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無情有恨何人見

    「你……你是皇帝?」

    乾隆瞠目眼瞪趴在地下的高式非,轉臉望著玥妍,牙關一咬,點頭承認。韋玥妍嘴張了張,垂首目視地上猩紅的地毯,靜默半晌方小聲問道:「那……那公主她……」

    「她是朕的女兒……」

    「原來,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

    「玥妍,真對不起!朕不是存心要騙你的……」乾隆一急,便滔滔不絕地解釋起來。他博才好學,滿腹經綸。此時為了讓美人原諒他欺瞞身份之罪,不禁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引經用典,借古諷今,直說得日月無光,天花亂墜,幾有活死人而肉白骨之效。

    高式非乃是武官,且不說他;趙連誠雖然科舉出身,仍然半懂不懂。

    乾隆在那裡大發厥詞,然韋玥妍卻全未聽在耳裡,她轉過頭去,瞥眼對方,心中想道:「阿漓是他女兒,怪不得她明明知道我們……我們……嗯,也從不過問。天!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他可是皇帝呀,只要一聲令下,韋玥妍便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但……但為何他仍如此遷就於我?莫非……他對我是……」

    她乃毒桑聖宮的頭號美人,多少人垂涎三尺,意欲親近。無奈教主喜愛的女人,誰都不敢有甚非份之舉。宋奚遙固然貪慕其之美色,可也怕她知道自己弒父篡位的秘密,故未讓玥妍見過其真正相貌。韋玥妍將之當作乃是算起來該有百歲的宋征戎,自然不會鍾情此人。遂其年已二十有四,然而未嘗真正愛過一人。可也正因她的年歲不小,尚未品過箇中滋味,才會對之特別地敏感,以至於不敢去試上一試。

    這些日子裡,韋玥妍其實早已朦朦朧朧地感到了乾隆的情意,可抬言看他之時,總是勾起以往的惡劣印象,內心中自我情感封閉的意識又作起怪來:「皇帝都有三宮六院,由數不盡的麗人兒服侍。他怎會把我這個『詭計多端』的壞女人放在眼裡?聽說這乾隆皇帝是出了名的『人見人愛』——見一個,愛一個。我過去那樣待他,他都似渾不在意,不過是看我有些姿色,想把我弄到手罷了。等他再看上了別人,說不定就要將我…

    …將我……況此人十句話裡,恐怕只有半句是實。自始至終,他都在隱瞞身份,就連他的師父東方夫人也被蒙在鼓裡。要不是那高大人,恐怕我永遠都要以為他只是個公主額駙——是啦,到時,他完全可以借口說因為公主老婆從中作梗,只得與我分手云云的…

    …唉,一個人相處多好,無憂無慮的。待我學會『紫微變』後,便立即離開這裡。一旦那『冥響蠶音』練成,能殺宋奚遙便罷;否則的話,總也先得救妹妹逃脫火坑。然後,咱們姐妹兩個隱居雪山之上,再也不問世事。只是如今還有事兒求他,姑且忍耐一下吧。」

    她想到此處,眉頭不由舒展開來。乾隆見其初時憂愁滿面,現在似乎已然放下心事,以為自己的說辭起了作用,不禁舔了舔發乾的嘴唇,道:「師妹,你都明白了麼?」

    韋玥妍點了點頭。

    乾隆又道:「那你不怪朕了?」

    韋玥妍側著臉,幽幽說道:「你是額駙也好,是皇帝也好,那也沒甚麼差別。」

    乾隆聞之,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心。他歡喜的是,韋玥妍終於肯原諒他了;傷心的是,對方親說不論額駙與皇帝,都無半分區別,自是指其並不會因己身份轉換,而改變其一貫的態度。

