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兩撮繡雲針 連傷惡賊 數楹舊茅舍 讜論驚人

    邵沖和二女驟然遭此意外,不由得同時往旁邊一讓,一看來人,原來正是塞馬先生馮寒城。邵沖氣得七竅生煙,怒喝道:「馮老鬼!你這是幹什麼?不要臉的就一齊上來罷!」

    塞馬先生呵呵笑道:「邵衝!你別以為你能夠,我就不能,不過,你們是衝著我來的,犯不著和人家姑娘拚命,這兩位姑娘連我也不認得,料必是她們貝你們以多欺寡,才出來打抱不平,現在,就只我們兩人各以實學相拚,誰死了也不能怨誰……」

    阿瓊卻一掠而至,搶著道:「馮老前輩!讓我再見識這老兒幾招!」那知話音仍在空間嘹繞,側面一聲「絲」已到達身旁,阿瓊知道受到暗襲,嬌軀往後一仰,一個「倩女離魂」趁勢一翻身,左手微微一揚,接著猛然一翻玉腕喝聲:「還你!」一枝亮晶晶的暗器已朝著來時的方向激射出去。

    塞馬先生見她毫不費力地,在一瞬間竟把梅花鏢蔣護的暗器倒打回去,而且身法手法美妙異常,不由得也喝一聲「好!」

    阿瓊見有人讚賞她,也就嫣然一笑道:「老前輩!這個龍齒劍姓邵的留給你罷!我找那狗頭去!」說完,嬌軀一扭,又飛撲梅花鏢,罵道:「想不到你倒有幾件廢銅爛鐵,來,來!我們試試瞧!」

    梅花鏢蔣護眼見兩頭蛇郝江痛停在地上打滾,早已怒氣填膺,這時又見阿瓊居然要和自己此暗器,反而呵呵大笑道:「賤婢真是想討死了,你大爺包管服侍你得到一個痛快!」把接回的梅花五瓣鏢一翻手,就朝阿瓊中極穴下打去。

    阿瓊見對方接連兩次發鏢都是一聲不響,而且此次更朝著自己最重要的部位打來,真個又羞又氣,滿臉發青。

    但是,蔣護這一鏢可真歹毒,因為「中極穴」的部位太低,俯接不易;如果對方躍起避讓,那麼這鏢如水蛇般從胯下攢過,也可造成一陣笑料。

    不過,阿瓊身手確也不弱,待梅花鏢距離胯下不到二尺的時候,身軀猛然往前一撲,那枝梅花五瓣鏢就從她的胸腹下方打往後面去。

    因為阿瓊撲起的時候,雙腳往後一蹬,身形就如箭般向前激射,趁勢一招「孤雁排雲」,長劍往蔣護的胸前一劃。

    這一招,大出蔣護意外,他總以為自己這一鏢打出,對方非躍必躲,想不到對方竟敢在不及三尺距離,鏢力最強的時候,使用這種險招。

    尤其是對方竟然把身軀當做飛鏢猛衝過來,只好「青蟹橫行」往旁一挪以避開來勢,手中鞭一招「像卷蛇飛」打往阿瓊的身上。

    那知阿瓊的來速太快,梅花鏢蔣護身形甫動,長鞭還未展開,阿瓊已經到達,劍光閃處,蔣護的左袖已被割開長約二寸的口子。

    梅花鏢蔣護一時大意,遭此挫折,不由得又驚又怒,大喝一聲,反身撲上,長鞭一揮,就如幾十條毒蛇飛舞,條條都在搜尋對方的穴道。

    阿瓊見對方運鞭如風,雖然心裡不敢大意,但是嘴裡偏不肯讓人,一面展開長劍,沉著應戰,一面吃吃笑道:「看不出你倒會耍蛇兒嘛!」劍光鞭影,打得風聲呼呼,沙塵滾滾。

    梅花鏢蔣護尋瑕抵隙,想找出對方劍上的空隙,可是紅花劍法到底也是武林一絕,眨眨眼就是百幾十招,仍然分不出勝負。耳聽著對方不斷地嘲笑,心裡愈急,愈想迅速殺死對方,但是心裡愈急,招式也愈形散亂。

    阿瓊也看出對方心意,知道他急於取勝,越發加以嘲弄,把一個梅花鏢蔣護,氣得咆哮如雷。

    再說阿璜看著阿瓊接上蔣護之後,知道她一時不會落敗,因為各人都有了對手,自己不願以多欺少,只好捧劍旁立,靜觀情勢。這時日已過午,阿璜的肚子已經有點飢餓,可是,場裡各人仍然功力悉敵,無一敗象,心裡暗道:「像這樣打法,要打到什麼時候?」正想出手幫助阿瓊,解決一面。

