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二天一清早,大小姐二小姐先去稟知唐夫人,母女就直等著浣青盛畹來下說辭。

    浣青盛畹來了,她們自有一篇得體的話說。

    接著便是梅問鳳至進來伏地請罪,表白心跡,隨後才讓玉奇英侯上前拜認丈母娘。

    唐夫人倒是一點不生氣,極口讚美梅問,譽她巾幗完人,稱鳳至脂粉英雌。

    對玉奇英侯也總是越看越愛,因此她笑著說:「一向對兩位假貨姑爺什麼都滿意,不滿意就是帶點女兒相討厭。

    現在看一對真女婿,竟然是一娘胎出來的,一模一樣的眉兒眼兒嘴兒,蜂腰猿臂彪腹鳶肩,一樣的英姿颯爽,金聲寶氣玉潤珠光……好,真好,梅鳳賢德無雙,配著咱們一雙女兒也還自愛,要得,真要得……」唐夫人差不多快活得眼淚也流出來了。

    浣青盛畹大喜過望,彼此相顧而笑,交口而喜,自然都是事先準備好的。浣青臂上褪下一對玉鐲,盛畹頭上除下兩柄鳳頭釵,給跪在膝前拜見的新媳婦下了定,這不什麼都停當妥貼了嗎?

    未了,因為一堂雙鳳至,大家又是一場說笑,公認為吉兆兒。雖則好,究竟嫌不方便,唐夫人教二小姐用了小名,叫文倩,此後二小姐便稱文大少奶,鳳至還是鳳大少奶。

    璧人在外面跟唐家五老爺也有一番話講,到了玉奇英侯拜謁岳叔時,五老爺不禁掀髯大笑。

    他給璧人只有一句回話:「真的比假的好!」

    梅問蘭吟不分先後,同日于歸,夫妻鼎足成三,一塊兒交拜,一塊兒合巹,那一片吉祥如意風光,真是寫不完也講不了。

    沒吃過苦的就不曉得甜,梅問過去嘗盡人世艱辛,現在她自然十分懂得知足。

    蘭吟原也是福壽雙修的娘們,幽嫻貞靜,完全是個賢妻良母典型人物,她敬愛梅問等於愛惜自己,什麼事總要讓梅問先一步,但梅問決不肯搶先,相得益彰,謙尊而光。

    英侯周旋兩美之間,享盡人間艷福。

    唐家二小姐文倩,她跟她姐姐同日做了新娘子。她是個善心的,活潑的人,她十分敬服鳳至豪爽能幹。鳳至也當她親妹子一般看待,水乳交溶,如膠似漆,相處非常相得。

    可是她們都喜歡淘氣,新婚中無事,不談文就說武,談文整天價聒噪不休,說武就非把屋子打翻不可。

    所以她們這邊總是熱烘烘的,亂騰騰的,不像梅問蘭吟那邊,一局棋,一壺酒,數行詩那般靜悄悄的,甜蜜蜜的。

    英侯玉奇結婚三天,接著又忙辦敬侯安侯吉席。

    在這一連串熱鬧喜事場中,最倒楣的要數恭侯,連俊侯老六都有個情侶蘭韻,雖然不准他們倆成婚,究竟慰情聊勝於無。

    只有五阿哥還是光桿子,光桿子還沒有關係,卻因為他能幹會辦事,這一連串的喜事,璧人都要他料理,做新郎的四位哥哥就會嘻嘻哈哈,坐待吉期來臨。

    一連串的忙,忙得恭侯頭昏腦漲,暗地裡他也不免會抱怨,抱怨命不如人。可是只是在這些日子之間,他的管事魄力,做人氣度,讓袖手旁觀的唐五爺看了動了心。

    晚上恭侯總是陪五老爺睡在文昌閣,聯床夜話。

    五老爺著實考究晚輩胸中學問,這一考究起來,才曉得人家五阿哥內在的美比那一位都要強。

    說武藝一身軟硬工夫,登峰造極,而且深知水性,那還是他一家人都不會的玩意。

    五爺越考究就越愛惜,有一夜他多喝兩杯酒,居然淚流滿面的要求恭侯做他螟蛉兒子,為唐家兩房延續香煙,說要替他娶兩位好媳婦,還說心目中已經有了對象。

    老人家披肝掬膽告訴五阿哥很多話,原來五爺也是一位了不起的風塵人物,少年時一段風流綺孽,弄得他灰心氣短,因此韜光養晦,自甘寂寞。

    說自見恭侯後,他心苗又在復活,想有個家庭,想享倫常樂趣。老人家講得萬分沉痛,恭侯極端感動,可是他不敢答應人家要求,說是那必須請示堂上。

