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下。好漢坡前。
在一大片綠油油的田野中,有一處盛開的桃林。
花飛蝶舞,春意正濃,桃林深處,別有洞天,從茂密的花叢中望進去,紅磚綠瓦,若隱若現;一棟清幽雅靜的精舍挺立其間。
是個三合院;不大,僅十數間而已,正面是一道高牆,有門可通內外。重門深閉,且已上閂,一年之內很難得有幾天是開著的。
院子裡遍植梅蘭竹菊,還有不少花卉盆栽,屋裡屋外,清清爽爽的一塵不染,一眼即知屋主絕非俗人。
主人是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樸素中自有一番雍容莊重,顧盼間難掩天生麗質。雖是徐娘半老,依舊風姿綽約。
綠野,桃林,雅捨,有如世外桃源,過的是神仙一般的生活,然而,在中年美婦的臉龐上,卻絲毫也找不到半點快樂的影子。
有的只是惆悵、迷惘、戒慎、恐懼,甚至是哀傷、悲痛、幽怨與憤恨!
因為,她,唐雪蓮,是父親心目中的逆女,丈夫心目中的逃婦,必欲殺之而後快。提起唐雪蓮的遭遇來也實在可憐,本是武林世家的千金嬌女,有一身出類拔萃的武功不算,還有一張人見人愛的臉,奈何天妒伊人,紅顏命薄,武林第一美女的榮寵,並未給她帶來好運,反而陷她於萬劫不復之地。
原因是自從闖王李自成敗亡後,麾下有一員悍將黑煞神黑杜長,死裡逃生,做了漏網之魚。此人驍勇善戰,心狠手辣,曾有日斬百人,夜殺八十的驚人紀錄,因而人人畏若虎狼,大家在暗地裡皆叫他「黑肚腸」而不呼其名。黑肚腸的野心不小;亡命之徒仍不甘隱姓埋名,欲圖東山再起,獨霸江湖,稱尊武林。糾集了一班牛鬼蛇神,一夜之間連挑黑道四十八舵,登時轟動江湖,震駭綠林,其餘各舵莫不望風而降,闖王餘黨亦爭相歸附,一時聲威大振,輕而易舉的登上了七十二舵的總舵主寶座,從而也使黑道的氣焰大熾,如日中天。
合該唐雪蓮倒霉,被黑肚腸偶然撞見,驚為天人,欲娶她作壓寨夫人,而且即說即做,毫不拖泥帶水,馬上派人往唐家下了聘。唐家乃是名門正派,在一宮、二門、三世家中舉足輕重,老堡主神指唐誠當然不答應,當場斷然拒絕,將下聘的人逐出門外。
孰料,事情並未結束,黑肚腸色膽包天,一怒之下,摸黑潛入唐家堡,將唐雪蓮強行擄走。羊入虎口,結果不問可知,軟硬兼施,霸王強上弓,可憐的唐雪蓮,不明不白的就這樣做了黑肚腸的壓寨夫人。
神指唐誠自然不肯就此善罷甘休,領著三個兒子子敬、子明、子剛,以及數十名高手,大興問罪之師。
惡戰一場,落得個兩敗俱傷,黑肚腸固然損兵折將,唐家同樣也未曾討回公道,女兒依然在別人的懷抱之中。
唐雪蓮脫離魔掌,是在半月以後,還用了不少心思,假意屈孤雛淚山窮水盡從,巧言迎合,方使黑肚腸疏於防範,得隙夜遁。
重返家門,得見父母兄長,全家人皆喜極而泣。
可是,好景不長,不久便發現,自己已經懷了黑肚腸的孽種。
此事無異晴天霹靂,立使唐家陷入愁雲戚霧之中,老母為此憂急而死,老父亦態度大變,給了她一包墮胎藥,一條繩子,一把刀。公然明言,唐家絕對容不下黑肚腸的孽障,叫她立即服藥墮胎,不然只有死路一條,不是上吊,便是飲刀,說什麼也不允許未婚的女兒做媽媽。唐雪蓮的想法則大不相同,儘管懷孕的事給她帶來莫大的痛苦,黑肚腸更是她深惡痛絕的人,但孩子畢竟是:無辜的;卻說什麼也不忍心戕害自己肚子裡的這一塊肉。因而,她來飲刀;亦不曾懸樑上吊。也沒有服墮胎藥。
而是選了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帶著不少金銀細軟,在兩名貼心女婢春香、秋月的陪伴下,離家出走,想找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將孩子生下來。
她們來到了終南山好漢坡。買下了現在的這一棟房子。
孩子也生下來了,是一個胖小子。
未隨父姓黑,亦未隨母姓唐,唐雪蓮認為,黑肚腸的心太黑,唐家的人又心太狠,情願讓自己的兒子做一個無姓之人。
也沒有正式的學名,常常掛在母親嘴上的不是小龍,便是寶寶,無疑是希望他日後長大成人,能夠成為一條龍。
小龍是母親的心目中的心肝寶貝。
春香、秋月則概以小少爺相稱。同時,唐雪蓮早有定見,從小就讓小龍兒遠離拳掌刀劍,要他埋首苦讀,博覽群書,以備為官仕途,莫在江湖上過刀口舔血的日子。
此刻,北正房內正傳出琅琅的讀書聲,小龍少爺在三位女人的悉心呵護下,已過了十五寒暑,生得英俊挺拔,宛若臨風玉樹。
隨著年齡的增長,麻煩亦接踵而至,小龍已意識到,他沒有爹,只有娘,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
曾不止一次向母親跟春香、秋月請教,結果卻干篇一律,不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便是顧左右而言他,誰也不敢將這個可怕的謎底揭穿。
直至有一天,桃林之內來了四位不速之客,謎底方自不揭自穿。是唐雪蓮的老父神指唐誠。
還有她的三位兄長子敬、子明、子剛。神指唐誠好凶,一照面就沒好話,指著聞聲而至的小龍,怒沖沖的問唐雪蓮:「這就是黑肚腸的那個孽障?」
唐雪蓮嚇一跳,忙不迭的擋在寶寶的身前,矢口否認道:「不;不是他,絕對不是他!」
神指唐誠當然不信,厲色道:「那是誰?」唐雪蓮極力分辯:「是別人家的孩子。」
「你肚子裡的那個孽種呢?」
