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年,算來我來到這桃源谷中竟已有五載的光景了……可不知馨妹現在過得好不好,大哥和三弟又有沒有為四師姊和威兒報了大仇……」周桐獨自坐在茅屋之內,對著滿牆的劃痕呆呆出神,想著這些日子以來的事情。
——雖然光陰荏苒,如流水般一去不回,但周桐所處的這處幽幽深谷的確可謂是世外桃源,不但幽靜宜人,而且四季如春,若非是他心中念著外面的世界,每日裡在牆上刻畫計算,恐怕也便早忘了這時光的流逝了。
這數年之間,周桐每日與廖星兒相伴,給她講解《天缺神功》上所載的高深內功心法,餓則摘鮮桃為食,閒則吹玉簫自樂,每日裡還要去那溫泉之中沐浴一番,倒也算是逍遙自在。
只是廖星兒的父母雖然都是江湖奇俠,但卻從來沒傳過女兒半點武功,而那虯髯客張仲堅所錄的這部《天缺神功》之中所載的內功法門又太過艱深玄妙,莫說是廖星兒這樣一個從前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的小姑娘,即便是周桐這等江湖上小一輩中堪稱佼佼的人物,有時也會因為其中一句話冥想數天,才能豁然得解。是以廖星兒雖然天資不錯,內功修為的進境卻也不甚迅速。
仗著溫泉和鮮桃的神異功效,遊走於周桐體內陰寒真氣,在這五年之間,卻已然不知不覺地從他丹田之中被驅了出去。但這對他來說卻未必是一件好事——雖然這股十餘年內力離了丹田,但那其中大半是他十餘年紫霞神功的成就,已與血脈相通,又豈是輕易驅得出去的?是以這些陰寒內力也便化整為零,紛紛散入了四肢百骸,蟄伏於他的十二經絡,奇經八脈之中。雖然發作的頻率漸緩,但每次發作之狀卻更為痛苦難當。
可偏偏就在這個當口,在周桐身上卻又出了一件令他哭笑不得的異事——雖然廖星兒的天缺神功進境頗為緩慢,但這門高妙神奇的內功卻不知不覺之間移到了他自己的身上,而且進步頗為神速。
原來周桐受體內陰寒內力的折磨,自知命懸一線,但一心想成全廖星兒的心願,助她早日練成書上所載的內功,是以一面讓她將上面所載的內容背得滾瓜爛熟,一面精心研讀思索,盡量給她講得淺顯易懂。就這麼日思夜想之間,他滿頭滿腦皆是天缺神功上的句子,是以曾習練過的鎖鼻飛精術卻漸漸顯出了效力——在他不知不覺之間,內息的流轉運行便已然合上了書中所載的路子。其情其景,便與當日方臘修練乾坤大挪移心法時的狀況全無二致——說來說去,都是鎖鼻飛精術的效用。
本來平白無故地多了一門高深功夫於一個學武之人來講應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移到周桐身上卻並非如此——須知虯髯客張仲堅的這部《天缺神功》乃是一門純陽正氣,至剛至強的內功,並不似紫霞神功一般的王道平和,能與萬俟元忠的陰寒掌力相融,反而在每次體內寒氣上攻之時,便與之糾纏相鬥,在體內左衝右突。原本一道純陰真氣已然將他弄得苦不堪言,現下又加上了如此一道純陽罡氣,更無異於火上澆油了。
周桐對此卻也無計可施,知道想化解體內的這兩道真氣,真是難比登天。無奈之下,只得將心一橫,決計以毒攻毒,從此便潛心修煉丹田之中天缺神功的純陽內力,以期日後有成之日,能借此驅除體內的寒氣。
他原本就天資甚佳,武功底子又好,再加上有鎖鼻飛精的奇功在身,自然事半功倍,要超出了廖星兒好多。況且這桃源谷內所產的蜜桃吸收天地的靈氣,也是練氣之士滋補強身的佳品。是以這幾年之間,周桐的天缺神功竟隱然已有小成了。
