會認得,那兩個小娃兒是誰?」
上官純修道:「兩位小兄弟,小的一個叫白剛,大的一個叫做何通,但徒侄俱未和他們交談過。」
「你這話就是不通,既未交談,怎知人家姓名。哈哈!」
「因為徒侄……」
「別說了!」神州醉丐連連搖手道:「就因為一個叫白剛,一個叫何通嘛!我完全知道。」
他向四下打量一番,又道:「這裡冰冷冷的沒甚興頭,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喝酒!」
神州醉丐一面說話,一面卻向石筍林踱去。
白剛雖然急於尋找白梅靈果,但一到五梅嶺這一帶叢山,便迭經險事,他縱想捨命求樂,也不知樂在何方。他記起九尾狐胡艷娘的話,知道確有無數武林高手集中在五梅嶺這一帶,自己胡闖亂走,說不定靈藥未能找到,性命已離開身體,虎叔的病也不能療治,楚妹的心也無法彌補。
好在眼見這怪客和上官純修,紫髯道人,甚至於胡艷娘都對自己有協助之意,何不跟著他們,也可得點益處?
白剛心意已決,便拉一拉何通的手,與紫髯道人跟在上官純修身後。
稍停,醉丐忽又止步,自己一拍腦門,罵道:「我竟是醉得迷糊了,這樣一步一步地晃,怕不晃到明年開春去,上官娃兒助那白娃兒,我帶這黑小子,紫鬍子自顧自,咱們走的快一點才行啊!」
上官純修猶恐白剛對此曠世奇緣,失之交臂,上前悄豬道:「我這位師叔說話詼諧,人極正派,我背你同去,對你定有好處!」
白剛才說得一聲:「有勞大伙!」便被上官純修撈起,背在背上。
何通是個愣人,但他對於神州醉丐那份滑稽突梯的舉動,卻是十分投緣,由得醉丐提他腰帶,也可嘰嘰怪笑。
只有紫髯的歐陽堅一肚子疑團莫解,到底那形如叫化的人是誰?看對方年紀不會比他老,那人為何又恁地倚老賣老?金鞭玉龍稱那人為師叔,武學自是很高,但他搜盡腦筋,也不知同輩份裡面有那樣一個人物。然而,他在神州醉丐那等氣派之下,也只好默默隨行。
這三人的輕功豈比尋常?但見穿林若電,越嶺如飛,被攜帶的兩人只聽得耳旁呼呼風響,幾乎使他呼吸都難。
約莫經過頓許時光,風止人停,白剛被上官純修放了下來,舉目一瞥,即見站在一尊奇石的前面。再眺望遠處,俱是群峰筆立,竟不知自己到達什麼所在。
便跟在各人後,踱進南石的裂縫,十幾步之後,即見一間石室。
石室裡面整潔明亮,溫暖如春,還有石桌,石凳,石床等物。石桌上面,須設有一席極為豐盛的酒菜,尚未動用。
神州醉丐自居上首,面對著石室洞口,右旁是紫髯道人和鐵羅漢何通。
白剛見金鞭玉龍已在神州醉丐左旁,自己也挨著金鞭玉龍右肩坐下,恰與何通面對著面。
神州醉丐眼向各人掃視一周,笑道:「紫鬍子老兒別要悶得發慌。如不是你在萬隆客棧公斷是非,也休想我請你的客。你長了三根紫毛,叫你鬍子定不肯服。」
他自己斟了一大碗酒,一飲而盡,續道:「有酒有菜,你們不吃,要發甚愣?」
卻又回顧歐陽堅道:「紫胡老兒!你如果是在茅山得道,咱們吃了這席鬼酒,回頭有惡鬼找上門來。你可要劃出幾道黃紙符,打發它走路才行!」
歐陽堅暗忖:難怪他認得我,原來萬隆客棧那一幕好戲,早被他看在眼裡。
他心裡暗自吃驚,卻又故作從容道:「如果真個有鬼,提鬼自然是老道的事!」
神州醉丐笑道:「惡鬼登門,還該有一段時間,咱們先吃飽再說!」
何通早就饞涎欲滴,要不是白剛以眼色阻止,怕不早就搶起菜來?此時經神州醉丐一再相催,更是按捺不住,猝伸手一抓,把桌上僅有一隻烤雞奪了過來,大嘴一張,已雞頸咬斷。
神州醉丐哈哈大笑道:「你這娃兒真正有趣,但你懷裡藏著一隻不吃,難道留來喂狐狸?」