「早已胎死腹中。」「是真的?」「女兒斗膽也不敢欺騙爹爹。」「胡說,瞧他賊眉賊眼的樣子,與黑肚腸一般無二,分明是他的親生骨肉,休得巧言詭辯,待老夫取他性命來。」
話落人起,猛一個大跨步,劈面就是一掌襲來。
春香與秋月睹狀大駭,急忙挺身而出,堵住去路,咬著銀牙硬接下來,異口同聲的道:「老爺子請息雷霆之怒,此子確非小姐親生,務請手下留人。」唐子敬上前一步,語冷如冰的道:「妹妹,黑肚腸與咱們唐家,早已勢不兩立,水火難容,唐家的人絕不允許養育黑家的兒。」唐子明的話更露骨,拔出一把尖刀來,往地上一丟;惡狠狠的道:「雪妹,請即刻大義滅親,手刃此予,爹爹便不究既往,歡迎你重返唐家堡。」唐子剛語帶威脅的道:「如其不然,事情恐怕就難辦了。」雪蓮戰戰兢兢的追問道:「怎麼樣?」神指唐誠的答覆好冷酷:「你們四個一個也活不成!」
唐子敬拾起地上的刀子,在手裡掂一掂,往唐雪蓮的面前一送,道:「快,拿去,殺了這個孽障,就可以保全咱們唐家的清譽。」
二弟唐子明補充道:「有這個臭小子的存在,等於是唐家的奇恥大辱,他必須死!」直驚得唐雪蓮透體生寒,惶悚不已的攤開雙手,護著兒子,連退數步,苦苦哀求道:「爹,哥,你們要殺就殺我吧!孩子無罪,不該死。」
神指唐誠勃然大怒道:「是黑肚腸的種就該死該殺!」「可是,孩子是無辜的。」「唐家的肚皮,黑家的種,就罪有應得,死有餘辜。」
「女兒離家出走,已經不是唐家的人……」
「住口,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是鐵的事實,永遠改變不了。」「恕女兒斗膽直言,但有一口氣在,誰也不能傷害我的心肝寶貝。」
「『放肆,想死老夫就要你死!」從來沒見過這麼狠毒的父親,死字出口,招已出手,而且是殺手,必欲置人於死地而後已,春香、秋月擋不住,雪蓮又不敢還手,說時遲,那時快,悶哼聲中,唐雪蓮已吃了一掌,被震飛出丈許之外。唐誠好快的動作,一不做,二不休,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左手疾探,立將小龍的衣領抓住,怒吼一聲:「殺!」「「春雷乍展」,一掌貫頂而下。
小龍乃一介文弱書生,對武功一道是一個十足的門外漢,這一掌劈下哪還有命:在?驚得唐雪蓮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不顧一切的衝上來,緊緊的抓住老父的雙手,撲跪在地,聲淚俱下的道:
「千錯萬錯,都是做女兒的一個人錯,請您老人家高抬貴手,給他一條生路,爹……」
話聲未說完,便被唐誠憤怒的吼聲淹沒,截口道:「不要叫我爹,老夫沒有你這樣忤逆不孝的女兒。」
一句話激怒了小龍兒,咬牙切齒的道:「娘,他不承認咱們,咱們也不承認他,跟他們拼了,怕什麼!」
拼?門也沒有,唐誠乃是武林世家。唐誠在江湖上屬數一數二的人物,就算小龍兒身懷絕技,依然不堪一擊,逞強的結果,無異是自尋死路。
虎吼聲中,唐誠飛起一腳,一口氣踢翻了三個女人,同一時間,亮出來一把刀,照準小龍兒的心窩刺上去。「爹爹不要!」「刀下留人!」
雪蓮、春香、秋月呼救無效,也救援不及,被子敬、子明、子剛阻擋在五六尺外。
眼看生死一線,命在旦夕,小龍兒卻毫無懼意的道:「砍頭不過是碗大的一個疤,死也要拉一個人墊棺材。」
撇開自身的要害不管,雙手齊出,作勢欲掐唐誠的脖子。
簡直是燈蛾撲火,螳臂擋車,母親唐雪蓮聲嘶力竭的呼喊道:「傻孩子,還不快逃,快逃呀!」逃?晚了,唐堡主的尖刀已經穿透外孫的衣裳。
小龍兒好剛烈的性子,也掐住了外公的脖子。
眼看一幕人倫慘劇將無可避免,猛聽一個洪鐘也似的聲音劃空而來:「好,有種,老子英雄兒好漢,黑家的子孫當如是也!」
發話之初,人尚不知身在何處,話說一半時,已掠牆而過,飄然落地,濃眉、大眼、紅臉、高個,年約四十五六,籠著一臉的煞氣,帶著一身的威風,是一條令人望而生畏的漢子,正是黑道七十二舵總舵主,小龍兒生身的爹,黑煞神黑杜長。
可不是單刀赴會,四大護法亦結伴而來,一現身便將唐家父子四人給釘上了。
與此同時,黑肚腸手一揚,早已打出一枚小石子。
好準,哨!的一聲;正中刀身。
力道好大,雖是一枚小小的石子兒,竟將鋼刀震斷,險險救下小龍兒的一條命。神指唐誠臉色一沉,道:「黑肚腸,你來幹什麼?」黑煞神的答覆很妙:「帶我兒子回總舵去認祖歸宗!」
「這恐怕辦不到。」「為什麼?」「唐家的女兒不會為黑家生兒子。」
「可惜已經生下來了。」「可以生他,同樣可以殺他。」「老匹夫,休出狂言,誰要是敢動我兒子的一根汗毛,就叫誰人頭落地,血染黃沙!」
唐子敬聞言大怒;吐字如刀:「姓黑的,聽你的口氣好像想打架?」四大護法之一的滿天星接口道:「是有這個意思。」「打就打,誰怕誰呀!」
「媽的,別光說不練。」「殺!」一樣的火爆脾氣,一樣的性烈如火,餘音尚未落地,已經拼了三招。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在場之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唐子明、唐子剛,以及黑肚腸的另外三名護法一盞燈、撞天王與滾地狼,新仇舊恨皆一齊洶上心頭,也悶不吭聲的動手幹上了。恰巧給了唐雪蓮一個脫身的機會,領著小龍兒,在春香、秋月的護衛下不告而去。卻逃不過黑肚腸的賊眼,奔沒十步,便被他兜頭截住,沉聲道:「你想到那兒去?」唐雪蓮冷聲道:「你管不著。」
「跟我回家去。」「我早已無家可歸。」
