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清早吹花又來梧桐館找小翠姑娘,姑娘恰在花圃裡工作,吹花悄悄站了半天,笑笑叫:「翠,這些天你還忙這些事幹麼?滿園子有的是花草兒匠。」
小翠趕緊放下小鋤頭,扭翻身請個早安笑說:「連宵雨水太勤,把花芽兒都糟蹋了……」
吹花笑道,「人家種田的還嫌雨不夠,所以說做天莫做四月天……回來啦……」
說著她走出了籬門,小翠只好伸著一對蘭花手跟她背後出去。
踏上屋門前台階,吹花又站住了笑問:「算算看我回來幾天了?」
小翠笑道:「連今天算八天。」
吹花叫:「八天,我覺得有八個月那麼久。」
小翠笑道:「這是你心裡著急,佛家說一切惟心造……」
吹花道.「你不是說,保得住十日內必有佳音,怎麼人還不到家呀?今天修繕工程才好一半,成衣和打造金銀器的還在徹夜工作,多少攪得人筋疲力盡,你可別教人埋怨我。」
小翠道:「不會的,姑姑,我算……」
一句話沒講完,頭上驀然飛過幾對喜鵲兒,一連串……客……客……客,飛投前面紫薇軒女牆上停下來。
小翠姑娘笑吟吟抬頭看,手裡也不曉得在搞什麼鬼,這樣那樣一扭一捏,從容哈腰向吹花道喜,她慢條條說:「姑姑恭喜,畹姐姐等到了,確然帶回一大批人馬……是否要派人去接?」
吹花跳起來嚷:「真的?我接她們去……」
小翠趕緊叫:「姑姑無須你自己去,教念碧帶三爺走一次……」
吹花已經走得老遠,邊走邊說:「好的,好的,應該準備的,你通知大家準備一下啦,我希望不是空歡喜。」
說著,她到底趕到湖邊坐上鄧鰍的輕舟開往星子縣。
星子縣湖面魚貫著經過五隻大帆船,第一艘船頭上站著紀珠紀俠喜王爺和龍珠,第二艘全是姑娘們,畹君小紅小晴和玲姑,第三艘舵樓邊徙倚著章安劉策和李五郎率起鳳,後面兩艘行李船載喜王的二十名隨從……
紀珠目力好,望前面輕舟來得突兀,八隻槳雁翅般左右張翼掠水如飛,望了半晌叫:
「老二,快看那站著把舵的是不是媽媽呀?」
紀俠右邊手搭在額頭上說:「要命,我就沒望見人。」
轉眼間他就又叫起來:「是的……是的……是媽媽……」
俠二爺前面這一嚷,後面姑娘們全聽到了,大家不約而同的各自扯下手帕招舞。
輕舟來得飛快,頃刻兩邊就要接上船尾了。一陣媽媽,姐姐,姑姑,姨姨亂喊。
吹花怔怔地單望著龍珠點首,驀地欠身推倒舵柄,輕舟滴溜溜掉轉頭,輕輕靠上大船,大船上四位爺們全都拜倒下去。
吹花聳身縱登甲板慌不迭伸手掖起龍珠,淒然笑道:「珠,想不到,你也來了,這一位……」
她另一隻手已搭在喜王肩背上,龍珠笑道:「外蒙古額爾德尼弼什呼圖札薩克圖汗多羅郡王,現在做了鄧家乘龍快婿呢。」
吹花急忙叫:「不敢當,王爺請起,請起。」
喜王碰了一個頭站起又給請個安。
吹花看他十分威武雄壯而且是個美丈夫,不禁衝口笑道:「祥麟威鳳之姿,真是難得……」
話是對龍珠講,喜王卻又請了一個安,吹花趕緊說:「不要大客氣,頂好隨便點。」
龍珠笑道:「瞧,你的兩條小狗還爬著,讓他們起來啦。」
吹花叫:「紀珠紀俠起來。」
哥兒倆跳起來,左右把媽媽給夾住,吹花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笑說:「你們外面逛得痛快,多少人為你們擔心牽念……後面兩位老人家是誰呀?」
龍珠接著說:「那位長鬍子的叫章安,矮一點的叫劉策,比我們長一輩。那個年輕的姓李名起鳳,人家都叫他五郎,他是章老前輩的未婚孫女婿,姑娘叫玲姑,也在畹君那邊船上,人家拋鄉井忘生死為著幫助紀俠追賊尋人,眼前攪得無家可歸,是我出主意教他們來你這兒安身立命。」
吹花笑道:「好極,好極,我應該過去招呼一下。」
說著她推開紀珠就要望船後去,紀俠捉了媽媽一把笑說:「媽媽,我和哥哥有話還沒告訴您……」
二爺向岳父使眼色,龍珠笑道:「姐姐,我們結了兒女親家,我把我的小晴給了紀俠……
紀珠在西藏郎渡救了小紅,剛好碰著郭阿帶,他將愛女許了紀珠。」
吹花大喜叫道:「老弟,一切出我意料之外,我真快樂。」
