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龍璧人在真定縣逗留十日。

    白天,他在街上行醫,晚上,他喜歡上小酒館去喝幾壺酒。

    他是個走方郎中,醫道十分高明,別鄉離井背著藥箱,手握串鈴闖江湖,實行他以醫濟世的宏願。

    他稽留十日,並不是因為真定是一處繁榮的大埠頭,有錢可賺而留戀不去,而是因為這處地方,是他已去世的父親龍季如舊遊之地,使他有點戀戀不忍遽去。

    風雪漫天,泥濘載道,黃昏時分,他已經回到客棧,獨自在房裡悶坐了一會兒,覺得萬分無聊。

    他便換了一件青布棉袍,加上一條腰帶,跑到院子裡,抬頭看滿天飛瑞,真不知道這場雪到底要下到什麼時候。

    側方廊下轉出店夥計胡二,向他含笑招呼說:「龍先生大冷天的,不上六和軒喝兩杯嗎?」他所住的客店高昇棧,店夥計們全都認識他這位走方郎中,對他都相當的客氣,並不因為他生了一張晦氣色臉而小看他。

    他回了胡二一笑說:「好呀!如果你有空,我們一塊兒去喝兩杯。」

    胡二搖頭笑說:「我那有這好福氣?龍先生你請便啦!」不等他有所表示,胡二已經扭頭走了。

    胡二的話,引起他的酒興,六和軒在高昇棧附近不遠,反正酒棧熱鬧,悶在客棧裡也太無聊了。

    六和軒是個小酒館,生意倒是挺不錯,店裡除了供應好酒之外,還供應幾樣很可口的熱菜。

    璧人揀了個近窗角落的座位,要了兩壺白干,一隻熱雞,撕雞下酒,悠然自得其樂。一壺酒喝完,雞也只剩下一半了,酒雖然喝得不多,卻有了幾分酒意。

    他正在盤算剩下的一-酒和半隻雞,盤算該怎樣喝掉吃光酒和雞。

    櫃上傳來一陣喧嚷聲,吸引了他的注意,抬頭一看,看到門外進來一位美少年。這位美少年穿得很體面,貂裘暖帽,玉裡金裝,英俊的面龐堆著笑容,抱拳向座上許多喝酒的人們打招呼,可知人緣很不錯。

    客套過後,美少年一雙星目,閃電似的把整座店堂掃了一轉,舒徐地揀了一個雅座坐了下來。大胖子掌櫃跟在身後,站在一旁陪笑道:「大風大雪,二爺倒有興光顧小店,這是小店的榮幸。」

    美少年笑道:「剛由一位朋友家裡出來,沒想到風雪越來越大,借你這裡躲一躲,麻煩你啦!李掌櫃。」

    胖掌櫃哈著腰,笑得像個彌勒佛,說:「二爺是從來不上我這小酒鋪的,真得多謝這場風雪,教我捧著鳳凰了。二爺不嫌髒,我教夥計弄幾味可口的熱菜來,算我一份敬意。」

    美少年笑道:「別和我繞彎磨牙啦!你忙你的。我想喝兩杯酒,雪一停就走,可不要跟我客氣。」

    胖掌櫃攤開大手笑笑說:「二爺不賞臉,算我白巴結啦!那麼,來一隻肥雞,一-汾酒,怎樣?」

    美少年笑道:「得啦!你這快嘴李,就會說話嘮叨,話多得很。」

    胖掌櫃大笑:「快嘴李嘴快,心不壞,只說好話,不說壞話。」

    美少年說:「你要是心壞,我可不上你這兒來了。」

    胖掌櫃哈哈大笑告退,立即吩附店伙準備酒菜。

    美少年與胖掌櫃說笑,璧人暗中留了神,仔細察看這位美少年。

    他的座位在窗下,有雪光映入,還不到掌燈的時候,店中漸暗,天快黑了,他利用這說笑的機會,放膽細看這位氣概不凡的美少年。

    他以為自己在暗處,美少年不會發覺他。

    美少年談笑若清風霽月,舉動如流水行雲,不但相貌挺俊,身材也雄偉,猿臂蜂腰,虎胸彪腹,臉凝春花,形呈曉日,長眉入鬢,目如朗星。

    他一面細看,一面暗暗喝采。

    胖掌櫃過來了,挺著大肚子搖晃著到了美少年身旁,還沒開口說話,忽然想起隔座的龍先生,便轉向他笑問:「龍先生醉了嗎?那座位很暗,換個座兒好吧?」

    他含笑站起說:「不麻煩你啦!真有了幾分酒意。」他真的覺得有點酒意,順手給了胖掌櫃兩弔錢酒資,邁步出店。

    出到店外,抬頭望望天色,雪已經停了,一陣寒風撲面,酒便湧了上來。他打了個酒呃,心裡想:「好奇怪,今個兒酒喝得不多,怎麼居然有點醉了?莫非真的生病了?」這一想,勾起了遊子思親的悲慼,心裡一悶,垂頭喪氣一步步拖著雪花邁步。

