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敬侯安侯三朝這一天,桂芳廣發請柬,延宴同僚,當眾說明三個孩子分嗣三家的理由,博得一班古道朋友同情讚美。

    傳來傳去,這話傳到宮裡也知道了。

    道光帝巴巴地把璧人喊去取笑一頓,還派了三份賞賜,分贈三個新生孩子,這一來,小兄弟的來頭就大了。

    大哥英侯慶賀彌月,敬侯安侯兩兄弟提前一同舉辦。

    這一日臨門的賀客就多了,王公貝子,阿哥格格二順晉夫人都不算什麼,官家還特派了宮中總管前來道喜,這熱鬧的情形就不必說啦!

    時光過的很快,小兄弟轉眼四個月,一切平安吉利,大家心滿意足。

    有道樂極生悲,查家老太太因為得了孫兒,有點興奮過度,在潘家幾度應酬席上不免多吃多喝,老人家究竟消化不良,不知不覺間得了傷食症候,回家後就躺下了。

    她這一鬧,菊人怎麼也不能再留在潘家啦,她回家一邊忙著侍候婆婆喝藥,一邊又得照料帶回來的小孩子安侯。

    雖說僱用了兩個乳母,可是初學為娘的總不放心,處處關懷,事事顧慮,因此難免操勞太過眠食失常。

    就不過個把月工夫,把在潘家調養一年零五個月的所得好處,完全犧牲了,重新吐起血來,時刻都覺得眼花頭暈,精神不支,自知決無希望,索住瞞住一家人不聲不響。

    天氣入秋季節,恰是害癆病的剋星臨頭,查老太太一場濕瘟病僥倖脫險,大少奶奶已經症變不可收拾。

    等到古農岐西和璧人得到紅姐兒紅葉的告密,菊人早是人樣支離,病骨如柴無一把了,古農急得發瘋,璧人也是背人處滿臉淚痕。

    最可憐的是大家仍是瞞著老太太,乃至菊人有時還要強自支撐,到婆婆病榻前去應個卯兒。

    究竟紙包不住火,老太太眼見媳婦神情不對,這天深夜裡暗地把紅姐兒傳去問話。

    紅姐兒哭了,老人家這就看穿了,再一究詰古農和璧人,他們倆除了流眼淚以外,什麼話都不能說。

    老太太是極端相信璧人醫理的,璧人無話可講,她曉得事情糟透,想了想便教外面設起香案,立即盥手更衣,扶病出去上供,伏地哀禱上蒼,自願減除紀算,為媳婦延壽添籌。

    慌得古農趴在母親背後,不住磕頭力勸不可。

    璧人岐西卻是不敢多說,左右攙扶著姑媽,分跪兩邊,相望流淚,一家子匍匐庭前,沒有一個人不為少奶奶含悲祈祝。

    天寂無語,月潔如銀,一片秋聲落在庭樹枝頭,恍若飲泣微歎。

    一兩聲宿鳥哀鳴,三五處蟲吟嗚咽。

    簷瓦驀然驚墜,燭焰暗而復明,大家都覺得毛髮悚然,心顫不已。

    就在這時候,紅姐兒幽靈似的由菊人那邊溜出,她悄悄地去蹲在璧人耳朵邊只說了兩三句話。

    璧人趕緊爬起來,一把攙送老太太回房去。

    浣青來了,她告訴璧人說:「剛才菊人睡醒,說老太太帶領一家人,在庭中為她禱告,說是她心裡非常難過,實在當不起婆婆這樣為她操心。」

    璧人奇怪她好好的睡在床上,怎麼會曉得外面的事情?

    岐西說破是走了魂。

    這一說,老太太第一個忍不住,失聲痛哭,大家也都哭了。

    璧人急勸禁聲,吩咐浣青好生關照大哥大媽,他卻約了岐西,一同來看菊人。

    他們悄悄地走進廂房套間,只見菊人高高地枕著一大疊枕頭,齊膝蓋一張淡墨綾的夾被,兩條瘦臂膊隨便擱在被面上,兩顴飛紅,櫻唇朱染,看樣子倒不像一個病垂危的人。

    她望見璧人岐西進來,微微一笑,隨即說道:「這時候了,勞駕,勞駕,老太太睡了麼?你們怎麼好讓老人家為我祈福呢?」

    璧人忙道:「那也是她一片慈心,你又何必著急?」

    菊人立刻緊閉雙眸,迸出兩滴淚珠,搖搖頭道:「那怎麼可以?」

    璧人怕她傷心,也就不敢多說。

    半晌,菊人又睜開眼睛,慢慢的伸出一個指頭,指著攀在床欄上,哭得和淚人兒似的紅姐兒,笑道:「璧人,你說是不是冤孽,沒得多她一個人,多給我留一份牽掛。她的身世很可憐,我已經詳細告訴妹妹了,希望你多多幫忙。」

    璧人道:「姐姐,你必須清心釋慮,這場病,才有……你的事兒我總會替你辦到,放心吧!」

    菊人笑道:「謝謝你啦,紅姐兒還不快給姑老爺磕頭。」

    可是紅姐兒一跺雙腳,竟自哭著走了。

    岐西搭訕的說道:「不急的事慢慢再談,眼前你的身子要緊。」

    菊人笑道:「要緊嗎?我曉得,然而天心如是,人事奈何?大表哥,你和璧人都精通醫理的,究竟續命有沒有方呢?

