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文祥聽楊從化打算出家的話,很高興的答道:「賢弟能出家,是再好沒有的了。不過出家容易,既出家之後,又想返俗,就太不成話了。賢弟此刻年輕,有幾件出家人最難守持的戒律,還不曾經歷過,不知道艱難。所慮的就怕將來守不住出家的戒,以出家人造在家人所不敢造的孽,那就不是當耍的事。賢弟若自問將來能保住決不至有犯戒的事做出來,那麼出家真是再好沒有了。」楊從化問道:「將來怎麼樣,我不曾經歷,固是不知道。不過我得問師兄一句話:只看出家人最難守持的戒律,是由旁人逼著我使我不能守呢?還是由我自己忽然不能守?」張文祥笑道:「哪有由旁人逼迫犯戒的事。出家人犯戒,全是由於自己沒有操持的力量,與旁人無涉。」楊從化道:「如果是由旁人逼迫的,我倒有些害怕。因為我的能力有限,強似我的人多,若遇著一個能力強似我的人,要他逼迫我做犯戒的事,我拗他不過,又不肯拚命保守,那就難免不被他逼兇犯戒。至於沒有能力強似我的人來逼迫,我自己不肯做犯戒的事,卻如何會犯戒呢?」張文祥微笑點頭道:「但願老弟能口心如一,能始終如一,將來成佛成仙,也都從這不犯戒中得來。老弟能從此立定腳跟,我即刻便去向師傅說,求他老人家替你剃度。」
「我也知道出家修行,是最好的事,無如我自知生成的塵心太重,和野馬一般的性格,絲毫受不了羈勒。甚麼菩薩戒、羅漢戒、比邱戒,種種繁難的戒律,我果然是守不了。就是極簡便的殺,盜、淫、妄、酒五居士戒,我除了妄語而外,這四戒都難保不犯。這是由於我生性到了那時分,自己也制自己不了。我也知道不可殺生,不過遇了有一種惡毒的人,正在干惡毒的事,一落到我眼裡,心裡就不由得冒起火,兩手就也不由自主的非殺了他不可。刀光過去,心裡便頓時舒暢了。老弟生長名門,人心險惡,世路崎嶇,都沒有閱歷,又得早遇名師。譬如一株樹,出土就有人栽培扶植,不經風雨摧殘,冰霜侵蝕,所以能枝幹條達,沒有輪困盤曲的奇形怪狀。老弟此時的心地,光明活潑,渣滓全無,出家修道最相宜的,快把身上衣服整理,就一同到師傅那裡去,我好將老弟要求剃度的心願,當面稟明師傅。」楊從化欣然答應,立時端整了衣冠,隨同張文祥到無垢方丈裡。
這時無垢還不曾安歇,正盤膝坐在禪床上做禪定的工夫。張文祥輕輕的立在一旁,不敢驚動。好半晌,無垢才出定,張眼望著楊從化問道:「你和他別了幾年,見面還能認識麼?」楊從化上前一步應道:「像大師兄這般英偉的氣概,便再過十年八載,見面也能認識。」無垢笑了一笑,又問道:「你父親吩咐你對他說的話,你已說過了麼?」楊從化道:「已向大師兄說過了。」無垢即轉臉望著張文祥,問道:「你聽了他父親的話,心下如何打算?」張文祥道:「弟子明知楊老伯的話,句句都是金石良言。師傅是深知弟子的,暫時惟有盡人事以聽天命,若撇下數百個幾年來同甘共苦的兄弟,只因自己能安然脫身,他們的死活都不顧,這是弟子萬萬做不到的。不過弟子出家的事,雖遙遙無期,楊師弟卻已動了出家之念。特地同來,要求師傅給他剃度。」
無垢聽了,現出躊躇的神氣,問楊從化道:「你知道出家有甚麼難處麼?」楊從化道:「弟子不曾出家,不知道出家有甚麼難處。但是,弟子曾讀孔孟之書,孟子曾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弟子思量出家修行,也只在求放心上做工夫。這求放心的勾當,說難便難,說易也易,不知道是與不是?」無垢原不是讀書人出家,只因那次敗在朱鎮岳手裡,朱鎮岳逼著要見他,氣量偏仄的人,一時羞憤得跳窗戶出來。後雖自悔魯莽,然打聽得朱鎮岳在山中守制,自覺不好意思轉臉回山去,就此出家做了和尚。