    五老爺卻認為只要恭侯體念他,璧人方面他總找機會去懇恩。

    說話過了就算數,從這一天起恭侯直把老人看做長輩親屬,服侍他起居坐臥,照料他飲啖吃喝,儼如骨肉,情同家人。

    老人家就在那幾天,悄悄派人送走了一封信。

    看看到了安侯新夫妻滿月這一天,璧人眼見諸事吉利,他也還是性情中人,不喜歡矯張裝怪,心裡快樂,這日就叫預備家宴,歡敘天倫。

    時間剛好午時正。

    爺們一個個冠袍帶履,滿面春光,太太少奶們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翠繞珠圍。

    在快要登席的一霎那,璧人忽然高興,說要看蘭吟鳳至文倩的武藝,還要聽梅問的琵琶和三弦子。

    這一來蘭大少奶、鳳大少奶、文大少奶不得不經過一番更衣麻煩,耽擱了一些時間。她們使的全是劍,各舞不同的劍法。

    最高明的究竟還是鳳大少奶。蘭大少奶也不弱,她是以輕取巧。文大少奶較差,璧人認為只好與菊三少奶,四姑娘蘭韻等論齊觀,卻比蕙二少奶強一些兒。

    三位少奶奶次第練完劍。

    璧人教把三枝劍留在廳上,說是等會兒請大家看恭侯俊侯和自己使幾路。

    這一說大家都喜動顏色,其間自然要算蘭吟鳳至文倩頂起勁,因為她們都還不曉得人家父子到底好到什麼程度。

    她們趕緊回去換好衣裙,出來時梅大少奶手中已經抱著琵琶,臨時婉儀老姨太提議,廚房裡請出沈嫂子以三弦合奏。

    沈嫂子會音樂?這又是一個新發現,尤其梅問十分歡喜。

    合奏的剛剛合上弦子彈個過門兒,門子老王忽然趕進來報告,說門外來了一位老道,步行背劍請見璧人。

    聽了老王的話,唐五爺霍地站起來,看定唐夫人說:「別是大哥找來了……」

    這句話太可怕,大家立刻紛紛離座。

    璧人以目示意恭侯俊侯,他們哥兒倆翻身各去案上搶了剛才的一枝劍。

    唐夫人是嚇糊塗了,五爺向後廳屋溜之大吉。

    梅問英侯玉奇文倩急忙過去圍住唐夫人,敬侯安侯蕙容菊冷蘭韻便去保著婉儀浣青和玉屏。

    璧人一步跨下台階,蘭吟跟在背後緩緩地說:「爸,假定是爹爹,也許沒有惡意,因為他是請見……並沒有闖進來。」

    璧人回頭說:「你放心,我決不過火。」

    但是蘭大少奶仍然不放心,她還是緊跟著走。她背後是鳳至,鳳至後面是恭侯俊侯。

    五個人前後跟到門樓,望門口站著一位銀髯飄拂的老道,背上交叉著一對寶劍,看樣子也不見得怎麼樣兇惡。

    璧人趕緊向前長揖到地,口裡說:「潘龍弼恭迓道爺鶴駕……」

    道爺單掌當胸打個稽首說:「貧道唐古樵……」

    璧人趕緊說:「請進奉茶。」

    蘭吟後面搶著叫:「爹爹,爹爹……」

    叫著,拜倒地下,兩淚交流。

    道爺臉上微微有點異樣,悍然說:「起來,你媽跟五爺呢?」

    蘭吟站起來,說:「爹爹一定要饒恕我們,媽跟五爺都在這兒。」

    一邊說,一邊還不住的滴眼淚。

    璧人說:「老哥哥請裡面細談。」

    古樵好像沒聽見,還是怔怔地看定他的大女兒滿頭臉少奶奶打扮。

    鳳至料到不會有什麼了不得的劇變,扭回身便進去關照文倩玉奇英侯,教他們應該怎麼辦。

    英侯玉奇文倩趕到門樓上,一列兒下拜,蘭吟就又去傍著英侯跪下了。

    古樵定睛看,心裡好生奇怪。

    他喊一聲:「蘭兒……」

    蘭吟急忙說:「是,爹,媽跟五爺主意把我給了英侯。二妹給了石玉奇,他是石南枝的長公子。」

    古樵又怔了一下,點點頭,歎口氣說:「請起,請起……」

    說著,他就隨在璧人背後進來了。