「這是什麼話,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哼,卑鄙齷齪的小人,下流無恥的色魔,我唐雪蓮跟你一點關係也扯不上,休得信口雌黃!」
「誰說沒有關係,起碼我們上過床,睡過覺,再說孩子已經這麼大了,你是現成的貴夫人,他是現成的少舵主……」
唐雪蓮打斷他的話,冷言冷語的道:「我不想做貴夫人,孩子也不想當少舵主,你另請高明吧!」
頭一扭,正待離去,又被黑肚腸攔下來,道:
「坦白告訴你,在一次惡戰重創後,老子已失去生育的能力,他是黑家唯一的香煙後嗣,必須認祖歸宗。」
「小龍是我的命根子,與你無關。」
「只要我們宣佈結婚,就名正言順。」
「這是不可能的事。」
「唐雪蓮,你最好不要逼老夫用強。」
「什麼強硬手段?」
「先斃了你,孩子自然歸老夫所有。」
「辦不到,邪魔孽種絕無存活之理,老夫要送他上西天!」
話出唐誠之口,人已電縱而到,左掌右指,雙管齊下,猛襲小龍兒全身上下三十六處要害。
黑肚腸所為何來,豈肯袖手旁觀,立與唐堡主大打出手。
一個是為了爭兒子,勢所必爭。
一個是為了殺孽障,志在必殺。
本是親家,變成仇人,在父親與外公的惡鬥中成為夾心餅乾,可憐的小龍兒處境大險,命若游絲,隨時隨地都有被殺被擒的可能。最可憐的還是唐雪蓮,為了保護兒子,必須兩面迎敵,成為雙方的活靶子。
爭鬥極為慘烈,情勢瞬息萬變,小龍兒腹背受敵,唐雪蓮四面楚歌,春香、秋月與唐子敬、滿天星等人也迅即捲入廝拼的漩渦中。人倫慘劇!
骨肉相殘!
拼得你死我活!
鬥得驚心動魂!
隨時會有人命歸陰山。
隨地會有人魂遊幽冥。
突聞唐誠虎吼聲中,劈來一掌,唐雪蓮為了保護兒子,吃了老父的一記重擊。」禍不單行,黑肚腸乘虛而入,拉著小龍就走,唐雪蓮抱著不放,又吃了他的一記重拳。這一拳一掌俱極沉重,唐雪蓮如何能消受得起,頓覺暈頭轉向,血氣翻騰,母子二人仿若殘枝敗葉般,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的暴退出一丈七八,唐雪蓮終於在口血狂噴中一屁股跌坐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但仍然緊握著愛子的手,迫不及待的道:「孩子,你走,快!快!」
小龍一面拚命的想將母親拉起來,一面聲淚俱下的道:「不!娘,要走我們一起走。」「傻孩子,娘已經走不動了。」
「孩兒可以抱著母親走。」
「你還小,抱不動,況且他們也不會答應。」「不答應就跟他們拚命。」
「這是以卵擊石,我們不堪一擊。」
「那怎麼辦?」
「只有逃命;你一個人逃。」「娘不走?」
「娘要為你斷後,你要為娘報仇。」
「可是,武學一道,孩兒一竅不通。」
「你可以學。」
「找誰?」
「誰可以教給你第一流的功夫就找誰,同時要記住娘的一句話。」
場中惡鬥正烈,黑肚腸欲活捉小龍兒,唐堡主更想要他的小命,幸虧有春香、秋月捨命抵禦,方使死神的腳步姍姍來遲……
小龍聲急語快的道:「請母親快說。」
唐雪蓮含著一嘴鮮血道:「孩子,你記住;你沒有爹!」
「孩兒知道。」
「那個天殺的黑肚腸是娘最最痛恨的人。」「孩兒也恨他。」「娘要你殺了他。」
「是!」「你也沒有舅舅、外公。」
「孩兒也恨透了唐家的人。」
「春香與秋月是我們母子唯一的親人……」言猶未盡,慘嚎聲起,唐誠與黑肚腸打得性起,拔出刀劍迭下殺手,前者打死了春香,後者將秋月擊斃。
春香腦袋開花,死得好殘忍。
秋月腸肚外流,死得好可怕。
更殘忍更可怕的還是後頭,二人得理不饒人,奮力前衝,齊將目標指向小龍兒。
真是奇跡,或者說是母性的偉大發揮到了極致,重創之下,依然鼓足余勇,一方面將愛子推出去老遠,千方面施出所有的力氣來,以血肉之軀,欲將二人的去勢阻住,以解小龍的燃眉之危。
「找死!」
可憐的唐雪蓮,為了救兒子,當場身首異處,血肉模糊,慘死在丈夫與老父的刀劍之下。
總算沒有白死,小龍兒幸而安然無恙。
「娘,你不能死,不能死!」』「春香、秋月你們也要活下去。」
「黑肚腸,還我娘的命來。」
「姓唐的,我要你血債血還!」好倔強的娃兒,本當逃命猶恐不及,反而轉身回撲,欲與唐誠、黑肚腸等人玩命。還好,空際紅影一閃,天神也似的降下一人,大家還沒有看清楚是男是女,來人已一把挾住小龍的腰,飛上牆頭。
黑煞神喝道:「什麼人?放下我的寶貝兒子來。」
唐誠也吼道:「唐家的人在此,休得多管閒事。」
來人動作奇快,早巳一瀉而下,朗聲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何況是自己的親人骨肉,為什麼一定要趕盡殺絕?」
口中說話,腳下可未停歇,輕功又超人一等廣出桃林,越阡陌,直上好漢坡,深入終南山,一口氣狂奔出十,幾里地,見再也看不到半個追兵時,才將小龍放下來。
是一個和尚。
一襲破舊不堪的大紅袈裟,一雙空前絕後的草履芒鞋,禿頭油光發亮,兩眼炯炯有神,年約五旬上下,仙風道骨,飄飄欲仙。
小龍好絕,口出驚人之語:「不謝,不謝!」
和尚一怔,道:「此話怎講?」
小龍一本正經的道:「你救了我的性命,也壞了我的大事,兩相抵消,所以不謝。」
和尚笑道:「小施主打算玩命?」
「母仇不共戴天,捨此別無他途。」
「笨蛋,這等於是自殺。」
「親恩浩蕩,正當以身相殉。」
「書獃子,須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否則,你娘的死就未免太不值得了。」
小龍心頭一震,覺得和尚言之成理,忙改口道:「還沒有請教老禪師如何稱呼?」
