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仗隱形密室聞秘語 來白光黑夜遇能人

    話說這客人雖覺得孫癩子這辦法太便宜了這些強盜,然不能說不依,只得連忙說:「你老人家要怎麼辦好了。」孫癩子笑著向船老闆招手道:「你起來罷。這一夜的辛苦,也夠你受了。」船老闆經孫癩子這們一招手,渾身就和解去了千百條繩一樣,並不待如何掙扎,一著力便站起來了。也不說話,跪下地就對孫癩子叩頭,連叩了好幾個頭,才說道:「我承你老人家不殺之恩,敢不盡心伺候。不過我那幾個被困在梢裡的夥計,大約也是你老人家法術將他們制住了?」孫癩子不待他說下去,即答道:「你去瞧他們,不是已經起來了嗎?」船老闆走到後梢,果然幾個水手都伸腰舒腿的起來了。這一船的強盜,自從經過了這夜的無形軟困,大家都心悅誠服的將孫癩子神仙看待,不敢輕慢半點。一路小心謹慎的伺候,一文船錢也不敢收受。孫癩子還恐怕這一般強盜暗地跟蹤這客人圖劫,親自送這客人到了家,才到山東省城時來,打聽張文祥在巡撫部院裡的情形。

    孫癩子到山東也不住客棧,夜間就在那舊的小關帝廟裡歇宿。初到的這日,他心想:我這番受了無垢和尚的托付,來指點張文祥。我若就是這般形象去巡撫院會他,休說在巡撫院裡當差的人都是些勢利狗,看了我這情形,決不替我通報進去。就是通報進去了,張文祥也不見得看得起我。我不遠千里的來指點他,幫助他倒落得他一雙白眼相看,豈不是自尋沒趣?並且初次見面,他不知道我是何等人,我就一片好心指點他,他也未必肯聽。不如在暗中先查察他的行為,若也不過一個利祿之徒,行為荒謬,我就受了無垢和尚的托付,也只是略盡人事罷了。犯不著竭力幫助他。

    孫癩子打定了主意,這夜初更以後,便用隱身法進了巡撫部院。在裡面穿梭也似的來來去去,誰也看他不見。馬心儀與柳氏姊妹和春喜丫頭的舉動,他卻完全看到了眼裡,並聽得柳無非對馬心儀說自己姊妹在船上與鄭時、張文祥成親的事,不由得心裡恨道:「無垢和尚收的好徒弟,在四川弄得立腳不住了,到山東來投奔馬心儀這種人面獸心的東西,已屬無聊極了。偏偏在半路上還騙取官家的小姐做老婆,像這種好色沒行止的東西,我不殺他,已是看無垢和尚的面子了,還幫助他什麼?指點什麼?」孫癩子已經氣得打算不管這事了,但是他出來一走到西花廳裡,只見鄭時正在與張文祥坐在一塊兒低聲說話,孫癩子心想:他兩人這般低聲小氣的說些什麼?我何不湊近跟前去聽聽?隨即走近二人身旁。

    聽得鄭時道:「我知道三弟把工夫看得認真,不肯在女色上糟蹋身體。不過少年夫妻,實在不宜過於疏談。你要知道,你是練工夫的人,越是不近女色越好。三弟媳不是練工夫的,又在情慾正濃的時候,何能和你一樣呢?」孫癩子聽了這些話,已不覺在暗中點頭道:「照這樣聽來,難道張文祥並不是一個好色沒行止的東西嗎?」接著又聽下去,聽到張文祥搖頭說:「這只怪我生性不好從來拿女子當一件可怕的東西,不僅覺得親近無味,並時刻心提防著,不要把性命斷送在女子手裡。我未嘗不知道這種心思,只可以對待娼妓及引男子的卑賤婦人,不能用以對待自己的妻子。無奈生性如此,就要勉強敷衍,也敷衍不來。我這頭親事,原是由二哥二嫂盡力從中作成的,我自己實不曾有過成立家室的念頭。」孫癩子聽了這一段話,就在暗中連連點頭道:「這才是一個漢子。這才不愧為無垢和尚的徒弟。原來是鄭時這個色鬼,因騙娶柳無非,心中不免有些慚愧,所以要把柳無儀配給張文祥,大家同下渾水,好遮掩他自己不敦品的行為。常言人命出於姦情,馬心儀既誘姦了柳氏姊妹,兩邊戀姦情熱,一定有謀殺親夫的事做出來,怪道無垢和尚說張文祥在山東凶多吉少。鄭時這東西,才情學問雖有可取之處,然是個熱中利祿的人,品行又如此不端,就被馬心儀謀死,也是自取的,不足顧惜。倒是張文祥,我得設法使他認識了我,才好勸他離開這齷齪的地方。」當下孫癩子便出了巡撫院。

