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報私恩官衙來俠客 遭急變石穴遇奇人

    話說這人見張文祥急得變了顏色,並忍不住流下淚來,即做出驚異的樣子問道:「難道殺死的是你朋友嗎?要你哭些甚麼?」張文祥明知這人是個有來歷的,其所以有這番搶包袱的舉動,是恐怕他回鴻興棧去自投羅網,有意是這般將他引出城外來,就是在暗中救他性命的,便不再隱瞞了,隨即向這人跪下,說道:「我早知您老人家是異人,這番救我的盛意,我也明白了。你老人家既能是這般救我,我和鄭二哥在督撫衙門裡面的事,不待說是了如觀火的了,於今我鄭二哥既屈死在那人面獸心的淫賊手裡,我惟有求你老人家指引我一條報仇的路,我的性命可以不要,這仇卻不可不報。」這人忙伸手將張文祥扶起來,說道:「淚眼婆娑的跪在地下,若給到這廟裡來燒香的人看見了,像甚麼模樣。」張文祥立起身來,說道:「我一則感激你老人家救命之恩,二則因報仇心切,非求你老人家指引,恐難如願,所以不覺得跪下來了。喜得此地離城已遠,行人稀少,敢先請示尊姓大名?再述我和鄭二哥來山東的履歷給你老人家聽。」

    這人冷冷的笑道:「你也毋須告訴履歷,我也毋須通報姓名。那鄭時枉擔了半世英雄之名,自謂經綸滿腹,原來也不過是一個好色之徒,將仇人的女騙做老婆。到今日才身首異處,我已嫌他死的太遲了,你還提甚麼報仇的話。」張文祥聽了,心中好生不快,若在平日見尋常人這般批評鄭時,他必已怒不可遏的和人反臉了。此時因知道這人本領比他自己高,又是曾救他性命的,不敢不耐住性子,說道:「話是不錯,我鄭二哥好色貪淫,確有應得之罪,但無論如何不能說,應該是這們不明白的死在忘恩負義的馬心儀手裡。如果是明正典刑,死於王章國法,我有甚麼話可說呢?我報仇之念已決,至死不悔。」這人忽然現出欣笑的樣子來,說道:「名不虛傳,果是好一個義烈漢子,這裡為來廟燒香的必經之地,不便談話。你將包袱拾奪好了,隨我到僻靜地方商量去。」旋說旋把披在身上的新衣脫下,交給張文祥。張文祥心裡也就安慰了許多,說道:「這衣我原是買給我鄭二哥穿的,你老人家穿上既合身,何不就將他穿上?」這人笑著搖頭不做聲。張文祥知道他是表示用不著的意思,遂不多說。捆好了包袱,仍舊馱在背上,跟隨這人走出關帝廟。

    到附近一個樹林茂密的山裡,各自就石頭上坐下來。這人先開口說道:「你決心替你鄭二哥報仇,自是義烈漢子所應當有的舉動。不過你的力量有限,這仇只怕你一時報不了。」張文祥道:「尋常的仇恨,便是估量自己的能力是否報得了。至於兄弟之仇,是顧不了許多的,那怕因報仇送了性命,我也甘心瞑目,毫無怨悔。並且我看馬心儀那淫賊,除了官高勢大之外,一點兒能為沒有。我的本領果是不濟,但自問對付那淫賊,還勉強能對付得下。我只要報了仇,便已完了心願,也不想在人世苟且偷生了。」說時氣忿填膺的樣子,兩眼火也似的發赤。這人搖著手,從容說道:「這些話不待你說,我是早已知道的。你報了仇再死,我相信你是甘心瞑目,沒有怨悔。只是若你的仇還不曾報得,反被仇人把你的性命害了,你甘心不甘心,瞑目不瞑目呢?」

