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道那乾隆帝陪皇后遊山玩水,以期解其喪子之痛。誰料這體弱多病的孝賢皇后,見了諸般美景之後,反覺物喜人悲,且不慎染上風寒,病情愈加嚴重。乾隆宣來御醫,都是無計可施。可憐一位賢德母儀的皇后,便這樣飲恨而終。乾隆帝傷心過度,也是大病一場,把皇太后嚇的魂不守舍。幸而有三阿哥顒瓔安慰開導,龍體才自漸漸好轉。
說起這三阿哥顒瓔,他母親德妃死得早,所以從小就少人疼愛,無人注意。但自從那件事後,卻開始得到乾隆的青眼。後來,甚至有了立其為太子之意。偏偏這位阿哥不喜權術韜略,倒愛拳腳武功。況他從小一點也無爭權奪利之心,甚至於那炙手可熱、人人欲奪的皇位。居然不屑一顧!依他的脾氣,天天上朝、召見、批折子,便是想想,也覺頭痛。乾隆見他不成大器,無帝王之福,也就任之了。想想往後封印拜將,做名大帥,也是不錯。
卻道常釋天見乾隆神色古怪,又聽他說起早上的論題,卻對剛才所講隻字不提。顯是全沒聽他上奏,不由暗自思忖:「人人都說皇上他風流好……那個色,我還不信。今天看來,此言不虛。他若想打白姑娘的主意,拼著觸犯龍顏,我也要想法阻攔。否則,豈不是要誤了那小姑娘的一生?」他定了定神,又接著說道:「皇上說得極是——臣想分秒必爭,這就去找毒桑聖宮……」
「哦?你找了整整一年,可都毫無收穫,難道現在已有線索?」
「雖然在少林寺讓他們逃脫。但臣這一回客棧,卻已有了主意……」
「什麼主意?」
「這……」
乾隆見其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他並不願透露,也不去勉強:「好,你能有法子就好——唔,小東和白姑娘就暫住在南三所顒瓔呆過的舊宅子吧。」
顒瓔聽說白漓要在宮裡小住一段日子,不由喜上眉稍,連忙應道:「阿瑪!兒子府裡也有幾間乾淨的屋子。白姑娘與汪公子若不嫌棄的話,可以住在兒子那邊。」
「哎,」乾隆一擺手道,「小東的病非同小可,住在宮裡便於太醫們觀察治療。白姑娘既是他的朋友,自也與之一起為好,你的好意,他們當會領受。」那邊兩人忙跪下謝過承貝勒關愛。顒瓔父命難違,只得尷尬地笑笑,示意兩人起來。
乾隆連喪二子,現有三雙兒女。大公主嫁與大學士畢銳之的公子畢欽。另外四個孩子,最大不過五歲,最小的尚在襁褓。唯有這三阿哥顒瓔年已十九,去年冊封為多羅承貝勒,搬出久居的南三所,住進西南的承貝勒府。他少年得意,英姿勃發,卻還沒有娶納福晉。早上路遇少女白漓後,不知怎麼地神情恍惚,常常心不在焉,極盼可以再見伊人一面。然他沒料到的是,兩人不但能夠再次相遇,對方更要住在宮中!所以,索性乾脆向皇阿瑪奏請,讓他倆搬到自己府中。誰料乾隆理由充分,語氣堅決,自己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其實,白漓對這位貝勒爺,亦是頗有好感。在街上,他的神采飛揚,他的溫文爾雅,他的一言一笑,無一不令其怦然心動。方才聽他居然提出要自己住在承貝勒府時,心頭一突之間,胸口一團暖流直湧上雙頰。只是如今皇上言之有理,自然當無話可說。略一抬頭,恰見顒瓔緊盯著自己,連忙避開他那灼人的目光,心中小鹿不住亂撞。臉上想笑,又不敢笑。
「皇上安排,再穩妥不過,臣這次遠行,也就放心了。」