「阿彌陀佛!」和尚雙掌合十,宣了一聲佛號後道:「老衲一無。」
小龍愕然一愣,反問道:「一無?」
「沒錯,就是一無所有的意思啦!」
「沒有爹娘?」
「早巳亡故。」
「沒有兒女?」
「和尚不會娶妻。」
「沒有廟?」「老衲是個標準的野和尚,到處流浪。」
「總該有一個徒弟吧?」
「你錯了,沒有。」
小龍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道:「有,很快就會有。」
一無和尚眼一亮,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龍不假盡索的道:「在下願意拜在前輩門下為徒。」
可不是說著玩的,話一出口,就要行拜師大禮,一無錯愕一下,連忙搖手道:「且慢,且慢,老衲還不曉得你的名字呢?」
「我叫小龍,也叫寶寶。」
「是乳名吧?」
「不錯。」
「學名叫什麼?」
他哪來的學名,甚至連姓也沒有,但他為人極端聰明伶俐,一顰眉間便為自己想到一個好名字,道:「學名叫天生。」
「姓黑?」
「不!」
「姓唐?」
「也不!」
「那你姓啥?」
「恨!」
「恨天生?」
「恨天生!」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一無和尚再度雙掌合十,望西膜拜,語重心長的道:「好,很好,這個姓名取得妙極了,恨天所生,你的確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小龍恨天生咬著牙齒說:「不幸已經來了,還背著一身的血海深仇。」
一無和尚道:「孽!孽!這都是孽,好在你已決心皈依我佛,只要一入佛門,便可斷絕塵緣,返璞還真,將世上的煩憂拋到腦後去。」
恨天生疑雲滿面的道:「老禪師的意思是要在下出家當和尚?」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
「那你欲拜老衲為師作甚?」
「學功夫。」
「幹嘛?」
「報仇。」
「找誰報仇?」
「唐誠和黑肚腸。」
「恨天生,你沒有搞錯吧?一個是你老子,一個是你外公呀!」
「我不承認!」
「使不得,使不得,千萬使不得。」
恨天生一怔神,道:「什麼意思?」
一無和尚振振有詞的道:「不論是唐堡主,或是黑總舵主,都是頂兒尖兒的人物,和尚我可惹不起,也教不出足以勝過他們的徒弟來。」
「誰能教得出這樣的徒弟?」
「難啊!難啊!寥若晨星,屈指可數。」
「就麻煩老前輩數數吧!」
「放眼江湖,綜觀武林,除少林、武當、峨嵋外,堪擔此重任者,恐怕只有日月宮主與冷面魔君賀通天了。對武林中事,恨天生可謂一片空白,唐雪蓮從來一字不提,聞言茫然的笑道:「不知哪一人或哪一派距離最近?」
「最近的自然是少林,次為武當,再次是峨嵋。」
「日月宮呢?」
「日月宮如神龍現首不現尾,詭秘異常,行蹤如謎,沒有人知道設宮何處?人在何方?」
「冷面魔君賀通天又如何?」
「提起這位冷面魔君賀通天來可不得了,是一個鬼才,一顆魔星,一名智謀百出,詭計多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更是藝業超群,冠蓋群雄,百年難得一見的一朵武林奇葩,多少年來,能夠擊敗龍虎門、風雷門與皖唐、豫趙、鄂歐陽三大世家的武林人物,以賀通天為第一人。」
恨天生神色一緊,動容道:「噢,這麼厲害,冷面魔君居然能打敗二門三世家?」
武林中的軼事,恨天生一無所知,認為能夠擊敗神指唐誠的人一定了不起,甚至不可思議。一無和尚以肯定的語氣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唐老兒戰未十合便敗下陣來,其餘各派,也無一人能接下賀通天的十招來。」
恨天生精神一振,急聲道:「快說,這位冷面魔君現在何處?我要拜他為師。」
一無和尚卻大搖其頭道:「此人的出現,仿若一顆慧星,明亮璀璨,不數年間便如流星般消失,似泥牛入海,無影無蹤,誰也不知其生死下落如何。」
恨天生聞言大失所望,昂首望天,默不作聲,神情懊惱,沮喪已極。
一無和尚拍一下恨天生的肩胛,道:「冤家宜解不宜結,百事到頭總是空,何必苦惱自己,跟老衲出家當和尚去吧!」
恨天生沒答應,斷然決然的道:「不!我好恨,要學藝,要報仇,不論天之涯,海之角,那怕千山萬水,險阻重重,一定要找到冷面魔君賀通天,拜他為師。」
「姓賀的也許早已骨化軀灰,魂遊九幽。」
「找不到賀通天,還可以去尋少林、武當、峨嵋以及日月宮。」
「明室敗亡,滿清入主中原,張獻忠、李自成相繼潰滅後,天下擾攘未定,武林群雄並起,少林、武當、峨嵋等名門大派,多採取閉關自守之策,日月宮更是一個極端神秘的組織,十九會白費力氣,不得其門而入。」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不到黃河心不死,縱然是希望渺茫,哪怕是絕路一條,也必須要闖一闖,試一試。」
言來慷慨激昂,豪情萬丈,直聽得一無和尚豎起了大拇指,連聲稱讚:「有志氣,有志氣,老衲只能說祝你好運,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再見!」
「再見!」
老和尚飄然而去,恨天生則步下好漢坡,重回到桃林居處。
唐誠、黑肚腸,等人早已奔走一空,院子裡,只有春香、秋月與母親殘缺不全的屍體,仍然躺在原地未動。
血跡已干!