    次日天色一黑,又隱形到馬心儀上房裡來。見這房裡只有馬心儀的一個姨太太坐著,和一個小丫頭說話,柳氏姊妹與馬心儀都不見蹤影。孫癩子原是想探聽馬心儀對柳氏姊妹說些什麼話,當即到各處房間裡尋找了一會,連張、鄭二人的睡房都找遍了沒有。仍回到上房,連剛才坐著和丫頭談話的那個姨太太也不見了。正要步出來,只見一個十四五歲的丫環,雙手托著一碗菜向上房走來。孫癩子看了,心想:這房裡並沒擺設席面,怎麼托著菜到這房裡來呢?忙讓過一邊,看這丫環托到那裡去?料定這菜必是送給馬心儀吃的。只見這丫環直走到床背後去了。跟上去看時,原來床帳背後有一個小門,丫環臨時一手推開,挨身進去了。孫癩子不等他回身關門,急跟著進去。裡面燈燭輝煌,彷彿白晝,直是和天宮一般,說不盡的繁華富麗。房中擺了一桌酒菜,一男三女,各據一方坐著,正是馬心儀和柳氏姊妹,還有一個女子,就是剛才坐在前房和丫頭說話的那個姨太太。丫環送上托來的菜,即轉身出去,隨手將門關了。

    孫癩子就聽得柳無非問馬心儀說:「他們是在四川做生意的人。你那時在四川做知府,充其量也不過降尊和他們來往來往,何至於與他們結拜為兄弟呢?我這個二爺倒也罷了,可以說是個讀書有學問的人,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與他結拜還勉強說得過去。至於三爺四爺,都是粗人,你那時怎麼看中了他們兩個,會想到與他拜起把來呢?你又不是結拜以後才發達的,這道理實在教我想不透。」馬心儀笑道:「你只管追問這事有什麼用呢?我不是早已對你姊妹說過了嗎?二爺和他們兩個原是多年結拜過的,並且終年在一塊合夥做生意,沒有離開過。我是後來因和二爺結拜了,不能說他兩個是粗人便瞧不起,所以四個人又重行結拜,並沒有別的想不透的道理。你這下明白了麼?我們談旁的快活話罷,這類不相干的事,只管談論他做什麼呢?」柳無非搖頭道:「你說不相干的事,我倒覺得是很要緊的事。我還要問你:你既不存瞧不起三爺四爺的心,與他們結拜了,卻為什麼又怕外人知道,不許他們當著人稱你大哥呢?」馬心儀道:「你這也不明白嗎?我的胸襟不同,自然可以不存瞧他們不起的念頭,只是官場中的人。幾個和我同一般胸襟的。並且我要避嫌疑,也只好教他們不當著人稱呼我大哥。你安著什麼心眼,一次又一次的是這般根究,難道做官的人朝廷訂了律不許與不做官的人拜把嗎?」柳無非見馬心儀面上帶著不大高興的樣子,連忙笑著搖著頭道:「不是這般說法,我並沒有安著別的心眼,不過我聽你說的話,與你二爺說的,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使我不由得不細細的追問。」馬心儀問道:「他說了些什麼話,與我說的牛頭不對馬嘴?」柳無非道:「他在船上初次見我的時候,他說他是做生意的人,平日於官場中不甚留意。又說從甲寅年出四川,在新疆甘肅一帶盤桓,直到前年才回四川去。前年你不是已到了山東嗎?據我椎想,你們結拜,必有緣故。決不是你因為二爺的才學好,就降尊和他們結拜。我姊妹承你寵愛,這種恩情,我姊妹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你非不知道我姊妹當日在船上與二爺三爺成親,是出於不得已。你難道還疑心我姊妹尚未忘情於他兩人,將你說給我們聽的話,去對他們說嗎?何以不肯把實話告訴我呢?」馬心儀道:「這倒不用你表白,我已知道你姊妹對我的心。不過我覺得毋須向你姊妹說這些不要緊的話。」柳無非道:「不然,我姊妹既承你寵愛,就巴不得長久能在你左右。我看三爺是一勇之夫,心粗氣浮,容易對付。二爺便不然,為人心思極細,主意又多。我們的事,日子長了,難保不有破綻給他看出。我逆料他這種人,看出了我們什麼破綻,是決不動聲色的。倘若他藉故向你告辭,要帶著我往別處去。只一離開了山東,便將我姊妹置之死地。到那時我姊妹有什麼法自全性命呢?」