「嗯。」乾隆起身,踱出亭外,走到三人跟前,向白漓一瞥之下,隨即轉臉對常釋天道:「你這個人,居無定所,將兩名孩子放在宮裡也好。常愛卿放心,朕答應你的,當會好好照顧他們。你回來時,若發現他們少一斤肉,大可拿朕是問麼!朕是大公無私,不會偏袒自己的,啊?哈哈……」眾人聽了,盡皆跟笑,氣氛已然大松。白漓雖在意顒瓔,然念及宮中森嚴,人生地不熟的,卻教兩人如何待得下去。然現見皇上如此和藹可親,又有三阿哥可以為伴,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乾隆將大小事務吩咐下去,為兩個孩子分派住處與下人。一切停當之後,由顒瓔親自送白漓、小東到南三所住下。三人年歲相仿,很快便已熟識。常釋天當晚離開北京,一路南下不題。
卻說白漓、小東二人在宮中住了五六天。每日裡,那承貝勒顒瓔便會興致勃勃地從他的貝勒府老遠趕到大內,帶兩人四處遊玩,談天解悶。乾隆見他天天老早來養心殿請安之後,便即匆匆地趕去南三所,立刻猜透了幾分。顒瓔已值成婚之年,早應選定福晉人選,只是他一直也無中意之人,此事只得擱置。而現在以自己的豐富經驗來看,老三他已喜歡上了那個白漓。只是按照祖訓,滿漢不能通婚,所以他幾次都想出面干預。然一念及其曾祖順治皇帝,卻又猶豫起來,一時不知該要如何是好。
那一日,他早朝回來,進到養心殿內,卻是未見顒瓔候在那裡,肚裡暗自奇怪:「難道他直接去見白漓了麼?」登時,他覺得這件事不能再拖。長痛不如短痛,若待二人情濃之時,再不得不橫加干預、棒打鴛鴦,那才叫真正的殘酷!
乾隆疼惜兒子,忙自換上一身便裝,獨個兒去了南三所。來到宅外,幾名宮女太監見駕,嚇得連忙跪倒。乾隆問他們三貝勒可來了,回答說是沒有,又道汪公子已由太醫喚去試新方了,府內只有白姑娘一人。這「返生丹」玄妙無比,那些太醫費盡心思,才算找出幾味配方。他們依據滿腹所學,另配成一種藥丸,想叫小東過去試試。
乾隆聽聞小東不在,內心不覺大喜。他初見白漓之時,覺得她實像極了一位故人。
但大庭廣眾之下,又不便問出口來。此事捱了許久,現在有此大好機會,當可一解心中疑惑。便揮手摒退所有下人,自己一撩袍擺,跨進屋去。
廳堂之內空無一人,除架上一隻鸚哥兒喳喳道好外,沒有一絲的動靜。乾隆納悶地走到裡間,見白漓伏在桌上,似已睡熟。他輕輕走了過去,卻見她側過的半邊臉上,一道淚痕尚自依稀可辨。似乎適才剛剛哭過,不知是否正在思念她的叔叔。這個白嵐,自己雖則不過與之萍水相逢,卻可知道,他是個大大好人。況其乃是白漓唯一的親人,白漓擔心他的安危,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乾隆上前抬手欲叫醒她,然注意卻突然為桌上一把玉梳牢牢抓住。
那梳子是由一整塊的玉石雕刻而成。它的把彎處,是一條晶瑩碧綠的翡翠。二十根齒,全由潔白無瑕的象牙所制。再加上表面美輪美奐的雕工圖案,真是十分的精巧珍貴。而在乾隆的眼中,它的意義遠遠超過了其本身的價值。他將玉梳拿在手中,仔細端詳之後,右手不覺顫抖不已。
「這……這不是我送給她的……怎麼會在這個小姑娘的手中?莫非……」乾隆怔怔地望著這柄瓊齒碧玉梳,思緒又回到了十六年前的春天。
十六年前,正是大清雍正一十三年。當時,還是寶親王的弘歷奉父諭去河南監察治黃工程。斯時正值季春時節,然天像已現夏貌。弘歷閒時無聊,便獨個兒出城四處逛逛。行走中,不覺來到了五里外的慕仙村。赤日當空,曬在人身,時間長了,便如毒打一般。弘歷猛覺口渴頭痛,腦袋就像要炸裂開一般,眼前景物由一而二,再而三。又邁幾步,突然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耳中一響,整個人不醒了人事……