剃度他的師傅,雖也是四川峨嵋山伏虎寺方丈,開諦和尚的徒弟圓覺大師,也是個大有道行的好和尚。無如田義周不是個十分聰悟的人,又非由他本人看破了紅塵出家的,逼得無家可歸,才出家借寺院為棲身之所。因此在圓覺大師跟前,並沒領會多少修行真諦。不過他從小在俠義之門,平日的薰陶濡染。已使他不敢有背義害理的舉動。受戒後自能恪守清規。凡是普通出家人所應行的功課,他都遵照實行罷了。至於神機妙理,是沒有多大心得的。在紅蓮寺的和尚,大半出身鹽梟,通文理的更少。當下聽了楊從化求放心的話,便歡喜稱讚,以為是寺裡許多和尚所不及的。次日,就替楊從化剃度了,賜名「知圓」。知圓的天分果是極高,遇事能得無垢和尚的歡心。寺裡眾和尚也因知圓的年紀雖輕,文才武藝都高人一等,又是方丈和尚得意的徒弟,大家都爭著已結。知圓這時在紅蓮寺做和尚的事,暫且擱下。
再說那張文祥自聽了楊從化轉述楊幻勸他的那番言語,初時還覺得自己的處境,一時要改變途徑,有些為難。在歸途上一路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現在的處境危險,因此改邪歸正的念頭,不知不覺就決定了。回到四川,將楊幻的話,又對鄭時、施星標二人說了一遍道:「同走我們這條道路的人,除了有幾個因洗手得早,打起捆包遠走高飛,不知去向的而外,簡直沒有聽說一個能善能終的。未必他們的力量都不如你我,可見得這條路是不能多走的。依我的意思:果是趁早設法抽身為好。」
施星標素來是毫無主意的人,聽了不開口,望著鄭時。鄭時笑向張、施二人道:「這些兄弟怎麼樣,我都不管,我只問兩位老弟,現在能出家做和尚麼?」張文祥道:「我說要設法抽身,就是為現在不能去做和尚,所以說要設法。若願意就做和尚,有現成的紅蓮寺在那裡,去落發便了,」鄭時道:「好嗎,既不能出家,你們可知道抽身就很不容易麼?和我們同道的人,雖有打起捆包遠走高飛不知去向的,只是我們不能照他們的樣。他們多是偷偷摸摸的不敢撞禍,沒鬧出甚麼聲名來,只要離了四川,儘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沒人知道他的履歷。你我此刻是何等聲勢,就是出家尚且恐怕有人挑眼,何況不出家呢?」張文祥道:「照大哥這樣說來,不是簡直不能下台嗎?」鄭時道:「且看機會如何,暫時是沒有妥當的法子。我們既存了這個得好休時便好休的心,料不久必有機會。不過我們萬不可因動了這個念頭,便自餒其氣,遇事退縮不前,那就事不小,更不可露一點兒消息給眾兄弟知道,如果大家在未下台之前,先自餒了銳氣,便永遠沒有給我們好下台的機會了。」張文祥點頭道:「這是至當不移的道理,我和三弟兩人,橫豎聽從大哥的主張便了。」三個商議之後,並沒有改變行動,仍是各人督率手下兄弟,做私鹽交易。
又過了一些時,一次與官兵對打起來,官兵敗退,鹽梟照例攻奪城池。這次攻破了一座府城,將知府全家拿住了。這位城陷被擒的知府,便是馬心儀,馬心儀的品貌才情,當時四川全省的官場中,沒有能及得他的,在四川早有能員的聲望。這回因兵力不足,又疏於防範了一點兒,被張文祥等攻進城來,一時逃走不及,全家破捉。馬心儀早知張文祥等這班鹽梟特別凶悍,官府落到這班鹽裊手裡,從來沒有好好釋放過。自己這番被捉,也只好安排一死,不存倖免的心思。平時鹽梟捉了官府,也和官府捉了匪徒一樣,由匪首高坐堂皇,將官府提出審訊,並不捉著便殺,張文祥等這部分鹽梟,在四川所殺戮的民府,儘是平日官聲惡劣的。若是愛民勤政的好官,為地方人民所稱道的,他們不但不拿來殺戮,並不去攻打好官所守的城池。馬心儀雖有能員之名,對於地方百姓,卻沒有恩德可感,沒有使張文祥等欽敬之處。所以城陷的時候,例將他全家拿住了。他們從來拿了官府,照例是由鄭時坐堂審訊的。
