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神僧有神行鍾名鼻涕 惡鬼作惡事槓折龍頭

    話說無垢和尚聽得孫癩子說要去城裡瞧處決趙如海,即正色說道:「這殺人的勾當,不是我們出家修道的人所應看的。我原意並不打算傷他性命,他自己要借此屍解,我只得由他。」孫癩子道:「萬一趙如海是因恐怕你處置他,故意是這般做作。瀏陽縣又和前次一般的殺他不著,豈不上了他的當嗎?」無垢和尚道:「決不至此!他若敢當著我說假話,便不至怕我了。所可慮的只怕縣太爺答應他葬社壇,及每年春秋二祭的話靠不住,以後就還有得麻煩。」孫癩子道:「那種答應的話,自然是靠不住的。縣太爺為要他自己說出殺他的法子,說權且答應,可見將來決不答應。趙如海不是糊塗人,怎的這樣閃爍不實的話,也居然相信了?」無垢和尚笑道:「我為趙如海這個孽障,也受累好幾日了。於今只要他不再出世害人了,我的心願就算滿足。以外的事我們都可以不管。你我已十來年不見面了,難得今日於無意中遇著。我去城裡的時候,曾順便帶了一葫蘆好酒回來,我兩人分著喝了罷。」

    孫癩子是生性最喜喝酒的,聽說有酒喝,連連點頭笑道:「原來你那禪杖上掛的葫蘆裡面是酒啊。我在城裡初看見你的時候,心裡正猜度不知你那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呢。你那酒葫蘆倒不小,不知一葫蘆能裝多少酒?」無垢和尚一面起身從床頭取出那葫蘆來,一面笑說道:「我這葫蘆從外面看了很平常,喜酒的人得著了,卻是件好東西,誇張點兒可以說是喜酒人隨身的法寶。」

    孫癩子即起身將葫蘆接過來掂了一掂輕重,約莫有三四斤酒在裡面。仔細看了幾眼,笑道:「這葫蘆的年代,只怕已很久了。究有些什麼好處?就外面來是看不出是什麼法寶來,不過像這般大的葫蘆,也不容易尋著便了。」無垢和尚道:「你當心一點兒,不可掉在地下打破了。因裡面裝滿了一葫蘆的酒,太重了些,落地就難免不破了。沒有酒時倒不要緊,這葫蘆大的不稀奇,比這個再大三五倍的我都見過。這葫蘆的好處,就在年代久遠。實在已經過了多少年,雖不得而知,然只就我師祖傳到我師傅,由我師傅傳到我,總算起來便已有一百二十多年了。」孫癩子笑道:「這不是一件古玩家用的什物,年代越久遠,越朽敗不中用,有什麼好處呢?」

    無垢和尚笑道:「若是年代久遠了,便朽敗不中用,我還說它做什麼呢。這葫蘆的好外,在我師祖手裡便已和此刻一樣,可見得以前已不知經過多少年了。這葫蘆裡面,不問你裝什麼酒進去,只將塞頭蓋好,無論你擱多少年不喝,不但不至變味,並且越久越香醇,份量也不短少毫釐。這一層好處,在尋常的酒葫蘆中,已是少有的了。然若僅有這一層好處,還夠不上說是喜酒人隨身的法寶,最大的好處,乃是喜酒的人出門走長路,走到了荒僻的所在,每苦沽不著好酒。有了這葫蘆,儘管沽來的酒味平常,只須裝進這葫蘆裡面,停留一兩個時辰,喝時就和好酒一樣,若到了連壞酒都沽不著的時候,就用開水裝迸葫蘆,蓋了塞頭,等到冷透了再喝,比荒僻所在沽來的壞酒還香醇得多。」孫癩子聽了,喜得捧著葫蘆嘻嘻的笑道,「有這們大的好處嗎?這簡直是我們隨身的法寶!可惜是你師祖傳師傅,師傅傳你的,我不敢厚非分之想。若是你得來的容易,我就不客氣,忍不住要向你討了。

    無垢取出酒杯來,將葫蘆接過去斟了兩杯酒道:「且請嘗嘗看這葫蘆裡酒的味道何如再說。」孫癩子當無垢和尚揭開葫蘆塞頭的時候,即嗅得一陣撲鼻很濃厚的酒香,已禁不住口角流涎了。端杯一飲而盡,舐嘴咂舌的說道:「好酒,好酒!」