    耳中猛然聽到一陣急驟鸞鈴響,抬頭一看,迎面奔來一匹高頭駿馬,虎躍龍騰,四隻鐵蹄翻鈸似的,濺起叢叢雪花急馳而來。他來不及看清馬上坐的是什麼人物,馬已經衝到眼前。

    他這會兒情緒不好,心中火發,對這個人鬧市縱馬甚感憤怒,懶得躲閃,手一伸,便扣住了馬絡頭,奮起神威,帶住馬往身旁一摔,再往前一挫。

    馬上了蹄鐵,在雪地上本來就有些滑溜溜不得勁兒,何況又是溜了韁的奔馬,突然被他奮神力一摔一挫,即使是赤免神駒,也承受不了他這千百斤神力。

    馬頭斜刺裡摔出,前蹄便突然跪下了。

    馬上的人突然遭逢這種意外,猛地靴尖離鐙,身子順勢飛離馬背,半空中扭腰帶起一陣旋風,燕子似的落在璧人面前,好俊的身法和騎術。

    不僅是身法騎術俊,人才也一表非凡,身高六尺,又高又壯,捷賽猿猱,氣壯山岱。璧人知道不是等閒人物,心生警惕,急退兩步,雙手一分立下門戶,蓄勁待敵。那人本來怒容滿面,雙目如炬,但目光掃過六和軒的店門,立即換了一副面孔,臉上湧起笑容,向璧人抱拳拱手,笑笑說:「壯士神力,佩服佩服,改天再領教。」話說得相當客氣,冷冷盯了璧人兩眼,理好韁繩,騰身上馬,鐵蹄濺起積雪,急馳而去了!

    璧人被對方的奇怪神情弄得目瞪口呆,也感到慚愧。轉頭看到六和軒的店門前,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人群中,就有剛才在店裡喝酒的美少年,正對著他微微冷笑。