    藥力的牽延,只是教我多受幾天罪,你們何苦呢?恐怕時光不早了,你們請安置吧!明兒見!」

    說著便叫紅姐兒,紅姐兒出來替她放下羅帳,隨著璧人岐西走到迴廊上,霍地跪下去牽緊璧人羅衫下襟,亂磕了一陣頭。

    璧人回頭站住,說道:「起來吧!你的事我一定盡力。」

    紅姐兒哭道:「不……不是……我是求您救救大少奶奶,我……我怕她不過一兩天的人了……」

    說著,又哭又磕頭。

    璧人覺得一顆心往上直跳。

    他楞了一會,才問道:「你怎麼知道?」

    紅姐兒道:「我姐姐也是得這種病死的。你不看……今天……大少奶臉上紅得多可怕,這叫做迴光反照……」

    聽了這一句話,岐西璧人身上都涼了半截。

    岐西想了想說:「奇怪,她講話聲音倒很好。」

    璧人道:「這是她常吃柿霜的效力。」

    紅姐兒道:「兩三天了,她什麼都沒吃,她說要保持斷氣時身體乾淨。」

    說了,又伏地嗚咽起來。

    璧人滴下眼淚,說不出話來。

    岐西急忙攙起紅姐兒,顫抖著說:「姑娘,一定要怎麼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可不要老在她面前哭。」

    紅姐兒道:「我……我那敢哭?我也是心不由己……表少爺,你說還有什麼靈丹妙藥可治嗎?」

    璧人道:「紅葉,假使有辦法救她一命,剜掉我身上的肉我也情願。」

    說著,璧人發出一聲長歎,低著頭走了。

    岐西又勸了紅姐兒幾句話,吩咐不必勉強菊人再進煙火之物,教她多買水果給她吃,一再叮囑凡事順她的意思,說完,他也走了。

    這一夜,除了查老太太打個盹兒,大家都是坐個通宵,誰也拿不出一分主意。

    大清早,璧人出去一會兒工夫,回來時,潘家大姨太婉儀帶著玉屏也趕到了,她們在太太屋裡坐地。

    婉儀詳細查問過病人狀況,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偷偷的分發浣青,趕快派人置辦後事。她倒是不鬧客氣,一切吩咐得周到。

    幾個管家分頭出去辦事了。

    婉儀正要過去看病,紅姐兒來了,她是奉命來給老太太請安的,一看到玉屏也在屋裡,搶過去來個抱頭痛哭。

    好容易把她勸住,她便告訴大家,說菊人一早鬧著沐浴更衣,精神好似還好,不過脾腹漲得很高,氣喘相當厲害,剛剛吃了幾片蘋-,又有點像要睡的樣子。

    聽了她的話,婉儀一聲不響,站起來就走。

    大家一窩蜂隨著走到迴廊上。

    這位有見有識的大姨太,她回頭攔住了三個奶媽,制止她們把三位小少爺帶過去,然後她又扯下襟前手帕,擦去臉上淚痕,這才輕輕走入病人房裡。

    天氣很悶熱,屋子裡郁漫著一陣幽香。

    床上分兩邊鉤起蚊帳,床頂吊下一個小小珠籃,裡面飽裝上等香料,床前茶几上還燃著一支線一般細的藏香。

    妝台書案,窗畔櫥頭,到處排著各種鮮花,各色水果。

    簾惟屏鏡,淨無纖塵,脂缸粉匣,依然羅設,一切物事,一點不含糊,一點不零亂,看了誰也不會相信這是病重女人的臥室。

    菊人,她用一疊錦衾墊住背脊,斜刺地靠著,下半身掩在一條蔥兒綠的單被裡面,上面也穿一件蔥兒綠的綢衫兒,淡掃蛾眉,薄施脂粉,頭上還戴著玉簪兒,玉耳墜子,兩邊手套上玉釧,玉約指。

    她迎著婉儀,含笑點首道:「我曉得你一定會來看我的。今天恰是白露簡日,我還能不走……」

    婉儀來不及講話,查老太太由許多人背後,搶出來說道:「我不讓你走……你……你要走那裡去……」

    菊人床上拜手含淚笑道:「媽,恕我不孝。我願意服侍您千秋百歲,可是天……」

    說到天,菊人滴下了數滴淚珠。

    老太太趕上前,撲到床頭哭起來道:「少奶,我的女兒,因為我一場病,害了你……這以後的日子,我怎麼過?」

    菊人哽咽著道:「媽,別這麼講,我難受。」

    婉儀眼看不好,急忙向玉屏和紅姐兒使個眼色,她倆趕緊過去把老太太攙到一邊,婉儀就挨著床沿坐下了。

    菊人定了定神,開眸看住這位大姨太說:「娘,璧人是您老人家的兒子,我跟著即叫一聲娘也應該。娘,我有許多事拜託您。」

    婉儀道:「你把定心,不要慌,我聽你的。」

    菊人流淚叩枕說道:「娘,我死了,我的家恐怕也要散了。媽,年紀太大,古農無用,承繼的孩子還小……」

    婉儀道:「我決不負你,老太太暫時由璧人迎養,安兒當然少奶玉姨娘要負責,舅老爺也可以暫時住到我們那邊去,我們老爺子和璧人都會照料他的。至於你身後的事,我無不盡心盡力,有機會我就要他們爺們送你南下。」

    菊人泣道:「娘,謝謝您啦!可是古農……」

    說著,又叫:「大表哥……」

    岐西急忙站近床前。

    菊人道:「大表哥,我們至親骨肉,山迢水遠一別二十餘年,眼前聚會日子雖然無多,總算有緣,最難得的是你還留在這兒送我一場。我很不放心古農,他太小心眼兒,我把他交給你啦!」

