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笑道:「我的膽子並不比你小,這個現在不談,只問你是不是有所求於我?」
紀寶道:「很可以這樣講,我在想君無戲言,這句話可靠嗎?」
老頭子道:「別繞那麼大圈子,簡單點說。」
紀寶道:「那天,我對老佛爺您洩漏了章家玲姑姐-復仇的秘密,博得您老佛爺一頓申斥。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在怨我,我一直躲在義勇老王爺府上不敢出城。
雖說老佛爺您答應另有辦法幫忙,但是您並未召崔小翠進宮,也沒有什麼話告訴我父親,我可疑您不屑管,這一來使我落個賣眾背盟的惡名,我受不了……」
皇帝老頭子笑道:「你放心,不要說君無戲言,一位長者他也不能隨便哄騙你們後生。
這兩天我很忙,但並沒有忘記答應你們的事。
我已經決定派福重領三千鐵騎出關,越松遼平原戌興安嶺,順便護送額爾德尼弼什呼圖扎薩克薩克圖汗多羅郡王過江安撫羅剎,事畢讓他繞道回去蒙古。
你們的事也就著在這位郡王身上查辦,目的索凶歸案,就地正法,為章家復仇,為國家雪恥,這可不都完了嗎?
多羅郡王神勇無敵,而且精明能幹,羅剎人怕的就是他,我想他沒有什麼攪不通的,他也還是你們家的親戚,自然更沒有不盡心盡力的道理,你滿意了嗎?」
紀寶忍著一肚皮高興聽完這幾句話,霍地爬起來,跪在床上亂碰一陣頭,嘴裡叫:「老佛爺,謝謝您啦……謝謝您啦……」
他是越來越大膽,邊叫邊撲倒老頭子身上笑,笑著索性連爺字也給去掉了,光叫人家老佛。
他叫:「老佛,可否讓我起鳳哥哥和玲姐姐跟著去?這樣他們兩口子必然更感恩,也可以幫助喜哥哥辦事。
我那起鳳哥慣使一枝方天畫戟,簡直萬夫莫敵,他和喜哥哥原是好朋友,他們倆的本領彼此欽服。
我那玲姐姐她是一條水老虎,水裡能耐端的了不得……我說,我的大哥二哥還都不如起鳳念碧兩位哥哥。
念碧他家有白髮祖慈,暫時不可能教他從戎,起鳳務必勸他隨軍效力,他確是一員將才,不相信您可以問四阿哥……」
老頭子叫:「四阿哥?……」
紀寶道:「是,我們都跟禎貝勒頂熟,這位殿下雄才大略,允文允武,我常常想,假使老佛您千秋萬歲之後,可以托大事者實在也只有他……」
聽到這兒,老頭子忽然變色起立,瞪目直視三爺。
三爺叫:「別嚇唬我,我講的是好話,聽不聽由您。」
老頭子厲聲說:「這些話不許講。」
三爺鼓起腮幫兒答覆一聲「是」,他就什麼也不響了。
瞧著他那一張淘氣臉,老頭子不由又伸手去摸摸他的小腦袋說:「你要曉得,這些話關係太大,誰都不許講。」
三爺點點頭,但還強嘴說:「我是好意,要不是在您跟前,我也不能講。」
老頭子笑了,笑著說:「算啦,你躺下啦……李起鳳可以跟多羅郡王去,我自會派人通知你母親,你就不要管啦!」
說著,燕黛剛好進來,老頭子也就走了。
口口口口口口
扎薩克圖汗多羅郡王阿喜,福晉鄧畹君,他們倆於八月初旬辭朝出京,除了那領兵的福重將軍,和李起鳳章玲姑兩夫妻,同行的還有一個羅剎官員叫朗喀。
臨行前夕,康熙大帝對朗喀有一篇訓話,約略也提到章家的仇恨,暗示他助喜王妥慎辦理。
這時候清廷的確日趨強大,朗喀入稽穡留數月,多少他還懂得一些好歹,倒是滿口子答應幫忙。
行人由三千鐵騎護送,出山海關沿遼東灣出發。
章玲姑的家,過去住在綏佳靠近鶴立崗地方。
那地方人口少得可憐,十餘年來章家遺址猶存,斷井頹垣,起鳳玲姑依稀還都認得。
喜王親自挈領他們夫妻,並那外賓朗喀二肋來實地調查,不費多大氣力,就把當年洗劫情形查得水落石出。
被害的當然不止章姓一家,行劫殺人的全是羅剎浪民,但為首倡亂的卻只有兩個,這兩個賊恰還在佳木斯經商。
喜王辦事不愧能幹,經過一度跟朗喀密商,當機立斷,即日下令拘捕兩賊追供,強扯朗喀陪審簽證,案結立將二賊就地正法。
然後備文抄錄口供照會羅剎,勒兵佈防江畔,他卻帶了朗喀和一百衛士,渡江深入賊境,宣揚中國威信。
旌旄所指,強寇懾服,-遲二十日修盟而返,羅剎人就是不敢動他一根汗毛。