    他感到臉一紅,低下頭急急忙忙走了。

    美少年向胖掌櫃低聲說了一些話,也離店走了。

    第二天早上,璧人一覺醒來,想起昨天所發生的事,非常懊惱,懶懶地下了床,盥洗一番,正想出去走走,胖掌櫃剛好帶了店伙胡二來找他。

    他讓胖掌櫃和胡二進房,胡二替兩人倒茶之後,笑笑出房走了。

    胖掌櫃說了幾句閒話,接著正色說:「龍先生,你知道昨日傍晚,你擔了多大的危險麼?」

    他愕然道:「你說的是那一回事?」

    胖掌櫃低聲說:「你昨日把那一個魔王給得罪了。」

    「那一個魔王?」

    「那個騎馬鬧市縱馬的人呀!」

    「他是魔王?」

    「就是他。」

    「不像呀!好像相當和氣呢!」

    「和氣?要不是你吉人天相,恰好碰上救星,替你解了圍!我們一店的人,都為了你捏著一把冷汗。」

    「那時,你說的魔王不是和和氣氣的,騰身上馬走了嗎?那裡有什麼救星替我解了圍呢?」

    「你不曉得?」

    「不曉得。」胖掌櫃不住搖頭說:「龍先生,你是外地人,也許真的不曉得。」

    他微笑道:「我到貴縣不過十天。」

    胖掌櫃說:「我們真定縣出了兩位大人物,來頭不小,普通人誰也招惹不起他們。一個人物是大好人,講道理,講人情,謙恭下士,對人慷慨。

    另一個就不是這樣啦!天不怕地不怕,任性橫蠻,練了一身好武藝,兩條鐵臂膊有千百斤力道。

    我們縣裡的人,送給他一個『黑風』綽號,因為他遍身筋虯栗肉,渾如黑炭,使用起傢伙爭強時,真像一團黑風捲來滾去。」

    璧人心中估量,沒料到會無意中得罪了當地的大人物,但是他並不在意,笑笑說:「我並不怕他。」

    胖掌櫃好心地解釋:「這魔王叫趙岫雲,年紀只有廿一歲,倒弄了一個守備的前程。他的哥哥趙砥海,卻是一位知府。」

    他轉過話題問:「另一位人物又是誰?」

    胖掌櫃道:「另一位人物叫石南枝,年紀更輕。他的父親石人龍,是我們縣裡的頭一號縉紳,官拜雁門總兵。可惜前幾年,因為一椿小事,逼得他掛官回裡。

    沒想到過不了幾個月,得了一場急症,就伸腿歸天去了。石夫人中年喪偶,膝下只有兩個兒子,大的石孝雁,年紀輕輕十四歲就夭逝了。

    第二便是石南枝,當他八歲那一年,在雁門衙署裡,認識馬販子賈保春。賈保春是武林的技擊前輩,得過易筋經真傳,把所有的能耐,都傳給了石南枝。石南枝的輕身縱跳功夫十分了得,並且渾身像白玉般潔白,所以綽號叫小白龍。」

    璧人忍不住笑了:「貴地兩位人物,一黑一白,倒是十分有趣的事。」

    胖掌櫃也笑說:「一黑一白,兩人也意氣不相投。經過多次比武,幾度交手,結果都是趙二爺落了下風,最後比出冤仇來了,現在兩人是面和心不和……」

    璧人不想聽閒話,不耐煩笑道:「李掌櫃,你不是替他們吹噓捧場吧?你還是痛快些,說些關於昨天所發生的事吧!」

    胖掌櫃笑道:「我要不是說詳細些,你是不會明白的。昨日你在我店裡,所見到的那位英俊年輕人,就是石南枝石二爺。騎在馬上的那位魔王,就是趙二爺趙岫雲。」

    璧人有點明白,笑道:「我真是幸運,一天之內,同時見到貴地兩位大人物。」

    胖掌櫃說:「當時趙二爺從馬上跳下來時,你的性命可真叫做一髮千鈞,那魔王是不饒人的。」

    「當時他怒容滿面,後來……」

    「後來,他看到石二爺。」

    「他有點怕石二爺?」

    「是的,他知道石二爺會插手管他的閒事,不得不忍下這口氣。可是他臨走說的那句改天再領教的話,是不懷好意的。」

    「我應該提防他?」

    「是的,石二爺不放心,要我過來通知你小心。」

    「謝謝他的好意。」

    「石二爺看你的氣概和身手,知道你有很好的武功,可只是怕你不是趙二爺的敵手。石二爺的意思,希望你去拜訪他,他可以贈你一點盤川,送你到鄰縣去,以免遭了趙二爺的毒手……」

    胖掌櫃話沒說完,璧人霍地站起來,冷笑一聲說:「李掌櫃,謝謝你和石二爺的一番好意,可是我姓龍的不是挺不起脊樑的人,也曾見過不少三頭六臂的英雄好漢。

    石南枝他是世家王孫,我是江湖浪子,咱倆井水不犯河水,我拜訪他幹嗎?趙岫雲果然有意找我,我倒願意在這兒等他幾天,他不來,我才走路。請你轉告石南枝好了!」說完,又是一陣冷笑。

    胖掌櫃聽了,真是又是氣,又是好笑,他想:初生的犢兒不怕虎,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哪!我又何必多管這碼子閒事呢?

    想著,便站起身來笑道:「天下英雄讓少年,我倒忒小心眼兒了!店裡還有點事,恕我不陪啦!」說著,臉上尷尬的一笑,拱拱手兒,告辭走了。

    璧人還是氣得不住的好笑,他笑石南枝擺架子看不起人。他想自個兒離開濟南,一路上見過幾個闊人,自己也沒把他當一回事兒?

    石南枝不過是一個少爺,居然裝點起門戶來,要人上他底門拜訪。我龍璧人怎麼能丟面子在這個地方!

    趙岫雲那樣子,也許是真有一點兒能耐,真的他有意尋仇,這個倒不能不稍加留意。想著,便去打開包袱,拿出一件護身馬甲來,脫起外面長袍,拿來貼身穿上,再加了一件緊身小棉襖兒,然後套上大掛,束了一條青綢帶子。

    原來璧人這件護身馬甲,是鹿皮面綢裡子的,內中用許多香油浸過的頭髮鋪上,當胸的地方,還嵌了一塊小銅鏡。

    肋骨兩邊也有堅強的鐵葉綴疊著,乃是李恩師李念茲留給他的一件寶貝。璧人穿好了衣服,暗暗又帶上一柄鋒利的匕首。

    他以為這樣真可以萬無一失了,決意不出門,看李掌櫃的話,到底算不算數!他抽了一本書,躺在床上,冷靜地一個人讀著。

    剛剛翻了兩頁,胡二又闖了進來。

    他站在床前鐵青著臉說:「龍先生,趙二爺那邊有個管家的,來找您老說話。」璧人聽了,一挺腰坐起來笑道:「來了麼?剛等得我有點兒不耐煩了呢!」

    胡二把璧人瞧了兩眼,像要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點點頭退出,接著便是一陣靴底響了進來。