    岐西忍著兩泡眼淚說道:「弟妹,你……我一定……」

    菊人點點頭,便又合上眼皮,慢慢的她又睜開眼,把圍在面前的玉屏浣青婉儀都看了一眼,說道:「死生有數,我不敢怨天尤人,可歎璧人在我身上費盡苦心,一旦付之東流,死別永訣,何以為情。」

    半晌,又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浣妹妹記著我的話,滿人執政,漢族之羞,這幾年來外侮日亟,內亂方興,恰正是大漢兒孫,乘時崛起,發奮圖強的時候。

    璧入不幸,出仕清廷,我們固然不能驅使他背忠叛義,然而總應該及早棄官,博個急流勇退。娘,就是太親家也還是趕快乞老告休。」

    婉儀道:「你歇歇吧!你所說的也都是我心裡事,那一天南方太平了,我們兩家人都到杭州去住家,輿山水結鄰,我們風雨無間,時刻去看望你,也不會讓你感到寂寞。」

    菊人大喜道:「娘!真的嗎?」

    婉儀道:「當然是真的了。」

    菊人道:「那麼我一切就放心了……」

    說著又笑,笑著對玉屏說:「多謝你替查家綿續後起,我這兒拜託你啦!」

    玉屏急忙抱住她哭道:「少奶,你精神那麼好,你不會……天老爺有眼睛……你……這一位善人……」

    菊人道:「別揉我,天老爺在那兒我也不配說善人……不許哭,聽我說,紅姐兒的事你必須時常提醒璧人,從速辦理。

    小孩子多加一份心,奶媽沒有不貪睡好吃的……

    璧人的脾氣並不太好,浣妹妹好強,你總要事事體貼他。玉屏,這以後還要你好好的為我照管著老太太……」

    說完,菊人又合上雙眸,微微的喘了幾口氣。

    婉儀便教倒了半杯梨汁,親自給地灌了兩茶匙,她搖頭表示不要了,婉儀就不去勉強她了。

    一會兒後,她再睜開眼,叫璧人,璧人愁雲滿臉,兩眼通紅,走到床前環抱著兩隻手站在床前。

    菊人把他看了又看,流淚說道:「你,你學究天人,胸羅萬略,讀盡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難道你還參不透生死?不要擺討厭的樣子,我要走了,有什麼話對我說嗎?」

    璧人咬緊牙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菊人淒然泣道:「你也不過一個常人。」

    說著,她又叫古農。

    古農抖著過來,底下兩條腿一軟,順勢兒趴在床下,嗚咽著道:「菊人,你走了,我怎麼辦……母老子幼,一身罪孽……」

    說著,他伏地痛哭起來。

    菊人撐著喉嚨高聲叫道:「古農,記住母親……」

    岐西向前攙起表弟,把他納在一張靠背椅上坐定。

    菊人喘了喘,叉道:「什麼樣子?你也不怕人家笑。莊子鼓盆而歌,難道他就不是人嗎?」

    說著聲音有點發啞,喘得越發厲害。

    婉儀趕緊跪上床沿,招呼浣青幫忙,想抱她放平躺下。

    可憐她這時候已經腰硬體沉,顯見得不中用了,饒你大姨太十分鎮定,到底也不免心酸手軟。

    浣青更是施不出一點力氣,她們娘兒倆抱了半天,究竟搬移不動。

    菊人忽然伸出十個指頭指著床前璧人,璧人也就顧不得什麼避忌了,彎腰伸手插進被裡,輕輕的把她托個離席。

    浣青扯去墊背錦衾,排好枕頭,璧人兀自出了神,捧著病人,雙淚拋珠。

    浣青一旁連連碰了丈夫幾下,璧人這才放了手。

    菊人凝眸一笑,便把臉朝到床後去了。

    婉儀曉得她快要嚥氣,口裡趕緊低抵地誦起佛號,大家都還不敢放聲,床上忽然又叫璧人。

    璧人強忍心痛,說:「姐姐,我等在這兒送你……」

    菊人扭回頭,有氣無力的說:「你……總算拿得住……大哥太不行,你……你要看……看緊他……」

    喘口氣,又道:「是時候了,安兒在那裡?」

    玉屏急忙去把安侯帶了進來。

    小孩子在乳嫂手上跳著爬著,還要媽抱。

    菊人這就忍不住又湧出兩滴眼淚,她慢慢地再望到床後去,啞著聲兒道:「婆婆……媽……農……妹妹……璧……別了,別了……」

    一陣抽搐之後,漸漸的安靜下來。

    半晌,又聽到她很清晰的念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矣……」

    底下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婉儀回頭招呼大家念佛,可是誰能有這一種定力呢?

    璧人伸手,探病人鼻息,他下面一跺腳,中箭哀狼似的第一個先-了起來。

    查老太太也就槌胸拍案哭起苦命媳婦來了。

    玉屏紅葉雙雙趴倒地下,大放悲聲。

    古農在一聲乾號之下,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岐西慌了手腳,抱住老表弟淚下如雨,許多男女老幼,管家婢僕圍滿窗前廊下,沒有一個不含悲哭泣如喪考妣。

    人們的眼淚如果是有價值的,可憐的菊人,芳魂不遠,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這些人中除了大姨太婉儀,還算浣青強硬心腸,她雖然哭,但一邊還能分發大表哥急送古農花廳施救,一邊指定兩個得力僕婦看定老太太。