章玲姑總算為娘家報了仇,可是沒辦法尋求父母骨殖,這使她非常悲痛。
喜王和福晉畹君,顧慮她逗留東三省或有危險,說不定羅剎人會找她報復,苦勸她同往蒙古小住。
反正回去沒有事,鶴立崗留又留不得,樂得多走幾個地方增長見聞,她也就答應了。
到了蒙古,恰好聽說準噶爾戰事竟有羅剎人參加助逆,李起鳳立即趕往西藏,投效傅侯麾下,玲姑只好暫留在蒙疆。
口口口口口口
玲姑起鳳,喜王畹君,兩對年少夫妻告別出關,接著又是吹花隨傅侯大軍長征西藏。
這些日子中,出門的不知道要安排出席多少次別宴離筵,被約陪座的也都忙得昏頭脹腦的。
小翠和小紅、小綠、小晴、喜萱,她們那一班姐妹那天送玲姑進城。
大夥兒一直住在鐵獅子胡同義勇老侯爺府上,魂消離緒,酒入愁腸,說不盡款款依依,不免都有點英雄氣短。
好不容易走的都給送走了,小翠這才跟大家商量,分發紀寶跟哈密統帥安慶將軍前往新疆。
本來先把話講好的,當時紀寶並未提出反對,等到他爸爸媽媽小雕吹花走了,安慶將軍定日出京,我們寶三爺忽然翻臉不去,理由是:「涼秋九月,塞外草衰,邊疆天氣太冷不好走……」
他跟翠姐姐吵翻時說:「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啞巴,走路不要人帶,安慶去哈密打仗,我上阿爾泰山訪道,他也管得著我?
橫豎你派定我必須出家,忙不在一朝嘛,反正這一兩年我總死不了,這句話也還是你講的,幹嘛就趕我滾蛋呀,我是非等明年暮春三月決不動身。」
三爺不但強嘴,耍無賴,而且還有辦法打通宮中關節,皇上派多太監傳達旨意,教讓三爺暫留,且得來春上道……
這一下小翠可是嚇壞了,她一肚子擔憂,卻又不願對大家說明。
因此大家竟都同情寶兄弟,反而怪翠姐姐操之過急。
小翠氣不過,終於趁空兒,背人把三爺帶上大環樓。
關上門打開窗兒講亮話,先問他相信不相信她的術數?再問他是不是留戀楊頌花姑娘?是不是存心坑害人家女孩子?
她說:十二三歲的小孩,留心到女色方面,這是很可恥的,假使不想及早排脫,耽誤了新疆之行,那恐怕不但他自己必然無倖,楊頌花也許可能抱恨終天……
翠姐姐講得相當不客氣,寶兄弟蓄意一味放刁,他好像曉得翠姐姐有這許多嚕囌,老早預備好一篇說話。
他說:翠姐姐術數通神他相信,他要求告訴他哪一年哪一月日他會死?讓他決定出家時間,……
說他跟頌花談得來是實,-他們倆還沒轉過什麼婚嫁念頭,就算拖下去將來有危險,然而翠姐姐你當年能夠運慧劍,斷情絲,摒絕俠二哥,安知我寶三爺臨時拿不出懸崖勒馬的本領……
幾句話把小翠頂得面紅耳赤,他卻扮個鬼臉奪門走了。
紀寶向來對翠姐姐恭敬不敢放肆,今天下狠心講話帶刺,刺傷了翠姐姐方寸靈犀。
當時他走了以後,她遠呆在大環樓上,直氣得手腳冰涼,動彈不得。
換一個人恐怕都會負氣從此不管。
然而翠姐姐不能,她愛紀寶不啻骨肉,同時又是身受吹花臨別重托,寶三爺越是對她無禮,她越覺得小孩子變態可怕,越發非管不可。
那天下午,趁大家同出逛珠寶市的機會,悄悄向義勇侯爺告辭,獨自回去翠萱別墅,編造幾句話告稟張維。
說是明晨要跟念碧,上金頂妙峰山進香還願,大約會逗留七八天才能回來,托他老人家好生看家。
第二天天剛亮,順便帶了幾件隨身行李,夫婦雙雙上車走了。
究竟她何曾上什麼妙峰山?還不過去鄉下念碧一個朋友家裡躲了一整天。
一切不出所料,傍晚時光,紀珠紀俠紀寶三兄弟,小紅小綠小晴喜萱四姐妹城裡來家,聽說翠姐姐碧哥哥遠出朝山。
他們哥兒姐兒急得直詛咒,詛咒翠姐姐不應該瞞住大夥兒自尋快樂,亂七八糟瞎吵了一夜。
翌日五更天,他們七個人七匹馬,一窩蜂真個趕上妙峰山,山上並沒有翠姐姐碧哥哥蹤跡。
大家以為張維傳錯了話,否則便是翠姐姐故意扯謊,大北京有的是名勝地方,天曉得人家安著什麼心逛到那兒去……
姐妹弟兄們趕了一天路,撲了一場空,免不了一連串埋怨。
紀珠不服氣,勸大家索性兒留下玩個盡興,年輕人都是好強的,誰也不願意煞風景反對。
其中只有寶三爺一人暗裡吃驚,明知道前天大環樓上話說重了,翠姐姐必定是傷透了心,可能她一怒回去江西?
