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初隨驃騎戰漁陽

    陳家洛側耳傾聽,但聞錢志言道:「義父,您不是曾許諾過,只要我將胡銘官與陳家洛引至此間,待亦嫻下毒之後,就讓我倆遠走高飛的嗎?怎麼現下,又……」

    「老夫答應過讓你們成親沒錯,可卻未答應讓你們離開乾元教!」聽這聲音,依稀便是柳老爺!他頓了一頓,忽然乾笑道:「現在胡老頭兒與那姓陳的小子都已中了亦嫻的『附魂冰』毒,只要其一運內功,便會痛入骨髓,生不如死,哪裡還能氣力反抗?把他們抓了回去,教主定會給咱們記一大功,以後咱們的地位便更是穩靠。如此一走了之,豈非可惜麼?」

    陳家洛一聽之下,不禁倒抽了口冷氣:「哎呀,果然給胡老前輩料中了!他們不但歸屬乾元教,好像其地位尚且不低——咦,我此刻明明運氣通暢,內息遊走不絕,怎麼這柳老爺說咱們都中了什麼『附魂冰』的毒呢?」

    他正在那兒疑惑不解,卻又聽錢志說道:「義父,乾元教欲圖獨霸武林,那可真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我曾親眼見識過這陳家洛的武功。他年紀輕輕,身手已然不弱,想那石泉上人,更是十分了得……」

    陳家洛施展壁虎游牆的輕功,從屋簷上悄悄滑下。手指輕輕捅破窗紙,見那柳老爺面色黑紅,雙眉入鬢,眼若銅鈴,炯炯生威,發須烏黑,神采奕奕,相貌與先前大為不同,想是已然卸去偽裝,如今露出了本來面目。一股黑氣湧上臉來,柳老爺忽將大袖一揮,背過身去,沉聲道:「不要再與老夫爭了!無論如何,你們想要脫離本教,那就是萬萬不能!!」

    「阿志你看,我不是早就與你說過?這老匹夫決不會善罷甘休,你卻還生生袒護著他,有耳不聞。如果當初答應了和我暗自離開紅崖,也不會鬧到如今這步田地,更無需要連累那兩個人了!」

    「沒有教養的臭丫頭!你道誰是老匹夫?」陳家洛見柳老爺猛然轉過身來,黑臉漲得通紅,好似就要滴出血來一般。

    「哼,說的就是你!老匹夫!老匹夫!!」柳亦嫻瞪著一雙杏眼,針鋒相對地罵道,「哼,實話告訴你吧——我根本就沒在他們身上下過什麼『附魂冰』!我所下的,乃是『香食木』。只有,只有……嘿嘿,老匹夫,不必自恃著武功高那麼一點點,就要張牙舞爪,吆三喝四。阿志他敬你怕你,我可不怕!嗯……只要我此刻大叫一聲,你說,那兩個人會立即趕過來麼?」

    「你……」柳老爺臉上怒氣更盛,兩隻眼中射出精光。見他緊攥雙拳,別轉臉去問錢志道,「志兒,你怎麼說?難道就連你也要與義父作對麼?」

    錢志面色死白,呆了呆,突然撲通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志兒只求義父您能高抬貴手,成全我們……志兒求您了,求您了……」他音帶哭腔,聲音嘶啞,說著說著,已是泣不成句。

    柳老爺微微一笑,上前一步,陰聲道:「好,很好……果然還是我的乖志兒……」

    陳家洛在窗外忽見他右掌微微抬起,移至錢志頂門,知道他老羞成怒,掛不住臉,居然就要不顧父子之情,痛下毒手。雖然對方是自己的敵人,然陳家洛與錢志一路西來,畢竟還是有些感情的,不忍對方慘死,情急之下,運功猛力將手中庭花寶劍連鞘拍入屋中。錢志聽到破空之聲響起,驟然抬頭看見義父火紅的掌心,大駭中驚叫著連忙閃身躲避。

    柳老爺似乎全不以窗外飛劍為意,目不斜視,左手握爪,望空一探之間,便將庭花劍抓在了手裡!正因為他的這一抓,令其右掌去勢稍滯,教錢志有閒隙閃讓。饒是如此,那柳老爺手掌離對方太過接近,錢志疾避之下,還是給重重地印在了右肩上。剎時間,他渾身劇顫不止,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

    柳亦嫻猛撲上前,扶住將欲倒地的錢志。柳老爺踏近一步,右掌又起,欲待就此結果了二人。其掌方落,忽然眼前一花,唯覺一股氣勁直指自己左頰太陽穴上!他心內大駭之下,慌忙閃身跳開,定睛看時,那陳家洛已然立在跟前。

