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儒生儒盜

    接連數日,黃藥師俱被軟禁在「君子樓」內,每每想偷偷溜走,都被一個喚做陸阡的少年店伴攔了回來。那少年看得緊了,言辭又是極為懇切,若是當真衝撞出去,這少年必將倒了大霉。黃藥師發作不得,只能一時屈就做了鐵衣教教主,待日後再圖脫身之計。

    第四日上,黃藥師一人坐在紅木椅上出神,忽聽門有響動,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走了進來。這少年見了黃藥師,先是一愣,隨後大叫道:「你敢坐教主的座位!」說著,揮拳就打。

    黃藥師微感詫異,哪裡出來這麼粗野個小子,見拳頭打來,只得閃身一避,那少年學過幾手功夫,一擊不中,拳腳齊施,再次攻來,「咚」地一聲,一拳結結實實打在黃藥師胸口。

    那少年「媽呀」一聲慘叫,身子直直飛出一丈開外,委頓地上,爬不起來。這時,馬鈺、孫不二聽到聲音,慌忙走進內堂,那個干雜役的夥計陸阡也跟了進來。江南四公子俱往各處處理教中事務,這幾日卻不在臨安。

    那粗莽少年見來了救兵,立刻來了精神,叫道:「大哥,這人使陰招傷我!」

    馬鈺勢窘,忙道:「教主,這是我叔伯兄弟馬昭容,早年入我鐵衣教,今日從會稽趕來看我。不知他如何得罪了教主?」黃藥師心下氣惱,轉過身去,也不答話。

    「教主?」少年馬昭容一聽,心下慌了,跪拜不起,道:「參見教主。小子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教主恕罪。」

    黃藥師冷冷道:「先莫管我是不是教主,你這般不問青紅皂白,見人便毆是何道理!」話剛說完,心中不由隱隱作痛。黃藥師對江南四公子早有所聞,心存敬慕,孤山一戰,四人丟盡顏面,後來自己被逼無奈,做了鐵衣教主,方知四人志存高遠,有抗金報國之志,不由感激欽佩。幾日來逐漸接觸多了,漸漸發覺這四人有高有下。四人外表俱為謙謙君子,實則各有不足。「無雙公子」林慕寒尚且還好,心地無私、一心報國,可那病公子郭旌陽心胸狹隘,野心卻很大,大事小節俱不入眼,跟叫化洪七邀戰,更是出盡了丑。另兩個學道的蕭洞玄、杜夢乾實乃懵懂無知之人,毫無主見,難成大器。而馬鈺、孫不二這對夫妻,對教內之事更是很少過問,一心求得清閒。前教主仙逝數年來,幾人為立新教主一事大鬧一場。爭來爭去,互相俱是不服,最後只得想出畫鳥的辦法,請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來主持大局。偏偏黃自己打誤撞做了教主。如今這幾人暗中發展自己勢力,偌大個鐵衣教一盤散沙,眼看就有四分五裂的危險。黃藥師有時善言規勸,四人表面諾諾,心裡哪裡肯聽?眼見四人不服管束,黃藥師也是心灰意懶,本就無心在這裡當什麼傀儡教主,只得聽之認之了。今日平地裡冒出這個混帳東西,見人就打,居然也是鐵衣教的,使黃藥師對這鐵衣教徹底失望。黃藥師只顧對著牆上陸文龍的繡像發呆,心中痛楚,卻是不發一言。

    馬鈺走來賠笑道:「我弟初來乍到,以為生人亂坐這教主之位,一時氣惱這才衝撞了教主。都是自家兄弟,請教主不要介意。」黃藥師見馬鈺說得真摯,不再動怒,冷哼一聲,背起手來,道:「叫他起來說話。」

    那邊馬昭容「哎呦唉呦」地不住喊疼,卻不起來,這馬鈺心下慌了,去扶他起來,著手處如一個肉團,雙臂早已脫臼。馬鈺心下驚駭,這新教主乃一文弱書生,不懂武功,卻是如何傷人這般重?也不敢問,只得饒彎問道:「這混帳東西沒有傷著教主吧?」

    黃藥師回身看那少年馬昭容,兩臂已如棉花一般,軟軟地扭向一邊,顯然筋斷骨折,難免動了惻隱之心,走上前去,雙手輕窩少年斷臂,一提一搓,如此反覆,便為他接好了骨頭。那少年也不再喊叫,雙臂片刻便活動自如。馬鈺見了喜出望外,說道:「想不到教主深藏不露,原來這武功醫術俱是一絕!」