    張文祥道:「我在淫賊衙門裡住的時候已不少了,淫賊果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就是滿衙門的上下人等,也不見一個稍有能為的人。衙門裡的路徑門窗,我都熟悉。我逆料取這淫賊的性命,如探囊取物。」這人笑道:「談何容易,真是一相情願的話。你知道此刻有在暗中保護那淫賊的人,本領比你高強十倍麼?」張文祥不由得露出驚疑的神氣,問道:「是甚麼人在暗中保護他?像這樣的衣冠禽獸,有大本領的人為甚麼不殺他,反在暗中保護他?也就大不分皂白嗎?」這人道:「各有各自的交情,不能一概而論。即如那個鄭時,據我們看來,不過是一個貪財好色之徒,這回被殺得一點不委屈。而你卻不顧性命的要替他報仇,若旁人也和你剛才這一般的議論,不也要罵你太不分皂白嗎?究竟在這黑暗中,保護那淫賊的是誰呢?我不妨說給你聽,這期間有一段因緣,不僅你住在衙門裡不知道,就是馬心儀本人也不知道,並且連在暗中身任保護馬心儀的人,都不知道。」張文祥道:「這就奇了,既是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人微微的點頭道:「自然有知道的人。我說出來,你就明白了。馬心儀的母親,從小就歡喜齋僧拜佛。而馬心儀的父親,卻是一個毀僧罵道的人。這日忽有一個年約二十零歲的尼姑來馬家化緣。馬心儀的父親不在家,他母親因這尼姑生得端莊齊整,說話很在道理,就留在家中攀談。不料一時天變,雷雨交作,尼姑不能作辭,他母親便留歇宿。想不到馬心儀的父親回來,見尼姑生得貌美,頓時起了邪念。半夜偷到尼姑睡的所在,想勒逼成奸。那尼姑在危急的時候,虧得馬心儀的母親來了,夫妻大吵了一場,他母親將私蓄佈施給那尼姑,親自陪尼姑坐到天明,因此保全了那尼姑的節操。那尼姑是誰呢?當時沒有名頭,無人知道,就是如今人人欽仰的沈棲霞師傅。沈棲霞因那回在馬家受了侮辱,險些兒失身匪人,遂自恨身體孱弱,沒力量抵禦侵凌,一轉念之間,便決心訪師學道。到現在修煉了五六十年,已是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了。事情雖隔了五六十年,然沈棲霞總覺得受了馬心儀母親解圍和佈施的好處,應該報答,無奈沒有機緣。直到現在,他才推算得是報答的機會到了,特地打發他在襄陽柳仙村收的兩個男徒弟,到此地來暗中保護馬心儀。他這兩個徒弟的道法,雖不算高強,然不是修道有成的人,尋常人無論有多大的能耐,也休想敵得過他。」

    張文祥問道:「你老人家知道他徒弟有多大年紀了麼?其中是不是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這人點頭道:「兩個的年紀差不多,都只二十多歲,你怎麼知道的?」張文祥將日前遇著挑豆腐擔少年打狗的話說了。這人笑道:「你自問是他的對手麼?你所見的這個,年紀比那個略小些,本領也還不及那個。兩人每夜輪流值守在馬心儀左右,豈容你去尋仇報復。」張文祥詫異道:「這就奇了,馬心儀今日才殺我鄭二哥,我因他殺了我鄭二哥才存心報仇,這是頃刻間的事,如何沈棲霞師傅早已打發人前來保護呢?」這人笑道:「這倒毋須驚訝,我既受人委託,前來略盡人事,只得老實說給你聽。你於今雖不認識我。我在幾年前,卻久已認識你了。我這番是受了你師傅無垢和尚的托付,特地前來救你的。就因知道你在激於義憤的時候,必不顧利害,去尋馬心儀報復。沈師傅的兩個徒弟,只知道保護馬心儀,他們並不明白你為的是甚麼一回事。你是這般把一條性命送在他們手裡,豈不冤枉?」張文祥忽然立起身來,說道:「你老人家說出受了我師傅托付的話,就知道必是孫耀庭師叔無疑。」著書的寫到這裡,又得趁這當兒,將這個孫耀庭的來歷敘述一番了。

    說起孫耀庭,也可算得是一位奇俠。他是瀏陽縣人,因小時候生了一滿頭的癩瘡,瀏陽人都叫他孫癩子。他的歷史,若說給一般富於科學頭腦的人聽,不待說必叱為完全荒謬。就是在下是個極端相信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的人,當日聽人傳說孫耀庭歷史的時候,心裡也覺得好像是無稽之談。直到後來閱歷漸多,才知道孫癩子的事,絕對不荒謬,而拿極幼稚的科學頭腦,去臆斷他心思耳目所不及的事為荒謬的,那才是真荒謬。