只願如此,那倒是很好的事,省得死對頭找我寶三麻煩,反正有碧哥哥護送她南下,她自然總會平安到家……
寶三爺胸中如意算盤儘管會算,做夢想不到翠姐姐,這時光卻做了刑部大人楊吉庭座上佳賓。
她就在大家上妙峰山那天午後,驅車入城拜謁楊夫人眉姑。
崔小翠大名真是久仰,不單是眉姑無限歡迎,楊大人他也親出招待。
小翠此來存心作說客,說不得只好稍露鋒芒,一頓接風酒,從容應對,周旋中節。
本來人比仙露明珠,再配以大家風範,看得眉姑又是歡喜又是驚奇,聞名不如見面,見面遠勝聞名。
我們楊夫人,果然強把她留住了。
楊夫人眉姑,她作女兒時有個綽號,叫畫眉兒,那就是說她會叫也會跳,現在一把年紀了,老脾氣也還沒改。
這也可見她是個非常熱情的人,她待小翠只好說是愛惜,愛惜人家模樣兒長得漂亮,舉動談吐來得大方。
吉庭觀念可與夫人不同,他對這位不速佳賓馬家少奶奶,並不十分注意她的儀表,一心想探討她內在學問根源。
聽說她學究天人,胸羅萬有,他是有點不能相信,決計等機會一測高深。
因此老夫妻同心慇勤留客,要求小翠小住盤桓,好歹讓頌花天津回來領教一二……
小翠此行目的原是要見頌花,這可不是正中下懷?
當日她在一頓接風盛筵上說話不算太多,酒後品茗燈下,這才展開無礙辯才,從容接受吉庭縱橫問難。
暢談歷代史上三千年,條舉傳疏不遺一言,詩書六藝,淵涵海納,三教九流,無不貫通,聽得楊大人駭然避席,拜服個五體投地。
銀燭三拔,話題兒轉到星相方面,小翠先為吉庭眉姑看相,隨後便問到頌花八字,直指那八字是假的,她說假使果然屬真,姑娘今日決不能還在人世……
平空一語,石破天驚,吉庭眉姑嚇得相顧失色,底下自然免不得要把實話告訴人家。
於是再將姑娘真命格推算,她也說命宮正坐孤鸞,但一點沒有關係,過二十五歲婚姻大吉大利,可博夫妻偕老,滿眼兒孫……
幾句結論又把吉庭眉姑說得反憂為喜,眉姑說二十五給人不太晚,古人二十而嫁,也還不過多等五年……
吉庭說他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其實不給人做父母的倒是頂願意,既然是晚嫁為佳,那就等個三十歲豈不更妙……
這些話小翠不便批駁,她只是肯定的指示,必須讓姑娘滿二十五歲再給定親……
三寸不爛之舌,頃刻工夫折服了吉庭和眉姑,她的說客就算成功了一半。
時間不早,吉庭告辭回去書房,她仍留在眉姑屋裡,秋夜月明如水,賓主乾脆不要睡,增衣倚檻,喁語通宵。
這時光眉姑才完全明白了人家來意,她真是說不完的滿肚子感激。
她說雖然吹花講過紀寶夭相,但是到現在吉庭還沒有死心,她本人也老是猶豫不能決斷,而頌花和紀寶感情眼見得與日俱深……
又說光是父母不贊成還恐無用,怕只怕一對小兒女太過聰明,可能逼走極端,橫生波折。小翠對眉姑講的話表示同感,地說此來意在說服頌花。
因為紀寶脾氣非常倔強,而且膽大妄為不易降伏,必須激動頌花竟與決絕,底下才能穩渡太平日子。
又說紀寶如何不受勸導,她是如何佯稱朝山進香躲避耳目,假使讓紀寶知道她原來找頌花,他就可能闖出一場嚴重亂子,請眉姑吩咐傭人守秘,切不可洩漏留客家中。
關於這一個請求眉姑自然照辦,但是她還顧慮到念碧在外面容易敵人疑竇。
小翠笑說念碧已經出京,本來鎮遠鏢行承保了一批紅貨遠走迪化,在理說應該由念碧押鏢。
鏢行裡顧念馬大鏢頭挈眷來京不久,所以勉強改派他人。
其實這趟鏢千里長征,滿途荊棘,誰也都不愛去,念碧不願意推諉責任,趁機會匹馬西行追趕鏢車走了……