    那知心念甫動,勁風忽起自身後,阿璜心知被襲,就勢往前一縱,衝前三丈,落往阿瓊那邊,手起一劍先朝梅花鏢斬下。回頭一看,才知暗襲自己的人,就是掌打塞馬先生的時候,自己反痛得就地打滾的梟頭行者徐來春。這時,徐來春的手上已持有一枝明晃晃的短刃,追到阿璜的身後。

    原來梟頭行者徐來春被蝟甲所傷,同時被塞馬先生一掌揮出場外之後,趁著各人都忙著與對方拚命,沒有誰注意他的時候,把自己雙掌一看,只見自己一雙肉掌被扎穿百幾十個小孔,每一小孔都津津地流出鮮血,如是被蝟刺傷,忙取出一個瓶子倒了一點藥末塗上,靜坐一會,已是血定痛止。

    但那兩頭蛇仍在那邊痛得打滾,梟頭行者見沒人理會,只得把他扶了過來,仔細地替他起出鋼針,塗上藥末,叮囑他靜靜息養,自己雖然血定痛止,卻因血痂初結,不便使氣用力。也蹲在一旁撫摩著雙掌,暗地發氣。

    一直到這時候,眼見後來下場那名少女背向自己,認為有機可乘,暗忖:「你這回可是該死了!」悄悄拔出兵刃,騰身上去,蠻以為那少女留神觀鬥,心無二用,這一招那怕不把她刺個對穿。

    豈知梟頭行者徐來春因為喜歡過度,心急求助,所以右刀左掌同時發招。這樣一來,就不免帶起勁風,使阿璜驚覺起來,及時走避。

    這時,阿璜發覺連到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竟也不顧廉恥,遽施暗襲,心知和這群魔黨講不來什麼仁義道德,立即放棄邵沖,一個反身撲向梟頭行者,長劍一指,叱罵道:「你這老不死的梟頭馬,到底想怎麼樣?還要不要臉皮?」

    梟頭行者眼見那少女年紀輕輕,居然能躲過自己偷襲的猛招,不免微微一愕,這時卻被罵得臉上有點燥熱,臉色一沉,冷笑幾聲道:「你說我想怎麼樣?明年此日就是你的週歲到了!」

    阿璜笑罵道:「憑你這糟老頭,能把你家姑娘怎樣了?」長劍一揮,寒光閃閃攻上前去。

    梟頭行者嘴裡雖然那樣說,但這時看到對方劍招伶俐,確也不敢輕視,手上短刃一翻,此來彼往,打做一團。

    這一場酣戰,打得雙方都暗暗驚心,但是,阿璜到底因為功力不足,對付梟頭行者確有力不從心之感,幾十招之後,微見胸膛起伏,略有嬌喘。尤其肚裡面飢腸轆轆,更是有苦說不出,招式也有點凌亂。

    阿瓊單獨迎戰梅花鏢蔣護,雖然游刃有餘,但也不能速勝,百忙中看到阿璜這邊的情形,不禁心裡大驚,暗道:「這是怎麼搞的?」她年紀雖然此阿璜小幾個月,但是人小鬼大,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立即裝成久戰力衰,招式一招緩似一招,梅花鏢蔣護暗喜道:「你這回可要服大爺了!」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腕底一緊,長鞭更舞得呼呼風聲,逼使阿瓊連連倒退。

    坐在場外那兩頭蛇郝江看到自己人得勢,滿心喜悅高叫道:「蔣老二,真有你的,把那浪蹄子抓過來,等一會好好受用……」那知「用」字剛一出口,就見一蓬針雨如幾十條銀線當面罩到。

    兩頭蛇想不到人家在酣戰當中,竟用暗器向場外招呼,等到發現,已無法避開,只叫得一聲「噯呀!」就被幾十枝繡雲針釘得滿頭滿臉,咽喉上也中了兩枚,一跤栽倒在原地上。

    原來阿瓊見久戰梅花鏢不下,也就學起邵沖那種辦法,裝出後力不繼的樣子,引誘梅花鏢蔣護一陣猛攻;自己卻一步一步朝兩頭蛇這邊後退,並且暗取了一撮繡雲針藏在左手。

    梅花鏢蔣護把阿瓊的動作都看在眼裡,只以為她因力弱不勝,所以要憑暗器取巧,除了暗中防備之外,還加倍猛攻使她緩不出手來。

    那知阿瓊捏著繡雲針儘是不肯打出,害得蔣護一雙環眼盯住她的左手不放。阿瓊心裡暗自好笑道:「我不氣死你才怪哩!」待退到距離兩頭蛇不滿一丈的地方,陡然反手往後一擲,用足手勁發出這撮繡雲針。