    廳屋上太太們已經全迴避,璧人請親家翁上座,奉過茶,英侯蘭吟,玉奇文倩分對子左右侍立。

    古樵看住英侯說:「英侯,為著你一個人,把我的家都搞散了嗎?……雷洞怎麼破的?祖師爺怎麼死的?詳細告訴我。」

    說時聲色俱厲,眼見有點不妙。英侯也實在不懂應該怎麼解釋。

    鳳至站在廟下,認為這是緊要關頭,一下子竄上來,笑吟吟地給老人家請個安,說:「爹,不會的,我們正在商量分頭出門找爹,媽跟五爺也預備下個月回去四川。

    破雷洞那一天英侯沒在場,那是我跟蘭姐姐文妹妹還有一個梅姐姐四個人搞的。先到石龕裡救了英侯趕他下山,我們都知道誰也不是雷道爺的敵手,所以不讓英侯冒險。

    我們四個人糊里糊塗的摸到雷洞,蘭姐姐文姐姐負責解除洞口封禁,梅姐姐專管巡風,由我進洞拚命。

    我倒是下了決死之心,一進去就望見雷道爺爬在石案上喝人血。雷道爺也看見了我,他猛的睜大眼,我嚇得直想回頭逃走。真奇怪,就在這一霎那,洞裡起一陣金光,金光過處,再一見雷道爺,他,他竟然掉下了一顆頭……」

    聽到這兒,古樵驀地站起又坐下去,愣了好半晌說:「你是什麼人,你看見什麼樣金光?」

    鳳至道:「像長虹一般的金光,繞著石案這麼一轉又不見了……我姓賈叫鳳至。」

    古樵又吃一驚,追著問:「你也叫鳳至?」

    蘭吟急忙說:「她也是玉奇的……」

    鳳至又搶著說:「是,爹,我們都是爹的兒女,我們兩隻鳳同事玉奇,蘭姐姐梅姐姐同日並嫁英侯。我們並沒有什麼嫡庶偏正之分,堂上翁姑也不許有什麼分別。」

    說到這裡,她就又給人家請了一個安,恭恭敬敬的叫聲爹。

    古樵點點頭說:「我曉得是什麼光,只有她會飛劍,究竟她放不過祖師爺……」

    文大少奶幾乎笑了,她強忍著問:「爹,什麼光?她是誰?」

    古樵道:「古紅老尼,聽說她的劍有金色光芒,她跟祖師爺有仇怨……小靜呢?小靜和尚怎麼樣死的呢?」

    鳳至道:「和尚那時也在旁邊,他也看見了金光,可只是金光並不找他,我只聽得他大叫一聲:『此仇難報』,拿手裡竹節鞭打碎了他自己光頭……」

    鳳大少奶是滿口胡扯,騙得唐古樵什麼火都退了,他只能直挺挺的怔在座上。

    於是鳳至又說:「爹,您老人家當時有意把蘭姐姐給英侯,現在不是成功了麼?您該歡喜呀!

    雖然屋裡多了一個梅姐姐,不過她比什麼人都好,不但比我好,比蘭姐姐也要好,她就會出來給爹磕頭的。大家都是爹的兒女,不是嗎?爹!」

    她這一連串話,講得特別溫和,使人聽得非常悅耳。

    古樵不禁微微一笑,笑著說:「你很會講,不像文兒蘭兒那樣笨。」

    回頭又看住英侯叫:「英侯,我們的底鷗盟怎麼樣呢?」

    英侯昂然說道:「當時爹不讓我下山,我並沒有負盟,現在我也還可以追隨杖履……」

    古樵笑道:「現在你是忙人,不要你了。我倒想約你的父親……」

    說著便又望了璧人一眼。

    璧人笑道:「我可以陪老哥哥,山水我所欲也。」

    古樵點點頭,伸手肩上拿下兩枝寶劍,說:「英侯,你跪下接我這枝劍。」

    英侯跪下,古樵說:「這枝劍叫白虹,你好好的留著做個紀念吧。」

    英侯再拜,雙手捧劍立一旁。

    古樵又給了玉奇那枝青虹劍。

    隨後他站起來給璧人作個長揖,正著顏色說:「親家大人,我今天把兩枝劍交下來,這算我從今天起洗了手了。

    我和雷化道爺不過忘年之交,我受石達開之托,供養雷道爺二十年,我希望他對我們祖宗君國有所貢獻。後來我也曉得他也還是個妖孽狂人……至於小靜和尚一班人與我並無關係,那些人曾經與你們龍華石三家有怨,我倒是頗有所知。