    高式非眼見其景,知道自己闖下禍事,無意暴露了乾隆的身份。放眼四顧,屋內唯有兩名跪地不起,嗦嗦發抖的侍婢。目光一閃,轉臉讓手道:「聖上,請上座。」

    乾隆大歎口氣,搖搖頭,手拍了拍高式非的肩頭,緩步踏上首座。高式非被他一拍,渾身不覺一顫。雙目眼瞪,冷汗直流之際,突然抬眼看見韋玥妍背後的姚水衣,猛地大吃了一驚,嘴唇動了動,卻又很快恢復常態,沉聲招呼趙連誠和兩位姑娘坐下。

    乾隆開言問起他那天因何失蹤,高式非說自己追及於賊,不敵為其他打下山谷,多虧有一夥山賊搭救,將養了這許多日的傷,方才安然回轉。乾隆又問起那些山賊的情況,高式非答道:「其實,他們本也並非兇惡之徒,更是早有歸順朝廷之意,無奈沒人保舉而已。臣本欲上表聖上,下旨招安。如今皇上至此,那可再好不過。您只需一道聖旨,自必可令其效死力!」

    乾隆聞言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高愛卿一出手間,不但清平天下,威震江南,還為朝廷發掘棟樑之材。果不負朕對你的厚望,甚好,甚好!!哈哈哈……」

    高式非慌忙立起身來,惶恐道:「聖上過獎了,臣哪裡敢當。」他適才無措之下,暴露皇帝不願顯露的身份,內裡自責極甚!然如今見對方絕無怨怪之意,還一再褒譽誇讚,心頭更覺慚愧。斜眼望見那兩名婢女,腦中下了個決心。

    夜深月明,萬籟寂靜。

    欽差府內,書房之中,兩位侍婢神色張皇地立在屋心,不知高大人那麼晚召見二人,為的是甚麼。屋裡只點一盞油燈,秋風貫入,燈火搖曳,所有的黑暗與陰影都在晃動。外邊傳來梆梆的打更聲,已然是二更天了。

    欽差大人高式非背向二人,立在案前舉手摩挲著架上的寶劍。他臉色陰沉,眉頭緊鎖,半晌,開口說道:「你們兩個……白天都看到了?也知道皇上的身份了,是麼?」

    兩名婢女對視一眼,小聲應道:「是……」

    高式非側仰起頭,右手慢慢摸至劍柄處,指頭微動,道:「皇上微服私游,駕臨我處。本是府中的無上光榮,然如今乃是非常時期,若讓紅花會的餘孽知道了這個消息的話,可就……可就危險啦……」

    一位綠衫婢女心頭一跳,趕忙連聲說道:「大人放心……我們,我們絕不會想外透露半句……我保證,我保證!真的……是真的……」

    高式非略略轉身,瞇眼望了望她,又道:「聽說婦人最為長舌,叫本官如何相信你們呢?皇上是絕不容有失的!我……一切都是我的錯……可是……可是……」

    「高式非!你這樣做,難道要陷朕於不仁不義嗎?!」

    高式非陡然耳聞乾隆的聲音,嚇得雙手一揮,將劍連架推落在地。急轉身來,燈火昏黃,房中除了他們三人,哪裡有皇帝的影子?那綠衫婢女看見他獨目中射出的殺氣凶光,唬得啊地一聲,攤坐在地上。另一名侍女膽小,鑽入了對方的懷中。

    高式非這才知道,原來方才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罷了。他吃力地轉過身去,手扶案沿,喘著粗重的氣息,良久,狠狠閉上眼睛,抬手連揮了數揮。兩名婢女得此赦令,連磕頭也顧不得了,爬起來返身就往外逃。

    「站住!!」

    綠衣婢女渾身一顫,拉著同伴的手,驚恐地回頭,見欽差大人目光堅定、不容違背地盯著自己,啞聲說道:「不許說出去!知道麼?」

    兩人同時拚命點頭,見對方合眼頷首,才自推門奔出。高式非癡立半晌,獨目中突然淌下淚來,口中喃喃道:「弘歷,我絕不會讓你再受絲毫的損傷!我保證……」

    乾隆一行從此在高式非的府中駐留下來,足足呆了近一個月的光景。這二十幾天來,他每日手把手地教韋玥妍學琴。可不管怎麼討好對方,其態度卻是始終不溫不火,令之內裡頗為心焦。韋玥妍天份甚高,不但學武迅速,學琴更快。乾隆眼見她所彈奏的「紫微變」,已然不下於己,而兩人的關係,卻仍是不尷不尬的師兄師妹,知道分手的日子將至,幹甚麼都是沒情沒緒。紅花會被活捉的數十名逆黨,個個視死如歸,不肯歸降,更令之大光其火,脾氣暴燥。