她緊緊牽住龍珠一隻手不放,龍珠笑道:「先去見過客人啦,我們家去細談……瞧,那不是繁青姐姐也趕到了……」
吹花眼看果然繁青新綠駕船前來,這才趕緊摔開手急奔船尾舵樓。
姑娘們那隻船,船頭就頂著這邊船屁股,大家望見吹花現身舵樓上,這就再來一連串歡呼。
吹花只是笑笑點點頭,驀地孤腳一蹬,人平空躡虛而起,來個紙紮的美人風箏,飄飄然飄落章安劉策這邊甲板上。
兩位老人家那裡見識過一般神乎其技的輕身術,不由暗暗喝。
李起鳳嘴裡叫一聲「慚愧……」吹花已經笑吟吟地走到面前,安詳地說:「胡吹花恭迎虎駕……」
說著躬身下拜,章安劉策急忙還禮,起鳳心動立刻爬倒磕頭。
吹花一伸手攙住他,笑道:「五郎,鄱陽湖被誤認為臥虎藏龍之地,且喜今天真讓我捧著了鳳凰,曉得未婚夫人也來了,我們早就為你預備了洞房。」
她眼觀李五郎一片英風颯爽的雄姿,喜孜孜的說。
起鳳愕然卻立,章安劉策也呆住了。
吹花回頭接著說:「兩位老前輩仗義追賊毀家救難,小兒女戴德無涯,胡吹花不勝感激……」說著她又作了一個長揖。
章老頭子一邊哈腰表謝,一遑細看她脂粉不施,簪環盡撤,身上穿一件素綢子長袍,底下撤著褲管兒登一雙薄底子緞靴,行動若流水行雲,談笑如光風霽月,分明是個極清俊的美男子,那裡有一份兒像三十幾歲的女人……
看著不由抱拳笑道:「夫人八寶池中九品蓮花,老朽今日幸接清輝,實慰平生。」
劉策手摸著鬍子慢條條說:「人生白駒過隙,前塵往事如姻,想夫人二十年前,江湖上稱豪傑,快恩仇,拔山倒海,撤天通地,鬚眉巾幗獨步人問,轉瞬已屆中年,不知對過去所作所為亦有什麼感想呢?」
老人家講完話還不住的嘿嘿冷笑。
吹花一聽話裡有刺,而且態度也不對,心裡好生奇怪,可是她還是笑,笑道:「吹花年幼無知貽笑江湖,回首前塵諸多負咎……」
話就只說到這裡,姑娘們那隻船剛好落後來駛個並排兒。
小晴第一個先望這邊跳,吹花見著她不免又有一番感觸。見到玲姑彼此客氣了兩句,繁青,新線,楚雲,海悅,趙振綱,鄧蛟,馬念碧船也趕到了,一片請安問好,亂哄哄好不熱。
好在翡翠港近在咫尺,寒暄未已,一列船魚貫駛入桃花水榭,迴廊上站著等候的吉墀為首,她帶著白玉梅怡綠儀小翠迎進了客人。
思潛別墅紫薇軒背後有個不很大的園林除了松竹梅三友和一些楊柳梧桐,並沒有太多花草,但有個大假山,大魚池和一座大樓。
園號初白,樓題待旦,完全襲用了南昌城書院街舊宅的老調兒。
樓頭裡原住下趙振綱,李燕月,現在又接待了章安劉策,郭龍珠,李起鳳和喜王爺,一共是廿四個房間五個敞廳,下榻七八個人還是綽有餘裕。
每一個房間每一個廳,都費了胡吹花一番工夫陳設,當年由海盜寶藏中所取得奇珍古玩大半羅列在這地方,那簡直是水晶宮斗寶,饒他喜王爺十分豪富,看了也只有咋舌的份兒。
待旦樓後一橫列竹坪,巧妙的隱藏著一長排平房,那裡頭安頓了喜王的二十名親信隨從,這兒也還是另設爐灶,備有南北名廚伺候點菜。
胡吹花拿得出的人力財力物力,門迎珠履三千也不算回事,難得可在她本人永恆的誠懇風度。
客人來了幾天,一連串的宴會,不停歇的歡敘,長一輩的覺得她活潑是個小妹妹,晚一輩的看她熱剌剌的姑母姨娘,平輩的當她親切切的大姐姐,如飲醇醴不覺自醉,大家深深的被感動了。
但是在她方面對劉策始終滿腹狐疑,她就猜不出人家那一道路人物,為什麼講話老是那樣幽默……
她背地問過龍珠,龍珠也是搞不清楚。
這天大清早她要找章安密談,走出紫薇軒角門,一眼望見章安遠遠處站在池邊觀魚,銀髯飄拂,氣概十分高貴尊嚴,看樣子實在不像一個開酒鋪子的商人,看了心裡好生納悶。
她一路慢慢走,老人家從容回頭揮手招呼。
吹花請個早安笑道:「章爺,您起來好早呀?」
章安笑道:「本想拜訪一個人,聽她起得早,可是太早了我又怕不方便,你能領我去一下麼?」
吹花笑道:「我是有點事找您老人家來的……您要拜訪神仙是不是呀?早呢,不忙,等會兒我們一道去。」
老頭子說:「你見我恐怕與劉策有關係吧?告訴你可別嚇壞了,他是惡道太妙的第一個大徒弟……」