    璧人抬頭一看,來人頭戴一頂爪皮小帽,身穿老羊皮灰色長袍,外面套一件青布對襟馬甲。

    生得五短身材,滿臉油滑,傲岸地遞過一張大書「趙岫雲」三個字的大紅名片,口中說道:「你是看病的?」

    璧人笑道:「對呀!我是看病的,你主子犯了什麼病呀!」

    來人瞪了璧人一會,獰笑著道:「你別多問,去了不是就明白了嗎?」

    璧人道:「不能這樣容易罷!倘使你主子害的是心病,我這外科大夫,也沒有法子呀!」

    來人沉下臉來,瞪著兩眼,大聲說道:「少耍嘴皮子,走吧!」

    璧人眼看他這一付凶霸霸樣子,只恨得牙癢癢地心頭冒火,但他一來不願意和一個奴才一般見識。二來也怕為難了棧中的掌櫃,他強自壓抑著火性,冷笑道:「好!我就跟你走,看看你主子能把我怎麼樣?」說著,跳起來,喝一聲「走」。

    來人不吭聲扭轉身大踏步先退了出去。

    □□□□□□□□趙家果然好一座巍峨廈屋,攔著大門前是一個長方形的大草地,圍繞著高與人齊的短圍牆。

    草地上放落三五個大石墩,遠遠地還安著一個箭垛,那樣子分明是一個小校場。在草地上走了百十來步,登上石階,一進兩扇大門,又是一條甬道,才到了門樓。兩邊排下一條大板凳,上面黑壓壓坐滿了兩列刁奴,看見璧人來了,有的便站起來,問帶璧人來的那個人道:「就這麼一塊料呀?真像有點活得不耐煩了。」說著又是一陣嘩笑,那個人不理,一直把璧人帶到堂屋上,教他站住等候,自已匆匆往後面去了。

    璧人微微冷笑毫不躊躇的踅近一張梨花木太師椅坐下,準備和趙岫雲相見。不一會兒耳聽後面一陣靴底子觸著地板的聲音!急忙拿定心神,扭頭一看,只見十多個青衣小帽的僕人,群星捧月似的,簇擁著三個雄偉軒昂的人物,當中一個,認得便是昨天騎在馬上的漢子趙岫雲。

    三個人大說大笑的由後進轉了出來。

    璧人這裡微一欠身,那趙岫雲已是抱拳嚷道:「龍先生,別客氣。」回頭一指左右兩個漢子,笑道:「這是合肥聞楚傑,他是瀋陽萬夢熊,我們都是至好朋友。」

    璧人看趙岫雲一團和氣,並不兇惡,心裡根為詫異!拱拱手說了一聲:「幸會!」

    趙岫雲扭轉身,哈哈一笑,招呼大家落座。

    那十多個僕人雁翅似的分開左右站住,另有兩個小書僮上前奉過茶,垂手退在一邊。岫雲道:「龍先生,台甫是璧人兩個字?貴鄉是濟南?和石二爺石南枝是什麼樣的交情?」

    璧人心想:好厲害的傢伙,連我的名字他都知道了!

    邊想,邊笑道:「是的,我叫龍璧人,山東人,來到貴處不久,和石南枝沒有什麼交情。」

    這一句話剛說出口,只見岫雲虎目一翻,立時換了一副顏色,冷笑道:「你別撒謊。有人說你和姓石的是總角之交。」壁人憤然說道:「就算我認識石南枝,也並不是犯法的事呀!」

    聞楚傑接口笑道:「不是這麼說,岫雲意思以為你和南枝有交情,我們就不用多客氣,因為南枝和岫雲是同鄉世誼呀!」

    壁人笑道:「我是天涯遊子,不敢妄自高攀,今天我是奉召而來,倒要請教有什麼事指教?要問我和石南枝交情,那還是派個人到石家去打聽。」

    璧人說完了話,把一個趙二爺只氣得面色鐵青。

    那萬夢熊已是怪叫如雷,霍地跳起指住壁人罵道:「昨兒個你冒犯我們二爺,這會兒好好和你說話,你偏不識抬舉。管不了那許多,你便是南枝的小舅子,我今天也得教訓你一下了!」