小翠這麼一講,眉姑也就放了心。
第二天地便請她到頌花屋裡下榻。
秋窗無事,她放膽給頌花校正窗稿,替眉姑挑繡兩雙鞋面,有時也恭陪吉庭來一局圍棋,這位少奶奶簡直凡百事無不高明。
吉庭眉姑自是倍加敬重。
賓主感情容恰相見恨晚,就只等頌花天津回來對付寶三爺。
好不容易這天眉姑派人由李侍郎公館打聽消息回來,說是李夫人林佩蘭可於明後日動身回京。
眉姑雖則歡喜,可只是等人就有那麼難受,兩天工夫別得她真像熱鍋裡螞蟻一樣,小翠倒還是沒事人兒,她一點兒也不著急。
重陽節前一天,傍晚時頌花姑娘真回家啦,當地一步三跳跳進眉姑屋裡,望見媽媽背後站著一位年紀不過二十歲光景少婦打扮的美人兒,秀眉豐頰,皓齒明眸,恍如出谷幽蘭,前身明月,小姑娘不禁怔住了。
眉姑只管笑不理她,好半天,她十分驚疑不定的輕輕叫:「媽,誰呀?我怎麼稱呼哪……」
她撲在媽媽懷抱裡,扭著頭還在看。
眉姑笑道:「你天天盼望見面的是那位姐姐呀?」
姑娘驀地蹦起來叫:「別是我崔小翠姐姐吧?我好像聞到了芝蘭香味嘛……」
小翠笑著搶一步去牽起姑娘一隻手說:「妹妹,小翠看你來了。」
姑娘跳一下腳叫:「哎呀!翠姐姐,您真是想死我啦……」
叫著立刻給翠姐姐請安,一下子姐兒倆就像扭股糖似的扭緊一塊兒了。
小翠細看小姑娘像一隻美麗的黃鶯兒,又像一朵蓓蕾待放的芙蓉花,長是長得頂好看,夠美,夠艷,也夠活潑,討厭在前額髮際略見微疵,兩個大眼睛也帶點小毛病,這於她美艷上並沒有關係。
論相法那就值得研究了,總而言之一句話,及笄妨夫,相與命格完全相符。
看看不禁微微歎息,眉姑笑道:「你看她怎麼樣呀?翠姐姐。」
小翠笑道:「如花似玉,我見猶憐……」
頌花道:「你壞嘛,我看你就是個天上神仙,誰還趕得上你呀!」
小翠笑道:「我老了,春花秋草,怎能跟你比呀!」
眉姑叫:「喲,還沒滿二十歲,就說老了嘛,那我真要算塚中枯骨咧!」
小翠道:「舅媽一點也不老,原是好福氣的人嘛。」
眉姑叫:「什麼叫福氣呀,人老珠黃,我早上梳頭連鏡子都不敢照,照見滿頭瞼雞皮疙瘩就有氣,看見你這美人兒我更嫉妒,恨不得咬你一口才痛快。」
她不但叫得嘹亮,還來個滋牙裂嘴,像煞真要噬人樣子,那樣子是真滑稽。
小翠不由笑得花枝招展,笑著說:「姑媽常常對我說,大舅媽喜歡講笑話……」
眉姑道:「是嘛?她也告訴你我的綽號叫畫眉嗎?你當心,老畫眉不算會叫,小畫眉才夠瞧呢,你就等著聽噪呱啦。」
頌花撇撇嘴笑道:「嗯,不見得我叫得比您更好聽,也還沒學會裝模作樣嘛!」
眉姑笑道:「混帳,我教你裝模作樣嗎?」
頌花歪著頭笑:「您是不知道剛才講話的神氣多難看,天真得簡直像個七八歲小孩子嘛!」
讓地這一講,我們楊夫人竟也不免有點難為情。
然而也還是叫起來說:「聽啦,少奶奶,人老了就是這般不濟,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會討厭哩……
頌花道:「媽,我並沒說討厭你嘛,不過你老人家何必那樣做作呢!」
眉姑道:「我的姑太太,你可別講風涼話,那一個女人不會老,那一個不要被年輕的人取笑?長江後浪推前浪,早晚問題呀,丫頭,我倒希望你一輩子如花似玉咧!」
頌花道:「您就是愛發牢騷,我不跟您講。」
