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闌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似乎沾上了曲中人的惆悵,小紅班的琴師韓自在蹙起了眉桐州布政使劉恆宇母親六十大壽,小紅班這樣外來的戲班得邀唱堂會,本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好事,無奈劉府的堂會不分內外,小紅班清一色的女弟子,在爺們兒面前拋頭露面,著實有不便之處韓自在不敢擅作主張,因而特地拔高了聲音,對劉府的李師爺和總管劉全道:初到貴寶地,便蒙劉大人照應,這是給我們臉上貼金。只是小紅班一家唱,也罷了,若與貴地的福祥班拼在一處,這男男女女的,勾臉換行頭,多少不方便。
樓上屋內戒尺啪的一聲,打斷了飄來的裊裊清音。韓自在仰頭看了看,料得班主飛娘聽見了他的話,這便要下來支應,忙對李師爺和劉全笑道:這是媽媽正在教訓徒弟,二位別見笑。哪裡!哪裡!這二人心不在焉地跟著韓自在抬頭望著,口中隨便敷衍。
樓上的門吱呀地開了,小紅班老闆飛娘拂拭雲鬢漫步走下樓來,走得近了,才綻開艷色,莞而一笑,二位爺,萬福。李師爺抱拳道:久仰小紅班的大名了,前一陣轟動誇台兩州,都道是曲艷人美,今日一見韓老闆,果然名不虛傳。想必貴班上的台柱子蔻官兒更是青出於藍啦。
過獎了。飛娘點上煙,抽起來笑道,二位爺剛才說讓小紅班與福祥班同唱外堂,我兄弟年輕,沒見過世面,便覺得難了。豈知布政使大人這樣地方大員的宅子裡,要在戲台後給小紅班的姑娘們單隔一間屋子換行頭,又不是難事,哪就不方便了?李師爺和劉全都是大喜,道:媽媽是明白人。李師爺更是望著飛娘,忘乎所以地道:再說了,唱內堂有內堂的好處,唱外堂麼他開始吃吃地笑,淫靡曖昧的神色出現在端正的臉上,越發讓人頭皮炸開似的不舒服,他又上上下下打量飛娘,以小紅班的色藝雙絕,少不了一步登天的那一天。
飛娘掩起嘴笑,目光流轉,望在李師爺臉上:李師爺取笑了。咳咳。劉全神色尷尬,將一口茶水嗆在喉嚨裡,捂著嘴乾咳。
李師爺的輕薄話出口也有些後悔,立刻端正了神色,道:再說福祥班有些戲的確是好的,只怕小紅班還唱不下來。劉全接口道:韓老闆有所不知,那福祥班的武生杜風齡耍得一手好錘,一出《錘震金禪子》,做得精彩絕倫。那錘花兒耍得瀟灑得意,不是你們姑娘家做得出的。
這倒也是。飛娘雖秉性驕傲,聽此言也釋然,不過她壓低了聲音:我一路過來,聽說這幾個月誇台兩州不太平,有個使大錘的強人打劫了不少官宦人家,前幾日遇見同行,都說這個時候連錘也不敢帶在班中行走,就只怕惹出麻煩。劉大人這個時候還看錘戲?有道是樹大招風李師爺大笑:那強人使的是流星錘,不一樣的。
呦,是我孤陋寡聞,師爺見笑了。
李師爺笑道:韓老闆放心,福祥班是桐州本地的班子,再者,他鄒福祥的女兒還嫁在我們府裡,算是半個主子,還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道理?
飛娘立即打消了所有疑慮,欣然允諾。劉全帶著銀票來,當即付了定金。
去打聽打聽。飛娘看著他們出了門,對韓自在道,那個福祥班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種時候,出了紕漏可不好。
韓自在辦事極妥帖,次日就問明了來回飛娘。福祥班確是桐州本地的班子,班主鄒福祥武生出身,後來腰腿不靈,也就歇了嗓。現在班中的頂樑柱就是他的大徒弟杜風齡。這個杜風齡文武雙全,飽讀詩書,卻因父母都是優伶,賤籍難銷,不得入仕,一個人飄零梨園,很有些玩世不恭的脾氣。他儀表俊美,詩詞也精,出入的都是官宦子弟的圈子,也算是桐州地面上的風流人物。
風流人物?飛娘聞言失笑,戲子一個,風流些什麼?那劉恆宇的姨太太又是怎麼回事?