    罵著,反手扯開鈕扣,脫下皮褂子,露出一身短衣,虎一般凶狂,撲到璧人身前。壁人舒徐地離開座位一聲冷笑道:「朋友,我龍璧人接下你就是了!」

    這時候趙岫雲和聞楚傑已是站起身來了,聞楚傑看璧人十分鎮靜,知道是個勁敵,急忙上前把兩人分開,笑道:「論理,昨天的事龍先生有點兒不對,若不是岫雲,怕不跌個筋斷骨折!岫雲看你不像本地人,所以不想難為你,今兒個請你來,也無非想領教領教,因為我們這一群人都是頂喜歡研究武術的,這完全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要誤會了!」

    壁人笑道:「昨兒我原是酒後無心,可是並不知道是趙二爺的大駕,今天倒是有意來領罪的。」在聞楚傑和璧人說話時,那個萬夢熊已被趙岫雲拉退一邊。

    岫雲聽了壁人的話,便放聲大笑道:「領罪可不敢當,我們就到外面草地上,玩玩去罷。」說著,又回頭對那一群僕人喝道:「拾掇校場,準備傢伙。」

    那群人轟然一聲答應,如飛的分頭去了。

    這裡大家圍住壁人,大搖大擺的來到門外。

    璧人抬頭一看,只見草場兩邊,豎起兩面鑲金線滾龍邊的紅旗兒,當中繡著黑色斗大的一個趙字,高聳雲霄,臨風招展。

    旗桿下排了三五張虎皮交椅,插著三五十柄長槍大戟,映蕩日光,燦爛奪目。角落裡拴著幾匹備好了鞍的高頭駿馬,遠遠地圍著不少短衣窄袖的雄壯家丁,靜悄悄的鴉雀無聲,好不豪邁堂皇!大家走下台階,聞楚傑和壁人、趙岫雲、萬夢熊向兩邊旗下坐定。

    兩名家將來到當場,分開左右,打了一個千兒,高聲啟過:「請爺的示,用那一種兵器呢?」

    璧人只見岫雲對萬夢熊說了兩句話,接著伸臂一揮。

    兩名家將退下,萬夢熊已是站起身,一個虎跳,直撲場中,向著璧人招手,口中叫道:「姓龍的,來,來,先教你知道老子的拳頭滋味!」

    壁人不屑地微微一笑,離開座位,把長袍前襟掖起來塞在腰帶上,緩緩地走到東邊,叉手不離方寸,專等夢熊進攻。

    夢熊眼看壁人站了客位,他略一抱拳,算盡了主人的禮節,吼一聲,踏進一步,身子往下一落,左手緊護前胸,右手翻起一拳,直搗壁人心窩。

    果然勢猛力沉,神足氣旺。

    璧人一看,知道他使的是虎拳,心想今天他們三人,看樣子都是頭等角色,自己勢孤,不是先發制人,時間一長,必落得甘拜下風。

    心裡想著,身子不敢怠慢,微微一移右腳,略一側胸,急切裡讓過這一拳有名的黑虎偷心。

    左手運足神力,一切掌削在夢熊右肩上。

    夢熊一聲怪叫,往前擲出七八步遠去,頸傾臂垂,面如土色。

    趙岫雲大叫:「好傢伙!」

    跳起來一個箭步,趕到夢熊身前,伸手向他背上猛拍一掌,扯住他跑了十來步,才算保住了夢熊一條臂膊。

    夢熊翻身要奔上前來,此時聞楚傑早是脫下皮袍,一個飛鳥投林架式,由旗下直搶壁人來了。

    兩個人搭上前一場好鬥,約莫走了幾十個回合,壁人一飛腿把聞楚傑踢倒一丈開外。岫雲這時真是忍無可忍了,反手扯去長袍,就遠處撲地一個大旋風滾過來,對著璧人上面打出一個狐狸遞爪,下面又是個鴛鴦拐子腿。

    璧人不慌不忙,鷂子翻身,往後躲開,一伏身,向前猛撲。

    他們倆扭股糖似地,使用全身輕功,竄高踏矮,滴溜溜前後亂轉,火雜雜往來飄忽。這一場狠鬥,真是眉毛相結,性命相撲,雙方咬緊牙,一聲不吭,滿場中只見得呼呼風響,煙塵障天。