眉姑道:「不跟我講也好,可是我還得跟你講,翠姐姐她才是貨真價實的女博士,你要好好的請益,別自以為了不起,人家可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這兩天她替你改的窗稿,你爸爸就佩服得五體投地,要是人家肯收你做個學生,那是天大的福份呀,姑娘。」
頌花聽說翠姐姐改她的窗稿,心裡多少有點不高興,立刻便往地屋裡跑。
眉姑笑著向小翠使眼色。
小翠笑道:「我實在不夠修改她的文章,那都是大舅舅的意思,我又不好違命,可能因此出亂子。」
眉姑這:「不會的,吉庭講過你大豐筆,回春妙手,點鐵成金,小眉還不至不識好歹,不相信你過去看看,我得上廚房,吉庭也快回來了。」
說著她先走了,小翠這就到頌花屋裡來。
頌花一共有兩個房間,前房算是她的書房,隔壁臥室,小翠就在書房裡下榻。
Roc掃瞄楚天俠影OCR舊雨樓獨家連載她進來時頌花並不覺得,窗兒下翻動詩草看得出了神。
小翠不敢去驚動她,悄悄的坐到榻上拿起針線做活,偷眼望小姑娘不住的點頭,不時也輕輕的拍一兩下桌子。
翠姐姐放了心,垂下脖子挑繡手帕。
那詩稿不太多,一會兒工夫小姑娘就將所修改的和一些批評全詳細看完了。
猛的扭轉身瞥見翠姐姐,趕緊扔掉稿本,搶過去一下把人家抱得緊緊的叫:「姐姐,你快答應收我做假學徒啦,我的乾媽李夫人真不如你,她就不能改你這樣好。」
「別滾著頭呀,小心針扎痛你。」
「不管,快說要不要我。」
小翠真怕紮了她,只好拿針插在手帕上放在一邊,攔住她說:「我實不夠做你的老師,我們算姐妹不更好嘛!」
姑娘道:「那麼你得給我爸爸媽媽做乾女兒,怎麼樣?」
她站好了睜大眼睛在看翠姐姐。
翠姐姐很為難,不答應眼見不行,可是她生平就恨那些什麼乾的濕的結義訂盟,何況人家刑部尚書一品大員,認了這門親,委實太討厭。
然而為著紀寶,說不得只好受委屈,她躊躇著拐彎兒說:「你不要胡鬧,舅舅,舅媽不會要我的……」。
姑娘說:「只問你肯不肯?」
小翠笑道:「我還能說不肯嘛……」
姑娘道:「成,就要-有這一句話。」
邊說邊扭頭往外跑,她是想到廚房找媽媽,廳屋上卻碰著爸爸回家,慌不及尖聲兒叫:「爸……爸……翠姐要拜您做乾老子呢,快來啦!」
撲過去扯住爸爸袖口便要拉他後面去。
吉庭笑:「-是剛回來的?……不忙吧,讓我換下衣服再講嘛。」
姑娘道:「不要嘛!人家是一位女博士呢,看不起嘛?為什麼要換便衣呀!」
吉庭笑道:「女博士算什麼?皇上還親口稱呼她夫人哩,我怎麼好放肆……」
頌花道:「她見過皇上?不相干,人家是做-的乾女兒嘛。」
她便把他扯到屋裡來了。
頌花姑娘把爸爸交給翠姐姐看管,她就又上廚房來捉媽媽。
眉姑嘴裡亂糟糟直嚷,人卻被拖得足不點地的滾到房裡來。
眼見楊大人冠袍帶履挺在靠背椅上,她叉紮著一雙手笑:「吉庭,你倒是頂神氣的等做乾爸爸……」
頌花三不管使勁扯媽媽跟爸爸坐個並排兒,淘氣的大丫頭也就盡快的給鋪下了拜褥子。這光景怎麼辦,小翠還能不跪下磕頭。
吉庭就會笑,眉姑儘管叫,她叫:「喲,不敢當嘛,我們那有這麼大福氟呀。我的姑奶奶……」
說是不敢當,叫卻會叫姑奶奶。
小翠拜了兩拜站起來,一福稱一聲乾爹,乾媽。
吉庭側立著哈腰笑說:「姑娘,受委曲了。」
眉姑讓姑娘按在椅上快樂的叫:「丫頭,死扭著我斡嘛呀,還不快拜姐姐。」
頌花放了手,扭回頭撲翻身便拜,她可真是死心塌地恭敬的磕了一個頭,小翠急忙還禮托她起立。
姐姐妹妹牽上手互相看著笑,彼此卻也會帶些難為情的樣子。
眉姑喜得心花怒放,拍著手跳起來叫:「吉庭,怎麼辦呀,我該給姑奶奶什麼咧?我一點還都沒有準備呢。」