也是唱堂會的時候讓劉恆宇相中的。這個劉恆宇是出了名的貪財好色,一個二品大員開口,你讓一個戲班子怎麼回絕?他女兒兩年前嫁入劉府為妾,鄒福祥因此收了不少好處。呸!飛娘啐了一口,賣了女兒罷了。要我和這種人拼班她戳了韓自在腦門一下,你這小東西也不是好人,說出這種話來!平日裡雖見了蔻兒便眉花眼笑,若劉恆宇開口要蔻兒,料你一樣捨得。我可不會哭著喊著留她,只管拿著銀子換台。
姐姐饒了蔻兒吧。韓自在纏在飛娘身邊,少讓她拋頭露面不就行了。飛娘嗔道:那這戲還唱麼?我替她唱?親姐姐拋頭露面你就不在乎了?韓自在大笑:你?人老珠黃,我放心著呢。
第一日的堂會還未開唱,飛娘便見著了這位桐州赫赫有名的杜風齡。那樣清澈的眉毛,飄飛入鬢,竟是不用勾畫,便神采飛揚到極致,在銅鏡前轉過眸子來,清凌凌看了飛娘一眼。想必是韓老闆。杜風齡笑道,連拼班也介意,怎麼大駕親自到了。
飛娘怔了怔,旋即道:戲牌子下來了,兩家都預備了《思凡》,來問你們鄒老闆,這齣戲你們唱啊,還是我們唱。她話說到最後,才漸漸流利,此時甩亮了火引子,又撲簌簌抽起煙來。
那也沒什麼可爭的,就是你們小紅班唱。杜風齡將目光又挪回鏡子上,用手心裡的胭脂搓紅了臉。一片凜冽神采被虛浮繁華取代,倒讓飛娘透過氣來。
鬧哄哄一院的人,爺兒們喝著茶,吃著點心,搖著扇子聊天。過門一起,蔻兒整了整衣裳,才向著韓自在嫣然一笑,卻見把著上場門的飛娘正閉著嘴冷笑,連忙低頭邁出。一身緇衣,卻越發顯得蔻兒眉目如畫,虛華戲台上一枝水仙似的扶扶搖搖立著,才一句昔日有個目蓮僧,便似濃春中雨絲拂過,讓人們叫了個好字,整肅了精神,按捺了喧嘩,仰頭觀看。這一支誦子真個是呢呢喃喃,柔腸百轉。這一刻,人人都道蔻兒秀麗唇間透出的清音,定是帶著馨香的了,纏綿繞樑脈脈穿雲而去之後,自己的胸臆間竟還是芬芳甘美的。到最後蔻兒這下裡唱的是快活殺了我,戲台下,誰又不是悵然若失。
聽得樓上一聲賞!,台上叮叮噹噹下雹子般,銅錢響成一片。蔻兒自持當家正旦的身份,只是在台上盈盈作福,自有垂髫的小師妹們一窩蜂上來撿。樓下的爺兒們看著直笑,蔻兒便趁亂閃至台後去了。
小紅班的女孩兒紛紛上來道乏,那鄒福祥卻也笑呵呵迎上來道:早就耳聞小紅班的戲了得,今日聽了蔻官兒這一出,果然名不虛傳。
蔻兒素不喜與外人糾纏,微微蹙眉,尚未答話,便見飛娘陪李師爺說著話,騰雲駕霧般來了。媽媽又吃煙。蔻兒拿袖子當空扇著,嗔了一句急急躲了去。
都當這丫頭是台柱子,寵壞了她,鄒老闆莫見笑。飛娘說話間,女孩們都避瘟神般回了小紅班的屋子。那鄒福祥自覺無趣,訕訕道:哪裡,韓老闆管教徒弟是極嚴的,這個行內人誰不知道?李師爺不耐煩,沉下臉來對鄒福祥道:下面就唱你們的《翠屏山》,你卻怎麼在這裡囉皂?
哦。鄒福祥忙耷拉了眼皮,低頭就走。李師爺這才換了臉色,對飛娘道:韓老闆,老太太剛才也在樓上看,極喜歡蔻官兒,夜裡家宴,還要蔻官兒再唱幾曲。韓老闆記得讓蔻官兒卸了行頭,早早跟了婆子們進去。
卻不知琴師進內宅是不是打緊。飛娘笑道,要不讓小丫頭們拿著樂器跟去?