    在一陣極度緊張之後,婉儀強把璧人拖出去,迫定他幫忙指揮一切,說是天氣熱必須從速辦理身後。

    其實璧人又那裡提得起精神管死人後事?他還不過癡癡地坐在一邊發楞罷了。

    有錢的人家辦事不費力,當天下午酉時光景,大殮安靈,事事辦理就序,那花的銀子也就像流水一般淌出去。

    婉儀獨力主張殯儀,她深知死者在老太太心目中怎樣得寵,因此樂得盡量鋪張,巴結個存歿均慰。

    老太太不用說是躺下了,古農他一直昏沉沉地睡在客廳裡動彈不得,所以死者落棺時倒顯得一片淒清冷落。

    浣青、玉屏、紅姐兒,她們怕招老太太傷心,都不敢縱情任性。

    璧人也是一聲不響,而且一滴眼淚不流,他只是恨恨地咬牙,睜大眼睛看定那一班做壽材和裝殮的成衣的生氣。

    這些人都知道他是顯赫威靈的提督,嚇得抖抖索索,扎手紮腳,連大氣兒也不敢出,這班人辦完事抱頭鼠竄走了。

    一群和尚梵唱登場,璧人又覺得他們也討厭,若不是大姨太婉儀留神鎮住他,不敢講他們是否挨一頓好打。

    好容易夜深了,和尚功德完滿了,一家上下累得筋疲力盡,各自休息去了。

    璧人仍不教滅燭熄燈,他獨自留在孝堂上,看一會靈前畫得渾不似的遺容,又去撫摸一遍三尺桐棺,徘徊踱步,俯仰興哀。

    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紅姐兒輕輕的由廊下上來了。

    她一隻手端著一大杯濃烈的酒,一隻手拿著一封信,什麼話都不講,輕輕的給放在桌上,輕輕的又走開了。

    璧人怔了怔便去拿起信封,可是上面並不留字,拆開來拖出箋兒一看,分明認得菊人遺墨,寫的也不過寥寥幾個字兒,但滿紙淚痕,斑斑血跡。

    那幾個字寫的是:「及早棄官,葬我西子湖畔,他日結廬欲邇,庶幾歌哭相聞。」

    底下又是四句絕詩:「此恨綿綿無絕期,九泉飲泣相逢遲!早知生死該前定,怪你何心勸就醫。」

    璧人反覆熟讀,低頭嗚咽。

    忽然他把信箋搓成一團納入口中,捧起紅姐兒送來的那一大杯酒一飲而下,回頭便去院子裡找到紅葉。

    紅葉蹲在花叢裡哭泣,聽見璧人拖著靴來得切近,她低低的說:「死者已矣,生者節哀,你還是趕快回去吧!」

    璧人道:「她還有什麼話告訴你嗎?」

    「她……她說她恨你!」

    「為什麼?」

    「你待她太親切,你服侍她醫藥一年零五個月……」

    「這是怎麼講?」

    「她……她……上了你……」

    這其間有一字,紅姐兒雖然說得幾乎聽不見,但璧人立刻流了一身冷汗,急忙道:「紅葉,你胡扯!」

    說著,翻身便走,走兩步又回來。

    他頓了一下,才輕聲的說道:「她錯了,你不能胡亂告訴人。」

    紅葉道:「我要會胡亂告訴人,她怎麼肯告訴我?」

    璧人點點頭道:「你的事我一定盡力。」

    紅葉道:「我要挾你嗎?是她教我對你講的。」

    說著,紅葉又哭起來了。

    璧人道:「我馬上就離開這兒,請你告訴姑太和玉屏,他們都要留下照顧老太太,大少爺方面必須當心。他那樣子很可怕,看在死者份兒上,你多留神。大表少爺醫理是靠得住的,我心亂不敢診脈開方,也請你替我說一聲。」

    紅葉道:「這兒沒有你的事,你放心走吧。什麼時候再來?」

    璧人道:「看看,明兒晚上,或許後天。」

    說完,他便去換衣服,紅葉一邊上門房,通知備馬侍候,一會兒後,這位姑老爺就讓紅姐兒給送走了。

    □□□□□□□□璧人回到自己公館還不過四更天,李大慶守在家裡候他,璧人料到什麼事,一直帶他到內廂房來。

    李大慶這才回說,打聽得豫王爺裕興回京來了。

    璧人冷笑著道:「回來了?好,我就動手!」

    李大慶道:「大人預備怎麼辦?」

    璧人道:「隆格親王,張御史,他們依違兩可,拖延時日,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我自己拜本參他,再不然我總有辦法刺死他。」

    說到「刺死他」三個字,我們步軍統領目光四射,氣湧若山。

    李大慶曉得大人這回送殯回來,胸中猶有餘哀,趕緊跪下去磕了幾下頭說:「大人不可意氣用事,從前的計劃決錯不了,宗人府老王爺他負責任管束一班親王,何至一味的裝糊塗?再說他也還是我們夫人的干老爹,大人總是要走這一條路。