    「呵呵,武功我是半點不會,醫術倒是七歲上就跟家父學得一點皮毛,八歲上遍識百草。家父希望我跟他一樣做個醫生,我出生那日,家父欣喜地拜完藥師佛,便賜我名為藥師。」黃藥師緩緩說道。

    其實黃藥師所言一點不虛,他自幼聰穎,五歲時與群兒出遊,諸兒在沙上嬉嬲,獨藥師擇僻處端坐,用手畫沙。群兒來看,見畫的是先天八卦圖、後天八卦圖,大家有笑他的,有敬他的,他毫不動容。其父知道後,大喜過望,遂整日教子不惰,於醫術之道黃藥師八九歲便已爛熟,以後十餘年來,黃藥師更是有書必讀,讀書不下萬卷,經綸滿腹,學識臻妙。對於武學書籍,黃藥師也有涉獵,此時內功外功都有小成,唯自己全然不曉。

    馬鈺心存疑竇,暗自思忖:不懂武功,緣何將我兄弟震得雙臂脫臼?悄悄將手掌抵住黃藥師後心,假裝親熱,口中說著閒話,掌心慢慢發力。應手處,只覺對方內力綿長,自己的內力直如小溪歸海,遠不及黃藥師內力純厚。馬鈺內力圍繞黃藥師週身遊走,眨眼便循環了一個周天,更為奇怪的是,這黃教主任、督二脈早已打通,內功修為顯然已不下十年。馬鈺心下驚駭,忙收了內力,此時已是大汗淋漓。今日若不是教主手下留情,自己弟弟焉有命在?不知教主為何緘口不提自己內功深湛?莫非他自己當真不知?思來想去,心中更加納罕。

    「敢問教主年少時都看過什麼醫書?」馬鈺旁敲側擊,希望揭開心中疑竇。黃藥師一笑:「世間醫書我七八歲時候就已飽攬遍了,不論古今蒙藏。不瞞幾位,黃家祖上是朝廷御醫,後來國亡,祖上隨同貴族大臣俱被發配到江浙沿海,永居船上,終生不再上岸,當今的丐戶正是當初亡國的貴族後嗣。祖上自此打漁為生,可是這醫道卻越傳越精。世事風雲變幻,朝代更迭,漁丐永不上岸的規矩也就破了。當今鐵衣教的主力不就是江浙閩的漁丐嗎?」

    馬鈺又問:「那任、督二脈書上怎麼說?」

    黃藥師又是一笑:「這任、督二脈最是奇妙,時有時無,有的人身上一生也不會出現,即使出現又有幾人知曉?早在七歲上,家父替我貫通任督二脈,自此我每天自行打坐運氣,四肢百骸無比舒服受用,百病不犯。馬左使如有興趣,黃某不防替你貫通如何?」

    馬鈺聽得驚驚駭駭,這練武之人,倘有一天打通這任督二脈,內功必然精進,眼前這書生內功修為已是當世高手,自己卻渾然不覺,而世上又有多少人刻苦修煉,卻是不入門路,終生無成!

    黃藥師知道這馬鈺人品不壞,也不把貫通二脈當做大事看待,伸手抵住他後背,一股氣息向上遊走,直灌馬鈺後腦,隨後游向鹵門,下至腰胯,又經肚臍從後遊走至顱頂,如此循環數周,馬鈺只覺頭頂熱氣蒸籠,渾身氣力暴長。黃藥師收了手,道:「馬左使是個善人,自此以後,勤於練習,自當百病不侵。」馬鈺一時不知如何答謝,心中感激不盡,只得暗暗發誓日後定當厚報。

    二十多年後,馬鈺已身為全真教掌教,在大漠危巖傳功於郭靖時,遇到黃藥師弟子梅超風傷殘無辜性命暗練九陰白骨爪,卻只是使計將她驚走,正是為報黃藥師當日之恩。

    黃藥師淡淡道:「這幾日氣悶得緊,我想一人出去散散心便回來,馬左使不會阻攔吧?」馬鈺此時相信黃藥師言而有信的君子,道:「教主自請便。」黃藥師冷笑一聲,道:「順路或許覓得那入教之禮。」

