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長恨人心不如水

    「站住!」乾元教中一白髮掩面的老者身形一晃,搶到欲待離去的沈惜玉面前,「哼哼!姑娘不留下解藥,也想走麼?」其話音未落,早有三叢爪影當空劃來。他正是乾元教太陰星君朝陰,沈惜玉曾從姐姐那兒聽說過此人如何閃電般殺死數十名武林高手的事。此刻見其陰狠無匹的厲爪抓來,便是白天,也禁不住週身一戰,於空中飄衫移影,避過那致命的三招。著素手抽出兩張七神符,望空一揚間,登時化作一團濃煙,將其二人裹在當中。一時間,地上眾人看不清他們的動靜,只看見層層霧靄湧動,響起拳腳風聲。

    突然間,但聽得裡邊一聲驚叫,隨有重物墜地的聲音。待得煙霧隨風散去,大家方才看清,那朝陰正用左手扣住沈惜玉的肩頭,右手戟指戳在她背心靈台穴上。其勁力稍吐,沈惜玉便是一聲大叫,汗流滿面,紅顏失色。

    「喂,老不死的怪物!別在這兒拉拉扯扯,男女可是授受不親的……」

    「少說費話!」朝陰勁力又是一吐,「趕快將解藥交出,否則……」

    「哎喲!」沈惜玉受不了他的折磨,細牙一咬,卻將目光放在呆立一旁的常釋天身上。忽然,撲哧一笑,俏臉上浮起一對酒窩,歪著頭道,「唉,這下可是死了!我本以為能全身而退,所以這解藥麼,自然就沒帶羅……」

    「休要胡扯!」朝陰手指挪位,又點到她肋下中府穴上。這一回,沈惜玉卻是格格格地大聲笑將起來。中府穴乃週身經脈一大交匯處,若是為人點中,有如萬蟻噬體,痛癢難當。朝陰救主心切,不擇手段,可是卻偏偏碰上如此倔強的女子,頗有些黔驢技窮的樣子。

    他正思忖該如何逼她交出解藥,忽覺眼前紫幕亂飄,全身毛孔都覺一股強橫已極的氣勁從旁襲來。週身諸各大穴,均生酸麻之感。不由喊了聲「不好」,自然而然地鬆開了抓住沈惜玉的手,拼盡全力,去擋來擊。

    沈惜玉才覺肩、腰一鬆,連忙使用移形換位之法,遠遠跳離朝陰。待她立定,仔細看時,卻發現此刻正與朝陰戰作一團的,竟是那個常釋天!他們二人出招如電,錯手拆式,常伴道道寒光,縷縷紫煙。頃刻間,雙方各自接了數十招,手掌一格,分別跳開。

    「喂,姓段的!多謝相救!」沈惜玉吃吃笑道。

    常釋天回過頭來,濃眉緊鎖,嘴唇一抖,半日方冷冷道:「不必!上回你饒我一命,我不過是還你人情——若不是方纔你放出那些煙霧,我也不會知道當日救我的是你…

    …」

    沈惜玉呆了呆,隨即嘿嘿一笑,臉上飛紅,口中不知念叨著甚麼。眾人不知底細,只覺一頭霧水。朝陰一生罕遇對手,此次與這常釋天交手,居然沾不了半分便宜,不由得心底裡暗暗吃驚。心道:「有此人在,欲要全身而退,恐怕難上加難。」

    他的臉上陰晴不定,只是白髮相掩,不叫他人看見。便在此刻,方才尚自笑臉呵呵的沈惜玉,忽而拔腿飛奔至剛由乾元教徒扶起的秦右江身邊。朝陰大吃一驚,待要去救,已是不及。沈惜玉打倒那幾個教徒,一把架住渾身癱軟無力的秦右江,一柄匕首橫在其頸項之間:「朝陰!你若再對本姑娘無禮,可別怪我對你們教主不客氣……」

    「別,別!」朝陰生怕她傷了秦教主,登時止步不前。他平日裡殺人如麻,向不留情,唯獨對秦右江一人死心塌地。此刻教主被擒,他便有絕頂武功,也是束手無策。其躊躇間,忽聞那轎中的宋征戎大聲笑道:「哈哈,真有意思!原來你們乾元教到頭來還是棋差一著,輸在這小丫頭手裡,同病相憐!同病相憐!」

    「你……」秦右江此刻不但功力全失,又且受制於人,實是顏面無光,一時語塞不題。

    眼見現在局面一片混亂,而如今個個動彈不得的四方豪傑,均覺今天黑白兩道的高手,一個不落地栽在一名女子手上,真是個大大的諷刺,禁不住暗自嗟歎,垂首無語。

    「宋征戎狗賊!你還認得我麼?」沉寂之中,又響起一名少年的聲音。眾人投去目光,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布衣少年立在台前。眉目清秀,長身而立。唯著一身孝服,令其更顯唇紅齒白,容貌不凡。看他衝著飛轎怒目而視,眼中恨火雖灼,又自纏繞無限憂愁。