    張御史掌燈時光來過,大人不在家,老大人接待他密談很久時間,好像有什麼很扎手的事。」

    璧人一聽,立刻跳起來問:「他來過,你怎麼知道?」

    李大慶急由地下爬起來說:「我來時門上告訴我的。」

    璧人道:「好,我們馬上找他去。」

    李大慶道:「大人還沒睡……」

    璧人道:「不要睡,我是急不及待。這一樁大事辦了,我也就要辭官了。走吧!出去教他們備馬。」

    李大慶不敢違拗,匆匆走了。

    馬也還沒有備好,璧人已經換過一身便衣,來到大門口立等,李大慶當了親隨,主僕趕到了張公館來。

    裡面的張御史張策恰好起床準備上朝,彼此會面之下,璧人才曉得裕興由山東回來,又上黑龍江住了一年,最近官家有派他到廣東去調查洋務的消息,那都是宮中靜妃替他弄的玄虛。

    眼前廣東搞得很糟,兩廣總督欽差大臣林則徐焚燬英國人鴉片兩百餘箱,正式用兵跟英人兵船幹了起來。

    道光帝是且喜且憂,把不定主意,宰相穆彰阿極言林則徐胡鬧,所以靜妃從中搗鬼,想為裕興斡旋出路,左右大局。

    隆格親王極端懼怕豫王得勢,慮的是靜妃羽翼養成,眼見四阿哥皇位不保,以此老王爺居然移樽就教,慫恿張策出面參奏裕興,告訴他一個秘密,說豫王昨日強姦福晉跟前一位宮眷,叫做寧格,這位姑娘因而迫命。

    張策剛才驅車密訪璧人,也就是特意去通知這一回事。

    現在已經辦好奏折,預備上朝打虎,決計不辦掛號手續,乾脆逕呈御覽。

    璧人細看折稿,裡面倒是也提到迫害華良謨一案,當時大喜稱謝。

    他本來請了病假,不能明白在外逗留,趁天還沒亮,趕緊告辭回家,到了家,也還是坐臥不安。

    璧人想了一會菊人生賢死哀,念一會盛畹一身冤孽,真個百感交集,五內欲焚,最後免不了借酒澆愁。

    轟飲過量,這一躺下去,可是著實睡著了。

    潘桂芳下朝時看過他,婉儀回來也看過他,看了他一臉淚痕,爛醉如泥,誰也都不忍吵醒他。

    到了掌燈時光,他才起床,胡亂洗了一把臉,便去桂芳那邊打聽朝中消息。

    桂芳卻是出門沒回來,大姨太留住他,好歹讓他吃了一碗-,還對他講了許多話,他也仍是失魂落魄似的,亂點一陣頭,出來便悄悄地趕去馬大人胡同來看古農。

    岐西正為古農的病感到棘手,恰好床上古農又陷入昏迷狀態,璧人上去診過脈,要了岐西開的方子研究一下,再詳細徵求岐西的意見。

    岐西認為,最討厭的是病人嘔血不止。

    璧人不講話,坐到窗前去,扶起筆扯一張信箋,飛快的寫下幾個字:「西洋參沖秋石丹常服」。

    扔掉筆,轉過身看定岐西,低聲兒道:「病不見得多大危險,他並沒有什麼雜病,只是體弱受不了刺激,引血歸經可保無事。

    不過決不能讓他在家養病,觸目痛心,不管怎樣調護得宜,病也是好不了的,我的意思要你帶兩個人,送他上西山暫住些時,等他大好了,索性陪他遠出遊歷,他是與山水有緣的人,經過一些時候,襟懷自然蕩暢,反正你也沒有什麼事。」

    說到這兒,浣青也來了。

    古農在床上忽然哭喊:「璧人……」

    璧人趕緊過去,挨在床沿坐下。

    古農猛拖住他一隻手哭道:「璧人,我活不了……你們不必操心。看著我們夫妻待你的一點誠心,你要為我一對可憐蟲,奉母課子,九泉之下我們感激你的好處……」

    說著,哇的一口血噴到璧人身上,人又昏了過去。

    岐西浣青嚇得發慌。

    璧人急忙搖手道:「不要緊,可是別動他。」

    話剛說過,古農就回過神來了,他哭叫道:「璧人,哀莫大於心死,我萬念俱灰,一身如贅,還上什麼西山,說什麼遊歷?」

    浣青站在床前,搶著說:「哥哥,你就是心不死,念未灰,才會累得這個樣子,心死念灰還有什麼看不破想不開的,人那能不死?

    嫂子生賢死哀,她走過的人生路程就沒經過一點不如意的事,跟前姑猶在堂,夫也隨侍,親視含殮,遺愛未衰,她死是驕傲的,值得讚美的,你太自私,你不願意她早得解脫嗎?一定要留下她閱盡人事辛酸繼恨九泉嗎?

    多情的人應該無處無事不為所愛的人著想,你作孽自戕,是死者所忍見忍聞的嗎?為著死者,你應該振作,應該為她負起許多未了的職責。

    對大媽更要盡孝,對安侯加倍盡心,才算得是性情中人,你存心就死,背母殉妻,一點不覺得慚愧嗎?」

    浣青這一連串的話,連說帶罵,頂得古農不敢哭了。

    璧人站起來歎口氣道:「講得好,大哥,你要曉得人世間正有許多人是為他人生存的,你真該及早清醒,等到糟蹋得身子不可收拾,覺悟就嫌太晚了。

    一兩天以內跟大表哥逛逛西山去吧!家裡事暫由浣妹妹辦理,我這幾天恐怕有點要緊的公事,不能常來看你,你的病有大表哥斟酌下藥,我很放心。」

    說著,要了岐西的一件褂子換上,看樣子就要走。

    浣青有點疑心,一旁攔住他問:「有什麼事?裕興回來了嗎?」

    璧人吃了一驚,心裡想:「好厲害,她怎麼就會猜到了?」

    邊想,邊從容地道:「裕興確實是回京幾天了,他另有一個罪名,強姦迫命,大約事情很嚴重,張策已經出奏參他,今天我還沒聽到消息。

    不過南方鴉片事情更糟,那一個好總督林則徐恐怕要受嚴厲的處分,朝廷上人心惶惶,看來亂子很大,我想勸乾爹從速告休,我也預備辭官。」

    浣青道:「國家有事,大家都想走,這成什麼話?乾爹八十老翁還說得過,你怎麼行?我以為你應該請求外放。」

    璧人道:「皇上肯放我兩廣總督,那就太好了,可惜我還不夠資格!看看吧!能爭個副欽差,我也還有辦法趕走英國人。

    我這就趕回去跟乾爹商量,老人家白天找我還不曉得有什麼事,我出來時你又不在家。我也不上老太太那邊去了,替我提一聲吧!」

    說著,他又匆匆地走了。

    璧人並沒有回家,一直上張御史公館來。

    張策留他便飯,告訴他說皇上看過他的折子很生氣,不過一句話也沒說,把折子帶回宮去了。

    璧人擔心折子沒有批;一定靠不住,靜妃邊有不想法阻撓的道理?