屍骨已寒!
他做夢也沒料到,殺死母親的兇手,居然是他生身的爹。
還有母親的生身父親!
他好恨,恨徹心脾,從頭頂恨到腳跟。
恨黑肚腸,以及黑道上所有的人。
也恨神指唐誠,與唐家所有的人。
更痛不欲生,五內如焚,一進門便撲倒在母親的遺體上,呼天搶地的哭起來。
哭干了眼淚!
哭啞了嗓子!
哭斷了腸!
哭出了血!
從傍晚一直哭到第二天的黎明。
直至空際禿鷹飛舞,四周蒼蠅聚集,方始意識到人死入土為安。
找來幾個工人,買了三副上好的棺木,將春香、秋月與母親厚葬後,他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單單的剩下他孤苦伶汀的一個人了。
沒有親人!
沒有朋友!
也沒有錢!
跟一無和尚一樣,他已經一無所有。
只有仇!
只有恨!
只有血債!
只有悲痛!
在母親的墳前,他發下重誓!
要手刃唐誠!
掌劈黑肚腸!
在一個細雨霏霏的夜晚,懷著仇,帶著恨,離開居住多年的桃林,投入不可知的未來。
未來是一個謎,是福?是禍?是敗、是成?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更嚴重的是現實問題,為了厚葬亡母,用完了他們家所有的錢財,一出家門,便面臨餓肚子的危機。
為了三餐溫飽,只好自食其力,在客棧裡當過小二,在餐館內幹過堂倌,在賭場裡打過雜,在妓院裡提過茶壺,甚至在飢寒交迫的情形下,曾淪為乞丐,做過小偷、扒手。
工作雖然卑賤,收穫卻十分豐碩,學到了許許多多在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
恨天生變了,變得機伶慧黠,變得精靈鬼怪,學會了保護自己,也學會了征服他人。對天下大事,武林大勢,乃至江湖趣聞,更是瞭如指掌,儘管年歲尚幼,已是博學多聞的老江湖。
因而,唐誠與黑肚腸,雖然鷹犬四出,千方百計的想殺他捉他,都被他巧妙的避開躲過,履險為夷。
遺憾的是,虛擲數月時光,到現在為止,還不曾拜到師,學到藝,僅從一群不三不四的小混混那兒,學到幾招花拳繡腿。
找不到賀通天。
尋不著日月宮。
少林寺他去過了,早已停收方外的記名弟子。
武當山也去過了,人家嫌他殺孽太重,閉門不納。
現在,僅僅還剩下一個峨嵋派,是他唯一的希望。
已入川,正在西充縣東南的鳳凰山上放步疾行。
正行間,忽然發現前面不遠處,有一座高大的墳墓,趨前一看,墓碑上清清楚楚的寫著:「大西國王張獻忠之墓」。
墓旁另有一方石碑,上面的字如刀似箭:
天生萬物以養人,
人無一善以報天。
殺殺殺殺殺殺殺!
正是張獻忠當年親筆所書的「七殺碑」。
七殺碑本來應該是豎立在成都的衙門外面,恨天生弄不懂為何會移來鳳凰山的墓園旁,心想:「管它是怎麼來的,聽說張獻忠殺人如麻,他手中的七殺刀鋒利無比,人死之後,此刀風聞已隨棺陪葬,何不將它起出,正好取唐老兒與黑煞神的項上人頭。」
心意既決,正欲尋找一件適合的工具來挖墳掘墓,驀見山下冒出兩條人影來,瞬息之間便如怒矢狂鏢般飛奔而至。
清一色的短打黑衣,獐頭鼠目,凶眉惡眼,一望即知必系七十二舵的綠林人物。
一個紅臉,使刀。
一個尖腮,用劍。
這二人似是張獻忠的舊屬,先深施一禮,然後那紅臉大漢上上下下的打量一下恨天生,客客氣氣的道:「朋友可是小龍少舵主?」
恨天生一怔,鎮靜如恆的道:「我叫大毛。」
「姓黑?」「姓白。」
「不是我們黑總舵的公子?」
「你認為像嗎?」
此刻的恨天生,風塵滿面,疲備不堪,而且在仇恨與苦難的煎熬下,看上去顯得成熟老練不少,二人又與他素不相,僅憑一張簡陋的畫像辨認,彼此互望一眼,同聲道:「是有點不像,少舵主應該更清秀神氣一些才對。」
尖腮大漢眉尖一挑,道:「小子,你是幹什麼的?」
恨天生隨機應變的道:「打獵的。」』「可曾見到一個年齡身材與你相仿的少年從此經過?」
「沒有,只見到兩隻兔子。」
「兩隻免子?」
「喏,就在那兒,俺要打免子去了,失陪。」
真巧,本是一句罵人的話,碰巧在七殺碑的後面跑出兩隻免子來,恨天生順理成章的狂追而去。
逃,是他近來學會的一項看家本領。
偷人家東西的時候需要逃。
搶人家食物的時候需要逃。
被人追殺的時候更需要逃。
腳底抹油,放步疾馳,雖然沒追到免子,卻將那兩個魔崽子給甩掉了。來到一個山溝裡,狹窄崎嶇的山溝。
猛然間,一陣轟隆隆的暴響過後,只見一側懸崖之上,有人連續不斷的推下來好幾塊大石頭。
巨石撞在石壁上,立即裂成無數碎石,宛若暴雨似的灑下來。
來勢好凶,似萬馬奔騰,只要被其中一塊擊中頭部,保證會腦袋開花,一命嗚呼。
幸好恨天生機伶,躲得快,及時躲進附近的一個洞穴去。
待石雨落盡,鑽出洞穴,恨天生方要舉步時,懸崖上的人已瀉落在地,站在他面前。
是一個身著藍衫,手握寶劍的青年。
恨天生忍下一口氣,道:「借光,請讓一步路。」藍衣青年卻蠻橫無禮:「不讓!」
「剛才的石頭是你推的?」
「對!」
「開什麼玩笑,砸到腦袋是會死人的。」
「死了最好。」
「你是誰?怎麼……」
「是唐家派我來的。」
「幹什麼?」「追殺你這個雜種、孽障。」
「你知道我是誰?」
「以前的小龍、寶寶,現在的恨天生。」
「錯,錯,區區在下叫白大毛,打獵的。」
「放屁,大爺已盯了你半個月,再換十個名字也沒有用,況且唐老爺子有令,寧可錯殺十個,不可放走一人。」
「好惡毒啊!。」
「同時,懸下重賞,願以一萬兩銀子買你的小命。」
話至此處時,突然拔劍在手,分心就刺。
好快,好狠,也好毒辣,彼此近在咫尺,就算恨天生是武林高手也不見得能躲得過。
果然,慘嗥聲起,血如泉湧,命歸離恨天。
亡命的人並非恨天生。
而是那個藍衣青年。是被黑肚腸的兩名手下殺死的,二人分從兩側,各給了他一劍一刀,穿膛過肚而出,人已氣絕,仍然架著未倒,手中的寶劍,距恨天生的肉僅三分不到。
「謝啦!謝啦!」
恨天生多一個字也不敢說,趁二人尚未拔出刀劍,轉身就走,折入另一條山溝。
人倒霉的時候,當真喝涼水也會塞牙,誤打誤撞的,竟然踏上絕路,彎彎曲曲的才深入十來丈遠,便被眼前之事嚇得呆住了。
只見山勢突變,兩峰交抱,形成一個渾然天成的石拱門,上面寫著三個斗大的字:「死亡谷」!