    許多看的人,悚然鶴立停息出神,心跳目迷,口中只是叫不出好字來。

    兩個人鬥了二十來回合,岫雲眼看招架不住了,一時性起,忽然虎吼一聲,拋下敵人,直奔旗下,拔了一枝槍,回身奔回場中,一抖槍桿,斗大的槍花,閃爍爍有如萬道的銀蛇。壁人急忙凝神靜氣向身上掣出匕首,岫雲的槍已是逼到面前,匕首撥開槍尖,要想纏進橫削槍桿。

    可只是趙岫雲他是個有名的神槍手,又怎讓他把槍桿削了。

    急忙間把槍向下一按,後手作前手,槍根直搗壁人當胸。

    璧人往右一閃身,險些兒挨了一槍。

    岫雲不慌不忙展開手中槍法,丟開解數,若舞梨花,如飄瑞雪,把一個自負藝臻上乘的龍壁人包裹得風吹不透,水洩不通。

    本來槍是一切兵器之主,降槍勢破棍,左右插花勢破牌鐺,對打法破劍,破鏟,破雙刀,破叉,勾撲破鞭,破鑭,虛串勢破大刀,破戟。

    岫雲槍法得自峨嵋真傳,手中這桿槍,長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尖徑半寸,重逾十斤。璧人的匕首,長不及三寸,如何支持得住?還算他身輕如燕,健跳似飛,騰挪架格,酣鬥了五十回合,可是已經汗流浹背,險象環生了。

    忽然間牆頭騰起一團白光,滴溜溜半空落下了一個人,全身穿著素色的勁裝,兩臂緊纏兩道金光。

    貼地使了一個大鵬展翅的身法,伸吐一對黃澄澄的金拐,狂風驟雨似的逕撲岫雲。接連地變了十幾個架勢,霍地翻上空中,霍地滾在地面,不容人停眼逼視,那身段分明像個繡球。直殺得趙岫雲後退不迭,吼叫如雷。

    猛然的雙拐平伸,夾住岫雲的槍,上手一壓,下手一挑,喝一聲「去」,平白地把一桿九尺九寸的槍桿,打成兩截。上半段飛到天上,下半段直落場中,再纏身進去使了一個枯樹盤根,趙岫雲便似倒了十三層黑塔,撲倒地面了。

    壁人已看清了來人,正是六和軒喝酒碰到的那個漂亮少年石南枝,心中有些高興也帶點歉意。正要過去向人家道謝,南枝早是並起雙拐捧在左手,一翻身便奔到璧人面前,伸右手拖住壁人,撲地跳上了圍牆。外面停著一匹火炭似的健馬,那正是石南枝心愛的坐騎。

    南枝下牆,就馬上拿了件長袍披上,把雙拐存在鞍橋底下,認鐙上馬,招呼璧人並騎著。一抖韁繩,一溜煙回去了。

    □□□□□□□□璧人到了石家和南枝親熱地重新見禮,南枝一點兒也不托大,他握著璧人的一雙手笑道:「我得了胡二和李胖子的報告,馬上便趕了去。

    看見你用擒拿手傷了萬夢熊,連環鴛鴦腿踢倒了聞楚傑,後來又和趙岫雲打了一個平手我心底裡佩服得很。

    想不到那無賴的竟然抓起槍來,幸虧是你的功夫好,姓趙的一枝看家槍使盡了變化,也沒奈何你一隻匕首,哥哥,能不能請教你的師父是誰?」

    壁人看南枝一片真誠,越看越覺得投緣。

    他便笑道:「二爺,我與那姓趙的本來也沒什麼冤仇,再說我的師父戒律緊嚴,所以一味的讓著他。其實姓趙的雖然了得,我可是真沒怕他,不過你二爺見義勇為,相助我龍壁人著實感激不盡!」

    南枝笑道:「你不用說,我全看出來了,你身上有很好的內功,普通的刀槍拳腳你怕什麼呢?然而你一直拚鬥下去也還是不了之局,又怕他們使用詭計。所以我就多管了這檔閒事。說了半天,你到底沒告訴我師父是誰呀!」

    璧人正色道:「我師父姓李,他老人家以醫術濟世,和先父還是拜盟兄弟,晚來改的名上一字念,下一字茲,這名字也還是為紀念先父才改的,先父諱季如……」

    南枝聽到這兒驀然叫起來道:「啊!你是在華山學藝的,你的師伯叫勺火頭陀是不是呀?這可真不是外人。

    告訴你,勺火大和尚跟我故師父是俗家同胞兄弟,你想,你我應該是什麼交情?不過師父前幾年對我說過,勺火師伯有個師侄,實在也就是大和尚的高徒。他姓龍,年紀比我大,長得跟我完全一個模樣兒。我看你一點不像我,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璧人笑道:「二爺,你聽我說,我上華山後,師父很討厭我長得和女人一樣,他老人家用藥把我渾身洗過,所以我就成了黑炭團了!師父說等我過了十八歲,才許我重新回復本來面目。現在我幹的是走方郎中勾當,更不需要什麼好看的面孔了!」