    張策說桂芳也有一個折子,是今天掛的號,大約也是對付裕興的,明兒早朝必有一個演變。

    又說裕興此次不怕扳他不倒,大學士曹振鏞,威勇公長齡都會出來攻擊他的,那也是隆格親王的手腕。

    只是廣東洋務太糟,林則徐是完了,欽差大臣改派了琦善。

    聽了琦善兩個字,璧人嚇得跳起來嚷:「他,他怎麼成?」

    張策笑道:「現在還只是亂之始,你等著瞧吧!皇上春秋漸高,體力早衰,他對外想振作又想苟安,滿朝文武主和的多於主戰。

    穆彰阿一力堅持委屈求全,長齡也不行,戴均元孫登庭無是無非,人云亦云,托津,穆克登額,穆克登布這一班人根本只知有家不知有國。

    尊大人算是鐵中錚錚,然而八十歲老翁,皇上雖是敬重他老人家,但不會相信他的話,林則徐活該倒楣,那還有什麼話可說?」

    璧人道:「他會受到什麼樣處分呢?」

    張策道:「得保首領而歿那算萬幸,充軍大約免不了。」

    璧人道:「聽說當初也還是皇上授意他強幹?」

    張策大笑道:「你還是一個雛兒哩!皇上的話算數嗎?」

    說著,又點頭歎息道:「我跟松筠,言責所在不能不爭,尊大人其實大可不必,大廈將傾不是一木所能支。

    他老人家一輩子出生入死,為國盡忠,到了這一大把年紀,真該休息了,你回去勸勸他吧!」

    璧人道:「張先生,您看,我若是請恩外放有多大希望?我很想到南方去跟外國人幹一下,只要給我一支兵,我願意決一死戰。」

    張策道:「是中國男子,那一個不想赴難禦侮?可是你要記著這是滿人天下,現在鬧的簡直是家務不像國事,只有滿人玩把戲的權威,沒有漢臣講話的餘地。

    林則徐又如何?你有勇有謀,有守有為我曉得,用兵之際,糧餉為先,這糧餉問題你有辦法解決嗎?

    取之民間是擾民,商於當地官府決不給,老弟縱有霸王之勇,孫吳之智,亦何所用?

    外國人長於水戰,兵船縱橫海上瞬息千里,此剿彼竄,出沒無常,南犯如不得逞,轉舵北上,一旦進迫天津,取白河,闖大沽,那時候如果能臣猛將都在南方,我們這天子之都要不要呢?

    皇上深知你神勇絕倫,所以不次拔擢給你這個步軍統領地位,目的就在要你替他看家,他也還能准你外放嗎?」

    璧人道:「這是死的算盤,就說鷹狗,也不是老養在家裡的爪牙呀!」

    張策道:「話還不是這樣講,你的職責倒不是重要,能幹的也決不能單靠一兩個人,林總督原是頂好的腳色,英國人在廣東失了風,退而轉擾閩浙,假使閩浙當道,都有健全的意志,能幹肯幹,英國人還不是要碰壁?

    壞就在這些封疆大吏,安貴尊榮,寡廉鮮恥,他們不特自己不能應付危局,反而憤恨林總督替他們惹禍招災,乃至猜嫉忌刻,媒孽傾陷藉此苟安自保,他們都摸得著官家的脾氣,所謂危言聳聽,於是天下事就不可為了。

    眼前只有群策群力,大家都有一條效死亡身的決心,才有中興的希望。

    不然,你聽著吧!外侮之下必起內亂,這好似兵燹之後必有瘟疫一樣的可能,黎民塗炭,萬家野哭,正苦不徒清室傾頹,二百餘年創業付諸流水呢!我們忝為清臣,豈能熟視無睹?各人盡各人的心吧!我也無話可說了。」

    張御史感慨萬端,不斷進酒,結果醉了,璧人只得告辭,他這時光倒是心懷君國,早把菊人忘掉。

    一路縱轡疾馳,趕回潘公館,便上前廂房來見潘桂芳。

    桂芳正在危坐晶茗,滿心計較。

    璧人行禮請安,一旁坐下。

    桂芳問道:「你三天沒上衙門了,明早上朝麼?」

    「我還有兩天假……」

    「剛才從那兒來?」

    「在張御史家裡吃了晚飯。」

    「那麼你聽見消息了?」

    「老爺有本參奏豫王麼?」

    桂芳笑道:「裕興賜藥自盡了,虧了好張策的折子讓皇后看見,大約總是講了什麼話,皇上批了交宗人府辦,這是下午的事。

    隆格親王根據勘查的結果,立刻進宮,面奏強姦迫命屬實,因為上吊死的寧格,手中還緊緊的握著一顆寶石鈕子,豫王當天穿的那一件實地紗馬褂恰少了那樣一個鈕子,因此證實了他的罪名。