    「陳家洛……是……怎麼是你?」

    「哼,胡老前輩說得沒錯!原來你們果真是乾元教的惡徒!」

    柳老爺略定了定神,一捋長鬚,嘿然笑道:「不錯!便是老夫主動向教主請命,前來收拾你們的。可惜的是,我怎麼也沒料到,這兩個小崽子會吃裡爬外,算計老夫……」他不經意地低頭一瞥手中的寶劍,忽愕然道,「這,這是……」

    「老匹夫!」柳亦嫻眼中淌下淚來,切齒罵道,「狄宣你這王八蛋,老不死的!你自己不守信用倒也罷。可阿志他是如何地尊敬、仰慕你,他從不敢對你有半分違逆,你……你居然還忍心下此毒手?!」她含淚望了一眼躺在懷中昏迷不醒的錢志,狠狠咒道,「我柳亦嫻若不將你碎屍萬段,誓不為人!!!」話音未落,朝著柳老爺劈面就是一掌。

    那「柳老爺」狄宣哼了一聲,手臂忽地一拐,輕輕巧巧地化解了對方掌力。與此同時,其左手微舉揮舞起庭花劍鞘,閃電般戳中柳女的肩井穴。柳亦嫻嚶嚀一聲,便即倒地。陳家洛見狀,又怕他要下毒手,化指為劍,直刺狄宣眉間。

    狄宣方才見識過陳家洛的武功,知其絕非易與之輩,故而一心只在他一人身上,全沒想過要取柳亦嫻的性命。陳家洛此招攻手,早已在其意料之中。往後一個鐵板橋後,左手倒轉劍身,逕撞對方腰眼。

    陳家洛深知敵人功夫了得,似乎並不在那擒捉徐崇的朝陰之下。手上一招未待用老,臂肘外彎,力運陰陽,恰恰架住庭花劍鞘。

    兩人拆了一招之後,各自跳開。陳家洛此刻劍不在手,無法施展那精妙絕倫的九天玄女劍法,只得運用師父所傳授的百花錯拳,與之周旋。狄宣自然也不示弱,右掌揮起教主秦右江所傳的「雪中火掌」。左手卻將那庭花劍當作判官筆來使喚,時刻不離陳家洛的要穴。只是,劍與筆的長度畢竟大異,何況狄宣自己也是頭一遭用此古怪打法,故爾初時兩人才可打了個平手。若論到平日裡他雙掌齊飛,恐怕陳家洛早就要抵擋不住。

    然二者實力畢竟還是差距太大,數十招下來,陳家洛終被對方逼得手忙腳亂,漸露敗相。應到第六十七招時,他心下焦急,一個疏忽,被庭花劍點中了環跳穴,腿腳一軟,攤在了地上。狄宣獰笑一聲,鬚髮倒豎,手起掌落,欲將家洛就此擊斃。

    陳家洛啊地一聲,閉眼待死。便於此千鈞一髮之際,早在屋外注視著一切動靜的石泉上人終於飄入屋中,抖開屬鏤寶劍,起手便是「亦真亦假」的一劍四式!狄宣萬沒料及胡銘官也會突然來到,右掌插落到了半途,硬生生地停了下來。腳踏歸妹之位,轉身又要奪劍。他的大手抓到半空,倏然間,只覺眼前青光一片,當頭灑來,滿面生寒,好似綿綿秋雨。大駭之下,連忙變招,總算是保全了一隻左手。只可惜那條名綢寬袖,終為對方削去了半截。

    且不說炎德星君狄宣嚇得一身冷汗,跳開在一旁,卻道那石泉上人手指凌空虛彈,化解了陳家洛被封之穴,低聲笑問道:「家洛,你還好吧?」陳家洛心頭別別亂跳,面色死白,絕無人色,勉強點了點頭。石泉上人白眉一跳,呵呵笑道:「老夫已在屋外注意他們好久。後見你也趕至,有心要看看你的武功可有進步,所以一直都藏於暗處,沒有現身……」

    陳家洛絕想不到,石泉上人居然早已伏在了此地。想起方才自己那副手忙腳亂的狼狽相為其盡收眼底,不禁羞得惶愧無地,連連搖頭。

    石泉上人右腕微振,那屬鏤劍嗡地一聲豎起,一道青芒直指狄宣鼻尖。狄宣方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沒了主張,此刻一驚之下,不覺額上滴汗,抱元合一,作起守勢。