各人不知神州醉丐所指的「狐狸」是什麼,只有白剛心頭雪亮,情知宿在廂房裡,和九尾狐發生的故事,盡被這位怪俠看在眼底,兩朵紅雲立即飛上嫩臉。
上官和歐陽果見何通自懷中掏出一隻烤雞,不禁相視一笑,但歐陽堅仍在苦苦由醉丐臉譜和行徑上尋思,忽然面現喜色,起身稽首道:「敢問老前輩可是當年武功蓋世,飲譽天下的神州醉丐老……」
神州醉丐呵呵大笑道:「你這牛鼻子老道捉鬼的本領不見得真行,拍馬的手段可要推你第一!」
歐陽堅被說得滿臉飛紅,心裡卻暗自詫異道:「聽說此老久已物化,想不到他還在人間,算起來已該在百歲之上,怪不得他口口聲聲叫我老兒,我年僅花甲。反不如他年輕,如非內家修為已臻化境,怎能返樸歸真,駐容不老?」
他一確定這位怪人是神州醉丐,登時狂傲盡斂,反而顯得靦腆。
醉丐注視歐陽堅臉上,續道:「我看你這老兒還大可造就,但那橫蠻之氣要大改待改,休遇上狠鬥的魔頭,打鬼遇著魔,可不好耍!」
神州醉丐緘默片刻,忽然笑容一斂,長歎一聲道:「我們這老不死的一輩,那還想吃什麼靈果?只怕那種罕世靈物落在邪魔手中,則我舊時一段恩怨,幾時才能了結?」
各人俱是晚了幾十年的晚輩,誰知這位絕世高人有什麼恩怨?見他好端端慨歎起來,不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神州醉丐瞥向白剛和何通一眼,續道:「了空和尚既向你們提起千年白梅靈果的事,我也不妨將此中詳情,對你們細說,由你們各自去碰碰運氣。」
他說到這裡,忽轉向歐陽堅笑道:「紫髯老兒!你萬里跋涉,由遼東來到五梅嶺。又恰在這幾天趕到,不必多說,也必是為了靈果而來。但是,你儘管放心,我決不阻攔你的好事,唯一擔心的是此事已經幾個魔頭推算出來,並已轟動武林,各門派的絕頂高手都趕來搶奪,你得小心應付。好在這類靈物,決非掠奪強求可得,也不知是誰的福份。」
白剛焦急地問道:「老前輩!難道其中因果甚大麼?」
歐陽堅被說得毛骨悚然,恭說一聲:「謹受指教!」
醉丐若無其事地,悠然道:「指教也好,臂教也好,導我這醉鬼無關。上官娃兒那瘋鬼師傅的鬼八卦不靈,還沒到時候,就害我跑斷腿,回頭非找他算賬不可。」
上官純修詫道:「師叔可是說白梅靈果結實的時間還早?」
歐陽堅和白剛、何通,聞言都免不了怔了一怔。歐陽堅更由此而意念到老一輩人物,也為白梅靈果而來,擔憂自己不敵,白剛則恐怕得不到靈果,以致虎叔病亡。
何通可不像別人多一種顧慮,他直覺地衝口問道:「難道你們也是來找白梅靈果?」
他這一聲「也是」,就等於告訴別人說:「我正是要找白梅靈果。」神州醉丐有意無意地望了何通一眼,對上官純修道:「時間上,說早不早,說遲不遲,反正不是這個時候。」
神州醉丐歎道:「這事要知詳情,醉鬼又得從頭談起。」
早在三十年前,江湖上盛傳一件奇聞,說是如有人服食到白梅靈果,不但武功在短期間到達化境,並能增加智慧和化丑成美。以致有不少人為了尋這稀世的靈果,平白的送掉了性命。但這種稀世靈果,到底生產在何方,也只有能夠精通六壬神數的人,才可推算得出是生存在這鄰近的五梅嶺。
然而五梅嶺不過是一處比較大的地名。五梅嶺裡面,還有金剛,風姨,洛神,祝融,巫姑五峰,分作梅花的方位峙立,因而合稱為「五行峰」。
五峰的正中,有一更高、更險的山峰,宛如一座通天寶塔,直衝霄漢。若說「五行峰」
是梅花的五瓣,則這座寶塔般的高峰就是花蕊,彼此相依為榮,形成相生相剋的形勢,雲霞繚繞,氣象萬千。
因曾有人說那峰是當年梅花仙子隱居之地,而且那峰頂經年積雪,遍地臘梅怒放,不分時令,經夏不凋。所以又索性叫成「雪梅峰」。