    南枝愕了半晌說:「你就預備當一輩子傷醫?」

    說了搖搖頭又道:「不,你不應該這樣子,等一下我們再詳談。我馬上教人來服侍你梳洗一下,換換衣服,再介紹跟我的哥哥見面。」

    說著,他扭翻身飛也似的往後進去了-轉眼工夫,便有兩個小書僮出來把壁人引到後面內書房裡奉茶,接著又有人來請他洗澡。忙了好一會兒才停當。這時候才見南枝和一個年紀約莫四十上下的人進來了。

    南枝介紹說:「他是我的堂兄,叫歧西,其筆如刀,其膽如鼠……」邊說,邊拍著掌大笑。壁人急忙抱拳向歧西作個長揖,歧西一旁還禮不迭,連說:「幸會!」

    大家落座談了一會,璧人知道,歧西是個孝廉公,年紀雖然不大,早已無心仕途,淡泊功名。歧西看壁人禮貌謙恭,談吐不俗,先頭也還不過心裡暗暗的誇讚。

    當時的所謂讀書種子,他們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以及三教九流,什麼東西都要學。這位石孝廉對於醫卜星相,的確下過一番工夫。

    這時他嘴裡隨便談話,一對眼睛卻著實的把璧人端詳了一會,突然吃驚似的站起來說道:「龍兄,足下威而不猛,灌頂伏犀,坐若山嶽,聲如鸞鳳。一交目運,貴極人臣,豈可以傷醫自誤,貴造是……」

    聽到這兒,南枝便嚷起來道:「得啦,哥哥,你又來這一套,告訴你,別看他個子比我高也好像比我大一點,他的模樣兒就跟我長得一樣,明天教他洗掉臉上晦氣藥讓你看看,怎麼我又是華而不實,又是……」

    歧西急忙截口說:「南枝,不談這個啦,我們喝酒吧!」

    南枝笑道:「喝酒你還行,好,我們上廳屋去!」

    說著,大家站起來謙讓著出去了。

    廳屋裡擺了一席酒,璧人是唯一的佳賓。歧西兄弟倆遣走了僕人,由南枝親自把盞。敬過酒,南枝重拾話題,向璧人說:「龍哥,說起來你我原是一家人,我的師父賈保春是勺火大和尚的親弟弟。你是勺火大和尚的師侄,其實大和尚與你師父李念茲同將一身絕學傳授給你。」

    璧人笑道:「算起來你也是勺火大師伯的師侄,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裡見面,說巧也真巧。」

    石歧西正色說:「我總認為你不能以傷醫自誤……」

    南枝急拉了歧西一把說:「得啦!哥哥,你又來了。龍哥,我知道你師父是有名的神醫,他一定將衣缽傳給你了,所以你也行醫濟世,是不是呀?」

    壁人有點傷感說:「其實,我追隨恩師十年,論武藝略有所得,醫術卻只是一知半解。那年我回家省母,先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此重傷不治。

    因此,我重返華山學醫,下了四年苦功,這才下山行醫濟世,一是紀念先母,一是意在繼承恩師的濟世意願。」

    他低聲長歎,又說:「先母本來不贊成我練武。當初先父拜五台山小靜大和尚為師,但小靜大和尚根本就沒有真才實學。所以先父隨軍出征滇西,而至中年不祿。先母因而不願我學武。但恩師是先父的八拜兄弟,認為我秉賦甚佳,性近學武,先母也就不再反對。

    恩師將我帶上華山授藝,勺火大師是恩師的師兄,一代異人,技擊蓋世,與先父也有交情,因此也將蓋世絕技傾囊相授,氣功點穴皆甚有根基。

    我在華山學藝,前後十四年。華山真是學武的好地方,五千仞高的落雁峰,山路極為陡峭。

    奇偉的仰天池、玉女峰、朝雲峰,處處都是練功的好境界,猛烈的風雪,更是鍛煉身手的好地方。勺火大師和恩師在我身上,花了十四年的心血,我不能辜負他們兩位老人家的期望。」

    歧西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正色說:「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你應該繼承你父親的遺志,投效國家隨軍立功異域,而不是要你繼承你師父的衣缽,做一個走方郎中。」