    蔣護做夢地想不到阿瓊竟然恁般狡猾,眼看兩頭蛇郝江死在當場,心頭怒火激高數丈,喝聲:「你也吃這一鏢!」左手一揚,鏢已發出。

    阿瓊打出繡雲針之後,也不管兩頭蛇究竟是死還是不死,又探手入囊拈了一撮繡雲針。

    那知手未出囊,對方大喝之下,兩枝亮銀鏢已奔到胸前。此時阿瓊一手握劍,一手探囊,右腿微向外分,立即一撲上前,大喝一聲,手腕一抖,那枝七尺長鞭就像毒蛇般百點對方的「會陰穴」。

    大凡和婦女過招,最忌使用「雙掌推山」、「猴子偷桃」這類招式,在點穴上更不可點丹田以下的重穴。可是蔣護接二連三地,不是打「中極」,就是點「會陰」。阿瓊見這惡賊屢施輕薄的招式,把臉都氣青了,一個「魚躍龍門」橫裡一翻,巧巧躲過這一招。

    蔣護眼見阿瓊氣成那付樣子,反而傑傑笑道:「賤婢!這個味道好不好受?」一招「長蛇入洞」仍然由下往上,倒捲腳根。

    這回阿瓊已經把繡雲針取在手上,一見鞭梢捲過來,腳下用力一蹬,小身軀已扶搖直上,等到高有兩丈的時候,突然一個「-斗翻雲」頭朝下腳朝上,同時喝一聲「著!」左掌猛然往下一撒,用「滿天花雨」的手法,把繡雲針撒將下去。身形也猛然往下一沉。

    蔣護確不愧為暗器名家,適才一招「長蛇入洞」被對方往上躍起避過,也就心知不妙,猛然看到對方左手已經抽出囊外,更想起對方針形暗器,急忙把長鞭往上一舞,護著頭頂,接著往橫裡一躍。

    阿瓊氣在頭上,那肯讓他逃脫,嬌叱一聲,人隨劍到,左手一揚,把最後留在手上的三枝繡雲針發出,同時喝一句:「再接這個!」

    蔣護猛一回頭,已見寒星數點迫在身後,此時身形仍在空中,只得側身倒下,只覺屁股上一涼,知是中了對方暗器,「噯呀!」一聲叫了起來。那知餘音未盡,阿瓊的長劍已到,寒光過處,蔣護雙腳齊斷,「撲通」就倒。

    阿瓊利用暗器配合劍式,連傷兩名魔黨,也不過是瞬間的事,不但是群魔大驚失色,連到塞馬先生也暗暗驚奇,莫氏兄弟更是又羨慕又佩服。

    經阿瓊這樣狠狠地給魔黨重大的打擊,任憑龍齒劍邵沖再厲害些,也不敢戀戰下去,一招「斗轉星移」把塞馬先生逼退一步。立即翻轉身形撲向阿瓊,人未到招先發,一股強烈的掌風打往阿瓊身上。

    阿瓊見邵沖像一頭受傷的痛虎,以為他存心拚命,急往側邊一縱,避開來勢。

    龍齒劍客得此便利,略一俯身,就抓起蔣護上半截身軀,喝一句:「暫留馮老兒狗命!」雙胸一頓,身形落上桑樹頂。

    梟頭行者見龍齒劍客已走,自己獨力難支,也朝著阿璜的面門虛晃一劍,哨哨一聲飛身跟去。

    瓊璜二女以及塞馬先生都沒想到這群魔酋竟然腳下抹油,連到尚有兩人被困也置之不顧。阿瓊因為幾乎吃龍齒劍客的虧,更不肯放他就走,喝一聲:「留下命來!」腳尖一點身子騰空。

    梟頭行者走在後面,見阿瓊緊接不捨,喝一聲:「賤婢接招!」左手往後一揚。

    阿瓊以為梟頭行者真個打來什麼暗器,急忙一折身形,躍過別枝,可是除了旭日照桑枝之外,一無所有,卻聽到梟頭行者在遠處呵呵大笑。阿瓊嬌叱一聲:「老鬼!你姑娘來了!」雙腳一點地面,騰身追去。