    「你是……」

    「你總還記得顧孟秋吧!」

    「唔,」轎中的毒桑教教主沉吟道,「你可是他的小師弟汪孟東……」

    「是!」那少年切齒道,「你們率眾上山,殺害了我的師父。折磨我點蒼弟子,見大家倔強不服,又用斃我們吞下『無毒』。後來命師兄顧孟秋帶我往赴少林大會,順便追查屬鏤劍失蹤之事。半途中,咱們遇上了袁師叔的弟子陳家洛陳公子與姚水衣姐姐。

    姓顧的覺得他們神色有異,跟蹤而去,丟下了我一個人。我身上的『無毒』發作,幸好有天孽大師發現我昏倒在少林寺前,才不至於……

    「你!是你……我小東無父無母,唯有師父一個親人,是你殺死了他!我……我要報仇!!我知道我的武功太差,要想報仇,萬萬不能。但沒想到今日有此天賜良機,我欲將你黑心剜出,倒要看看是甚麼作的!!」他說到最後,雙淚橫流,渾身亂震,已然泣不成聲。

    天緣方丈本自奇怪,緣何今日雲南點蒼派一人未來。現聽小東一說,才知該派有此慘變。白漓他們此刻方知,原來小東他竟有這般慘遇,不由個個為毒桑教的狠毒而心寒。心想要不是沈惜玉的這一攪和,今天少林自免不了一場浩劫!

    常釋天生父姓段,因養父對其恩情深厚,故而仍隨其姓。他本欲親手一報當年殺父之仇,然現下宋征戎武功盡失,殺一無還手之力的人,自覺不武。如今見這孩子小小年紀,身世坎坷,與自己如此相似,內心中只覺天地迸裂,震動異常,不由落了了十年來的第一滴淚!他仰天長嘯,顫聲說道:「孩子!我和你同病相憐,與宋征戎這狗賊有著血海深仇,現在他已沒了武功,你且與我將仇一併報了吧!」說著,將貼身寶劍丟給了小東。隨又一拍左掌,揚動一道紫氣轟向場中央的那頂轎子。

    一聲巨響之後,轎頂炸得粉碎。大家朝內看去,望見裡邊頹然坐著一名近六十歲的男子。觀其神色雍然,相貌清朗,紅袍飛冠,眉宇間似寬似舒,慈和肅嚴,渾不似小東所言的那種心狠手辣之人。

    「你……你真的便是宋征戎麼?!」

    「怎樣?」那人坦然笑道。

    「宋征戎若還活著,算來該有近百歲了!而你……」

    「段大哥!他並不是宋征戎!宋征戎早已死在了此人手中!」

    沈惜玉這看似輕描淡寫的寥寥幾語,在常釋天耳中卻不啻於晴天霹靂。他身子晃了晃,腦中轟然一響,好像有無數的聲音在四周迴響,細細聽來,其實無聲。常釋天覺得心口一陣搐痛,額上汗水滿滿滲出,只呆呆地盯著沈惜玉看,彷彿不認識她似的。沈惜玉不敢放鬆手中的秦右江,眼睛一眨不眨地監視著一邊虎視眈眈的朝陰,道:「那宋征戎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宋奚遠;小的呢,就是眼下這位宋奚遙宋教主!嘿嘿,他哥哥為人溫和謙遜,深得老頭子的歡心。咱們的宋教主卻因不得其寵,而在一次剿殺大敵時,趁父兄不備,將他們次弟殺死。

    「他自己冒充父親,坐上教主之位,卻又將兩具屍體弄得血肉模糊,在教中聲稱兩個兒子與來敵串通,要謀其位,現已處死,以儆傚尤。如此一來,自不必擔心無法解釋不見了兩位公子的事兒——唉!說起來,宋教主!你倒和你那老謀深算,手段狠毒的爹爹很像呢!」

    那轎中人平靜地聽她講完,忽哈哈大笑起來,渾身劇震了好一會兒,嘿然而道:「不錯,這事除了韋伯昭外,我也就告訴了你一人知道……只是,我萬沒想到,我最寵信的人,竟會……對!我是宋奚遙!那老不死的只十看重大哥,卻從不過問屢建大功的我!這不公平,真的……不公平!論武功,論功勞,大哥哪一點比得上我?就因為他娘是老傢伙的寵妾,就把我這正房嫡子置於無地?!我做得沒錯,我只不過要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我沒錯,我沒錯……哈哈哈哈……」他笑的如此歇斯底里,面目猙獰,倒反令步步逼近的小東倒退了兩步。