    無垢和尚道:「我師祖、師傅都是出家人不能戒酒,偏巧我又是一個好酒若命的人。這葫蘆可算是物得其主了。我師祖、師傅不能戒酒,受酒害的只有他個人本身,與旁人無涉,更不至因酒壞多人的事。我於今則不能,一舉一動,在這紅蓮寺裡都是可以成為定例的。我若再將這葫蘆傳給我的徒弟,則將來勢必成為禪宗的衣缽,豈不是一樁大笑話?大凡一件好東西,若不遇著能愛惜能使用的人,也和懷才不遇知己的一般埋沒,一般可惜。我於今已次計從此戒酒了。難得有你這般的人物來承受這葫蘆,就此送給你去享用罷。「

    孫癩子聽了,真是喜出望外。只是口裡卻不能不客氣道:「這樣希世之物,怎好如此輕易送給人。我有何德何能,更怎好領受你這般貴重的東西。你不要因我說了一句貪愛的話,便自己割愛讓我。」無垢連忙擺手道:「你我何用客氣。若在幾年前,我不為這紅蓮寺著想,你就向我討索,我也決不肯拱手讓給你。於今我的境遇既經改變,湊巧有你來承受這葫蘆,還算是這葫蘆走運。不然,我不久也要忍痛將這葫蘆毀壞了,與其毀壞,何如送給你呢?」孫癩子這才起身對無垢作了個揖道:「那麼,我就此拜謝了。」無垢笑嘻嘻的雙手將葫蘆捧給孫癩子。從此,這葫蘆可稱是遇著知己了,一時片刻也沒離過孫癩子的身邊。這夜,孫癩子就在紅蓮寺歇宿了。

    次日早起,特地走到東邊廊廡下看那銅鐘。果見向外邊的這一方,有一條尺來長,三寸來寬的地方。不過銅質好像磁器上面的采釉一般,透著淡綠色。用手摸去,其堅硬與銅無異。不由得不心裡歎服無垢和尚的法力高妙。正在撫摸賞玩的時候,無垢和尚反操著兩手,從容緩步的從佛殿上走了下來。孫癩子迎著稱讚道:「果然好法力。有了這口鍾在瀏陽,也可以跟著這口鍾傳到後世若干年去了。我料這鍾必沒有名字,讓我替它取個名字,就叫鼻涕鍾好麼?」無垢和尚笑道:「有何不好?不過鼻涕這東西太髒了,此後不能懸掛在佛殿上使用。」孫癩子道:「正要它不能懸在佛殿上使用,方可望它留傳久遠。若是朝夕撞打的鐘,至多不過百年,便成為廢物了。」

    當時虧了孫癩子替這鍾取了這個名字,漸漸傳揚開了。至今這鍾還在瀏陽,不過土音叫變了,鼻涕鍾叫成了鼻搭鐘。這話後文自有交代,於今且不說他。

    卻說孫癩子這日辭別了無垢和尚,帶了酒葫蘆,欣然出了紅蓮寺,回到瀏陽縣城。就聽得街上的人說:趙如海果在昨夜月光之下,按照那砍頭的法子殺去。說也奇怪,劊子手等到冷水澆上趙如海頭頂的時候,一刀對準趙如海地上的影子斫下,趙如海的頭顱,竟應手落地,略動了一動,就嗚呼死了。趙如海老婆到殺場痛哭祭奠,預備了棺木收屍,要扛到社壇去埋葬。縣太爺忽然翻臉不答應了,說社壇是社神受祭祀的所在,豈可安葬這種惡人?勒令趙如海老婆打回家自去擇地掩埋。趙如海老婆不敢違抗,只好淚眼娑娑的教扛柩的伕役,暫且遵示扛回家去。

    這們一來,趙如海又作怪了。一口棺材連同一個死屍,重量至多也不過五六百斤。平常五六百斤的棺木,八個人扛起來,很輕快的走動。這次趙如海的棺木,八個人那裡能移動分毫呢。加成一十六個人,龍頭槓都扛得渣喇一聲斷了,棺木還是不曾移動半分。一般伕役和在旁看的人都說:這定是趙如海顯靈,非去社壇裡安葬,就不肯去。於是公推地方紳士去見縣太爺稟明情形,求縣太爺恩許。縣太爺赫然大怒道:「這種妖人,生時有妖術可以作案。本縣為要保全地方,不得不處處從權優容。此刻既將他明正典刑了,幽明異路,還怕他做什麼。你們身為地方紳士,為何不明事理到這一步。光天化日之下,聲有鬼魅能壓著棺木,合伕役扛抬不動的道理嗎?這分明是趙如海的老婆,想遵從她丈夫的遺囑,故意買通伕役,教他們當眾是這般做作的。這種情形,實是目無法紀!可惡,可惡!本縣且派衙役跟隨你們前去,傳本縣的諭,曉喻趙如海的老婆和眾伕役,趕快扛回家去擇地安葬。若是再敢如此刁頑,本縣不但要重辦他們,並且立時要把趙如海的棺木焚化揚灰,以為此後的妖人鑒戒。」幾個紳士碰了這們大的一個釘子,誰還敢開口多說半句呢?縣太爺登時傳了四個精幹的衙役上來,親口吩咐了一番話,一個個雄赳赳的跟隨眾紳士到殺場上來。