    阿璜見她單身追敵,防有失陷,也忙起步急追,約莫走了四五十丈,卻聽到身後一個老腔老調高呼:「姑娘慢走!由他去罷!」回頭一看,原來是塞馬先生跑得氣喘吁吁地跟來。

    阿璜只得揚聲呼道:「阿妹!快點回來,不要再追了!」

    阿瓊略一停步,卻見梟頭行者已竄入林中,知道再追上去也不濟什麼事,只好走轉回頭,剛遇塞馬先生和阿璜迎上。

    塞馬先生笑容滿面,深施一揖道:「請姑娘先到蝸居,再……」忽然聞場那邊一連兩聲慘呼,塞馬先生面色驟變,來不及客套寒暄,撥頭就走。

    二女也因事出意外,猛憶起尚有兩名魔黨未除,說不定那兩位青年已遭毒手,急忙緊跟塞馬先生後面。那知到達近前,卻見那兩位青年笑吟吟地站在當場,卜曹兩具賊屍橫在地上。

    塞馬先生引莫氏兄弟到二女面前,彼此通道姓名,又深施一揖道:「若非遇上兩位姑娘援手,愚師徒都不堪設想了!請進蝸居待茶!」

    二女躍開笑道:「老前輩請莫多禮!晚輩消受不起!」

    塞馬先生微微一愕,旋而笑道:「請問尊師是誰?」

    二女被問得一怔,原來她倆的藝業,既非閔小玲所授,也非紅花婆婆所傳;而且紅花婆婆教閔小玲學習的時候,她倆人在旁陪著學到的。紅花婆婆雖然知道她們偷師學藝,也並不禁止,這時如果說是紅花婆婆教的,則紅花婆婆的行為為正道所不容,如果說是閔小玲所教,那麼閔小玲還未在江湖闖出名頭,說了人家也不會知道。塞馬先生一看她兩人猶豫的臉色,以為她兩入不便說出師門,當下笑笑道:「不說也不要緊,請進蝸居待茶罷!」

    阿璜見主人一再肅容,正待舉步。阿瓊卻「噗哧」一笑道:「說真話,晚輩兩人都已經餓透了……」阿璜忙用手肘撞她一下,可是阿瓊仍然接著說:「我們還帶有一點東西哩!」

    雙腳一蹬登上樹梢,一連兩個起落進入原先藏身的所在。

    塞馬先生因為阿瓊露出這一手,以為她故意炫耀,不由得輕輕搖一搖頭。阿璜心細如髮,忙笑道:「阿瓊妹就是這樣野性子,想怎麼辦立刻就辦!也不肯關照人家一聲,所以到處碰上釘子!」塞馬先生這才冰釋,微笑道:「這也難怪,年輕人誰不是跳跳蹦蹦的?」

    寒暄幾句,一條蔚藍的身影,如煙一般從樹梢飄來,吃吃笑道:「這些東西比那幾名惡魔可重得多了!」

    阿璜笑罵道:「你就像鬼魂似的,說走就走,以後再是這樣,看我可帶你出來?」

    阿瓊見她居然拿出做姐姐的口吻來教訓,手指往臉上一劃,噘著小嘴道:「我怕哩!我自己沒有腿?」

    阿璜忙使一個眼色。阿瓊半懂半不懂地停下不說。塞馬先生往阿瓊手上一看,原來她手上提有十幾隻山雞,還有幾頭野兔,忙接了過來笑道:「瓊姑娘!你一個人提那麼多,那得不重?你們對這屋裡的情形不熟悉,還是讓我兩個徒兒拿去燒熟罷!」順手遞給莫家駒,然後一同走進草廬分賓主坐下。

    塞馬先生一面拿起茶几上的茶壺,一面笑道:「老朽寄居此間有年,並無內眷,一切只好親自動手,請你們不必見外!」他原是恐怕二女不好意思在這沒有女人的地方久留,才說出一番客氣的話,那知此話一出,呵瓊已一聲嬌笑,跑往茶几那邊,一把搶過茶壺笑道:

    「不敢勞老前輩,讓我們自己動手!」塞馬先生呵呵笑道:「這如何使得?那有客人招待主人之理?」

    但是,阿瓊已抓緊茶壺不放,阿璜也跑上前去奪了幾個茶杯,塞馬先生無可奈何,只好任憑她倆鬧去,二女在草堂裡和塞馬先生傾談一陣,莫氏兄弟已把炒好的兔肝鵝腸之類送了出來,連同五付杯筷放在一張方桌上。

    塞馬先生笑道:「剛才被那妖魔鬧了整個中午,現在大家都有點餓了,難得佳客臨門,也難為你兩兄弟炒熟那麼快,就先坐下來吃罷?」

    莫家駒笑道:「師父!鍋裡還有未熟的兔肉和生的山雞肉,應該怎麼辦?我們等一會再吃也不遲!」

    塞馬先生笑道:「先炒熟兩三隻山雞肉上來,其餘的讓它在鍋面燉熟就是了,弄好之後,就一起出來吃飯,現在先把那壇甘露釀拿來!」

    莫家駒笑著招呼家驥往後面去,過了片刻,家驥獨自抱了一個大壇出來,一打開壇口的封泥,一股酒香先溢滿屋。阿璜不禁讚一聲「好酒」,塞馬先生笑道:「璜姑娘知道這是好酒,可見對於酒這一方面也是內行了!」