    眼見事端紛至沓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場的眾人不由得各有心事。大家正怔忡間,空中卻又傳來響聲。不覺心裡都是一個咯愣,不知還會有誰來淌這灘渾水。待得來人落地,群豪方才看清,原來竟是一個矮胖子!見他滿臉橫肉,賊眉鼠目,手短腳短,偏偏披件長袍,拖在地上,樣子滑稽。「呵呵,真有意思!這齣戲可實在精彩!老子看膩味了,也該我花年龜顯顯身手……」他口裡嚷嚷,一對小眼始終都在那邊受傷倒地的韋玥妍身上轉來轉去。

    眾人聞聽花年龜之名,心裡便是一涼。原來,江湖上盛傳採花大淫賊花年龜,四處凌辱美貌女子,犯案纍纍,惡名昭著。可他行動隱秘,蹤影不定,故雖連連有人遭殃,卻都奈何他不得。此人現在敢在會場出現,自是欺各大高手身中怪毒,無力阻撓。正是對武林正道的挑釁。

    那花年龜日前聽聞少林武林大會一事,本料想這謝夫人「俏劍女」馬吟澈必定會來,不由得心癢難耐。馬吟澈是江湖中廣為傳誦的大美人兒,無奈他丈夫謝雲棲武功高強,花年龜自認佔不到什麼便宜,唯願遠望解渴,也是好的。然他萬沒料到,在場眾人竟會均中奇毒,無力還手。他也從沒想到,後來會出現美若天仙的韋玥妍,便全不將馬吟澈放在心上了。

    先前毒桑教、乾元教次弟於會,花年龜見他們個個武功高強,遂還不敢貿然出手。

    現在他們環環相扣,無法脫身,正是下手的絕好時機。他怪叫一聲,猛地朝那韋玥妍撲去。謝雲棲眼看著他從懷中搶走昏迷不醒的韋玥妍,卻是無計可施,只能乾瞪一對「情眼」。花年龜抱起韋玥妍來,埋臉親了一下,扯開他那公鴨嗓子,尖聲狂笑道:「爽極!妙極!這美娃娃,我可要定啦!」話未說著,迫不及待地便欲縱身離開。

    常釋天右臂微振,一道紫光徑直攻其後背。誰想花年龜竟不閃不躲,任由擊中其靈台要穴。紫茵散後,見他輕哼一聲,咳道:「別白費勁啦,各位咱們後會有期。」話音才落,人已躍過牆頭,幾個星丸跳躍,與韋玥妍一同沒了蹤影。常釋天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若無其事地離開,心道:「難道他身上竟沒有穴道?」

    便在他分神之時,場中忽又傳來一聲尖叫。白漓不知何時已落在了朝陰手中!朝陰沖沈惜玉叫道:「沈惜玉!你再不放開秦教主,我就讓這小姑娘身首異處。」

    「哼,放了姓秦的,我的命就不保!這小姑娘能不能活,也只在你一念之中。這種蠢事,似本姑娘冰雪聰明,如何會做……」

    「惜玉!你放開本座,我保證他們不為難你……」秦右江姓名要緊,居然放下面皮苦苦哀求道。

    「哈哈!誰會相信你們的鬼話?……好!今天確是本姑娘的不是,得罪了那麼多江湖上的朋友,這樣吧,段大哥,這裡是大家所中『酥香散』的解藥,你先給幾位掌門與方丈大師他們服下,這樣,即使秦右江他恢復功力,咱們也不用怕。」說著,從腰間摸出一隻小袋,丟給常釋天。

    朝陰眼見常釋天餵他們服下解藥,思忖倘若眾僧恢復了功力,教眾便再難脫身,急叫道:「沈惜玉,這下可以交換了吧?」沈惜玉見他目露凶光,尖齒橫出,生怕他對白漓不利。雖然方丈他們才吃解藥,一時三刻尚且恢復不了,但料朝陰一人,也不能有甚作為,遂道了聲好,與他同時換過手中人質,又帶了白漓離得遠遠。

    朝陰恭順地問秦右江道:「秦教主,咱們是不是……」秦右江今日威風掃地不說,現下形勢又與己很是不利,只得無奈地點了點頭。沈惜玉笑道:「沈憐香恭送教主!」

    秦右江狠狠瞪她一眼,由朝陰攙著,與幾名教徒飛離了會場。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長恨人心不如水」,摘自劉禹錫《竹枝詞》詩之一。原指可恨那些歹人詭計多端,害人害己,不如流水通透清澈。此地當指宋奚遙對點蒼派的惡行。

《紫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