一句話果然嚇得吹花一個大跳,她差不多變了顏色。
章安含笑接著說:「四十年前太妙在宜昌初次設武場教徒,劉策第一個執蟄投師,那時候他十六歲還是個小孩子,太妙已經快四十歲的人了。
劉策有一位堂姐姐,是個大歸的節婦,太妙對她有了不好的念頭,秘密讓劉策揭穿,太妙攪得十分狼狽,老羞成怒,黑夜蒙面行兇,斷送了劉家七個婦孺。自然還是非追殺劉策不可。
這都虧神鷹郭懷英暗裡火拚師兄救了師侄,從此劉策就做了神鷹的乾兒子。
太妙生平最怕師弟,劉策避禍跟定養父飄蕩江湖,所以連龍珠都不認識他。
後來神鷹保了松福,劉策入海謀生,他和太妙不解之仇,兩方面都被神鷹強壓下去。你劍斬太妙他不恨,怪是怪你氣死了郭懷英……」
說完這幾句話,老頭子跟著來一陣呵呵大笑。
章老頭一陣笑,笑得吹花一張臉青裡泛紅,她僮憬著若干年前在天津跟龍珠一番纏綿情景,怔了好半天囁嚅著說:「郭爺爺脾氣怪得很,他澤及先人枯骨,吹花報恩已盡棉薄,松福是吹花殺父仇人,自然不能因為他老人家……
說到這裡聳一聳雙肩又說:「剛才您講他強壓劉老伯不許向太妙報復,我就不懂,人家切身的恩仇,他怎麼可以隨便的壓制呢?這還不是偏見?還不是自私?」
章安笑道:「然而劉策偏肯體貼老人家,他要等他作古後再找太妙算帳。」
吹花冷笑道:「這是盲從不是體貼,太妙是郭爺爺的師兄,年紀要大好幾歲,照一般看法,他不可能後死,劉伯父所謂等,等什麼?等吳子胥鞭屍楚平王……」
章安道:「你要曉得事生重於報死,他是人家的乾兒子呀!」
吹花嘿嘿笑道:「胡吹花她並不是郭爺爺的乾孫啊!」
章安又大笑,笑著說:「劉策他倒不是不原諒你,否則他還會幫忙二公子拚命追賊?是不是呀?聽說你報仇的手段過於慘厲,認為必然是個極狠毒凶橫的女人,所以非要見你一面,同時還故意拿話刺激你,要看你能不能容物,你要是稍為錯了一點兒禮貌,他還不過拂袖長笑而去,也不會對你怎樣的。」
吹花笑道:「光看他是郭爺爺的乾兒子,打我兩個嘴巴我也會忍讓下去,人總不會說千手准提怕混水孽龍吧。」
章安喝-道:「好,老夫領教了……實話告訴你,劉老弟對你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再也不會使你難過啦。」
吹花道:「我要奉養他一輩子,我知道他無家可歸。」
章安笑道:「那是要靠你的聰明,我不妨說他不喜歡嗟來之食的人。」
吹花道:「我想教紀寶拜他做老師……」
章安笑道:「高明,高明。」
吹花道:「那麼你老人家是不是肯賞臉留駕呢?」
章安道:「我此來本想看看你然後上廬山結茅終老……」
吹花趕緊說:「這好辦,明兒就派人上山去搭個寮房,您老人家愛山居愛回來隨便。」
章安笑道:「那麼,謝謝你啦!」
吹花道:「五郎是個好男兒,我的意思,可不可以讓他跟小雕上邊疆幹一番事業呢?不久我們對俄國又得大申撻伐啦……」
章安道:「我是不大願意五郎做官的,若真是用兵東北掃蕩羅剎呢我也就不反對,不過我總想為國家效力是不是必須做官?這倒是值得研究的……
我知道前明萬曆七年,羅剎人耶爾麻克,率領薩克亡命之徒八百四十名,越過烏拉山侵入西伯利亞。
十一年蒙古的庫楚汗戰敗,西伯利亞城被奪,耶爾麻克尊為俄羅斯開疆勇士……
滿朝順治元年,哥薩克波雅科夫他糾集了一百三十二人力攻取璦琿對岸的精奇裡河。
七年哈巴羅夫續統三百人略地索倫部占雅克薩,後來又有一個叫斯德巴諾夫,也是哥薩克流氓,他以三百七十人深入松花江下游,築下呼嗎爾城……
這都是羅剎人侵害中國的昭彰罪狀,但是不管怎麼樣,耶爾麻克,波雅科夫,哈巴羅夫,斯德巴諾夫還都是一條漢子,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傚法他們私人活動的手段,以子之矛攻子之後對付羅剎呢?
對付羅剎為什麼一定要做官呢?賢伉儷今年都還沒到四十歲,說勇力,論才幹可以說舉世無雙,何不解甲棄官潛走邊疆創下一番事業呢?何苦安身立命於滿人鷹狗呢?