不必,不必。李師爺忙道,府裡有跟著姨太太的女琴師,一樣好。
飛娘這等場面見得多了,也不以為意,正想拿出一肚子陳詞濫調應付過去,卻見劉府的門丁匆匆跑至李師爺身邊,附耳說了幾句話。李師爺不住點頭,噢了一聲:快進去告訴老爺知道。我且出門迎他。他向外緊走,腳步竟有些慌亂。
戲台上鑼鼓點又響起來,飛娘抿嘴微笑,漫不經心望著門前。不刻,李師爺樂呵呵陪著一個青年入內。那人膚色黝黑,舉止輕捷,身著侍衛麒麟服色,腰間卻懸一塊碩大的刑部公堂海捕令牌,本應英氣勃勃的一張臉上,卻因一雙冷冰冰細長飄忽的雙目而顯得邪氣逼人,似乎是不情不願修得正果的妖精,看來不倫不類。
門前兩席的客人都已悚然動容,他們一陣騷動引得其他人紛紛回頭觀看,頓時席間便有人坐臥不安,涔涔地冒冷汗。
韓自在哦了一聲,低聲笑道:原來是刑部正堂要緊的人物到了,卻不知是段、鐵中的哪一個?
如今刑部正堂捕快中,最出名的便數段行洲、鐵還三,這二人早年與江洋大盜周旋,屢破大案,威震神州;這些年來,因有京中貴胄撐腰,已極少和江湖人打交道,只找地方大員的麻煩。就在今年,這二人便自黑州一股腦兒端出犯官十四員,全族連坐、抄家充軍的也有四五家;如此迎合皇帝整頓吏治的決心,竟蒙當今聖上破格恩賞侍衛頭銜,授從五品品級,在刑部儼然多了個小衙門。
要知哪個當官的沒有幾件虧心事,只要他二人出京走動,地方上便惶惶不可終日。桐州官吏也不例外,今日見得這個煞星,早已有人魂飛魄散,心中祝禱不已。
那人由李師爺引至樓上與劉恆宇見禮,畢竟他與布政使官階相差尚遠,劉府的家人也未敢擅自止戲,任由戲台上的石秀醉醺醺耍起刀來。只見那刀鋒圍著石秀的身子飛轉成一道白線,在如此喧囂的鑼鼓點中竟刺出獵獵的風聲來。飛娘離著近,只覺那石秀的殺氣已撲到自己臉上,明明是一身皂衣的漢子,卻似乎散發著蒼白冰冷的光芒。
好!樓上竹簾嘩啦一掀,桐州布政使劉恆宇和那捕頭憑欄向台上打量,喝了聲彩。劉府家人得了令,對著台上的石秀道:止戲、止戲。那小生收了刀,背在身後,面上仍是酒意醺蒸,煞氣沖天,抬頭看著樓上的人群,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劉恆宇笑道:杜風齡的文武生雖稱桐州一絕,鐵大捕頭在京中當差,好戲看得多了,不知能不能入鐵大捕頭的眼呢?那捕頭微微點頭,懶懶散散地道:不錯,甚好。
諸位,劉恆宇不以為忤,大聲道,這是隨刑部侍郎周大人下來行走的鐵大捕頭,此次專緝誇台兩州犯案數起的大盜。
這句話讓在座官員又驚又喜,驚的是:這鐵大捕頭鐵還三手段之毒辣遠超段行洲,要是落在他手上,當真沒有活命了;喜的是:早聞侍郎周用與段、鐵二人不和,對他二人多有掣肘,更好在鐵還三是沖盜賊來的,只要這一陣小心謹慎,便不至於露出什麼馬腳來,那轟動一時的大盜反而全不足慮了。
鐵還三望下拱了拱手,道:各位老爺,卑職獲悉那賊人業已潛入桐州,此人專行盜竊官宦人家財物,殺傷人命,各位老爺還須小心為上,應告知家丁人口,一旦在官邸周圍發現可疑人物,須速速稟報官差得知。
樓下人都諾諾稱是。飛娘慢悠悠呼出細若游絲的一口煙來,瞥了一眼劉恆宇長著尖下頜的小臉,這才拉著韓自在裡面去。迎面是下場的杜風齡,抱著刀,似乎仍品味著角色的殺伐之意,獨自在陰暗中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