待其悠悠醒轉,卻發現自己已臥在一間農舍的炕上。炕沿邊,端坐著一名年輕女子。
「公子醒了?」
這嬌滴滴的聲音,彷彿一洩甘泉,沁入兀自頭暈目眩的弘歷心坎。見她大約有二十左右的年紀,一雙靈動的眼睛,一張微啟的丹唇,雖是荊釵布裙,卻是不掩其含苞待放、嬌艷欲滴的美麗。弘歷癡癡地盯著她上下打量,傻在那裡,一時竟忘了回應。
這女子間他臉色依然很差,遂溫言道:「公子,你方才昏倒在了門口。是我把你抬進來的……」
弘歷微微點了點頭,忽見她立起身來,輕移蓮步,柳腰微扭,步態美到了極點。直到其人鑽入裡間,自己尚未傳過神來。不一會兒,女子撩開布簾,走了出來,端著一碗碧湯:「這是青豆薄荷湯——來,公子!你身體還虛,不方便動。讓小女子來餵你,好麼?」
「嗯!」弘歷嘴上含糊應了一聲,心裡卻早應了百聲還不止。他本來身體強健,少有病痛。只是先前由於行路疲乏,不加留意,才在不知不覺中中了暑。此刻一覺醒來,身體實已好了大半。可眼前美人主動喂湯,何樂而不為?
「沒想到她撩布簾的樣子也這般美,想那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當如是也。」
那青年女子手把碗底,放在嘴下輕輕吹著。弘歷撐起身子坐定,彷徨四顧。但見這間小屋灰暗破舊,不見有什麼好家什,擺設只是簡單的一桌几凳而已。回頭見那女子吹氣的樣子,輕薄性兒又來,不經意地也噘嘴學上一學。自己好笑,身上一陣發燙。女子吹罷,淺笑道:「好了!湯不燙了,公子請喝吧!」說著,拿小匙劃了一口,送到他嘴邊。
弘歷此時此刻把視線都投到她秀雅端莊的臉上,機械地張了張口,教她餵進。那女子給他看得頗為侷促不安,才餵了幾口,臉上已是飛紅。為掩飾心中慌亂,避開他那灼人的眼神,問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府上何處,怎會來此窮鄉僻壤?」又補充道,「我看公子的衣著打扮,想定是個富家子弟。」
弘歷呵呵一笑,歪著頭道:「姑娘眼光不賴。我姓愛……哎,洪!叫……洪漓——
是漓江的漓!我本住山東濟南,家父是當地道台。這次趁著春光大好,來此遊玩,不期走失了路途,才自撞到這裡。」頓了頓,又反問道,「不知在下該如何稱呼姑娘……」
那女子垂首笑道:「我姓左,雙名婧如……」
「左婧如?好美的名字!」弘歷大聲讚道。
「公子取笑了!」左婧如掩口吃吃笑起。
「這兒就你一人住麼?」
「是……啊,不!我家中還有老父老母,只是……只是……」她說著說著,臉色忽而大變,旋竟有顆閃閃淚珠滾頰而下,落在湯中,發出清脆的響聲,「啊呀!洪公子,真對不起……你看我……」左婧如忙放下碗來,別轉頭去拭淚。
「左姑娘,你怎麼啦?」
左婧如有一腔的不平與悲憤,這一個月來悶在心裡,無人可訴。此刻又自勾起傷心往事,竟對身邊這位陌生男子說了起來。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留連戲蝶時時舞」,摘自杜甫《江畔獨步尋花》詩。原指蝶兒為百花吸引,流連其間,不捨離開。這裡一則指顒瓔、白漓互為花蝶,形影不離;二則又指當年弘歷為民女左婧如深深吸引,樂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