看滿堂兒女全是英才,挈之偕行,勖以大義,登高一呼豪傑四應,我以為復明歸鼎亦易事耳!英雄要當自立,俯仰依人,你未免太辜負了……」
老人家說到這兒眼射神光,銀髯飄動,神情十分威猛。
吹花不禁垂下了脖子,她想:糟,又是一位反清人物……解釋呢,法明大和尚不免要挨一頓臭罵,不解釋也罷,邊想邊慢慢說:「伯父金石之言,吹花敬銘心版,不過這事還得跟大家商量一下才好。」
章安知道她有困難,同時也還聽說過法明和尚約束徒兒的戒律。
這就勉強笑道:「一樁大事應該從長計議,我以為問題都在小雕身上,他要是不高興呢那也不必勉強,我們唯一的目的是對付羅剎,我也還是答應教五郎隨軍效力。」
吹花道:「小雕深知俄羅斯人懼怕中國,但滿人皇帝對俄賊卻好像特別慷慨,寬大,前些年都統彭春以四千兵力克復雅克薩城並沒有費多大力量,可只是五月克復,七月又被佔領了,這完全誤於姑息苟安的政策。」
章安道:「說起彭春收復雅克薩城,我要提兩個人,何佑和林興珠,當年他們率領五百名台灣籐牌兵確立下一點功勞……」
吹花一聽忽然心動,驀地抬頭霎著眼睛問:「老伯父,您是不是延平郡王的一員大將?」
章安惻然道:「別問得那麼清楚,夫人……講起來施琅劉國軒還都是我的部屬,你夫翁玉翎傅玉翎我也見過兩三面……那些話告訴你無用不談也好。」
說著長袖一揮,邁步望梧桐館而來。
這兒上梧桐館要越過一條溪,初夏的清晨就是那麼可愛,天未曉風送爽,殘月如鉤,眼前溪流瑩澈,淙淙若鳴琴,一陣陣松濤竹籟,一兩處小鳥低吟,看怪石四蹲,雜花生樹。
章老頭走到板橋下不覺站住了,他喃喃地自語:「清涼境地,端合仙居……」
吹花背後輕聲兒笑:「不嫌污穢,乞祈游屐。」
章安笑道:「我不配住這地方……梧桐館就是前面了?」
吹花道:「是的,這周圍一樹一石還都是崔小翠胸中邱壑。你不瞧,她出來了……」
章安回頭看,看翠姑娘身上穿一件鵝黃裌衣,梳個麻姑髻,一隻手扶在紀寶三爺肩上,緩步走進結滿薔薇花的籬笆裡。
後面是小綠姑娘,肩上抗一枝小鋤頭挑個籐編的花籃兒……
章早安望了半晌,歎口氣翻身走下板橋。
他們走到籬笆邊,小翠迎出籬笆門請安,她一邊手拿把花剪,一邊手拈著兩朵白薔薇花,吹花笑道:「好兆頭,是並頭花呢?」
章安拜手說:「老夫敬候起居……」
姑娘斂容剪拂說:「老先生言重。」
吹花笑道:「大清早誤入桃源,快拿來胡麻飯松子茶奉客啦。」
姑娘道:「蝸居咫尺,恭過鶴軒……」
說著她就要望前領路,章安擺手說:「我們就在這兒談談不很好嘛。」
吹花叫:「紀寶,端個大圈椅來……」
紀賽由側面籬笆上跳出去奔入梧桐館。
小綠由翠姐姐胳肢窩下鏢出來,向章老頭彎彎腰說:「章爺爺,您是問卜來的麼?」
章安伸出長長的指甲指著她笑:「你……你也閬苑奇葩……」
吹花笑道:「怎麼搞的?這班小鬼頭,今天都成了神仙了。」
紀寶高舉著一張紫檀木大圈椅飛下台階,接著說:「不是神仙也還不是俗物……」
邊說邊放下椅子,給章安打個-,站起來向前抱起老人家輕輕的給納在椅裡。
千百朵白薔薇花底下坐著銀髯銀髮章老頭,他跟前站著一身鵝黃倩裝小翠姑娘,吹花穿一件銀灰色長袍斜倚一塊大石頭閒眺,小綠銀紅衫子紀寶白-單衣,他們蹲在籬笆邊門草……
章老頭說:「老夫特來請教。」
姑娘笑道:「老先生,我可不是躲懶,過去都是鬧著玩的,誤打誤碰……你千萬別相信真有什麼學問。」
章安笑道:「大清早你好意思不理我。」
姑娘襝-道:「那我真是不敢。」
章安道:「我今年八十三歲,我要知道什麼時光會死……」
姑娘叫:「喲,這個……」
章安擺手說:「別這個,我曉得很容易的,這樣好不好,不要龜也不用蓍,那都太費事,請你看個相總可以吧?要不算個命也行。」
翠姑娘笑了笑還要推辭,吹花那邊忽然輕輕的嘬口吹一陣哨,姑娘這就改口笑道:「恕我冒昧,我要先請教為什麼要問這不祥事?」
章安道:「我是松花江人,早年離家投效延平郡王麾下羈遲不返,我的三個侄兒一個兒子,前些年卻都死在俄羅斯人手裡。
為著你玲姐姐絆著我不能分身,我不能回去替死者復仇,現在你玲姐姐已有婆家,而且還蒙傅夫人種種優遇,大後天她和五郎行了婚禮我所負的責任就算有了交代,我想回去松花江糾合一班青年找羅剎人算算血帳……
我要知道我還有多少壽命,假使壽限已到早晚不保,那就只好作罷,我決計上廬山結茅思過終我餘年。
這裡有個講究,說向羅剎人復仇,事情並不太簡單,必須由我做個領班頭兒設謀定計,如果我半途隕命,蛇無頭不行,那就不敢保要糟蹋多少青年,所以我請教……你胸中所學,我相信儘夠我決疑,事關重大,我請求你不可客氣。」
翠姑娘一聽糟,這怎麼辦?我應該講什麼呢?