    趙如海的老婆正在棺木旁邊等候紳士的回信。四個衙役也不等紳士開口,走上去舉手在棺蓋上拍了幾下,對趙如海老婆喝問道:「還不扛回去掩埋,只管停在此地幹什麼?哦!你因你丈夫的屍還沒有臭爛還不曾生蛆麼?這們大的熱天,不趕緊扛回去掩埋,你以難道要在這殺場裡賴死不成?」趙如海的老婆哭道:「請諸位副爺問他們扛柩的人,這一點兒大的棺材,用一十六名夫來槓,還扛不動半分,所以托各位街鄰去向太爺求情。」衙役截住話頭,問道:「什麼呢?一十六名夫槓不動嗎?」說時,掉過頭望著那些扛夫,說道:「你們是扛不動嗎?」扛夫齊聲說道:「實在是和生了根的一樣,休說扛不起肩,就想移動一分、半寸也不行。」衙役橫眉鼓眼的望著眾扛夫下死勁呸了口,罵道:「放你媽的臭狗屁!你們這些東西,也敢在老子面前搗鬼嗎?你們老實說,每名受了趙家多少錢,敢是這般約齊了口腔搗鬼?」這一罵只罵得那些扛夫抵著頭說冤枉。趙如海老婆也連忙分辯道:「副爺這話真是冤枉。」

    衙役那容他們分說,一疊連聲的喝問扛夫道:「你們扛走不扛走,快說?不扛,老子也不勉強你。」扛夫苦著臉,答道:「我們都是執事行裡的扛夫,平日靠扛喪吃飯的,能扛走還要等待副爺們來催逼嗎?請副爺看,這裡不是連龍頭扛都打斷了,還是不曾打動的嗎?」衙役瞅也不向龍頭槓瞅一眼,就揚起面孔說道:「好,看你們搗鬼搗得過老子!」接著,又對趙如海老婆道:「我老實說句話給你聽罷,太爺吩咐了,限你在一個時辰以內將棺木扛回去,若過了一個時辰還沒有扛去,便不許人扛了,拼著幾擔柴幾斤油,就在這裡將你丈夫化骨揚灰。你知道了麼?這一班扛夫太可惡了,太爺吩咐拿去重辦。你趕緊去另雇一班來扛罷。」說罷,也不聽趙如海老婆回答,四人都從腰間掏出一把細麻繩來,不由分說的,每人一串牽四個,拖到縣衙裡去了。可憐十六個扛夫,不能分辯,不敢反抗,只好哭的哭,抖的抖,聽憑衙役牽著走。趙如海老婆聽了衙役所說那番比虎還兇惡的話,又見扛夫被拿去了,只急得撫棺痛哭。

    此時天色雖在下午,然天氣晴明,日光如火。經趙如海老婆這一陣痛哭,陡然狂風大作,走石飛砂,曬人如炙的日光。為砂石遮蔽得如隔了一重厚幕。在殺場上看的人不少,看了這種天色陡變的情形,心裡都料知是趙如海的陰魂顯靈了,各自都有些害怕,恐怕撞著了鬼,回家生病,不約而同的各人向各人家裡逃走。只是還沒跑離殺場,就是一陣雨灑下。天色益發陰沉沉的,風刮在身上,使人禁不注毛骨悚然。不過大眾仗著人多,且又不曾看見什麼鬼物出現,那幾個曾去縣衙裡求情的紳士,覺得在這時候大家躲避,可以不必。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幫助趙如海求情的人,趙如海既有陰靈就不應該害我們回家生病,於今十六名扛夫冤枉被拿到縣衙裡去了,我們不能不去縣衙裡設法保釋出來。天色是這般陡然變了,料想這位縣太爺也不能說是無因。

    幾個紳士的心裡相同,遂不顧風雨,一同復向縣衙走去。此時街上的景象,非常使人害怕。因為還在白晝,天色便是這昏沉沉陰慘慘的,加以雨苦風淒,彷彿有無數的鬼魂在風雨中滾來滾去的一般。滿城的商家鋪戶,平時都卻道趙如海生時的厲害,今日又都知道是為縣太爺翻悔昨天答應他葬社壇春秋二祭的話,特地在白晝顯靈,嚇得家家當門陳設香案,叩頭祭奠。一個個默禱趙如海,不要和他們不相干的人為難。剎那間,一城的人心都驚惶不定。不知道趙如海這一次的顯靈,究竟有沒有什麼效驗?且待下回再說。

《張文祥刺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