    黃藥師招手喚來店伴陸阡做隨從,二人一路南下,直奔紹興府而來。這臨安距會稽本沒多遠,行了兩、三日也就到了,黃藥師問陸阡道:「你可知我帶你來紹興做什麼?」

    陸阡眨眨眼睛,喜道:「喝女酒。」

    黃藥師笑道:「哈哈,女兒紅自然要喝,這卻不是最重要的,我要拜見一個人,你可知道是哪個?」

    陸阡歪頭轉了轉眼珠,道:「拜見晦安居士。」

    黃藥師一愣,居然被這小子一猜就中,道:「你這小娃子怎麼知道?」

    陸阡笑嘻嘻地道:「這紹興現有三個人物,一是辛棄疾,一是陸放翁,還有一個就是朱元晦嘍。能入教主法眼的恐怕就這三個人了吧。」

    黃藥師嘿嘿一笑,道:「你這小鬼,果然精靈,想不到竟然猜中我的心思。」於是對陸阡更加喜歡。

    黃藥師又道:「那辛稼軒文武全才,早年參加義軍抗金,有勇有謀,堪稱人中龍鳳,叫人好生敬慕;陸放翁文才也好,早年隨張浚、王炎抗金。如今這辛陸二人俱是官場失意,被劾回鄉,歸隱閒居這山陰故里,借長短詩句抒發滿腔愛國熱和心中憤懣罷了,我那朋友戴復古便從師陸游先生。這二位人物我都已拜過了,而這位朱熹,卻只能排在第三位了,心中有所不喜,所以今日才去拜見。」

    二人白天喝了一壇花彫美酒,晚上乘著月色徑往朱熹鵝湖鄉間別墅而來。

    邊走黃藥師邊道:「小兄弟,呆會要是動起手來,你只管一個人先跑。」陸阡哈哈一笑,一扶身後那柄短劍道:「你以為這傢伙是吃素的啊?四公子曾經指點過我擊劍的要道。呆會打起來我保護你,咦?為什麼會打起來?」黃藥師卻不回答了,一時氣苦,道:「如今我這書生落得個賊頭當,今天便帶你這小賊頭會會這位朱大人。」

    此時已是三更天,朱熹早已散去聽學生徒,酣臥已久,忽聽外面敲門大起,急叫隨身的書郎去開門。黃藥師一進門便是大喊:

    「浙東巨盜前來拜謁元晦先生!」聲震屋瓦。

    朱熹已年近七旬,老瘦羸弱,已是暮年,驚呆半晌,匆忙間來不及穿上衣服,就見一個青衣書生領著個孩子走進來了,心下一呆,囁嚅道:「浙東大盜?……」

    黃藥師服侍朱熹穿好衣服,頗為恭謹,繼而將朱熹讓到外廳上坐,坐在燭光中朗誦起朱熹的詩文來。朱熹十分納罕,這大盜到底來做什麼呢?搶劫殺人?可眼前這二人似乎手無縛雞之力。如果不是搶劫殺人,又如何自稱大盜深夜負劍入宅?心中不免惴惴。忽然耳聽來人能誦自己詩文,心下竟然有些驚喜,試問道:「看先生是知書達理之人,讀書定是不少。」話外之意,為何為盜?

    黃藥師道:「晚輩七歲上隨父飽讀醫術,對於曾祖留下很多星雲圖書,我也極是愛看,須知這天人本是合一,後來晚輩所讀周易八卦、河洛神算等書發覺,其中深意與曾祖星雲圖一脈相承,因而只看一遍,即融會貫通。到十五歲上,晚輩便對儒家典籍失去了興趣。年紀再長,可謂文才算術、醫術星相、奇門五行俱臻佳妙。今夤夜造訪,實乃仰慕先生久已,才不惜千金至此,一來聽先生講學,二來盼先生出其囊橐,以償我願。」

    朱熹見這少年好大口氣,自然不信,隨口從典籍中抽出幾句讓黃藥師解釋,黃藥師都能對答如流,直切要旨,精妙處令朱熹不住點頭折服,又敬又懼。二人又對釋《論語》中君子喻義,小人喻利一章,黃藥師說得更是淋漓透澈,朱熹深感佩服,歎為名論。

    朱熹自己對無極太極的論解,始終齟齬,辯論不置,拿出與黃藥師對論,被黃藥師一點撥,方始覺雲開日出。

    二人夤夜談論詩文韜略,一派名士相遇,知音互賞的氣氛。

    黃藥師又索酒與其對飲,從牆上摘下一管玉簫,豎簫在口,為朱熹吹奏了一曲《金甌缺》。命陸阡在一旁舞劍。

    夜闌人靜,最怕這蕭聲。笛音激越清響,這簫聲卻是嗚咽悲涼,一曲《金甌缺》如泣如訴。一旁陸阡果然得過江南四公子傳授劍道,一柄寶劍龍飛鳳舞,煞是好看。朱熹無心看劍,聽那簫聲不禁想起國運身世,感極傷懷,悲從中來,一抹老淚歎道:「先生可知我緣何一人居住在此?」