她沉吟著微微移動腳步,偷眼覷吹花臉上神色,然後慢慢說:「老先生,人生七十古來稀,老者不以筋骨為能……
你講得好,如果半途隕命不敢保要糟蹋多少青年……老人壽逾八十者可謂登峰造極,在這一個途程中要問還有多少餘日,小翠委實不敢放肆……
老先生火色鳶肩相看早達,利於南方不利北方,這是全局定論,其餘則非小翠所能知。」
小翠一篇話剛講完,籬笆裡有人尖聲兒叫:「爺爺,您忘記了爸爸媽媽還有個女兒,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假手您老人家呀……」是玲姑的聲音。
吹花笑笑負上一雙手,一疊聲吹著口哨走了。
翠姑娘舒口氣笑:「玲姐姐,你快來呀。」
籬頭薔薇花下搖下一陣花雨,玲姑像一隻深藍色的燕子飛投章安抱裡。
章安攬住她說:「丫頭,又來管我的閒事……」
玲姑叫:「您太麻煩,難為您還曉得八十三歲呢?」
章老頭子猛的推開孫女兒,厲聲說:「八十三歲怎麼樣?我還拉得強弓騎得劣馬,我就不相信比你都不如,要不咱爺兒較量兩手看。」
玲姑叫:「喲,您真是不服氣,這一丈兩三尺高的籬笆您跳得過去嗎?」
老頭子立刻奮然起立翻身撩起夾袍子下襟……玲姑慌不迭攔腰抱住他。
紀寶三爺一邊站起來了,他笑嘻嘻地走近前,拱拱手說:「章爺爺,我可以向您講兩句話麼?」
章安道:「成,你講。」
紀寶道:「那麼您請坐。」
玲姑放了手拖爺爺坐下,小綠嗤的笑出聲來,小翠急忙向她使眼色。
紀寶說:「章爺爺,人要是到了八十高齡還不算老,那末最新出世的什麼康熙字典裡,就不應該有老這一個字,是不是呀?
英雄好漢全是不服老的,那可不單是您章爺爺,然而還都不過心不老罷了,心光會這樣那樣想,干,還是要靠精力。
草老了要枯萎,樹老了要腐爛,人的血肉之軀怎能不老呢?
說國仇,誰都有收復雅克薩尼布楚的責任。說家恨,誰沒有饑餐虜肉,渴飲仇血的決心。
然而您老人家要是參加了這一行列,那是只有找大家麻煩。
為什麼?為您年紀太老了……此去東北復仇,要是不願意借重官兵幫忙呢,那就要走上當鬍子一條路。
每一個人必須具備堅強的體格應付險惡環境,忍得饑寒,受得煎熬,雪地上睡幾夜您行麼?嚙雪果腹過幾天您行麼?攀崖跳澗徒步疾走兩三百里路您行麼?裹劍復起,扶病應戰您行麼?
您要不行勢必累人,這還不過說許您參加行列啦。假使讓您做個領班頭兒那是更糟,當鬍子老大哥講究的是身先夥伴,躬冒矢石,決不比當官方面旌旄手綰符的,可以躲得老遠瞧熱鬧。
可能因為您老大哥一個跌顛躓撲弄成全軍皆墨,那不是好玩的呀!章爺爺,您是真不明白呢?還是固執成見呢?」
章安一聽不由怫然大怒,猛的一拍大圈椅靠手,差不多咆哮著叫:「你這小孩子教訓老夫麼!」
紀寶打躬說:「我不敢,我倒是有點道理想貢獻您老人家……」
章安鼻子裡使勁哼一聲說:「你還有道理……你說!你說!」
紀寶從容笑道:「要向羅剎人復仇,這兒有一條明路為什麼不走呢?我們是不是可以找札薩克圖汗多羅郡王幫個小忙呢?」
小綠一旁拍掌叫起來:「高明,三爺,真有你的!」
三爺不理她,斂容接下去說:「為復仇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回去東北呢?為什麼不可以由外蒙古直搗賊人本土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呢?難道我們也要遵循滿人皇帝傻瓜政策,我們處處要讓羅剎人,我們粉飾太平……」
當然,我並不是說借重畹姐丈替我們出兵哪,我只要他暗裡包藏容我們一班人,必要時給我們一些人力物力的援助,供應我們糧秣,兵械乃至馬匹……」
小綠叫:「好計劃,我們一班人你是說讓我們弟兄姐妹全都參加?那麼老大哥應該屬誰呢?」
紀寶一聽指住玲姑說:「第一把交椅讓給玲姐姐,為父母復仇雪恨,理正辭嚴,我們講究的是師直為壯曲為老……
起鳳哥哥副之,他坐第二把交椅,軍師中郎請諸葛亮先生綠儀姐姐。我紀寶副之。
燕月、化鵬、化虯,三位哥哥和紀俠二哥小綠姐姐為五虎上將軍,請燕黛姨姨任監軍做我們一班人的指導,這陣容還不夠堅強麼?