下邊,兩側,各豎著一塊碑。
左邊的石碑書:「入谷者死!」四字。右邊的石碑書:「出谷者死!」四字。
向內望去,不遠處,一字排開,擺著六具石棺。
真是怪事,若是死亡谷內有妖魔鬼怪,豎一塊「入谷者死」的石碑也就夠了,何須再加一塊「出谷者死」?
同樣的道理,如說谷內禁錮的有江洋大盜,蓋世魔頭,「出谷者死」即可,入谷當不至於惹來殺身之禍吧?
兩塊石碑,都是被人以「金剛指」法寫上去的,一為顏字,一為柳體,筆法迥異,功力不同,顯然是出自二人之手,越發使事情變得神秘詭異,撲朔迷離,把聰明的恨天生給搞糊塗了,想不通其中的奧妙。
正自百思不解,紅臉、尖腮二大漢已銜尾追到。
紅臉大漢一個箭步,搶到恨天生前面去,道:「傻蛋,放著現成的少舵主不做,幹嘛偏偏要做流浪漢?」
尖腮大漢亦道:「是嘛,一回總舵就有榮華富貴可享,別再當唐家的活靶子,跟我們回去認祖歸宗吧!」
恨天生怒目而視,一言不發。
腦子卻沒閒著,正在苦思脫身之計。
硬是不成,紅臉大漢改用軟功:「少舵主,求求你,幫幫忙吧,請不回少舵主回去,總舵主準會要我們的命。」
尖腮大漢也在旁邊猛敲邊鼓:「少舵主大人大量,大慈大悲,就成全我們一次,讓我們立個大功吧!」恨天生忽生一計,答非所問的道:「你們兩個識不識字?」
紅臉大漢道:「俺大字不識一個。」
尖腮大漢道:「咱們是個文盲。」
恨天生喜極而呼道:「那就好,那就好。」
紅臉大漢聽得一呆,道:「好什麼?」
恨天生道:「沒有什麼,我的意思是說,難得兩位如此恭謹誠敬,就跟著你們走吧!」
尖腮大漢簡直喜出望外,伸手作勢道:「少舵主請!」
恨天生指著死亡谷道:「兩位先請,走這邊。」
「尊卑有別,屬下斗膽也不敢。」
「長幼有序,兩位理當先行。」
「這……」
「這是命令!」
「是。」
「請!」兩個傻小子,不明究裡,還以為是恨天生回心轉意,真的要認祖歸宗,讓他倆立大功,當即興沖沖的,邁開大步,跨進死亡谷。
死亡之谷,果然名不虛傳,進沒三步,便聽見有人喝道:「趴下!」接聞有怪異的聲音劃空而來。
話是從哪裡發出的,他們不知道。
怪異的聲音表示什麼,同樣莫名其妙。
恨天生只看到了結果,兩名大漢的喉結上各插著一片樹,十,真的已經趴下去,氣絕身亡。
乖乖,飛花摘命,落葉索魂,這是高級功夫,神乎其技,恨天生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忘其所以的大呼小叫道:「哇塞!好棒啊!」
一個清脆、悅耳,彷彿銀鈴似的聲音回應道:「怪事,殺了你的同伴還叫好?」
循聲望去,死亡谷內,已神不知鬼不覺的多了一位身穿紅衣,頭梳雙辮,唇紅齒白,膚若凝脂,年約十四五歲,說多美就有多美,說多俏就有多俏的小姑娘。
姑娘的身旁,另有一個與她不相上下的小男孩,鬼頭鬼腦,賊眉賊眼的,一看便知是一個聰明的娃兒,也是千個難纏的傢伙。
賊眼少年一開口就沒好話,接著紅衣少女的語氣道:「我看不是白癡,便是呆瓜。」
恨天生不悅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麼話?」
賊眼少年嬉皮笑臉的道:「唐伯虎的古畫。」
恨天生面不改色的道:「你們弄錯了,他倆不是我的朋友,是仇人。」
紅衣少女一揚柳眉兒,嬌滴滴的笑說:「是仇人更好,救了你的命,怎麼謝我們?」
恨天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瞪著眼珠子說:「什麼?人是兩位殺的?」
賊眼少年道,「是呀!你好像不相信?」
恨天生據實說道:「是有點不相信,兩位的年紀這麼小……」
紅衣少女得意洋洋的截口道:「人小本事大。」
賊眼少年的口氣更大:「其實只是彫蟲小技,一道小小的小菜罷了。」
飛花摘命,落葉索魂,只是彫蟲小技,恨天生目瞪口呆的道:「這是小菜,還有大菜呀?」紅衣少女回頭指一下,散落在身後的白骨、骷髏、殘屍、腐肉,神氣活現的道:「當然,沒有大菜如何將這一群闖谷犯禁的魔崽子擺平。」
恨天生道:「都是你們兩位的傑作?」
賊眼少年傲然道:「答對了。」
紅衣少女補充道:「如假包換。」賊眼少年接著招招手,詭笑道:「朋友,別客氣,進來吧,少爺請你吃大餐。」
「入谷者死」,打死他也不敢冒此奇險,恨天生倒抽一口寒氣道:「不要,不要,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紅衣少女輕蔑不屑的道:「飯桶!」
賊眼少年的話更惡毒:「孬種,沒有出息!」
紅衣少女繼道:「不敢闖谷,那你來此作甚?」
恨天生道:「只是路過而已。」