吉庭笑道:「明天我請客,好好的鋪張一下,有這樣一個乾女兒,我覺得值得驕傲同寅……」
眉姑道:「辦就要辦得成樣子,花多少錢我墊。」
小翠輕聲叫:「乾媽,我想不要吧。」
她向眉姑遞眼色。
眉姑好像覺悟了說:「是,我忘記了,這不忙?吉庭你倒是先給我弄來兩對鐲子啦。」
頌花道:「媽,為什麼不請客?您忘記了什麼?」
眉姑轉了一下眼珠說:「你大姨姨跟姨丈行軍西藏,燕姨姨這幾天宮中鬧刺客又沒得空,我們親戚都不能來,光請你爸爸的同寅有什麼意思?你們姐妹也不能出去見客,何苦來找麻煩。」
頌花道:「大表哥大表姐,二表哥二表姐,還有紀寶,他們可不全在京,都可以請他們呀!」
眉姑道:「笑話,他們晚輩進京兩個多月,早就該來見我,小孩子簡直不懂禮貌,為什麼我還要去請他們?
最近連燕月也不見了,這可不奇怪?大概因為你爸爸是個窮官,所以誰也都不願意來吧……」
眉姑原是隨便扯兩句話敷衍姑娘,可不想這一扯真扯出氣來,她憤憤地瞅著小翠。
小翠笑道:「他們就是好玩,玩得忙不開,這幾天大夥兒又忙到妙峰山進香去了,恐怕還要幾天才能盡興哩!」
頌花問:「媽,我不在家,紀寶也來過?」
眉姑鼻子裡哼一聲,說:「就沒看見他嘛!你不在家他還肯來……」
這一說,頌姑娘什麼就都不講了。
今天晚飯開得比較晚一點,吉庭酒喝得特別多,酒後快談,不覺又坐了兩個更次。
頌花小翠回去屋裡睡覺時已是四更天,頌姑娘一定要跟姐姐同榻,小翠自然同意,姐妹睡個並頭兒,齊胸各蓋看一張被,欹枕聊天。
話題兒提到紀寶品貌才藝,再說起頌姑娘相格命運,翠姐姐放大膽下個肯定論斷,說是兩入決無配合可能,合必兩敗……
她說:「妹妹,不單是我小翠會看寶兄弟夭相,姑媽她老人家對此道也很高明,我們在江西時候詳細研究過,認定只有讓寶兄弟盡速出家才能挽回大厄。
當時寶兄弟倒也懂得利害,答應在今年夏天就去新疆拜海容老人為師,我們正待為他準備行裝,卻不想他忽然潛逃來京。
他來京的目的,原是要跟大家上松花江去幫助章玲姑姐姐,找羅剎人為章家伯父伯母復仇。
據姑媽告訴我,她老人家本來不許他參與這一個戰鬥行列,後來因為看他在西山救喜萱獨戰群賊,武藝端的了得,姑媽一輩子忠肝義膽,眼見小孩子行,她就不願意再去攔阻他。
她老人家既然准許他上東北、我一時就也未便強諫,誰知道那天皇上駕臨翠萱別墅,寶兄弟竟然信口洩漏了玲姐姐復仇秘密,那是分明存心破壞,這一來我就完全弄得糊塗了,我想必有什麼事使他留戀京都……」
說到這兒,翠姐姐霍地盤腿坐了起來,歎口氣接下去說:「他,他原來為著妹妹,這……也是姑媽臨行時對我講的,而且再三吩咐我,務必設法教寶兄弟離開京都。
前些天我在義勇侯張勇家中,背人勸他幾句話,妹妹,我真沒想到他……他竟是狠狠地把我搶白一頓。
向來他對我十分恭敬,這一次變態使我非常傷心,由此也可見他怎麼樣著了迷……不,我是說他戀戀於。
他打斷了出家念頭,忘記了性命危險,同時還坑害了妹妹,你這事我不能不管,但是沒有力量控制他。
我苦思焦想了幾晝夜,沒辦法只好來見-妹妹,這叫做解鈴還仗繫鈴人,-必須拿出勇氣下決心訣絕他,救了他也還是救了妹妹你自己。
別不相信我的相人術和命理,這種學識我確有絕對把握,我躲在府上四天,外面沒有一個人曉得,為的就是瞞住寶兄弟耳目。
假使讓他知道我來遊說-,那可能事情鬧得更糟……妹妹,怎麼辦你看著辦吧,我的話也說完了。」