    阿璜臉兒一紅道:「晚輩從來不會喝酒,不過見別人喝酒時,好酒有一股清香,次等的是一股濃香,下等酒卻只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剛才打開壇蓋時,那股酒氣是一股清香,所以知道是好酒!」

    塞馬先生呵呵大笑道:「老朽癡長將近百歲,天下的名酒也不知喝過多少,評論酒的酒經、酒譜也不知讀了多少,但是,那裡有像璜姑娘這樣一針見血的好評?來,來!老朽非三浮大白不可了!」一把提起莫家驥才從壇裡倒滿的大酒壺,一連斟滿了桌上的大酒杯,順手舉杯笑道:「二位姑娘!請盡此杯!」酒往嘴唇一靠,只聽「咯」一聲,已是杯底朝天,涓滴無存。

    二女從小就和紅花婆婆蟄居深山,所見多是女性人物,後來雖隨閔小玲下山設捨,也沒有和江湖人物往來,那裡見過這種喝法?此時不由得彼此對望一眼,發出會心的笑,怔怔地看塞馬先生長鯨般把一杯一杯的酒往裡面吸。

    塞馬先生連喝了三杯,一看二女仍然是一隻纖手搭在酒杯沿上微笑望著自己,詫道:

    「你們為什麼不喝?」

    阿璜略一欠身道:「晚輩酒量很淺,實在不敢飲這種烈酒!」塞馬先生笑道:「一個會武功的人,那有不會喝酒之理?喝罷!慢慢地喝,酒裡面的道理多哩,喝得半醉半醒的時候,一切往事都浮上心頭,當歌即歌,當哭就哭,有美滿,也有缺憾,有快樂,也有悲傷,一切都是真情流露,沒有半點虛假……」看到二女臉上流露著又羨,又疑,又不敢的表情,接著又道:「不過,酒也有它的壞處,萬萬不能喝到爛醉如泥的地步,再則,當你悲歌笑哭的時候,更要警惕自己別讓那些故表同情的奸徒乘虛而入……」

    阿瓊想不到喝酒還有這樣一番大道理,插嘴道:「什麼樣的奸徒會故表同情,乘虛而入?」

    塞馬先生又「咯、咯、咯!」把剛篩滿的酒,連盡三杯,夾了一塊兔肝嚥了,接著道:

    「所謂喝酒時容易遇上的奸徒,就是見我們興高采烈的時候,故意奉承我們,見我們悲哀傷感的時候,又故意同情我們……」

    阿瓊忍不住又插一句道:「人家同情我們不好的遭遇,難道也算是奸徒麼?」

    塞馬先生笑道:「瓊姑娘問得有理,但是老朽的意思是說『故意同情』啊!本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奸徒的同情,並不是由惻隱之心發出,而是利用別人當時的悲哀,而施以情感上的誘買。尤其是爛醉如泥之後,只有任憑別人擺佈,而不自知了!」

    阿瓊仍然半懂不懂地,輕碰阿璜一下道:「奇呀!情感也可以買得到哩!」這句話說的音調雖低,塞馬先生已聽得很清楚,又笑道:「瓊姑娘!買到感情的事多著哩!歷代來最會買別人情感的人倒有好幾個……」

    此時,阿璜也沉不住氣了,插口道:「有那幾個?」

    塞馬先生先望她兩人一眼,又把酒-裡的酒篩了出來,接連喝了幾杯,才歎一口氣道:

    「你們年紀還小,本來不該把這些話告訴你們,但是,江湖道上波濤險惡,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譬如蔡伯喈、張君瑞、王魁、王昌這一類專門騙買別人的情愛的人物,不是男女盡知的例子麼?」

    阿瓊奇道:「張君瑞和崔鶯鶯不是感情很好麼?為什麼老前輩把他和王魁並在一起?」

    原來二女讀書很少,對於蔡伯喈中狀元棄妻的故事並未知曉,但是王魁、王昌薄倖的事實,流傳很廣,所以她倒聽來耳熟,雖是會真記裡面說到張君瑞和崔鶯鶯才子佳人的事跡,一般人看來結局都很美滿,二女有時還幻想自己是一個崔鶯鶯,希望有一天能夠享受「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的幽情。這時見塞馬先生竟把一個多情多義的張君瑞,列入薄倖的一群中,那得不使他愕然發問?