賊眼少年好霸道:「路過也不行,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陪小爺我玩玩吧!」
話落,人已跨步而出,冷不防打出一拳,通!正中恨天生的胸部,好重,當場搖搖晃晃的退了好幾步,栽坐在地。
天生的硬骨頭,很快便咬著牙齒爬起來,破口罵道:「流氓、無賴,你怎麼可以隨便打人?」
說流氓真像流氓,賊眼少年伸手擦了一下鼻子;擺出一副小流氓的架式來,大言不慚的道:「媽的,打你是客氣,惹火了你爸還要殺人呢!」
紅衣少女不甘寂寞,飛起玉腿掃過去,冷聲道:「站著多累,坐下歇歇吧!」
還真靈,恨天生沒有半點武功底子,只有任人擺佈的份兒,少女玉腳掃過,又乖乖的躺下了。
屢仆屢起。屢起屢仆。可憐的恨天生被人當作猴子來耍,接連摔了七八次,時而葫蘆倒地,時而小狗吃屎,時而四腳朝天,時而五體投地,直摔得鼻青臉腫,灰頭土臉,狼狽的不成人樣兒。
二人終於停下手來,賊眼少年道:「咦,這小子好像不是練家子?是一隻菜鳥。」
紅衣少女想一想,道:「可能,即使懂得一點皮毛,也難登大雅之堂,頂多半瓶醋。」
天生恨聲道:「在下本來就不會武功,你們簡直欺人太甚。」
賊眼少年道:「好裡加在(台語,算你幸運),若是武林中人,不死也得脫層皮。」
紅衣少女揮揮手,道:「掃興,一點也不好玩,滾吧,下次多帶幾個凱子來。」
總算有驚無險,恨天生鬆了一口氣,轉身就走。
但行沒五步,又折轉回來,賊眼少年一楞,道:「臭小子,怎麼又不走了,欠揍?」恨天生字斟句酌的道:「可否請教兩位幾句話?」
紅衣少女道:「有屁快放。」
「可知日月宮主的行蹤?」
「不知道。」
「冷面魔君賀通夭呢?」
「莫宰羊(台語,不知道)」「兩位可有開門授徒的計劃?」
「怎麼?想拜在小姑奶奶的門下為徒?』「是有這個意思。」
「可惜我們沒興趣。」
賊眼少年接口道:「同時也不夠資格。」
恨天生追問道:「這是為何?」
「因為我們現在只是別人的預備徒弟。」
「預備徒弟?」
「就是距離正式徒弟還有一大段的路的意思啦!」
「為什麼會這樣?」
「表現太差。」
「哇塞!本事這麼大,簡直神乎其技,還……」
「有什麼辦法,老頭的要求太高,想收一個足以打垮砸爛一宮、二門、三大世家的高手做徒弟。」
「說笑話,這種厲害的角色,誰會再拜師學藝。,』「說的也是。」
「不知是那一位武林高人?」
「一個糟老頭。」
「糟老頭?」紅衣少女道:「不錯,我們都叫他老頭,或糟老頭。」
「姓甚名誰?」
「他沒有說。」
「你們為何不問?」
「問也是白搭,老頭守口如瓶。」
恨天生沉吟一下,道:「咱們打個商量好不好?」
賊眼少年道:「打什麼商量?」
恨天生道:「介紹我也當老頭的徒弟。」
賊眼一翻,少年冰冷的聲音道:「就憑你這副德性?」
紅衣少女另有高見,仔細的瞧一下恨天生,道:「別狗眼看人低,這個楞小子許是塊璞玉,可以琢磨,再說多一個出氣的人也不賴。」
賊眼少年瞄了恨天生一眼,頷首道:「嗯,好主意,谷中生活太單調,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咱們是該找一個人來使喚使喚了。」
目注恨天生,繼又說道:「算你走運,找對了人,姑且做一次介紹人,但你必須答應我們幾個條件。」
恨天生道:「什麼條件?」
賊眼少年神氣活現的道:「先叫我一聲哥哥。」
恨天生遲疑了一下,為了報仇,決心不顧一切,一絲不苟的叫了一聲:「哥哥。」
紅衣少女不甘後人,亦道:「叫我一聲姐姐。」
「姐姐。」
「乖,以後不論何事,有功是我們的。」
「有罪小弟一個承擔。」
「叫你往東,不會往西。」
「理當如此。」
「我們吃肉,你喝湯。」
「應該的。」
賊眼少年接著道:「打不還手?」
「可以。」
「罵不還口?」
「沒問題。」
「乖,這才像是一個小弟,走吧!」
「到那兒去?」
「進死亡谷。」
「入谷者死……」
「放心,死亡之谷,不殺不會武功的人,況且你現在身份不同,是老頭的預備徒弟的候選人,特准入谷。」真沒事,平平安安的進入死亡谷。
死亡谷內的景象陰森恐怖已極,當他從那六口石棺的前面經過時,發現棺蓋是開著的,就豎在石棺的後方,上面還有姓名。
第一口石棺是:金刀趙無敵之棺。
第二口石棺是:鐵掌歐陽春之棺。第三口石棺是:日月宮主明英之棺。
第四口石棺是:龍虎門主降龍手龍九天之棺。
第五口石棺是:風雷門主風塵俠客馬驥之棺。
第六口石棺是:冷面魔君賀通天之棺。
乖乖楞地冬,韭菜炒大蔥,一宮、二門、三世家,六大門派之中,就有五個人列名其中,只有神指唐誠是唯-的例外。
然而,說也邪門,石棺已備,棺內卻空空如也,並無一屍半骨。
反倒是在死亡谷內,觸目皆是骷髏、白骨,延伸的很廣,很遠。
毫無疑問,死者必系闖谷犯禁之人無疑。
問題是要石棺何用?