    他已照高式非的意思,寫下聖旨,向那幫山賊招安。對方派得人來,都由高式非一個接待。乾隆一則吸取上次在海寧的教訓,不敢輕易暴露身份;二則其一顆心思都在韋玥妍的身上,倒不在意高式非一人做主。

    那天夜裡,書房之中,乾隆仍坐客席,長歎口氣道:「高式非,你說,你給評評理看……朕待他有哪點不好?難道朕真的面目可憎,又老又醜麼?為什麼她始終都不肯接受朕呢?今兒個一早,她留下書信一封,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這這……這真是太沒道理啦……」其對高式非的信任之深,當做是知己一般,竟將自己與韋玥妍的私事也說給了他聽。

    高式非彷彿心不在焉,許久才自笑道:「皇上,其實感情這個東西是很奇怪的,喜歡與不喜歡,都無半分道理可言。如果你愛一個人,哪怕她是……是位賣笑的青樓女子,也決不欲計較彼此身份地位的懸殊差別,更不會計較他人的想法……」

    乾隆見他說著說著,眼神中突然有一絲神采閃過,不禁笑道:「高式非,你說得那麼通透,正所謂『醉過方知酒濃』,難道……難道你已有心上人了嗎?」

    高式非自知失態,紅著臉道:「皇上莫開玩笑,哪……哪有此事……」

    他越是辯解,乾隆越是疑心,朗聲大笑間,正欲問個明白。忽然有一名官兵進來,向上稟道:「高大人,塌頭寨有名姓方的女子來見,說有急事相告!」除了當日兩名侍茶的婢女,無人知曉乾隆身份,這官兵自然也不認得對方。乾隆奇怪夜已深了,那山寨上居然有人求見,不禁奇道:「是麼?快傳!」

    那官兵呆了一呆,方應了聲「是」。他退出屋去,心裡納悶,為何本官不作聲,卻由外人作主。

    乾隆全未注意這些,笑道:「高式非,近一個月來,都辛苦了你與塌頭寨的人交涉,朕荒於政事,卻然沉湎女色,幾乎成了半個昏君。今晚山寨有人來訪,且由朕來見他一見吧!」

    高式非額上冷汗直流,生怕對方察覺,忙轉臉悄悄拭淨。回頭見乾隆眼望自己,強抑制心頭恐懼,支支吾吾地說道:「如今……如今那紅花會雖則已為全殲,然卻無法保證他們沒有餘黨漏網。倘……倘由皇上您會見山寨之人,難免便要暴露身份,那……那可就對您的安全有所威脅。」

    「這……」乾隆習慣性地揉揉耳垂,歎氣道,「唉,是啊……這樣的話,還是由你來接見她吧!」

    高式非此刻手腳冰涼,一隻右臂微微顫個不住,可他曾臨大敵無數,遇事極其冷靜,略為平穩混亂的心緒,道:「那樣也不好……這個……我……我是說,聖上您若肯紆尊降貴,暫時冒充下官,諒那山寨突然有甚急事,譴人來傳消息。小小賊卒,不可能認得下官……」

    他有難言之隱,極大的秘密,無法明言說出,這個荒誕的主意,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唯其之言,反令得乾隆童心大生,來了興致,全未產生一絲的懷疑,連連點頭笑道:「好,好,好主意!有趣,有趣!哈哈哈哈……」