這日,鄭時審訊過馬心儀之後,退堂傳集張文祥、施星標二人秘密會議。鄭時先開口說道:「前次二弟從紅蓮寺回來,因聽了楊幻勸勉的話,動了改邪歸正的念頭,我一晌留心尋覓大家好下台的機會,即苦於見不著。剛才我審訊這個知府馬心儀,看他的談吐相貌,很不尋常。我料他將來發達,不可限量,我等要下台,這機會倒不可錯過,只不知兩位老弟的意思怎樣?」張文祥道:「這知府的談吐相貌好,如何是我們下台的機會,我不懂得其中的道理?」鄭時道:「我也知道老弟不識,也只問老弟願意不願意趁此下台。願意,我再說其中的道理。」張文祥道:「既是下台的好機會,安有不願意的。」鄭時點頭道:「我看馬心儀的儀表非凡,逆料他將來必成大器。我打算好生款待他,和他結納,求他以後設法招安我們,於我們有好處,於他自己也有好處,我料他為人精幹,將來必能如我等的心願。」張文祥道:「他若自以為是朝廷大員,瞧我們這些私鹽販不起,不願意和我們結納,大哥這番心機不是白用了嗎?」鄭時搖頭道:「這一層倒可不慮,因為我們平日捉拿了官府,都是置之死地,於今我們不殺他,反慇勤款待他,與他結交,人誰不怕死,豈有不願意的道理?」張文祥道:「世人能心口如一的絕少。我們慇勤待他,他這時為要保全他自己的性命,口裡說得很好,盡可對天發誓,與我等結交,將來盡力設法招安我等。一離開了我們,就立時變卦,甚至還記我們擒捉他的仇恨,反力圖報復。這片心機不仍是枉費了嗎?」
鄭時笑道:「我也想到了這層。不過我料他決不至有這種舉動,我知道馬心儀做官,十分熱中。我有方法能幫助他,使他陞遷得快,不愁他不落我的圈套。我既有力量幫助他,使他陞遷,就有力量陷害他,使他不安於位。他心裡儘管不高興與我們結交,一落了我們的圈套,便不能由他作主了。好處就在我們是販私鹽的,他為自己的地位,官聲起見,斷不敢開罪我們。」張文祥道:「大哥是心計素工的人,只要大哥覺得是這們辦妥當,就這們辦下去。俗話說,求宮不著秀才在。我們結交了他,他能如我們的心願,自是再好沒有。就是他轉臉不認人,我們也沒有吃甚麼虧。」鄭時見張、施二人沒有異議,便獨自到拘押馬心儀的所在,親手替馬心儀解開繩索,引著與張、施二人相見。
馬心儀不知鄭時是何用意,盛氣相向的說道:「你們這班逆賊,打算將本府怎生擺佈,要殺只管就殺,休得羅皂。」張文祥聽了這幾句話,又見了那種驕慢的神氣,已忍不住待伸手抽刀。鄭時連忙望著張文祥使眼色,納馬心儀上坐了,才從容說道:「我等若有相害之心,也用不著這些羅皂了。你在四川做官的能名,我等早已聽得。我等在四川的威望,你大約也有所聞。我三人雖是異姓兄弟,然情逾骨肉。三人一般的性格,生平痛惡貪官污吏、惡霸土豪,所以貪官污吏落到我們手中,簡直和有深仇積恨的一樣,頃刻不容緩的將他處死。你在四川沒有貪污之名,我們兄弟不存心和你作對。無奈你放我們不過,幾次派兵向我們窮追痛剿,逼得我們沒法,只好努力攻迸城來,和你當面說個明白。我等其所以甘觸刑章,拚死要做這私鹽買賣,全是迫於生計,不能坐待著餓死,就只得鋌而走險了。如果有賢明官府,憐憫我等是出於無奈,設法安置我等,我等是情願效死的。」