    皇上朱諭革去王爵,發交宗人府圈禁三年,後來看了我的奏折附呈苗信的口供,火上澆油,著實有氣,發狠改定了賜藥自盡,著隆格監驗具報,還傳旨宗室不准有人為奸王請命,所以靜妃……博爾濟錦氏也就迫得無法可想。我是正酉時光,得到四阿哥的通知。這消息總靠得住的,張策他也有所聞嗎?」

    璧人聽了,不禁喜形於色,站起來回說:「他還不知,不過他說豫王必倒無疑,曹振鏞、長齡也在合力攻擊……老爺子訊過苗信嗎?」

    桂芳道:「前天把他提去的,這一次我決計犯顏除奸,為華良謨雪恥,我是有心趁你在假期中趕辦這一案的,天威不測,假定我毀了,你在旁必會牽入漩渦。我還預備明兒廷爭,想不到這麼快。」

    璧人道:「聽張御史說兩廣總督垮了,老爺子認為怎麼樣呢?」

    桂芳立刻沉下臉,佛然說道:「把林則徐問了罪,這是很大的錯誤,琦善、穆彰阿簡直該殺。

    林公輿我至交,義切同袍,為公為私,我都應該苦諍強諫,吉凶禍福,在所不顧,我潘桂芳先朝老臣,身荷國恩,豈能與無知豎子同流合污?今日之事,只有言戰,豈該談和?戰必上下振奮,和則因循苟安。

    言戰圖強可冀,談和後患無窮,穆彰阿牧豬奴子耳,劉豫張邦昌一流人物,我必撲殺此獠!」

    桂芳說得憤慨,發指須張,神-凜人。

    璧人杼徐諫道:「乾爹,剛才張策跟我講過,他說您老人家一輩子鞠躬盡瘁,為國忘家?現在一把年紀了,榮辱所在,似乎不必……」

    璧人話剛講到這兒,桂芳已經按捺不住。

    他猛的一拍桌子搶起來道:「怎麼叫榮辱所在?君父跟前何謂榮辱?事關國體,禍伏肘腋,此身既是國家柱石,豈能貪生怕死?成仁取義,死得其所,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你,新進微臣,自應緘默,軍國大事,責在重臣。

    我萬一不幸,你須從速辭官送我骸骨歸里,閉門課子,孝事兩位姨娘,我死為忠,你生盡孝,一家忠孝無虧,我復何恨?

    我已經立下遺言,你能遵照辦理,便算對得起我,不負我提攜你一番苦心。回去吧!明天早朝,不准講話,知道嗎?」

    璧人滿懷苦楚,還想諍諫。

    大姨太婉儀忽由後房出來,對他使個眼色,他是信任這位庶母的,料她胸中必有成竹,也就不敢多說,低著頭去了。

    一會兒後,婉儀來他屋裡找他。

    婉儀卻另有一種見解,她認定桂芳應該抗疏力爭,但力爭終無成效,然而不至有太大危險,至多還不過挨一頓申斥,乃至准予休置。

    她說道:「我把奏稿修改過了,可博無虞,只是廷爭時你必須加以注意,遇有必要不妨約幾位相好同僚,強硬攙扶下殿,緊防鬧出觸階撞壁劇變。」

    璧人唯唯聽命,婉儀匆匆走了。

    她回去自然還要對桂芳勸解許多話,他人可是無從曉得。

    這一夜璧人不用說又是通宵澈曉沒有好睡,深慮早朝廷爭,凶多吉少。

    想不到一連三天,那位道光皇上竟不聽朝,而且除了穆彰阿,長齡一班御前大臣可以入宮奏事以外,其餘一律不見。

    這一憋,憋得潘桂芳氣也衰了,婉儀得了充裕時間,舌底翻蓮,百般勸說,說得老頭子火也退了。

    外面再一打聽,林則徐嚴旨充遣伊犁,琦善已經動身南下,這位潘刑部尚書也就只剩了唉聲歎氣的餘燼了。

    第四天早朝,桂芳存心在朝房裡找穆彰阿吵一頓,卻不料穆相確有一點神通,他老早有了預防,躲避得無影無蹤。

    今天皇上設朝太和殿,桂芳站班的地位很接近御案,他是兩朝老臣,准免跪拜的人,跟穆相、-勇公和一般大學士一樣有體面。

    道光帝倒是頂和氣,望見他就說:「你的本子我都看見了。裕興賜藥,我總算不偏私。至於林則徐,罪有應得,可勿庸議。

    琦善我看他還能幹,在旗的未見得個個都不行,你請纓效命,足見忠義,然而年紀太大,我不很放心,萬一有辱使命,傷及國體,就事論事,難免有失朝廷恩養老臣之意。

    穆相老成持重,何得謂為乖謬?這個你就有點欠斟酌了。潘龍弼不能擅離京畿,所請分發南方效力,姑從緩議。」

    道光帝講的話相當和平,桂芳倒弄得十分尷尬。

    然而他也還是要說,他說:「臣以為今日之事,戰為上策,戰可圖強,和必取辱……」

    他只說了這兩句,道光帝上面立刻擺手笑道:「此書生之見耳,誰又沒有這種觀念?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必講啦!」