為何會有棺無屍?
糟老頭又是何方神聖?問紅衣少女與賊眼少年,二人亦皆莫測高深。
跟在二人的身後,行若頓飯功夫,地勢豁然開朗,眼前百花遍地,撲鼻生香,與早先的景況截然不同。
百花深處,幽徑盡頭,一座宏偉壯麗的建築物赫然在望。
是一座宮殿,雕樑畫棟,大而且華麗。
朱紅色的大門之上,有一方匾額,上書:「武林王府」四個斗大的金字。
三分天下,孔明志氣何其小;七殺刀口,獻忠殺人不算多。
好大的口氣,連諸葛孔明與張獻忠亦未放在眼內。
恨天生不禁為之一呆,道:「這是誰寫的?」
紅衣少女道:「老頭。」
恨天生道:「好大的口氣。」
賊眼少年道:「不大,不大,小意思。」
恨天生道:「真想不到,死亡谷內還有這樣的宮殿,老頭絕非等閒人物,可是,在江湖上似乎還沒聽說有武林王這一號人物。」
紅衣少女噗哧一笑,道:「本來就沒有,是老頭自封的。」
賊眼少年扮了一個鬼臉,道:「連房子也是霸佔別人的。」
恨天生一怔神,道:「是誰的?」
紅衣少女道:「原本是張獻忠的大西王國別府,張獻忠敗亡後被老頭竊占,舊瓶裝新酒,將原來的匾額封聯全部換成現在的。」
恨天生對這些事很感興趣,道:「原先的封聯寫什麼?」
賊眼少年雙手一攤,吐出來三個字:「莫宰羊(不知道)。」
房子雖大,卻冷冷清清的未見半個守衛或僕役,仿若一座孤城鬼屋。
行至大門口時,紅衣少女忽道:「就在這兒候著吧,我們進去替你通報老頭。」
賊眼少年道:「最好是跪著,這樣希望或許會大一些。」
恨天生當即雙膝跪下去,傻乎乎的道:「多大?」
紅衣少女道:「不大,七八年來,除我們二人外,老頭還沒有選中第三個預備徒弟。」恨天生道:「小姐姐,你是說曾有不少人欲拜老頭為師?」
賊眼少年頷首道:「絕大多數都是擅闖禁地的山野頑童。」
「老頭一個也不中意?」
「這種鳥不生蛋,狗拉屎的鬼地方,哪來的可造之才,方圓百里之內,除小哥哥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結果,這些人都被趕出死亡谷?」
「你想得倒美,一部份被割去舌頭,驅往後山種菜養豬,或留在府中充當奴隸。」
「另一部份呢?」
紅衣少女道:「更慘,燉成人肉羹,被老頭吃了。」
恨天生機伶的打了一個冷顫,驚叫道:「什麼!老頭還會吃人?」
賊眼少年不乾不淨的道:「媽的,小事一樁,何必大驚小怪,人肉挺好吃的,尤其是像你小子這樣的童子肉。」
紅衣少女不疾不徐的道:「換句話說,你的命運跟那些野孩子完全一樣,如果沒有被糟老頭看中,不是養豬當奴隸,就是燉肉吃。」
恨天生有一種被騙的感覺,憤憤然道:「你們為什麼不早說?」
賊眼少年道:「現在告訴你也不遲。」
紅衣少女道:「想反悔還來得及,可以滾出死亡谷。」
賊眼少年說的更詳細:「不過,得留下一些東西作紀念。」
「留什麼東西?」
「舌頭。」
「你們好毒辣。」
「這是規矩。」
「口亨!」
「免得你饒舌,將死亡谷的秘密抖出去。」
紅衣少女挑眉瞪眼的道:「你是跪在這裡,準備當預備徒弟的候選人?還是留下一截舌頭,到死亡谷外去當啞巴?」
恨天生毫不考慮,斬釘截鐵的道:「既來之,則安之,見不到糟老頭,學不到蓋世神功,絕不離開。」
言來悲壯慷慨,擲地有聲,賊眼少年擊掌讚了一句:「有志氣!」
紅衣少女也拍手道:「有氣魄!」
賊眼少年道:「報上名來,好為你入內稟報。」
「恨天生!」
「姓恨?好奇怪的姓。」
「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我叫小流浪,也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紅衣少女進一步解說道:「小流浪從小就無父無母,流落街頭,騙吃騙喝的混日子,可能是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七八年前,因為溜進死亡谷,躺在石棺裡睡大覺,被老頭捉住,見他資質尚佳,收為預備徒弟。」
恨天生道:「還沒有請教這位小姐姐的芳名?」
被人稱作姐姐,紅衣少女顯得十分受用,嬌聲道:「我叫虎妞,老虎的虎,俏妞的妞。」
小流浪替她補充道:「虎妞的遭遇更特別,她是在很小很小,還在穿開襠褲的時候,被一隻母老虎含在嘴裡,翻山越嶺而來,由老頭一手撫養成人,因為父母不詳,身世不明,可能是個棄嬰,我們只好叫她虎妞。」
恨天生驚「哦」一聲,道:「哦!原來兩位也有一段不平凡的際遇,希望多美言幾句。」
虎妞俏皮的說:「會的,多一個出氣筒,何樂而不為。」小流浪道:「會的,多一個使喚的人,樂觀其成。」
「再見。」
「回見。」
「拜拜。」
虎妞與小流浪相視詭笑一下,進入武林王府,順手關上了門,只留下恨天生獨自一人跪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