馬心儀見鄭時沒有殺害他的心思,他也知道鄭時是個豪傑之士,便改換了很和易的臉色,說道:「你既說如有賢明官府設法安置你們,你們便情願效死,何以官府幾次派人到山裡招安,你們反把派去的人殺戮呢?」鄭時道:「那幾次招安,何嘗有一次是真意,無非想用招安的名兒,騙我等人入牢籠罷了。我的耳目很多,官府的一舉一動,都不能逃我的耳目。並且那幾個想騙我們入牢籠的官府,就是我們兄弟所深惡痛絕的貪官污吏,正恨不能吃他的肉,寢他的皮,豈肯受他的招安?我粗知相人之術,看你的相,將來必位極人臣。因此不打算害你,並願盡我的能力幫助你,使你宦途平坦,一路陞遷上去。不過你得應允我一句話。」馬心儀問道:「應允你甚麼話?且說出來,看能不能應允?」鄭時道:「你不能應允的,我也不至向你說。就是我先幫助你陞遷,你陞遷之後,再盡力援引我們。我們非不知自愛的人,到時決不會有使你為難或拖累你的舉動。」馬心儀道:「你有甚麼能力,能使我宦途平坦,一路陞遷上去呢?」鄭時笑道:「這倒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你應允了我的話,我自然要做給你看。若以後我的話不驗,你也不妨將應允我的話勾銷。」
馬心儀暗想:這話倒爽快,他既能先幫助我陞遷,我陞遷之後再援引他,於我有益無損的事,如何應允不得呢。當下便答道:「我真能宦途平坦,一路陞遷上去,將來一定盡力援引你們出頭,決不食言。」鄭時道:「就是這們應允,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雖也未嘗不可,不過我與你地位懸殊,似乎非經過一種儀式,不足以昭慎重。常言:貴人多忘事。你將來大貴的時候,因與我們有雲泥之隔,若存心嫌我們微賤,我們也無可奈何。你是真心打算將來援引我們出頭,此刻就應該不存貴賤高下的念頭,與我們三兄弟結拜。我們綠林中人最重結拜,一經結拜,便可共生死,永遠沒有改悔的。你肯和我們結拜,方可顯出你的真心。」
馬心儀是個做知府的人,那有真心和鹽梟結拜為兄弟呢?不過在初被擒的時候,以為萬無生理,已拼著一死,說話才能氣壯。此時見有一條生路,便只求能脫身,不肯再向拚死的這條路上走了。明知若不應允鄭時的話,使他兄弟惱羞成怒,翻過臉來,就不好說話了,遂不躊躇的答道:「我也知道你們都是些豪傑之士,將來必能為國家建立功業,不是久困風塵的。結拜為兄弟,我很願意,不過你我此時囚地位不同的緣故,結拜的事,除了我們自己而外,無論誰人都不能給他知道。這風聲傳出去,於我果然不利,你們也討不了好處。既討不了好處,又何必多此一舉呢?」鄭時道:「敬遵台命,我所以親自來解縛,不許有一個跟隨的人在這裡,也就是因這事不宜使外人知道。」當下雙方說妥了,就點燭焚香,四人對天結拜為兄弟。並照著尋常結盟的例,都對天發了「有福同亨、有禍同當」的誓。論年齡,馬心儀最大,鄭時、張文祥次之,施星標最小。鄭時原是做大哥的,此後的大哥,就得讓馬心儀做了。各人都降了一級稱呼。
四人結拜過後,鄭時早已安排了豐盛筵席,算是慶祝成功。馬心儀在筵席上雖強作歡笑,然時時露出愁眉不展的樣子。鄭時看了不樂道:「難道大哥心裡有不甘願的地方,礙難說出嗎?這事雖由我等強迫做的,然我能斷定於大哥有益無損。大哥是有胸襟有氣魄的人,料不至因我等出身微賤,便存不屑之心。何以大家正開懷暢飲之際,卻時時露出愁苦的樣子來呢?」馬心儀道:「二弟說盡力量幫助我,必能使我宦途平坦,一路陞遷上去,這話我也相信。因為素來聞二弟的名,知道是個足智多謀的人。不過那是以後的事,我所著慮的,就在目前的這個局面,教我不好擺佈。我是有守城之責的官兒,於今城被攻破了,我全家被擒,如果我能以身殉城,身後還可以得些榮典。除了身殉以外,敗兵失地的處分,總不能免,教我如何能不愁苦呢?」鄭時大笑道:「這算得甚麼,我若沒有對付的方法,也不敢說幫助大哥的話了。大哥目前有為難的事,我就不能幫助,以後幫助的話還靠得住嗎?大哥只管開懷暢飲。我們今日雖結拜了成為異姓兄弟,然因地位不同的緣故,此後料不定要到何時,方能與大哥再是這們共桌飲食。大約第二次能與大哥共飲,便是我們三個老弟出頭的時候了。」