    桂芳翻身看著穆相說:「我要請教,怎麼一定要委屈求和?」

    穆相道:「一切出自聖載,我也還不過參從末議。眼前閩浙吃緊,津滬堪虞,和留折衷餘地,戰必沿海不保,你以為我說謊嗎?」

    道光帝厲聲道:「朝廷此時無可籌之餉?也無可用之兵,你曉得不曉得?」

    聽了這句話,桂芳滴下老淚,他結結巴巴地說:「那麼,宰相平常是幹什麼的?」

    道光帝道:「事迫眉睫,這時候你還講什麼?」

    桂芳眼看皇上一力袒護穆彰阿,痛心至極,跪下去,磕頭奏道:「臣老朽昏庸,願乞骸骨……」

    道光帝光火了,站起來罵一聲:「糊塗!」便走進後殿去了。

    老年的人畢竟不中用了,桂芳上朝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氣急攻心,當天就病倒了。

    婉儀經過跟璧人一度審慎計議,她就親自為老爺子辦個乞休奏稿。

    這位大姨太家學淵源,她的筆墨具有驚人的魄力,璧人迴環捧誦,拜服得五體投地,立刻拿去請教張策。

    御史也認為說的委婉動聽,走筆遺詞,不亢不卑,恰到好處。

    果然折子上去,道光帝看了著實感動,溫旨准予帶俸京居養病,以便隨時咨詢國事,而且還賞了幾支好人參,並詔御醫臨診。

    官家給的面子夠瞧,王公大臣紛紛臨門問疾,穆彰阿、長齡、曹振鋪等,都來過三趟,桂芳也就只好藉此自慰了。

    □□□□□□□□新任刑部尚書升調了松筠,松筠本是左都御史,父親是位很有名兒的武官,晚年死在任中。

    哥哥叫松藩,現為侍讀學士。

    松筠本人雖是進士出身,自小兒卻練過武,說武藝,馬上步下都來得。

    松老先生有個養子,其實就是老人家的書僮,叫做松勇。

    松勇的武功真是了不起,力舉百鈞,走及奔馬,十三歲跟隨主人從事疆場,身經百戰,所向無敵,松老先生好幾次仗他死力捍衛,保全令名,因此待他就像兒子一般愛惜。

    家人喊他少爺,松筠兄弟叫他勇哥哥,在松老先生和老夫人的跟前,勇哥哥簡直比藩筠倆還要得寵。

    但是他非常自愛,平日總是自居家將地位。夫人是老夫人的隨嫁愛婢,收為寄女稱為姑太,卻也是實心眼過日子的娘們。

    膝下有一個男孩子,名天虯號虎勇,今年十七歲了,剛剛中了一名舉人,一表好人才,允文允武,頗為不凡。

    松勇積功副將,辭官不就,但對他的兒子可希望很大,以此管教甚嚴。

    松夫人娘家姓王,她的老兄弟在步軍統領衙門當一名標統,叫玉堅,膝下大姑娘芳名兒寶芳,也就是查家大少奶菊人到京後新收的侍婢紅姐兒紅葉,她是虎男的表姐。

    松老夫人中年仙逝,松勇長隨主人出征,間關戎馬,老不在京,太太不免常回娘家去小住一陣。

    虎男寶芳相差一歲,妾發覆額,郎弄青梅,彼此都是冰雪一般的聰明人,自小兒就種下了愛的根苗。

    虎男十二歲,松勇老先生死於蜀中,松勇扶柩返京奉安,從此足不出戶。

    虎男被禁家居,下帷苦攻,一年難得和表姐見面一兩次,兩地相思,情深幾許,這都無須細講。

    玉堅小小的官兒,薄俸所入,無足養家,旗人嗜好也太多,行伍出身的玉標統,自命是位老爺,他對聲色犬馬都有緣,因而就談不到自愛自重,再來家口也實在浩大,他有三位公子四位小姐。

    公子在營當兵,但還要花老子的錢,大約都不是好東西。

    四位小姐卻不錯,女生似母,一個個如花似玉,寶芳今年十八歲,二小姐寶芬十五,三小姐寶罄十三,四小姐寶香才九歲。

    玉堅為人品行不端,偏是有幾手好武藝,弓馬爛熟,擊技超群,所以一般貝子貝勒爺,總喜歡他,說是跟他練兩膀學坐鞍。

    其實師父所傳的衣缽倒不限定這一套,因為他會的著實豐富,品彈吹拍,乃至豢鳥踢球,無不深得三昧,以此桃李盈庭,酒肉廣交。

    那些及門佳子弟中,有一位隆格親王的三殿下,大家稱他三爺,也叫福爺,大概他的大名總是什麼福吧!

    三爺家裡有老婆,外面也娶小,可是他愛上了寶芳。

    三爺要天上的月亮,恐怕也不以為難,想要一個標統的女兒做姨太,那還算得了什麼呢?

    何況,玉堅原是一團爛污,這事經過一兩個幫閒的徒弟這麼一提,師父直樂得發昏第十二章。

    但是玉師母不太願意,她的大題目是:「咱們家在旗的女兒不給人家做小。」

    這自然是女流淺見,師父酒後大振夫綱,痛快地把師母揍個半死,一面接受了三爺四百兩銀子聘禮。

    這一下寶芳可是恨極苦透了,趕緊給松家表弟報告消息,要求他設法援助。

    他們表姐弟時常互通書札,然而必須秘密,原因是松勇十分憎惡舅老爺卑鄙下劣,他在京決不准夫人回娘家,也不許公子提起舅舅,慶吊不通,往來屏絕。

    他一輩子只到過岳家一次,那是丈母娘死的時候,為著維持夫人面子,勉強過去穿了一天孝。

    這一次他看見了寶芳,倒認為這女孩子不太討厭,但若是讓他看出虎男愛上這位不太討厭的表姐,那還是不行,還會鬧出很多亂子,所以虎男鍾情寶芳只有媽媽曉得,爸爸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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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