小翠講了半天話,頌花靜靜地躺著聽,動也不曾動。
直到翠姐姐把話講完了,姑娘這才伸手輕輕的拍兩下枕頭說:「你瞧,天亮啦,睡下吧,一切我全明白,我也盡有辦法對付寶兄弟。
不錯,我們倆很要好,可是除了要好並沒有什麼呀,他是胡鬧,我可不糊塗,你放心,等著瞧我的……睡吧,睡吧,我話也講完了。」
說著她閉上眼睛,嗤的一聲笑,翻個身不響了。
她那幾句話講得簡單,不過聲音帶點顫抖,一聲笑竟是飽含淒慘的成份。
小翠覺得很可怕,卻去不敢再去撩撥她。
翠姐姐自以為一夜沒有睡著,但是頌妹妹什麼時候離床,她可是並不知覺。
這會見天氣也還早,翠姐姐慌不迭溜下地滿屋子前後找頌妹妹,找不著她就更著急,來不及再去梳洗,一下子便往門外跑。
頌妹妹還不是好好的在院子裡澆花?她回頭望見翠姐姐滿面驚疑,笑了笑說:「-睡得很香,我不敢驚動你……」
放下手中噴壺,慢慢的走上台階。
翠姐姐長吁一口氣說:「我真不能相信睡看呢,你是剛起來吧?」
頌花搖搖頭撇著嘴說:「-心裡沒有事了,自然睡得著……」
話講出口似乎又有點不好意思,一摔手便向前屋走。
小翠心裡很難受,發了一陣怔回去屋裡,打開鏡盒子梳頭,看定鏡裡自己跟自己說:你必須忍耐,忍耐看接受人家埋怨和嗔怪,否則必要僨事……
梳好頭洗過手臉,隨便換一件衣服,上前廂房去給眉姑請安,走過窗兒下瞥見頌姑娘倚在媽媽懷裡淌眼淚,便又趕緊壓緊腳步悄悄退回。
她不住的發呆,難過,然而有什麼用呢?
還好不一會工夫頌姑娘進來了,雖則眼眶兒紅紅的,她也還是笑笑說:「姐姐,媽請你用早膳呢!
過去別就回來,我要關起門寫封信給紀寶,下午就到乾媽那兒住,至少要等紀寶動身出京後再回家……」
說到這兒霍地背過臉兒坐到窗前去,停一下又說:「姐姐,你不要可疑我什麼,我懂得你勸我的全是好話,我是不能不走開。
我想你不如也上李公館暫住一時,我那乾媽是個極和氣好學的人,你肯去她一定歡迎,李侍郎更是出名的書獃子,有你這一肚子才華,管保他會當做寶貝一般看待……」
說看她又笑了,笑著扭回頭又說:「姐姐,明天一早我請乾媽放轎子來接你,怎麼樣呀?」
小翠想了想說:「這個我得跟乾媽商量一下,等會兒再告訴你啦。」
頌花絕頂聰明,平常一枝筆的確來得飛快,今天一個人關在屋裡寫信,卻會寫個兩三個時辰,外面嚷開飯了,才看見她開門出來。
換上了一身衣服,手裡拿個大信封,封面寫紀寶三弟親啟,封口打滿了火漆。
她把這封信交給眉姑,不大自然的笑著對小翠說:「姐姐,我算幫你一個大忙,紀寶就是頑石,讀了我這一篇萬言書,保險也會點頭,但是你可不能拆開偷看……現在我們吃飯,吃完飯我就要出門……」
回頭又吩附張媽說:「張媽你去告訴老王,雇輛馬車上李公館,等會兒請-陪我去,屋裡床上那個皮箱是帶著走的,記著先給我搬上車。』
說著便請翠姐姐,媽一同來吃飯。
盛個半碗飯泡了一滿碗茶,故意慢慢的吃,不時的笑,不時的投翠姐姐一眼兩眼。
翠姐姐卻只管望著壓在眉姑左腕下那個飽滿的信封出神,眉姑她老人家還是老樣子嘩啦啦東拉西拉話講不了。
一頓飯沒吃完,張媽打扮著進來回話,說是一切準備停當。
頌姑娘立刻扔掉筷子,鈕扣上扯下手帕胡亂抹抹嘴,站起來笑向翠姐姐說一聲:「等回見!」
人便像粉蝶兒似的飛走了。
小翠怔一怔趕緊追出去送行,主僕倆人已經上了車,車輛正在輾動,頌花探首車窗又笑又叫:「姐姐,等回見!」
小翠也還是沒聽懂,她心裡是一陣陣難受,所以人也就有點糊里糊塗,眼見車駛得老遠了,她才怏怏地回頭走。