    黃藥師道:「慶元黨禁,晚輩有所耳聞。像先生這樣有才學的人,俱進入偽學名單,任官者罷黜,無官的不能錄用,上下共有五十九人。」

    朱熹慘然一笑,今日當真遇到知音良朋,道:「當今聖上不察,那日我借講經之際,勸聖上不可亂用手詔內批,進退宰相、改任台諫官員這樣的大事不經三省直接由宮中發出內批,必將造成專斷獨行,朝廷內外都以為皇帝左右有人竊權,長此下去,必求治得亂!誰知聖上不以為意,順手將我的上書交給倚重的大臣韓侂胄,道我迂闊不能重用,罷了我的侍講之職。我隱居於此不久,又聞自己上了黨禁名單,咳,老朽病篤,想來報國無門了!」說著竟然抽噎起來。

    「晦翁先生不能動人主歡心,安能留侍經筵?哈哈,卻是歸隱最好,先生大可不必難過。如今這天下獨朱夫子敢與諸生講學不休,足見先生卓然於世,追求真理。先生在此著書立說,澤披後人,功不可量。且飲此杯,讓晚生一觀先生藏書如何?」二人碰了杯酒,上樓觀看藏書。這朱熹學識淵博,對經學、史學、文學、樂律乃至自然科學都有所研究,家中藏書實是不少。自己著就的便有《周易本義》、《著卦考誤》、《太極圖通書》、《西銘解》、《四書章句集注》、《詩集傳》、《楚辭集注》等等,無不原原本本,殫見洽聞。其主張無外是「存天理、滅人欲」,無妄無動。直至其死後百餘年後,他的主張及早些時候程張理學才得以流傳開來。黃藥師見到有絕佳藏書,便據為己有,轉眼就讓陸阡包好兩大包書。

    朱熹見這人欲將自己藏書席捲而去,心中不捨,囁嚅道:「這些書先生都要帶走?」黃藥師聽而不聞。朱熹心一橫,也罷,自己時日著實不多,挨不過一兩年,這些書贈於這天才少年也不枉了。想到這裡,幫著挑揀好書,小心打包包好。那黃藥師手中始終不將玉簫放下,顯是愛不釋手,眼見也是據為己有的了。

    朱熹道:「適才先生請我出其囊橐,我這裡只有紋銀二十兩,都贈與先生做盤纏吧。」說著捧出一個黃布小包。黃藥師答道:「晚輩相信先生。」接過銀子,遞與陸阡,不再索要。

    外面晨霧瀰漫,天色已然放亮。黃藥師即起身拱手道別。朱熹道:「先生可否留下姓名?」黃藥師只是不答,和陸阡每人背起一個書包挽手出門。

    眼見二人不告而別,晨霧藹藹中老人拄起枴杖送出里許,見「名士盜」背影遠去,心中尚有難解之迷:眼前這人,到底是斬鎖砸門、貪得無厭的賊,還是縱酒舞劍、談詩論畫的儒雅名士?心中滋味百轉,不知是苦是樂。次年六月,朱熹老病且篤,尚正座整衣冠,就寢而逝,年七十一。

    黃藥師二人返回臨安,四公子都已經回來多日了。黃藥師將兩包書連同二十兩白銀往桌上一擲,道:「別人以金銀為寶,我以書籍為貴,這是我打家劫舍掠來的東西,能否做為入教之禮?」四公子轉頭看陸阡,意在探問是否真是搶奪得來,陸阡不住點頭。四公子賠笑說了幾句好話,這投名狀就算過了。

    接下來的日子,四公子等人密室談論抗金糧資的事情,苦於缺少金銀,難以起事。黃藥師置之不理,躲在屋裡每日讀書,有時忘了出去吃飯,陸阡每次都及時把飯食送來,服侍妥貼。

    黃藥師本打算安穩住上一個月,把書看完了再找個機會逃出鐵衣教,誰想好書特多,每讀到興味處,便叫來陸阡講給他聽,十分投恰。就這樣不知不覺間,忽忽過了三個月,中秋佳節轉眼就到了。

《東邪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