馬心儀立時現出了笑容,問道:「二弟有何方法,就說出來讓我參詳一番。能得周全,我總知道感激。」鄭時道:「感激的話,太顯得生分了,請大哥以後不但不可再是這們說,並不可想這們存心,只求此後不忘記我們,我們三個兄弟久困泥塗,就受賜已多了。這回的事,極容易對付,大哥不是在幾個月以前,曾出了教四鄉招募團練的告示了嗎?」馬心儀笑道:「就是為了你們鬧的太凶了,只好是那們辦。」鄭時道:「有了那道告示就好辦,大哥此刻趕緊辦一道告急求援的公文,倒填今日黎明未破城的時刻,火速報到省城裡去。」
馬心儀道:「那倒用不著臨時辦了,黎明時原有告急求援的公文去了。」鄭時道:「那就更簡便了。大哥只須帶了印信,單身混出城去,將四鄉招募的團練,不問老幼強弱,數目能多越好,就由大哥率領了,趁明日絕早趕到城下來,虛張聲勢的將城圍了,只留南門不圍。我也率領眾兄弟,到城上抵抗一陣,兩邊不妨打得熱鬧些,我們做出抵抗不住不敢戀戰的神氣,率領眾兄弟擄了大哥的官眷,從南門敗逃下去。大哥一面進城安民,一面仍統率團練追趕,在路上又得虛打一陣,才把官眷奪回來。如此一番做作,照情形誇張一點兒呈報上去,大哥還得受處分嗎?」
馬心儀喜得立起來笑道:「二弟真不愧足智多謀四字,能照這樣做,必不至再受處分,不過委屈了三位老弟。」鄭時道:「大家都有妙用在內,也說不到委屈的話。」馬心儀隨向三人拱了拱手道:「事不宜遲,我就不再耽擱了。」鄭時點頭對施星標道:「守城的不知端的,不見得肯容大哥混出城去。大哥快改了裝束,四弟親送到城外再回來罷。」馬心儀連忙改裝一個粗人,隨身帶了知府的印信,由施星標護送出城去了。
四鄉的團練,原是招募現成的。有一個知府親身去召集,還怕不容易湊成軍嗎?絕不費事的就聚集了一千多名高低不一、老幼參差的團兵。馬心儀誓師出發,離府城原不過幾十里路,半夜動身,不到天明就抵城下,將一座城三方面包圍起來,抬槍鳥銃,一齊向城上開放,城上也劈劈拍拍的對打。只嚇得這一城的百姓,一個個從睡夢中驚醒,兒啼女哭,夫叫妻號。鄭時等依照原定的計劃,擄了馬心儀眷屬,率眾棄城從南門逃走。馬心儀進城分了一半團練兵,留在城裡假做搜捕餘匪,其實那裡還有餘罪匪留在城裡,給團練兵來搜捕呢,不得不是這們做作掩人耳目罷了。親自帶了一半團練兵,追趕出城。追不到幾里,就將眷屬安全奪回來了。真是齊打得勝鼓,高唱凱歌還。一府城的人民,無不稱讚馬知府的神勇,並沒一人知道其中內幕。官場中照例最會鋪陳戰績,已經被鹽梟佔領了的城池,居然能在一個對時之中,恢復轉來,表面上並殺得鹽梟大敗虧輸,狼狽逃遁。在不知道內幕情形的人,自不能不恭維馬心儀有膽有略。馬心儀有了這番的事功,更得上官信任,官運果然益發亨通了。
屢次升擢,不到一年工夫,就升到了山東藩台,竭力提拔他的人,就是清室中興的名人曾國藩。曾國藩素知四川鹽梟厲害,而他自己也是個得力於團練兵的人,見馬心儀能統率團練兵恢復失地,殺敗四川最以凶悍善戰著稱的鹽梟,因此十分器重馬心儀是個有用之才,存心要提拔他出來,好做自己一個幫手。那時曾國藩的權勢,傾動朝野。凡是經他賞識的人,無不功名成就,要算是有清一代中第一個熱心培植人材獎掖後進的。馬心儀的才幹本來不弱,又有這樣轉禍為福的好機會送給他利用,再加一個有大力的存心提拔,竭力保舉,有時遇了關於鹽梟為難的事,更有鄭時在暗中為之劃策,宜乎無往不利,一月三遷了。