    馬心儀沉吟了一會道:「你我在上房裡幹的事,內外都是我的心腹人,有誰敢去說給他們聽?沒人去向他們說,那怕老二的心思再細,試問他從那裡看出破綻來?並且這種暖味的事,除了自己親眼看見,旁人說的,誰也不能當作實相。你想想,我們在上房裡,豈有他從外面進來,我們尚不知道的?丫頭老媽子坐在院子裡是幹什麼事的,大家都不攔阻他,也不跑上來通報,讓他撞到這裡來捉姦嗎?於今且退一步說,即算老二的心思靈巧,眼睛厲害,對你我起了疑心,想把你姊妹騙出去處死,我就肯放你姊妹就走嗎?你安心罷,不要自己疑心生暗鬼,這也怕那也怕。」柳無非道:「你何不替他兩人弄點兒差使,打發他們離開這裡,免得終日在眼前討厭?我在你跟前很快活的,一出去見了他,心裡就不自在了。待不理他罷,又怕他疑心。每夜要勉強敷衍他一陣,實在沒趣極了。妹妹倒好,三爺對她從來不親熱,她對三爺也是冷冰冰的,時常一夜都不開口,所以我說他容易對付,只苦了我一個人。」馬心儀點了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要性急,我不管你姊妹便罷,既愛你姊妹,老二老三又本是來求我提拔的,我總盡力替他兩人謀外放便了,我明的提拔他兩人,暗中就是提拔你姊妹。你不知道我心裡躊躇,自有躊躇的道理。」柳無非道:「你明白了我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是替丈夫求差事嗎?我那裡是這種心思。只要使他不在跟前,我心裡就安然了。難怪你不肯把你們結拜的原因說給我聽,原來這時候還在疑心我是替他們求差事。我姊妹的一片心,真是白用在你身上了。」說時,眼眶兒紅了。柳無儀插嘴說道:「我留神看二爺三爺說話,一說到在四川時候的事情,兩人言詞都一般的閃爍,連忙拿旁的話岔開,並且都似乎不願意提自己身家的事。我雖說生得醜陋,然也是千金之體,實不承望嫁這們一個粗人。姐姐只說我的容易對付,卻不知道我夜間和他在一床睡著,簡直比見閻王還難受。」柳無非道:「我正為他兩人都不願意提自己身家的話,才想追問拜把的原因。」馬心儀道:「你們定要問我和他們拜把的原因,我就說給你們聽,也沒有什麼妨礙。你姊妹拿著去對外人說的事,我是料定不會有的。不過恐怕你姊妹聽了之後,在我兄弟面前露出他生疑的神色來。你知道二爺的心思是極細的,這不是當耍的事。」柳無非道:「我姊妹又不是不知輕重的小孩,這是何等重大的事,豈敢隨便露出什麼神色?」馬心儀道:「只要你姊妹知道輕重,我便說給你聽也使得。」接著就將在四川結拜的情形,大概說了一偏。柳無非變了顏色,問道:「這姓張的,就是最凶悍有名的張文祥麼?」馬心儀道:「怎麼不是?聲名雖極凶悍,為人卻並不甚凶悍。」