    閒話少說,卻說孫癩子生長在瀏陽一個極貧苦的人家。當他四歲的時分,瀏陽地方遭瘟疫,孫癩子的父母同時染疫死了,只丟下一個伶仃孤苦的孫癩子,吃沒得吃,穿沒得穿,還虧了地方上人湊了些錢,將孫癩子父母安葬了。孫癩子長著一頭的癩瘡,齷齪得臭不可近,也沒人理會他,他父母在日建築的兩間茅屋,不須多少時日不修補,便不能住人了,孫癩子也懶得在茅屋裡居住。白天到鄉村人家乞食,夜間或是靈官廟,或是土地堂,隨處找一個可以藏身的所在安歇。是這般流落了兩年,他有十二歲了。一日乞食到一處大作田人家,那家主問了問孫癩子的身世,便向孫癩子道:「你願意討飯嗎?」孫癩子道:「誰願意討飯,沒有家,沒有飯吃,不流落討飯有甚麼法子養活這條性命呢?」那家主道:「我留你在我家住著,給飯你吃,給衣你穿,只要你替我家看牛,好麼?」孫癩子喜道:「那還有甚麼不好。」從此孫癩子就在這人家看牛。這人家養了七八頭耕牛,一個人照顧不了,往往跑到別人家田里園裡吃禾吃菜,所以加上孫癩子照顧。孫癩子每日騎在水牛背上去山裡吃草,不愁穿不愁吃,倒很逍遙自在。誰知這種安閒茶飯還吃不到半年,這日忽然出了亂子。

    農家放牛,每日照例早起一次,黃昏時候一次。這日黃昏時分,孫癩子牽牛吃好了水草,照例騎在牛背上緩緩歸家。還有一個年老同看牛的人,也騎著牛跟在後面走。一行七八頭牛,不知怎的只孫癩子騎的這頭,忽然和癲狂了的一般,兩耳朝天一豎,四腳騰空的跳了幾跳,跳得孫癩子幾乎滾下牛背,幸虧他一向騎牛騎慣了,兩腳能挾持得住,然也嚇得甚麼似的,連忙將身體伏在牛背上,兩手緊緊的抓住兩把牛毛,口裡連聲叫那同看牛的過來,將牛牽住。那同看牛的也覺得這牛跳的奇怪,剛翻身下牛背,正待跑過去搶住牛鼻。不提防這牛猛然一轉身,放開四蹄便跑,把跟在後面走的幾條牛,都沖得翻的翻,跌的跌,同看牛的那裡肯捨,慌忙將這幾條牛的繩索,就路旁一棵樹上繫好了,盡力追趕上去。

    這時天氣不曾昏黑,眼看著那牛馱了孫癩子,比加鞭的馬還快,頭也不回的直向前跑,並聽孫癩子在牛背上驚慌亂叫。看牛的追了會,那裡追得上,心裡又惦記這幾頭牛,恐怕被壞人趕現成的牽了去,只得停步回頭,喜得沒人經過,繫在樹上的牛沒有走失,急急的牽回家報告家主。作田人家的牛,看得何等重大,豈肯聽其跑失,當即派了好幾個壯健漢子,照著去路追趕。迫了十來里,天色已經昏黑了,簡直沒追見那牛的蹤影。偶然遇著兩三個行人,向他們打聽,卻都說不曾看見有牛跑過。直追尋到半夜,才隱隱聽得前面有牛蹄踏在沙地上的響聲。趕上去看時,果是一個人牽了一條水牛在路上走。追的人一見那條牛,就認得出是自家的,但是牽牛的,不是孫癩子,是一個地方上的無賴,平日偷扒搶竊,無所不來的。追的人既遇著了自家的牛,自然上前認贓。無賴子爭執了一會,見這邊人多,料知鬥不過,只得罷休。追的人還抓住他要孫癩子,他才急得嚷道:「你們不要太趕著人欺負了,我今夜在楓樹鋪飯店裡賭錢,輸得精光,正自沒好氣的走出來,打算想法子弄幾個錢回頭去撈本。還沒走到半里路,就見這畜牲攔在路上睡著,倒把我嚇了一大跳,不知是甚麼野獸,仔細看出是一條牛,又沒人看管,以為是天賜我的賭本,待牽回家去,明早好趕到縣城裡變賣。你們既是失了牛,我也知道本來大路上那有牛撿,還給你們便了,你們倒抓住我要甚麼孫癩子,我知道孫癩子是誰?不是趕人欺負嗎?」追的人只要追著了牛,見不見孫癩子是沒人拿著當一回事的,當夜將牛牽了回家。次早看這牛睡著不能起來,原來四隻牛蹄都磨見了肉,鮮血淋漓的不能走動了,將養了半個月才好。而這半個月並不見孫癩子回來。這家主也曾派人尋找了一會沒有著落。大家都以為當水牛發狂奔跑的時候,孫癩子在牛背上坐不牢穩,滾下深山巖谷中跌死了。