    乾隆本來坐於下首,現在兩人易位,互換了身份。高式非手心發潮,眼皮狂跳,緊張地直盯著大門。乾隆在上位坐停當了,側目見對方神色有異,正欲發問,早有一人被領進房來。他端正姿勢,清清嗓子,遙遙看去,見那方三姐短打男裝,頭紮方巾,大步流星,踏到跟前,宛若一名男子漢的模樣,向上團團一揖,不覺肚裡滑稽,面帶歡顏。

    那女子並不下跪,抬眼一瞥乾隆,垂首偷笑,許久方道:「塌頭山寨方三姐,這裡見過欽差高大人。」

    乾隆看她果然並不認得自己,頑性更重,大手一攤,溫言道:「免禮,看坐。」

    那方三姐並不客氣,道聲謝後,沖高式非點頭笑笑,大搖大擺地坐了他的下首。乾隆傾身肘靠椅臂,歪脖問道:「方姑娘深夜來見本官,不知所為何事啊?」

    方三姐閃著一對大眼,朗聲道:「其實……其實我有兩樁事情要與大人說。」

    乾隆見她突又壓低嗓音,咳了數聲,側臉現出一副女兒含羞之態,不由微哂道:「哪兩樁?」

    方三姐道:「第一樁,咱們是山野土人,嘿嘿……寨中本來便極混亂,常常搞不清誰是誰的……這十幾日裡,按大人的吩咐,已經將所有兄弟都編排完畢,點了個卯,只等大人一句話下,隨時聽從差遣。」

    乾隆頷首道:「甚好,甚好。」

    方三姐又道:「這第二……第二樁麼,聽說……聽說大人後日便要押解紅花會的人上京,有這件事麼?」

    乾隆和藹地笑道:「不錯。」

    方三姐突然立起身來,大急道:「那,那那那……那你為何不早些通知咱們寨裡一聲?也好讓大當家的作點兒準備,一起同行。」

    乾隆奇道:「一起同行?」

    高式非插嘴道:「方姑娘,呵呵……你,你恐怕有些誤會。你們山寨之人,其實是要歸巡撫趙大人統管的,就在本地當差,並不隨行上京。」

    方三姐踏前一步,緊張地問道:「甚麼?當真?」

    這些事兒,往常均由得高式非一人全權負責,乾隆於之,並不甚知詳情。聽他人在座下,也如此說了,相信應該是實,遂木訥地點了點頭。

    方三姐吃驚地往後一退,低頭左右掃視,下唇微動,食指與拇指輕搓,靜默良久,猛然抬頭,可憐兮兮地問道:「你……你你你這是說……要將我一個人孤單單地丟在這兒,自個兒上京去麼?」

    乾隆詫異地眼望著慌亂的對方,良久方道:「……方姑娘你說什麼……我,我真的……不大明白……」

    方三姐咬咬牙,大聲喝道:「高大人……式非,高式非!!你……你難道忘卻了當日於山寨木屋的時節,我每日裡餵你吃藥吃飯的情形了麼?這些天來,我隨了大當家一道下山見你……你不也曾摟著人家,說……說說說……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永不分離的麼(小聲地)?怎麼,怎麼現在竟要如此薄倖,拋棄……拋棄人家……我我,我好可憐……」她說著說著,將嘴一咧,幾乎就要掉下淚來。

    乾隆被她問得一時手足無措,應付不來,忽然轉臉問道:「高式非!這……這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高式非腦中轟地一聲,知道再也瞞不下去了。緊閉雙目,鎖起眉頭,將首搖了數搖,許久方自啞聲說道:「三姐,其實……其實我……」

    他話未說完,耳邊倏然響起破空之聲。方三姐哼了哼,軟軟摔倒在地。乾隆驚見此變,豁然起身,尚未及呼叫,便見眼前人影一晃,身上數處穴道被封,癱靠在座,不能動彈,嗓中發不得聲來。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無情有恨何人見」,摘自李賀《昌谷北園新筍(之二)》詩。無情,此指竹子;有恨,原指所作的詩詞。該句乃是李賀感歎自己的詩作,得不到他人的欣賞。本回以之為題,乃喻乾隆的情意,不得玥妍回應。

《紫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