眉姑迎在院子裡,點手兒喚她近前,悄聲兒說:「你是不是想看她留下的信?」
小翠急忙搖手說:「那怎麼可以?我說乾媽您也不要看,頌妹妹非常明白,她決不會錯。」
眉姑笑道:「-要曉得,不是你這姐姐也說服不了她這妹妹,她躲開了可保平安,紀寶要來就讓他來吧,-也不必避面不見他了。」
小翠道:「不,我還不能見他,在您這兒見他那就更糟。不管頌妹妹信寫得多好,也還是崔小翠做的軍師,您老人家想看怎麼行呢!」
眉姑道:「那麼你乾脆也到李公館去不好嘛,我這破屋子恐怕藏不住你,紀寶那孩子多刁鑽古怪呀。」
小翠道:「李公館我怎麼能去呢?本來沒有交情嘛……」
眉姑道:「-既然做了小眉乾姐姐,她乾媽家裡你自然去得。再說李夫人佩蘭確是很痛快的女人。
李侍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架子,人家兩口子沒有兒女牽纏,整天價都在書本上尋開心,你去他們決不討厭。」
小翠道:「李公館我總覺得不應該去,您府上不能住,那只好到楚姨姨那兒躲幾天,不久還想出一趟潼關,過了年我也就回去江西了。」
眉姑道:「你是說鎮遠鏢行趙振綱家裡?不妥當嘛,紀寶找你不著必找念碧,找念碧還能不上趙家嘛?
他們家幹那一行生意,來來去去人多口雜,-怎麼躲得住呀……老遠老遠的路,走一趟潼關你講得太容易啦!
念碧不在你身邊,就說你有事我也不答應,回去江西也不行,紀寶走了以後,正要你跟頌花多盤桓,住個一兩年一同去啦……
今天紀寶決不會那麼巧就回來,忙也不在這半天工夫,我看你疲倦得很,好好去睡個午覺,等你乾爹回來我們再商量。」
說著便去牽住小翠一隻手,送她到北屋來,推開兩扇虛掩的門,娘兒倆都嚇得一大跳。
這裡竟不像是姑娘的小書房,窗前翰墨架上藏書,收拾得一乾二淨。
乃至壁上掛的字畫,粘的詩箋也全沒有了,書案上卻新發現一尊木雕古佛和一部妙法蓮華經。
眉姑抖著嘴唇叫:「哎呀,小丫頭搗的什麼鬼呀……」
小翠趕緊走進隔壁臥室,一看不得了,床上被袱丟了,櫥裡頭她帶來的那個大包袱也不見了。
翠姐姐心裡忽然明白,她跺一下腳輕輕叫:「頌妹妹你好厲害,這不是迫我上李公館嘛……怪不得說等回見。」
叫著眉姑也來了,老人家神情顯得十分焦急。
小翠慌忙攙她就床沿上坐下,悄聲兒說:「乾媽,您放心,我敢保沒有什麼事!一個有點智慧的人,偶爾傷心失意,都會轉個傻念頭,燒兩柱香讀幾頁佛經,那還不過鬧著玩罷了。」
眉姑道:「姑奶奶,你是不知道,小丫頭本來脾氣頂古怪,特別與佛有緣,這一次她要是真闊起彆扭看破一切,那怎麼辦呀?」
小翠道:「乾媽,不會的,世間善男信女果然真能看破塵俗,那也還是命運注定,妹妹命中夫榮子貴晚翠冬榮,相格也並不孤,她決不能……」
眉姑道:「我覺得很可怕,-肯跟著我勸解嘛?-願意上李公館住一時嘛……」
小翠道:「現在只有這樣辦,您放不下心,我的隨身衣服又讓妹妹帶走了,她是存心算計我。」
眉姑道:「那末,你就去嘛?我叫人給你僱車。」
小翠笑道:「我看稍等一下李公館必會派人來接我,這也是頌妹妹安排好的棋局……」
話沒講完,張媽笑吟吟地領著李夫人身邊大丫頭美雲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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