再讓我們這一認真搞起來,媽媽她老人家能不管我們麼?阿帶二姨夫遨遊蒙藏不甘寂寞,他手中一枝八寶銅人,將是我們最可靠的救星。
大不了時還有我的爺爺,海容老人,柳爺爺,乃至法明大和尚,他們恰好都在邊疆,他們也不能不理我們。
而且我相信對付羅剎人禦侮復仇,他們必然不會反對,必然很贊成。要說讓他們所謂世外高人出來主持其事呢,那是沒有多大希望,要是讓我們發動幹起來了,他們卻不會痛癢無關漫不過問。
這裡我也還解釋一下,爺爺和柳爺爺今年還都不過五十歲,海容老人和法的祖師爺那實在不是凡夫俗子所可比擬,這也就是他們可以過問,章爺爺不可以身與的理由。」
話說到這兒頓住,三爺退一步看定章爺爺……
章安好像緩和一點了,他怔怔地瞅緊紀寶,臉上換了一副驚奇納罕的神色,好半晌這才點點頭說:「看你乳臭未乾,想不到竟是一肚皮學問。還有什麼可講的麼?」
紀寶又打一躬,叉手回說:「有的,假使您老人家認為報仇不在家鄉不算體面的話,那也還是人之常情,我們可以取道內蒙,迂迴襲取雅克薩,縱橫掃蕩,殺賊奪城亦可吐氣揚眉,我們目的是殲敵雪恥,殺傷自所不計。朝廷侈談王道側重懷柔,為防當局橫加干涉,我們最好另辟出路……
總而言之,無論取雅克薩也好,逕襲羅剎人本土也好,我們總還是那一句話,不能讓您老人家參加我們的戰鬥行列。」
「這有什麼理由呢?」
「理由我不都講過了麼……為著避免我們顧慮牽掛,我們求您暫留此間。」
「我不參加戰鬥,跟你們回去看看也不可以麼?」
紀寶毅然回答:「不可以!此去爭榮辱,決生死,事不關心關心者亂,您決不能老躲著不露臉,我們也不相信您有那麼大的忍耐決心。」
章安想想說:「好,人老了大約總是不中用,我就算不濟啦,可是為什麼不請你翠姐姐參加呢?她占卜通神又有九宮太乙遁甲,她去對你們不是有大幫助嗎?」
紀寶道:「不然,我們此去需要的還是弓馬刀槍真才實學,稍為差一點我們寧可不要。
翠姐姐太過柔弱,自然不堪入選。
她去也跟您老人家一樣會妨害我們身心工作,雖然她精通術數,然而諸葛孔明並不能借重六丁六甲制服司馬,復仇之心矢於必勝,卜以決疑不疑何卜。」
章安不禁叫起來:「壯哉……」
紀寶道:「章爺爺,您要真肯答應暫留舍間,我就真要管管這回事,各位哥哥姐姐方面,我可以保證絕無問題,誰能無捍衛國家外御其侮之志呢?他們又都不慕富貴圖功名,難道願意吃飽飯老死牖下麼?」
章安搖頭歎道:「真了不得,孩子,可是你自己估了價沒有?你曉得你自己不過一個十一歲小孩麼?你也想想看有沒有你所說的真才實學呢?」
紀寶作揖說道:「我紀寶五歲受學柳爺爺,八歲得易筋經正傳,去年蒙翠姐姐密授大羅劍並太乙術數,懸樑刺股刻苦自勵,今年十一,臂挽五石強弓,走及奔馬,拳棒刀槍頗不等閒,長輩跟前未敢妄自菲薄。」
章安笑道:「孩子好大的口氣。」
小綠道:「倒不是撒謊,我們一班兄弟姐妹他算了得。」
章安道:「你聽見沒有!剛剛點將點到你喝……」
小綠道:「我是決計參加的,我有我的自信心。但是奇怪,為什麼不點念碧紀珠小紅化龍呢?為什麼偏找諸葛亮呢?」
紀寶道:「念碧哥哥上有白髮祖慈,下無弟妹,一脈單傳,你敢不敢讓他參加冒險呢?