    那知道事出人意料之外:孫癩子緊伏在牛背上,初時尚竭力叫喚,想同看牛的追來將牛制住。後來見牛越跑越快,只覺兩旁山樹,如流水一般的後退,兩耳風聲大作。張眼望著地下,就覺頭目昏眩,只好緊閉兩眼,聽憑牛跑。約摸跑了一個時辰,耳裡風聲才息,彷彿牛背也停了搖動,方敢張開眼看,牛果然停了步,正在低頭嚼草。看天色雖已迷茫,然尚能看出四圍山勢,原來己身在亂山叢中,乃是平生聽未曾到過的所在。只得從容爬下牛背來。指著牛頭罵道:「你這孽畜,無端發暴,把我馱到這地方來了,還不知道已離家有幾里路,看今夜如何回去,依得我的性子,恨不得折下樹枝來痛打你一頓。」

    孫癩子邊罵邊舉手在牛頭上敲了一下,只敲得這牛又像發了狂的,兩耳又朝天豎起來,腳又騰空跳了幾跳,掉轉身往山下就跑。孫癩子心想:失了牛回家必受處分。一面跟著追,一面口作看牛人的呼聲。平時牛聽了這種呼聲縱不跑近前來,也得立著不動,此時的牛,簡直不作理會,轉眼就跑得不見了,孫癩子只急得一路哭泣,一路到各處樹林中尋找。趁著星月之光尋了半夜,肚中也飢餓了,身體也疲乏了,耳內聽得四山都是狼咋虎嘯的聲音,只不見那牛的影子。自料在這黑夜是尋不著的了,仰看天色像個快要下雨的樣子,心想:若在這時分下起雨來,我沒有地方避雨,怎生是好?回頭看身邊有一個石巖,巖下是空虛的,好像可以藏身,遂伏下身子爬進石巖,漆也似的黑暗,一些不看見,只覺得身體伏的所在很光滑。頃刻之間,就聽得巖外的雨聲滴瀝,愈下愈大了,接著雷電交作,電光閃處,照得巖下通明,才知道這巖不僅能藏伏一個人的身體,裡面還有很多餘地。不一會,覺得伏的所在有水透過來了,孫癩子要避開這水,惟有將身體漸向巖裡移動,越移到裡面越覺寬大,反手去摸上頭,沒有撐手的東西,就坐了起來,再伸手去摸,還是空的,竟能立起身行走。心想:這地方實在奇怪,怎麼石巖之下,會有這麼寬大的空洞呢?是生成的嗎?還是人鑿成的咧?若是人鑿成的,裡面必有人居住,我何不再摸到裡面去,看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有人住在裡面?心裡這們想著,就伸起兩手,再向裡面摸去。

    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的約有一里路遠近,陡見前面有白光射出來,孫癩子看了,喜道:「果然是人鑿成的,裡面有人住著。我可以去向他們討些飯充飢。」隨即朝著白光走去,沒幾步就見一處四方形的地方,彷彿是一間石室,正中安放一張石床,床上盤膝端坐一個寬袍大袖的老頭,垂眉合目的像是睡著了。再看室中的四圍上下,並沒有燈火,也沒有窗戶朝著外面,看不出白光從甚麼地方發出來的。細看近石床的所在,光比遠處大些,石床底下依然黑暗。孫癩子暗忖道:「怎麼只有這們一個老頭坐在這裡,我不管他,就是他一個人,他總得吃飯。我已有半年沒開口向人家討飯了,何不叫一聲試試看。遂即使出他平日討飯的口腔來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出,只見老頭慢慢的張開眼來,望著孫癩子微微的點了點頭,含笑伸手向孫癩子招了一招。孫癩子身不由己的如被人推著,腳不點地就到了石床跟前。不知老頭是誰?如何對付孫癩子?且待下回再說。

《張文祥刺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