    馬心儀還在說話,柳氏姊妹都掩面哭起來了。馬心儀看了柳氏姊妹發怔,半晌才道:「哦,我一時不曾想到,原來你姊妹和他們還有大仇呢。但是此刻也用不著如此痛哭。當你們初到山東來的時候,我聽了你們成親的事,便知道不妥,這也是老二的糊塗,雪裡面豈是埋屍的。」柳無非一面揩著眼淚,說道:「可憐我父親當日在綿州死得好慘啊。我只道我姊妹是永遠沒有報仇的時候了,誰知腆顏做仇人的老婆,做了這麼久。這也是先父在天之靈,保佑我才有今日。」說著,彎腰向馬心儀下拜。柳無儀也跟著拜下去。馬心儀一手攙起一個,說道:「我其所以屢次不肯對你姊妹說出他們的身世來,就是為你姊妹和他們有這大仇恨,恐怕你們知道了忍耐不住,鄭時聰明,必能料到是我說給你們聽的。那時打草驚蛇,他們一走,就反而留下一條禍根。你姊妹向我叩頭的意思,我知道。不要著慮,讓我思量出一個妥當的法子。一則為你姊妹報仇,二則為我自己除去後患。你妹妹只須依遵我的話,萬不可在他們面前露出使他們可疑的神色,要緊,要緊!」柳無非道:「倒是心裡明白了,情願故意做出和他親近的樣子來,好把他穩住。」這個姨太太在旁邊聽到這裡,才問是什麼大仇恨?柳無非只得將他父親柳儒卿,在綿州被張文祥那股梟匪殺死的事,簡單說了一番。馬心儀笑道:「我若是命短的,不也是和你父親一樣的殉難了嗎?」說至此,那丫環又推門送菜進來了。馬心儀笑道:「今夜為說這些事,把好時光糟踏了。不但沒有得著快活,反弄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等回到西花廳,不使他們看了懷疑嗎?我與你姊妹定一個約:我從此心裡決不忘掉你姊妹報仇一事,不過從此不許你姊妹再向我提剛才說的這些事了,我們來飲酒作樂罷,不要辜負了好時光。」孫癩子知道已沒有可聽的話了,不趁這時開了房門在丫環之前走出去,說不定以下有不堪入目的事做出。

    孫癩子出了密室,心想:鄭時原來是這般一個混蛋。馬心儀不替柳氏姊妹報仇,將他處死,我也不能讓他活在世上。一面是這般思想,一面走出上房的院子,見院門已經關閉了,只得打算從房頂上步出去。才縱身上了房簷。忽眼看見那密室的房頂上,好像有一個人的黑影子伏著,不覺吃了一驚。暗想:這黑影是張文祥嗎?大約他已疑心柳氏姊妹與馬心儀有苟且了,所以到這房頂上來偷聽。只是他們在密室裡細談,你在這房頂上如何能聽得著呢?我既在此地遇著他,何妨上去跟他開個玩笑,看他的膽力武藝何如。想罷,即飛身到了那邊房頂。孫癩子是由修道得來的神通,與尋常人由鍛煉得來的武藝不同。飛身過去,不但沒有聲息,因使用了隱形法,並沒有人影。儘管有絕大本領的夜行人,也聽不出聲,看不出形。孫癩子知道張文祥不過是武藝高強,並不曾修過道,以為自己飛過去,張文祥是決不會知道的,大著膽量朝那黑影走去,誰知還沒有近身,那黑影已一閃沒看見了。孫癩子暗自吃驚道:「倒看不出張文祥的本領不小,竟能知道有我到了他背後。只是他這一閃又跑到那裡去了呢?」正舉眼侍向四面尋覓,陡見一道白光從左邊房頂上飛來。孫癩子看了,笑道:「原來不是張文祥啊!想不到在這裡遇著同道的人了。我不能就這們出頭露面,且和他較量較量,再去與他會面,看他是誰,為什麼也在這房頂上伏著?隨即也放出劍光來。剛與那白光一交接,那白光即時掣轉去了。孫癩子笑道:「怎麼呢?難道不能見人嗎?既是同道,何妨玩玩。」正想向左邊房上追過去,忽見那人已飛過來了,望著孫癩子拱手,說道:「請問老丈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貴幹?」孫癩子忙收了隱形術。不知來的是誰?且待下回再說。

《張文祥刺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