    這一次我路過西涼,有幸使我遇著李念茲師,慚愧我有眼不識泰山,我們較量過奇門術數,我是甘拜下風。蒙他一席話,指我覺路迷津。他要我來看你,所以我回去一趟就趕來了。看了你寒松古月一般氣概,看你瑞靄祥雲籠罩的門庭,我非常羨慕。

    尤其滿堂兒女,一個個曉日春花明珠皓月,果然積善之家與眾不同。剛才還有兩位哥兒衣底,暗藏兵器的。好像內外功都極好,讓我見見啦!還有那一位梅……」

    璧人耳聽人家這樣講,心裡喜不自勝,搶著去握住人家一隻手,萬分誠懇地說:「老哥哥,日月之蝕無損於明,海納淵涵,尤拜高深。剛才家人小宴,令嬡等舞劍承歡,以此有二枝劍留在廳上,小兒無狀,唐突丈人……」

    說到這兒,回頭叫道:「恭侯俊侯還不過來請罪!」

    哥兒倆迴廊上急忙拋下劍,趕到廳前長跪不起。

    古樵過去一邊手一個捉了起來,這邊看那邊看越看越歡喜。

    他笑著說:「老夫身無長物,容日補禮。不過你們肯使兩路劍讓我看看嗎?」

    璧人道:「快謝謝大老爺。」

    恭侯俊侯又請了一個安下去,哥哥舞了一路八仙劍,弟弟使了幾手太乙劍,這都是道家的劍術,自然對古樵更合式。

    他背負上一雙手,石像一般,怔在廊上看得出神。

    哥兒倆練完了必然要上來請教,古樵什麼話都不能說,點點頭又搖搖頭竟是有些傷感樣子,璧人也就不敢多講話。

    剛好梅問出來拜見,璧人便叫請唐夫人唐五爺,於是浣青和盛畹帶著一大群小兒女陪著唐夫人出來。

    這一下請安相見又忙了好一會工夫,古樵終是愀然不樂。

    璧人請他參加家宴,他倒不推辭。五爺無話可說,卻說剛才看過鳳大少奶幾路奇門劍術實在使得到家,因此就又提到梅問彈琴。

    古樵這便站起來向梅問拱拱手,梅問請示過婆婆,坐下去彈一曲高山流水。古樵漸漸轉悲為喜,他極口讚美梅問才德無雙,還為她浮了三大白。

    璧人看他豪飲,自己也就陪著喝,又叫英侯玉奇兄弟更番敬酒。古樵的酒量很大,他總喝了一百杯過去才帶點醉意。

    起身如廁時,五爺跟著他,悄悄的將心事告訴他。

    古樵回來入席就直截了當的懇求承繼恭侯為兒,帶著滑稽的聲口說:「你們要了我們的兩個好女兒,還不應該還我們一個好兒子嗎?」

    答覆他「應該」的第一個還是婉儀,於是璧人浣青也都表示願意,即席恭侯拜古樵兄弟為繼父。

    古樵夫妻和唐顏欣慰的情形不必說,蘭吟文倩姐兒倆都歡喜流下眼淚。她們拜謝婉儀又拜謝公公婆婆,再給父母和叔父磕頭稱慶,大家紛紛起立賀喜,舉杯互祝。

    古樵剛才看人家滿庭蘭桂騰芳,一個比一個好,想到自己膝下無男,女生向外,不禁悲從中來,不勝惆悵。

    現在承繼了恭侯,細看他實在比英侯玉奇還要強,他又如何不快樂?放懷痛飲,不覺沉醉。不但他,唐顏五爺和璧人,小一輩的玉奇和英侯醉得都很厲害,娘兒們中浣青和盛畹她倆也喝了幾杯。

    一場驚險,舉室憂疑,俄然之間,化怨毒於片言,釋干戈為樽鬥,你想吧,都是希望好的,誰又能夠不興奮忘形呢!