    塞馬先生望了阿瓊一眼,見她臉上微帶醉紅,暗歎道:「這小妮子陷入情網尚不自知,可惜,可惜!」阿瓊見塞馬先生儘是沉吟不答,又催道:「老前輩!請你把張君瑞如何負心的事說出來,好嗎?」

    塞馬先生笑了一笑道:「要我說出來倒也容易,但我先問問你,張君瑞和崔鶯鶯離別後,鶯鶯寄給他一首詩怎樣講?」

    阿瓊不防有此一問,而且她不過跟著閔小玲念過幾年書,也沒有讀過整本會真記,那知道裡面說些什麼?想了半晌,默然不答。阿璜知道她裝神扮鬼,「哼!」一聲道:「還是讓老前輩說出來罷!」

    塞馬先生笑道:「張君瑞和崔鶯鶯分手之後,渺無音信,鶯鶯為了自己的終身作想,寫一首很幽怨的詩,央人千里迢迢帶給張君瑞,但仍然得不到下文,後來鶯鶯鬱鬱而終,君瑞才貓兒哭耗子般跑來弔喪,那首詩就是他負心的真憑實據,一般人不瞭解真象,還只讚美君瑞多情多義多才哩!」

    阿瓊有點動容道:「老前輩把那首詩念出來,讓晚輩見識可好?」

    塞馬先生微一蹙眉,然後吟道:「棄擲今何道?當時只自親,請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人!」接著道:「這首詩的首句,就說明君瑞負心把她棄擲,第二句說明當時君瑞如何騙她的愛情,第三句第四句的意思就說,如果又有新相好,千萬要始終如一,不要再騙別人了,這不是很明顯的麼?」

    阿瓊氣憤憤把桌一拍,叫道:「我上當了!」

    塞馬先生一愕。阿璜紅著臉罵道:「你這野丫頭,好端端地鬼叫起來做什麼?」

    阿瓊這時才驚覺自己失儀,羞得把頭一低嘟嚕道:「我一向來都以為張君瑞如何多情,卻不知道竟有此一幕好戲,天下男人個個負心,還是那幾句話好些!」

    塞馬先生失笑道:「那幾句話好些?」

    阿璜也不知道阿瓊說些什麼,暗道:「你還不是和我一樣,能說出什麼新鮮的道理來?」只見阿瓊朱唇微啟,吟道:「春日掩羅袖,愁深懶化妝,易求無價寶,難覓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詩一吟罷,阿璜臉紅紅地「啐」一聲道:「閉你那臭嘴!這種話豈是女孩子該說的?」

    阿瓊不服道:「魚玄機難道不是女孩子?為什麼她又能夠說,而且流傳至今仍然傳誦?」

    原來這首詩是唐代女冠(即女道士)魚玄機所作。說起魚玄機此人的身世倒是十分可憐她生長在一個中等的家庭,環境倒也不錯,卻因為美艷絕色,學問又好,無數的王孫公子甘拜她的石榴裙下,魚玄機也以此自負非常,周旋於那些王孫公子之間,豈知那些王孫公子不但騙去她的愛情,更進而騙了她的身體。照道理來說,第一次受騙之後,第二次不該再受騙,但是,魚玄機總抱有一個美麗的希望,認為未必個個如此,所以她的身體與及真情接二連三地被別人用最少的假情假義所誘買。她一氣之下,竟投入玄門當起女道士來,從此之後,生活是更浪漫了,她向男人報復,呼男作妾,喚女為郎地著實玩一番夠。

    紅花婆婆的身世和魚玄機差不多少,年輕的時候也不知被多少男人玩弄,到了中年,才遇上一位異人教她一種「媚術」與及上乘的武功。可是,那時的紅花婆婆已經恨透了男人,她正想步魚玄機的後塵,那肯讓一人獨佔她的身體?覷定一個機會把異人殺了,然後挾技橫行江湖,也不知多少男人貪戀她的美色而銷骨喪身,但仍恐怕一個人報復不夠,又收了幾個千嬌百媚的女徒,傳給週身媚骨,渾身解數;更以魚玄機作為先例,把那首詩詳細解釋給女徒誦讀,以轉變下一代對於貞操的觀念。

    當阿瓊吟誦那首詩的時候,阿璜已知不妥,可是阿瓊誦得像流水般又快又密,無法加以制止,只好待她吟完了,才說她一句以儆將來,那知被阿瓊反口一駁,一時也無話可說。

    塞馬先生也料不到阿瓊一位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居然誦出那樣一首詩,不由得就是一怔,旋而微笑道:「瓊姑娘說的雖然不錯,但是魚玄機到了後來因為心理大變,以致於殺了貼身的侍婢,結果自己也免不了一死,這種人豈是我們傚法……」