    南枝急忙打岔說:「哥哥,這些大道理以後再說好不好?來,我們敬龍哥一杯。」

    大家一面歡飲,一面傾談。歧西談文,南枝說武,璧人從容應對,左右逢源,弄得歧西十分驚奇佩服,南枝更是甘拜下風。他們兄弟都是河海似的酒量,而且南枝又是存心淘氣,哥兒倆左一杯右一杯把璧人灌了個十分酒。

    當然壁人也是開心啦,他越醉就越肯喝,直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省,南枝教人抬他到書房裡去。一切都是事先准傳好的,一大桶熱水,一碗調好的藥料,南枝親自動手把壁人衣服解開拿塊布醮藥替他渾身擦過,然後擰手巾抹個乾淨。

    說也奇怪,一片晦氣色的肌膚,頃刻變成珠光玉潤,顯出了一張綺麗動人的俊臉。歧西站在一旁看得不住的點頭,說是不愧他的名字叫做壁人。

    南枝只管調皮,他一邊和歧西說笑,一邊又替壁人裡裡外外全都換了衣服,再叫侍女進來為他梳洗整容。壁人醉倒酩酊,任人擺佈、一點兒也不曉得。

    第二天正午時光,他醒來了,看身上換了一件淺色綢面子的狐皮袍和著睡在被窩裡,還以為是醉了酒嘔吐,所以人家為他換了衣服,倒也不以為意。

    伸腳下炕,地下卻又排著一雙嶄新的緞鞋子,他怔了怔,想:「難道連鞋子都弄髒……」想著,心裡便有些後悔不該任性喝酒,登上靴子站起來,對面恰就排著穿衣鏡,這一下他可真的楞住了。

    就這個時候,南枝和歧西牽著手走了進來,南枝笑吟吟地嘴裡念著:「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綺麗……窺鏡……」

    壁人弄得十分不好意思,他紅著臉道:「二爺,你別這樣打趣我。」

    南枝不理,他把璧人上下看了一個飽,又望著歧西笑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是無目者也。」

    壁人又是著急又是生氣,他跺一跺腳說:「南枝,你可以說是城北徐公,我怎麼配鄒忌呢?」

    南枝大笑道:「好了,這下子可把南枝兩個字急了出來了,再叫我一聲二爺,今天晚上不把你變個女人才怪!請教你,人之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為什麼毀容變貌?你對得起老伯母在天之靈麼?你說!」這兩句話可把壁人問住了,他急著說:「這是師父的意思。」

    南枝道:「想當時師父因為你寄居禪院裡,小孩子面目太過姣好跟那一群野和尚混在一起,恐怕有甚不便的地方。

    現在你已過了十八歲,學得一身絕藝,你還怕什麼呢?再說,師父要你過了十八歲回復本來面目,你不遵守師父的約誠,這也就是不敬,你曉不曉得!」

    璧人道:「這樣公子哥兒似的,一路上怎麼好行醫呢?」

    南枝道:「誰教你出來當傷醫的,師父麼?老伯母麼?你對醫術有多大的把握?你也能起死回生麼?」

    璧人道:「先母因傷殞命,當時我對醫術尚無所知,因此抱恨終身,決心行醫濟世。」

    南枝道:「這話說來似乎是行孝哪!其實不然,我以為老伯母苦節撫孤,熊丸獲管,不見得只希望你長大成人當個走方郎中吧?若說濟世,文武才藝真是濟世的好工具,這一付好工具你可都有了,為什麼你不向大的方面著眼,專向小的邊沿努力呢?

    顯親揚名,才算是孝子的居心。哥哥,我說得舌破唇焦,無非不願你流浪江湖,埋沒一生,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要下拜求你了……」

    說著,他撩起衣襟真要跪了下去。

    璧人感動,搶一步抱住南枝,含淚說道:「兄弟,你一片熱腸,辭嚴理正,使我沒話也沒理說。兄弟,一切都聽你的。」

    歧西拊掌笑道:「精誠感人,今天南枝竟是真會說話。此情此景不可不賀。你們倆率性結個異性兄弟,我們也熱鬧的慶賀一番。」

    南枝期待的問:「哥哥,你願意不願意?」

    壁人喜歡的說:「兄弟,這是我的福氣,我有你這樣的弟弟太高興了……」

    一句話沒說完,南枝霍地跳開去,推著歧西的肩膀說:「快去下帖子請全鎮人都來喝杯酒,明兒晚上,快……」邊說,邊把歧西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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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