    □□□□□□□□人都說福無雙至,其實也不盡然。第二天一清早,頭一個喜訊,便是唐五爺派人送去的一封信有了回音,算是替恭侯求准了直隸保定府徐姓的兩位姑娘。

    這一家主人叫徐鳴鐵,綽號不壞金剛,拳棒之中有名人也。但金剛並不能不壞,他活過四十歲就作古了。

    夫人姓初,叫初花,她乃是古紅老尼最小的一個徒弟,倒確是了不起劍俠一流人物。

    徐家非常豪富,徐寡婦有北斗黃金之譽,她只有兩個女兒,姐妹相差一歲,大的叫徐初綠,小的叫徐初碧,聽了姐兒倆芳名,大約總是初家也沒有後人,所以姐妹用了雙姓,初綠十七,初碧十六。

    徐夫人跟唐五爺必然交情很特別,一紙魚書,居然求得合浦珠歸,卻不過要五爺陪送恭侯前往保定府入贅。

    五爺徵得古樵同意,又去跟璧人作一度委婉商量,璧人倒是不忍反對。於是稍作一番準備,五爺帶恭侯動身走了。

    他們爺兒走了一個月,潘公館又有了第二個喜訊,出門遊歷一去十多年的查古農和石歧西忽然帶著李大慶李麻子,由杭州輾轉入京來了。

    查老太太康健猶昔,遊子雙鬢已斑,骨肉久別重逢,能無悲喜交集?

    玉奇夫妻參拜歧西,英侯伉儷展謁古農。古農追懷菊人,歧西思念南枝,各自吞聲飲泣。查老太太老淚涔涔,哀死勞生,腸為之斷。

    大家竭力勸解,破涕蓄歡,古農歧西略述若干年來朝盡天下名山,行路數萬里。前三年回杭州,家裡一切情況還好。

    又說當年璧人松勇運柩南下,帶去二十名丁壯,現在全是中年人了,他們在客中打伙兒成了家室,各有行業。

    李麻子強迫李大慶續絃,眼前也有一對兒女。璧人聽了這樣話自是萬分安慰。

    古農兄弟到家第三天,錦上添花,唐五爺和徐夫人親送恭侯夫妻入京拜見古樵夫婦,並潘龍石三家男女老幼。

    初花耳聞璧人英雄了得,老人久蟄思動,豪氣未消,此來暗含較量之意。

    當日璧人大張綺筵,款接嘉賓,柬約松勇虎男紅葉,又派玉奇邀請張家酒店張騰蛟伉儷前來作陪。

    大家席上看徐夫人初花,雖說年過五旬,看來還不過三十許人樣子,碩長圓潤,螓首蛾眉,依然風姿綽約,儀態萬方。再看初綠初碧姐妹恍接二喬,儼然合德,果然傾國傾城。

    璧人對此滿堂紅顏白髮,不覺心喜無既,看住徐夫人把酒,為古紅老尼稱壽。借花獻佛,初花捧觴還祝勺火頭陀。於時男女老幼紛紛起立,舉杯致敬,環珮交鳴。

    其中只有古樵一人微感不樂,五爺曉得必是鳳至當日胡說的雷洞金光作怪,古樵不無銜恨古紅老尼,急忙提議教初綠初碧舞劍助興,大家同聲附議,俊侯立刻去捧了幾枝好劍出來。

    初綠姐妹經過一番謙遜和請示,姐姐選了盛畹的劍,妹妹取了鳳至的劍,她們卻是會者不忙,不攏髻也不更衣,依然盈頭珠翠,拖地長裙,款步下階,翩翩起舞,但見滿庭盈光傾瀉,一座翠袖生寒,劍入神奇,人影俱杳。

    松勇璧人同聲叫好,古樵也不禁點頭擊節歎為觀止。

    姐妹舞罷,登堂獻劍,徐夫人初花含笑起立請璧人指教。五爺古樵張騰蛟從旁一力慫恿,璧人謙辭不獲,只得奉陪,教英侯呈獻白虹劍給徐夫人,他自己就用了玉奇的青虹劍。寶劍出鞘,光芒萬丈,初花連稱好劍。