    「狄宣,我和家洛此次前來,無非是要向你們教主討回老夫的徒兒徐崇和家洛的師兄顧孟秋。老夫早已隱遁於野,不問江湖世事。你們又何苦要處處相逼,趕盡殺絕呢?」

    狄宣自忖手上功夫遠不及其幻變無方的劍法,自思倘若再要強項以對,必將葬身於此。又怕又怒之下,大叫一聲,破窗而出,幾個起落,沒入沉沉夜幕之中。

    陳家洛本擬要追,卻見石泉上人轉身解開柳亦嫻的穴道,溫言道:「柳姑娘,你們的狀況,老夫在外邊已大致聽了個一二。我看你們不似惡人,只要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自是功德無量,善莫大焉。」

    柳亦嫻迷芒地望著二人,一時無語……

    「我和阿志都是孤兒……」

    莊園中的大小假僕及「柳夫人」早已走得沒了影,柳府頃刻變得冷清異常,陰森可怖。石泉上人、陳家洛坐在桌旁,手攏著燭火,免得為這夜色吞沒。柳亦嫻斜靠在床沿,溫柔地望了一眼兀自沉睡不醒的錢志,嬌聲道:「一直以來,准部、回部與朝廷間的戰爭不斷,附近居民流離失所、棄兒拋女。阿志他在四歲那年與父母失散,被乾元教的炎德星君——也就是方才冒充我爹的狄宣——帶回,認作了義子。我從小流落街頭,無依無靠,隨為太陽星君曹淵收作養女。小女子同阿志兩人大小在乾元教中一塊兒長大,都學得了一身武藝。成年之後,得到教主的欣賞,被封為太白星君與香暗星君。

    「然就在三年之前,我義父太陽星君突然反出乾元教去,又帶走了兩件鎮教之寶中的庭花劍……」

    「庭花劍?!莫非……」

    「是呀,」柳亦嫻目光閃閃,幽幽說道,「便是適才被狄宣帶走的那柄寶劍。不知道陳公子是如何得到此劍的?難道說,你曾見過我義父他老人家麼?」

    「不,這個……這個實乃在下一位朋友所贈,至於他是從何得來,問在下,在下也不清楚了。」

    柳亦嫻點點頭,暗歎了口氣,又道:「我與阿志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自從義父那樁事後,教主對我的態度便是冷冷淡淡的。就連教中之人,也都與我愛理不理。何況,我混跡教中這麼多年,親眼見到他們做了種種壞事。自己以前年幼無知,為其利用,做了幫兇。如今想來,心裡很不好受。於是,就有了要和阿志一起出逃的念頭。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阿志這個大傻瓜竟會將咱們的計劃全都告訴了他義父狄宣。那個老匹夫奸猾得很,假說他已徵得教主的許可,只要咱們再為教中做這最後的一件事兒,便可……」

    她說到這裡,錢志突然哼了一聲,徐徐張開眼來。待其發覺石泉上人與陳家洛二人之時,臉上驟然現出了驚惶不定的神色,一時說不出話來。柳亦嫻見他終於醒轉,一張俏臉上重綻開笑顏,又哭又笑地將他昏去後發生的諸般事情通通說了一遍。當錢志聽聞石泉上人居然自損內力,為之療傷時,不由得感激涕零,掙扎著就要下床磕頭道謝,被石泉上人上前百般勸止。錢志激動之下,淚流滿面,連連慚愧。

    柳亦嫻歡喜夠了,似乎突然想起一事,從香囊中掏出兩顆灰白色的藥丸,道:「小女子對兩位下了『香食木』之毒,實是情非得已。兩位能夠以德報怨,救了我與阿志的性命,叫我不知該如何感激兩位。這是『香食木』的解藥,二位趕快服下去罷……」

    石泉上人接過吞下之後,沉吟半晌,忽抬頭道:「你們兩個能有向善之心,自然很好。老夫現在只求二位能將乾元教總壇的位置告訴我們,我與陳公子自當感激不盡!」

    誰料他話音才落,那錢志突然說道:「晚輩與亦嫻的命是老先生與陳兄救的,此刻,你們兩位便如咱們的重生父母一般!此去路途遙遠,千難萬險。況乾元教中教徒甚多,兩位就這樣闖了進去,實凶險萬分。如今我們雖然置身教外,可料想那秦右江決不會就此輕易放過我們。與其過著這般躲躲藏藏,提心吊膽的日子,還不如由咱們親自領了兩位前去……」

    柳亦嫻驚聞此言,詫異地望著錢志,嘴唇動了動,似乎像要阻止。錢志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勉強笑道:「亦嫻,救命之恩,不可不報,是麼?」柳亦嫻眼中含淚,點了點頭。兩人男俊女倩,有如一對美玉,直將陳家洛看得呆了。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初隨驃騎戰漁陽」,摘自王維《少年行》詩。這裡的「驃騎」借指石泉上人,陳家洛與狄宣之戰,是他們西行的第一次陣仗,故此引用此句作為標題。

《紫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