虯鵬兩位哥哥入了伙不應該再要龍哥哥,我和俠二哥上前了,大哥自然要留在家裡,他不去好意思邀約紅姐姐,人家新婚燕爾……」。
小綠叫:「胡說……那麼你找諸葛亮是不是也想請楊存之呢?」
小翠忍不住笑道:「你是真傻瓜,人家故意把綠儀頂個虛名兒呀,誰還不曉得她決不能去呢,臥龍去不成,鳳雛兒還不是要高昇一步……」
籬笆裡又有人笑著說:「這孩子太過狡詐,根本他就不許去。」
大家一聽是新綠二姨姨的聲音,連章安也急忙站起來。
花枝下走出新綠和吹花,新綠給老頭子請個安說:「我們聽了好半天啦,紀寶所講的都有點理由,敵慨同仇,我們老姐妹也不能置身局外。
吹花她胸有成竹,前輩大概總可以相信得過,只要您老人家答應交付玲姑娘全權,這回事就算大體決定了,我們準備兩個月以後北上分頭行事。」
吹花叫:「玲妹妹,大家的意思恐怕都不想借重官方,其實官方也實在不堪借重,這也就是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們此去東北,的確必須採用游擊策略,你們要懂得鬍子之所以為鬍子,要靜若處女動如脫免,隨機應變,出沒無常。
你們潛入松花江,黑龍江,雅克薩迄至尼布楚,躡蹤敵人,縱橫掃蕩,務要以寡克眾,以少襲多。
人才之選固要慎重,但羅剎人可以計取可以力勝,而且他們向來不敢以大批人馬入寇,我絕對保證仇必可復,恨必可雪,而且決無重大危險……
翠妹妹伉儷和紀寶留下看家,綠儀宦門少婦未便邀請,其餘紀珠小紅化龍戴明懷明弟兄全可以去。
既然有李夫人燕黛偕行,入虎穴搗龍潭亦復何懼……話講得太多了,現在我要請老伯父答應我們授復仇全權給玲妹妹。玲妹妹跪下……」
玲姑應聲屈膝跪到祖父跟前,章安怔了怔不由不伸出一隻右手按在孫女兒左肩上,顫巍巍地囁嚅著說:「姑娘;紀寶的警告使我醒悟,使我憤慨,使我慚愧……兩位夫人的啟迪使我感激,使我服從……
今天我把復仇的重擔交給你去負荷,我很歡喜也很難過,歡喜章家後起有人女兒強於男子,難過吾老矣無能為……姑娘,祝頌你負重若輕,履險如夷。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講了,替我拜謝兩位夫人。」
他哽住了咽喉,收回那一隻抖索的右手頹然坐下。
玲姑扭回身膝行望著新綠吹花便拜,老姐妹搶著同時把姑娘攙扶起來。
新綠說:「姑娘,令祖孫仗義毀家,數千里追賊救護畹君小紅,我新綠並沒有講過一句什麼樣感謝圖報的話。
我以為人們應該互相匡助,互相扶掖,凡是道義上應該做的我們都應該悉力以赴,無所謂惠,更無所謂恩,至少施恩加惠於人的人,方寸之間不應該有那一回事,道義上應該做的認為施恩乃至於望報上,不是人……受恩的人懷想報恩乃至於急急有所表現,我覺得那也是給對方一種嚴重的侮辱。」
吹花叫起來:「喲,別講了好不好,你的哲學太過奧妙我就是聽不懂。玲妹妹,我說一句乾脆的話,敵慨同仇,為國家為民族,並不為你章家私人怨恨……這不就得了麼。」
玲姑眼眶兒紅紅的說:「我爺爺的心裡事只有我最明白,他口裡不說,我苦在心頭。我還未滿十四歲,急急把我許給了五郎,他想擺脫我隻身北返復仇……我曉得他底意思,我就是不肯跟五郎成親,我決計守定了他。
當時我一見到俠二爺,實在有說不盡快樂,我想向府上攀結一份交情,助我復仇一臂之力,所以我慫恿爺爺入川效力,藉此我終於如願以償。
夫人別笑我機心太重,我無非要保全老祖父風燭餘年,他半世英雄不可以斷送於羅剎仇人手裡。」說著她滴下眼淚。
吹花伸手把住她笑道:「好了,妹妹,現在不談這個啦,我們要翠妹妹請客。」
小翠急忙說:「我還藏有兩瓶大麴酒,是紅妹妹帶來送我的……」
邊說邊過去攙起章安,回頭招呼大家走入梧桐館。
梧桐館這時光已經拾奪得淨無纖塵,大家走進廳屋就停下了。
這是一個頗大的廳屋,章老頭站在屋當中,他就是一句話都沒空講,先看那一百朵五光十色繡菊花。
再看小綠的人物潑墨大寫意,最終一雙老眼迷住了寶三爺的四大幅龍騰虎躍草書,翠姑娘親自奉茶他不曉得接,他只是不住的呆著出神。
痛快算吹花,她向前接去茶,亮聲兒說:「姑娘,你辦你的事,我會替你招待老人家,至少你得弄出四個好碟子,讓我們快活喝兩杯。」
她說著輕輕推了姑娘一下,姑娘到底還是給章爺爺和新綠二姨姨請個安,笑著望後廳屋走。
玲姑說:「讓我去幫她一點忙。」
紀寶趕緊說:「玲姐姐千萬別,她要上廚房,誰也不能打攪她,不相信問綠姐姐,她是常常讓她由灶下打出來的。」
小綠笑說:「還是三爺行,他夠得上站在她旁邊傳個碗兒遞個盤兒。」
新線笑說:「一清早,我倒要看她拿得出什麼好菜。」
吹花說:「這妮子好厲害,早晨我是常來的,那一天不請我吃點好東西?我就怕紀寶小綠兩張饞嘴跟她養壞了,那是受罪。」