在「五行峰」每座峰頭的四周,另有五組較小的尖峰,環繞著主峰,每組尖峰各為五座,連同主峰,恰與雪梅峰周圍相似,如有人能在更高的地勢俯瞰群峰,活像一朵龐大無朋的梅花,帶著五朵小梅花冉冉升起,真欲穿破雲霞,凌空飛去似的。
這二十幾座大小奇峰,便是白梅靈果生長的地方,也就是今日武林人物企圖攫奪之地。
神州醉丐一口氣說完五梅嶺形勢,酒蟲也爬上咽喉,捧起酒葫蘆狂吸一陣,續道:「就是三十年前的今天,也就是在這飛雲嶺墨硯峰這一間石室裡面,曾經有過一件慘絕人寰的悲劇。祖孫三代,連帶一位甥女,為了上五梅嶺採取白梅靈果,俱遭……」
他一語未畢,驀地戛然住口,只見他嘴唇一呶,一支酒箭疾射門外。各人只覺光影閃,卻又多出一個五短身材的胖和尚來。
那和尚剛一現身,即笑著罵道:「不知由那一口毛廁缸裡挖出來的臭酒,動不動就噴出來嚇唬人。要不是我替你把風,那有你這酒鬼悠哉游哉,一面灌黃湯一面擺龍門陣的份?」
神州醉丐冷冷大笑道:「我只道是惡鬼到了,原來卻是你這瘋鬼!」
上官純修見來的是自己師父瘋和尚,趕忙起立退後一步,待瘋和尚把話說完,才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師傅!」
白剛和歐陽堅見這滿臉油泥的胖和尚,竟是金鞭玉龍的師傅,不約而同地站起立示敬,惟有何通依舊愣愣地坐著,癡癡的發笑。
瘋和尚搖搖手,意思是命他們免禮,便一屁股坐在桌旁,抓起一塊羊脯大嚼。
醉丐若有所覺地「唔」了聲,問道:「方纔我分明聽到石室之外另有怪聲,決不像風雪的聲響,莫非正是那惡鬼回來故弄玄虛?」
瘋和尚道:「鬼雖未見,卻有只騷狐狸被我嚇走了。看這樣子,只怕鬼怪妖獸真已串通一氣。」
醉丐叫起一聲:「不妙!」
接著道:「這墨硯峰原是惡鬼獨霸之地,向例不容妖禽怪獸登台,當我發現他這屋裡做出筵客的排場,便料那傳說並不盡假,如果他真串通一氣,咱們一瘋一醉,就得大費周章,白梅靈果一入他們手中,武林之內再也難求寧日了!」
瘋和尚笑起來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喝酒的人福份最大,連了空僧和靈道人也正在為你賣力,敢情你還蒙在鼓裡?」
醉丐暗道:「我因白梅靈果牽連到往年一件大事,才不得不來此訪查,那一僧一道不問世事已久,怎會突然替我出力?」
他心裡狐疑,不覺失聲道:「如得他兩人到來,妖鬼怪獸便不足為害,但你瘋瘋癲癲,這話有點……」
瘋和尚冷笑一聲道:「你這醉鬼最是多疑,別在那裡做夢以為一僧一道單單替你盡力,記得在三年前我遇上他們,順便將你一番恩怨際遇對他說起,並請他兩人代為打聽個中曲折,他兩人除了唏噓不已,極表惋惜之外,並未答應,反而要我勸你不可妄造殺孽,又說其中嫁鍋的人,未必就是單曉雲,那時,我不滿他兩人迂腐之見,始終未向你提起。」
瘋和尚停下來喝了幾口酒,舐了舐舌頭又道:「不料五天前,他兩人特地到臥虎山找我,說他尚有一段俗緣未了,要你我同他合作,並說此事和你關係最大,又算定今日今時,你定到這墨硯峰捕妖提鬼。」
神州醉丐急道:「他兩人還說些什麼?」
瘋和尚大嚼酒肉半晌,續道:「他兩人只透露了一件大事,說是你師門中,尚有後裔,報仇雪冤的事,不可越俎代庖,橫生枝節。」
神州醉丐又驚又喜,又是愴然道:「我師門還有後裔,自是天大的喜事,到底是狄老爺子之後,還是白梅娘之後,他兩人可曾說過?」
瘋和尚笑道:「船到橋頭自然直,何必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