    說到「傚法」兩字,阿瓊心中驀然一驚,忙辯道:「我不過是說那些男人恁般可惡,總是欺負女人罷了,誰要傚法那不要臉的女冠子?」

    塞馬先生見她已自我否認,只微微一笑,正待拿話來岔開,卻聽到後面啊喲一聲,另一人罵道:「你這是怎麼搞的?」塞馬先生愕然,喝道:「阿驥又在裡面做什麼了?」

    莫家駒由廚房裡揚聲道:「沒有什麼,只是把飯煮焦了哩!」塞馬先生見說是焦了飯,倒不在意,卻見莫家驥臉紅紅地端了兩盤紅燜山雞出來,輕輕責備一句:「偌大的人了,做事還不小心,怎麼會把飯弄焦了?」

    莫家驥把飯煮焦,已是很不好意思,此時被師父責備下來,只有紅著臉站在一旁,那敢回話?

    阿璜看到莫家驥尷尬那付樣子,笑笑道:「大概是因為燒的菜太多了,一時照顧不過來,以致飯燒焦了?」莫家驥不由得望她一眼,卻微微點頭。

    塞馬先生笑道:「這話也是,不過仍然是不小心所致……」面向著莫家驥道:「另外放米下去煮,然後和你哥哥一起出來吃飯罷!」莫家驥如釋重負地應了一聲,逕往廚房,過了一會,莫氏兄弟聯袂捧著幾隻大盤出來,擺滿了那大方桌,然後在二女對面挨序坐下。

    阿璜一瞧後來這幾隻盤裡,滿滿的都是山雞,兔肉和一些竹筍,香茹之類,笑道:「我們今天吃的全是山珍,可惜就沒有海味,如果把雲南府的東西搬一點來,把這裡的東西搬一點往雲南府去,那就盡善盡美了!」

    塞馬先生笑道:「天下事那能夠完滿無缺?實在說,那滇池雖然叫做湖海,但它並不是海,說起來也許就只老朽一人見過了海罷?」

    阿瓊愕然問道:「既然叫做湖海,為什麼又不是海?我們在雲南府的館子裡,還吃到很多海鮮哩!」

    塞馬先生失笑道:「聽瓊姑娘這樣說來,你們可真是沒見過海了。湖海雖然名叫做海,也不過是幾百里的水面,那有真正的海那樣煙波浩蕩,茫無涯岸?你們在府裡吃到的海鮮,無非是由滇池釣網起來的魚類貝類罷了,真正的海裡面的魚不知比這裡的大多少倍,那能夠以人喚出來的地名,就認為它是海?廣西人把渡河叫做渡海,難道我們也相信河就是海?」

    阿璜看到阿瓊被駁得臉紅耳熱,暗道:「你就愛多嘴,讓老前輩教訓你也好!」可是到底同門情重,不忍見她侷促那樣子,塞馬先生話一說完,她立即接口笑道:「海真個有那樣大,那末晚輩在此把事辦完了,一定要海裡去見識見識!」

    塞馬先生笑道:「海裡有什麼好見識的?不說是你我,任憑武功再高的人,掉下海去也準會淹死!」忽又「哦」一聲道:「姑娘說在此地辦事,到底要辦什麼事?能否告訴老朽知道?」

    阿璜柳眉微微一蹙道:「正想向老前輩查探一個人……」

    塞馬先生愕然道:「姑娘要查問什麼人?請說!」一雙神光十足的眼睛,牢釘在阿璜的臉上。

    阿璜看這情形,恐防誤會,先歎一口氣才道:「說起此人,也是一位隱居多年的前輩,他的名字叫個於冕,未知老前輩曾否認得?」

    當阿璜說到於冕的名字時,塞馬先生臉色微微一變,待她說完才道:「於冕這名字似乎聽過,是不是干尚書于謙的兒子?」此話一出,無異是承認知道有於冕這個人,二女尋訪數月料不到在荒山茅屋獲知消息,這一喜非同小可,阿瓊更跳起來道:「正是!正是!老前輩既然知道,請快點告訴我們好嗎?唉!真急死人!」

    塞馬先生見她得意忘形那樣子,心裡暗暗奇怪,正色道:「老朽還未請教瓊姑娘和於冕有仟麼瓜葛呢?」

    阿瓊被他這樣一問,眉頭皺了一皺,旋而坦然道:「晚輩和於老先生並沒有什麼瓜葛,因為他的兒子托我們來找,所以必須要得一個確信回去!」

    塞馬先生奇道:「於冕的兒子?于謙的孫子?」皺起眉頭沉吟著,忽又問到:「那麼,他的兒子為什麼不親自來找?」

    阿瓊見塞馬先生問三問四,心裡暗怒道:「不干你什麼事,盡問個屁!」正想發發一點小性兒,呵瓊已看出塞馬先生疑惑的表情,搶先道:「老前輩所問的倒也不錯,不過於老先生的小兒子於志敏確實托我們來滇池找於老先生……」接著把於志敏的藝業如何高強,和王紫霜如何追蹤敵人等等說了,把一個於志敏捧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塞馬先生聽得不斷地掀髯微笑。