邊說邊攙章老頭坐下。
老人家呷口茶又是一聲長歎,眼睛還是沒離開那四幅出師表,嘴裡問:「夫人,紀寶一向跟崔姑娘唸書?」
吹花說:「他從前從柳大爺柳復西受業,柳爺是一位異人,這也許是根基打得好,可是我離家時他已滿七歲,並不見得怎麼樣,近幾年來想不到突飛猛進,這確然都是他翠姐姐訓育的功勞……」
小綠道:「良師益友翠姐姐當之無愧,我就不知道她肚子裡到底裝滿了多少學問,多才多藝,山藏海納,也都還在其次,難得是那一副誨人不倦的精神,不由你不俯首受教,你不學,你自己良心先過不去。
不要講紀寶絕頂聰明;就說我和紀玉吧,這兩年期間也在受益不少。人都說綠儀姐姐了不得,看來就未必趕得上翠姐姐……」
新綠笑道:「所以,所以我覺得大可惜了。吉妹妹簡直飯桶。」
小綠道:「不怪別人怪俠二哥過於糊塗。」
吹花笑道:「還算好,究竟沒讓她溜走,念碧總還是我的徒弟,那孩子也的確不錯。」
小綠道:「不錯……還不過馬馬虎虎……」
吹花不禁大笑,笑聲裡,門兒外一片聲喧。小晴第一個跳了進來,後面是劉策,龍珠,喜王和起鳳。
小晴叫:「看哪,可不是都在這兒……」
吹花叫:「糟,這一下大為難東家啦。讓我來點點看一共多少人……」
邊說邊起來招呼客人,除了起鳳還記得請安,劉策龍珠和喜王,他們都為壁間字畫刺繡看出了神。
這時廚下小丫頭燕兒送杯盤匙筷來了,吹花新綠玲姑親自動手做事,把大圓桌上鬼臉青大花瓶拿掉,鋪一張桌氈子,排上十二副食具,桌底下拖出十二張圓凳子,後面王媽張媽剛好端出八個大盤子,外面小綠和紀寶嘻嘻哈哈合抬著一罈子梨花春同時趕到。
他們姐弟是小晴跳進來時溜走的,明曉得翠姐姐只有兩瓶大麴酒怎麼夠?三不管跑去白芙院向馬老太太硬要來這一罈子陳釀,這總算幫了翠姐姐一個很大的忙。
小線把酒交給玲姐姐,開玩笑說:「你是名酒保,老內行,交給你啦!」
玲姑來不及答話,她又帶著紀寶望廚房跑。
聽說酒有了,翠姐姐輕舒一口氣。
小綠還是不安心大清早那來菜?說是龍珠喜王頂會吃怎麼辦?
小翠說童子雞現成的宰它幾隻炸八塊擋一陣,魚地裡有的是魚,顧不得什麼規矩,溜魚片,生蒸,魚燴一全來,苦在豬牛羊肉買不及,那是只好糟-火腿臘腸。
好在乾菜剩得多,香菇炒筍片,八寶冬瓜盅,大八素,雞湯老豆腐,干貝炒雞子,來幾張蔥油餅算早餐……
翠姐姐手上忙,嘴裡沒講完,小綠紀寶放心又走了。
吃喝原是享受,酒事自然是隨便一點好,冠帶而來,揖讓登席,滿案珍饈,正襟危坐,這是活祭,酒徒們嚇殺這一套。
別管酒徒兩個字是捧是謔,但他們至少總是豪放的,熱情的,忽略虛偽的,他們不致附庸風雅也未便自居俗物,他們愛好的僅僅是吃喝自由而已。
吃喝也許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大清早天氣爽,梧桐館幽美絕倫,客來不速,笑語忘機,一頓酒喝到近午時光,大家才有了一點醉意。
吹花對眾宣佈教紀寶三爺拜師,想不到劉策提出交換條件竟是要吹花收李起鳳為徒,李五郎長跪不起,吹花說不得只好答應。
凡事也只有她講的份兒,她說拜師要謝師,收徒要請客,明兒起家裡辦喜事沒有空,過幾天她筵請大家湊熱鬧。
話講得變高興,忽然繁青四姨姨趕到報告消息,說是楊存之夜來回家,一清早派人過湖送信,要求免入贅岳家……
吹花一聽跳起來叫:「好小子,他敢……」
叫著立刻向章安劉策告辭,火雜雜飛棹百花洲。
傍晚時光她押解楊老太太和存之前來翡翠港,把他們祖母孫兒安置梅翕,一切準備妥當。
門外玉堂歸娶匾額高懸,門樓上一雙燈籠兒,廳屋裡一對高照,寫的是翰林院編修,刑部尚書,四代同堂一大堆嚇唬人文章,燈梁高奉聖旨盒,案前設金蓮寶炬,裝點起皇帝老頭子特賜恩榮。
胡吹花她替人家糊場面,卻又嘲諺人家奴才命根,楊存之面對這樣一位干姑母,真叫做無可奈何。
槐屋那邊權作章公館,漏夜請章安帶孫女兒遷居。梧桐館牆上大紅箋崔府喜事,崔巍也是深夜由縣裡強接回來。
海棠廳喜王畹君重諧花燭,紫薇軒三姓聯姻,多羅郡王官星燦爛,海皇帝郭阿帶頭銜只有四個字海南布衣。
大廳堂掛副對聯兒吹花傑作,一邊書恩仇三尺劍,一邊作忠孝百篇詩。
小孟起想念夫人老淚承睫,千手准提緬懷父母悲不自勝,眼看兒女長成成家授室,誰也都會感傷往事前塵。
六對新夫婦稱心如意,他們一個個喜上眉梢。牡丹花畹君畢竟福份好,嫁個郡王爺貴冠群芳。
馬念碧特別高興他覺得娶的是天上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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