    彼此揖讓堂前,相望稽首,然後起訣仗劍,訣引劍走,身隨劍動,忽而疾走疾馳,忽而翻騰搏擊,極猛極柔,極快極巧,卻是纖塵不驚,聲響皆絕。

    一代高人,各盡所長,窮出變化,約莫鬥了半個時辰,依然難分上下,終於璧人獻劍認輸,初花也就算了。

    看過他們這番較量,大家寂然驚服,古樵尤為心折。

    璧人初花原都是自命無敵的人,一旦瑜亮並生,居然鬥個平手,他們倆也實在覺得快活,因此不免多喝了幾杯酒。

    酒酣璧人又要梅大少奶奏樂娛賓,蘭吟自請吹笙相和,璧人大喜,便教請沈嫂子參加合奏。

    先由沈嫂子彈一會三弦,然後梅問撥動琵琶,蘭吟吹響靈笙,合奏一套齊天樂,滿庭芳,最終一曲是朝天子。一家上下男女都沉醉在音樂氛圍之中。

    時近黃昏,鴉雀噪巢。迴廊上有個不速之客負手佇立,靜觀自得呢。

    梅問彈完了朝天子,手抱琵琶,亭亭起立,猛抬頭望見廊上客人,不禁大驚失色,急忙拜倒堂前,口稱萬歲。

    璧人搶起來看,果然是咸豐帝來了,趕緊招呼大家下跪,自己驅前階下俯伏接駕。

    這位皇帝穿著一身便衣,形容很憔悴,態度仍然從容,一腳跳下迴廊,過去一把攙起璧人,笑道:「一別十餘年,你回來了也不去看我!」

    璧人連稱死罪。

    咸豐帝怔了怔,又說:「梅問,你好,起來吧!大家都請起……」

    說著,他牽著璧人一隻手走上台階,看一看地下跪滿了人,卻有一個老道和一位十分漂亮的太太,還是屹立不動,看著心裡納悶,口裡又笑道:「璧人,我們原是故人,教大家隨便點啦,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璧人想一想家裡到處全住滿了人,這就只好把他領到浣青前廂房來。

    做皇帝的坐下去什麼都不及說,又請教梅問。

    梅問當然不能不進去,她是有點嗔怪皇帝下流,也就只請了一個安,便想退出。

    威豐帝說:「梅問,我聽說你嫁了英侯,菊冷嫁了安侯……倒真是珠聯璧合……」

    梅問不作聲,風流的皇帝又說:「我總想來看看你們,前兩個月我還在病中,外面的事一點不曉得,所以也沒給你們送點東西來……」

    梅問還是不講話。

    威豐帝長歎一聲,又說:「梅問,我總算對得起你,你的冤獄我很幫一些忙,你承情嗎?」

    梅問這才長跪下去奏道:「皇上明昭日月,臣英侯梅問同深感激。」

    威豐帝笑道:「英侯確然有點福氣……起來吧!今天你們大約是會親宴,紅顏白髮,把酒言歡,可憐……這都不是天子之家所能有的。

    誰都不願意作天子之家眷屬,誰還肯貿然走進天子之家?……這些我全明白。貴為天子,身若窮囚,所以他永遠是寡人……」

    說著,他又歎了一口氣。

    梅問看璧人不講話,心裡萬分著急。她不放心外面二位反對異族皇帝的貴賓唐古樵和徐初花,怕的是禍與不測,變生肘腋。

    她只得頓首奏道:「梅問以為天子理萬機御庶民,必然無上尊嚴,不宜與庶人之家計其瑣屑。微服輕出,事近荒嬉,恐非天下蒼生之望……」

    咸豐帝連忙擺手說:「你就不要講,我知你心中在講什麼。你必然認為皇帝應該斬情斷欲,滅親毀性,不這樣就是昏君,就是無道……

    我卻以為皇帝假定也是人,他自然不能無情無義。我來,你一定覺得添麻煩。但這個我可不管,我非要來看你這一趟……

    我也總是有點傻,然而你也不要管。剛才我聽見你奏齊天樂,朝天子,這些吉慶喜悅調調兒,我聽了只有更難過。梅問,知我諒我,請你給我彈一曲古決絕之辭碧海青天,我就走了……」

    說到這兒,他就又歎了一口氣。

    梅問忽然感動,亭亭起立,卻坐捉弦,低眉信手作淒怨清冷之音,不覺盈盈涕下……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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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