    這一節故事說了不少時間,塞馬先生才欣然一笑道:「你們兩個人幸虧是問到我,不然,任憑是誰也不知道有於冕這個人,更不知道他的住處。」停了一停,又道:「我們先吃個酒醉飯飽,再去找他不遲,反正我這裡已被赤身魔教的人知道了,要隱居也隱不下來,趁這機會和你這兩位小娃兒下山去罷!」

    阿瓊聽說肯帶她們去找於冕,已是喜出望外,及至聽到塞馬先生把她們叫成小娃兒,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我們本來就小嘛!」

    塞馬先生笑道:「我的意思不是這樣,因為你們說的那個於志敏,他的祖父于謙於廷益還要把我叫成伯伯,你們既和於志敏是平輩,那麼,不是小娃兒又是什麼?」又哈哈一笑道:「這樣一來,你們平白地小了三四輩,你可願意?」

    二女不由得相望一眼,阿瓊最是頑皮,咬阿璜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幾句,阿璜也笑著點點頭,兩人同時避席而起,朝著塞馬先生納頭就拜,同聲高呼:「老祖公在上,璜兒瓊兒拜見!」

    塞馬先生原也看出二女必然搞鬼,卻料不到她兩人人小鬼大,攪出這一套來,倒給二女搞得他手忙腳亂,連呼:「你這兩個娃兒……」惹得莫氏兄弟在旁想笑又不敢笑,阿瓊見他兩人那付苦笑像哭的樣子,又朝他倆一躬到地喚一聲:「叔祖!」害得他兩人一躍跑開。塞馬先生呵呵笑道:「別鬧了!我們快點吃飯才是正經!」

    經過了這一陣鬧,各人更不陌生了,吃吃談談,直吃到日斜嶺頂,塞馬先生才匆匆收拾一點衣物、丹藥、書籍,帶了瓊璜二女和莫氏兄弟,向山口走去。

    這一行五人的輕功本來卓越,不多時刻已出了山口,二女招呼塞馬師徒一聲,逕往寄存馬匹那家牽回駿馬。塞馬先生一見那兩匹駿馬,讚道:「這真是千里馬哩!」剛才你們說志敏的藝業高強,我還不大相信,現在看到這兩匹馬,卻不由得不信了,如果不是藝業已到了神化的地步,豈有捨去千里良馬而徒步追蹤之理?」接著「咳」一聲道:「駒兒、驥兒!你兩兄弟更要虛心向人請益了!我看璜瓊兩位姑娘的藝業就此你們高得多……」

    阿璜忙道:「璜兒那趕得上兩位叔祖?」

    彼此謙遜一番,塞馬先生就催璜瓊兩人上馬,二女見各人都沒有馬騎,自己也不好意思騎,只好把塞馬先生和莫氏兄弟的衣物拴在鞍上。邊走邊說,約莫走了十多里路,轉過一個山坳,塞馬先生指著幾十丈外一排竹林道:「到了!」各人加緊腳步趕往前去,卻見一座小小的草廬隱在竹林的後面,可是,雙扉緊鎖,闌無一人。

    塞馬先生望望門楣上懸掛那個小小的天香插座,訝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扭脫了門鎖,進去一看,卻見蛛網塵封,分明屋主人離去已久,回頭見二女緊跟身後,只好苦笑一聲道:「我們先趕回雲南府去罷!過幾天再來看看!」

    阿瓊急得想哭,啞聲道:「祖爺爺!這裡可是老先生的寓所?」

    塞馬先生道:「如何不是?只……」

    阿瓊急道:「那末,我不回城裡去了,在這邊住著等於老先生回來不是好?」阿璜也拍手贊成,塞馬先生拗她們不過,只好道:「這樣說,我們今夜就統統在這裡住下來,明天再回去搬點東西來用………」略一沉吟又道:「恐怕他已知道此地不可居,才搬走了,你們看看,他走得多麼匆忙?」朝著屋角一張竹床上一指。

    二女順著方向看去,果見竹床的被枕積滿灰塵,而且堆得很亂,確像是倉惶出走的樣子。

    阿瓊目睹這樣情形,秀目裡原來孕含著的淚水竟自奪眶而出。

    阿璜看了又好笑,又傷心,也不禁黯然道:「難道哭就能哭出人來了?還不趕快收淚,免得惹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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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情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