只是馬心儀自規復失地後,不到一年就升到山東藩台。而鄭時等一班鹽梟,自從假敗之後,卻交上否運了。就在那日假敗出城,等馬心儀追來,將眷屬交還後,率著七零八落的隊伍,打算回山裡休息。不提防走了二十多里,忽然迎面衝出來一支兵馬,見面就殺將起來。鄭時以為反中了馬心儀的詭計,氣得跺腳,歎道:「人心真難測,我這們幫助他成功,他倒存心算計我,預先在這裡伏下一支兵馬等候我們。」張文祥也氣得磨牙裂齜,奮勇當先與官兵對殺。往日張文祥手下的兄弟,與官兵對壘,無不一以當十,所向無前,這回雖是假敗,並沒損耗軍實,兄弟們也非疲乏不堪應戰,無如隊伍散亂,毫無應戰的準備,臨時由少數人振作不起來。張文祥獨自帶了些親近的兄弟,當先殺了一陣,回頭看四面都是官兵旗幟,自己不過一二百人,被困在中央。鄭時、施星標都不知被衝到那裡去了,心裡著慌二人被官兵擒捉了去,料知久戰必難倖免,只得率了這一、二百名兄弟,又奮勇殺出重圍。看前面也有一大堆兵馬,好像是圍困了自家兄弟在內。張文祥高聲對手下一二百名兄弟說道:「我大哥、三弟,量必被困圍在那一團兵馬之內,你們情願幫我去救的,請隨我來,我今日不要命了。」眾兄弟聽了,轟雷也似的應一聲道:「我也不要命了。」虧了這一鼓勇氣,如沖發了一二百隻猛虎,齊發一聲吼,大地震動,張文祥左手挽籐牌,右手握單刀,只見就地一滾,賽過一團黑煙,馬撞著馬倒,人撞著人翻。眾兄弟緊跟在後,轉眼就殺進了重圍。鄭時正被困得無可奈何,張文祥若再遲一刻兒趕到,他和施星標二人不落到官兵手裡,便是自刎而死了。官兵見張文祥這部分如此驍勇,不由得膽都寒了。張文祥所到之處,紛紛後退,讓開一條道路,給眾人逃去,也不敢追趕。張文祥等事後調查,才知道這一支人馬,並不是馬心儀預先埋伏的。原來是因省裡接了馬心儀告急求援的公文,星夜派乒來救援的。鹽梟的旗幟裝束,都與官兵不同,遠遠的一見便能認識。鄭時等不提防有官兵來,官兵是來救援的,卻料知近城處必有鹽梟,所以見面便動手殺起來,好像是預先埋伏了的一樣。
這次鄭時三兄弟雖不曾受傷,然手下的兄弟死傷不少。他們自當鹽梟以來,從沒有是這們大敗過。行軍打仗,全賴一股銳氣。這銳氣一挫,就有善戰的好主將,也不能帶著沒銳氣的兵應戰。鄭時因在暗中幫助馬心儀的緣故,對於別部分鹽梟,平時可以援助的地方,總是量力援助,既和馬心儀有了關係,就不便再助鹽梟了。因此,部分鹽梟,對鄭時等多懷怨望,也都不肯出力來相助了。從來官兵剿匪,失敗則悄悄無聲,略得勝利,就雷厲風行的想斬盡殺絕。省城派來救援的官兵,無意中打了個大勝仗,官兵與鄭時這部分鹽梟相打,要算是第一次得勝,那裡捨得就這們輕放過去。接著又加派了一標人馬,跟蹤追剿。任憑鄭時足智多謀,張文祥驍勇善戰,鹽梟都是烏合之眾,從來勝則奮勇爭先,敗則如鳥獸散,紀律兩個字是說不上的,三兄弟每人手下所存留的,只二三十個人了,尚且被官兵追趕得無處立足。鄭時只得率著敗殘的兄弟,逃進一座深山,向張、施二人提議道:「我想不到假敗弄成了真敗,以致熱烘烘的基業,沒一年就虧敗到這步田地,這雖是因我的計謀不得當,然也有天意。我們此刻想再恢復以前的基業,等馬大哥招安,是辦不到的事了。我想馬大哥於今在山東,名位已是不小了,若有心照顧我們,並非難事。我打算教施四弟先去山東找馬大哥,我再詳細寫一封信給他。看他對待施四弟的情形如何,我兩人再作計較,不知兩位老弟的意思怎樣?」不知二人怎生回答?且待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