哪知他丹田之內陽剛真氣雖然日漸增強,但因最深一層玄關尚未衝破,奇經八脈也尚未打通,是以不能收發隨心。而蓄積於四肢百骸,五臟六腑及週身各大穴道之中的陰寒真氣,卻依然如跗骨之蟲一般猖獗如故。並且天缺神功修煉日深,雖然武功內力與日俱增,但每次陰陽兩道內力相鬥之時痛楚也就越大。周桐倒也無可奈何,只得順其自然,聽天由命。
「哎喲!摔死我了!」周桐正呆呆出神之際,屋外卻猛然傳來了廖星兒的一聲尖叫。周桐一呆,苦笑著搖了要頭,朗聲問了一句:「星兒妹子,你怎麼了?」邊說便大步向屋外走去。
「我還是夠不到那把刀,」只見廖星兒坐在石壁前面的草地上,癡癡地望著崖上的那一豎列小小的石洞和數丈高處石壁上深深插著的那把刀,「其實夠到了又怎樣?爹爹把刀插了那麼高,還是始終沒能出去……」
原來當日周桐在冰洞中看了沈韻秋給廖星兒的那封遺書之中「功成之日,可於洞外崖上插刀之處依法運功斫石而出」一句,百思不得其解,出洞之後就曾問廖星兒這裡有沒有一個「崖上插刀」的所在。廖星兒聽了,當即便將周桐引到了這裡。周桐望著眼前的景象思索了好久,才略略推想出了其中的原委:原來當日廖天樞、沈韻秋夫婦遭人暗算,被困與此。憑他二人的武功智計,又如何甘心終老於這幽幽桃谷之中?但此處端的是與世隔絕,二人窮盡心思,也沒能找到出去的辦法,無奈之下,只得鋌而走險——憑著手中這一柄鋒利無比的寶刀,加上二人的絕世輕功,在山崖之上一刀一刀地斫出踏足之處,以期最終能攀到崖頂。但這石壁最矮之處也有數十餘丈之高,又豈是簡簡單單就能上得去的?何況他夫婦二人遭了高手暗算,均自受了極嚴重的內傷,原以難復昔年風烈,故而此舉最終不免半途而廢,那柄絕世的神兵利器也只能空懸崖畔。後來廖星兒降生之後,二人雖早已斷了出去的念頭,但每每望壁興歎之餘,也總是盼著女兒日後能練好武功,如法脫困,沈韻秋遺書上的那句話也便是此意。恰巧廖星兒問他為何要到此地,他當下將此意對她講了,當然沒提遺書之事,只說是她父母的意思。廖星兒聽了自然大樂,從此便每日裡到此來試,但她武功低微,又怎能辦得到?五年之間,也只能攀上十丈出頭,離那崖上的寶刀卻還有數丈之遙。
「星兒妹子,」周桐見廖星兒神情頗為沮喪,當下坐在她身旁,柔聲安慰道:「這事情甚是艱難,即便是你爹爹媽媽如今恐怕也辦不到,又何況是你?所幸你已將《天缺神功》記熟,只要潛心練習,循序漸進,將來有成之日,想出去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我知道,」廖星兒點了點頭道,「我只是因為爹爹媽媽至今也不出來,又很想去華山看看你說的風光,因此才心裡著急罷了……大哥哥,你說爹爹媽媽現下也未必能上得去,那這法子究竟行不行得通呢?」
「你媽媽給你講過『愚公移山』的故事麼?」周桐並沒回答她的問題,卻問了一句。廖星兒歪著腦袋,咬著小手指想了半天才道:「就是那個老頭兒嫌門口的大山擋道,就要把山挖了填海的故事麼?」
「沒錯,」周桐笑道,「那你說他能不能把山搬走呢?」廖星兒想了想道:「倘若他一直做下去,一輩子或許不行,但兩輩子,三輩子,最終還是能辦到的……是了,你是說咱們現在辦的事情,便和那老頭兒挖山的故事是一樣的麼?」
周桐見她會了自己意思,當下點了點頭道:「就是這樣,所以你也不能著急,只能慢慢地來才對。」「你說得沒錯……」廖星兒出神道,「這麼說來,爹爹便是那個挖山的老頭兒,媽媽便是那老頭兒的妻子,他們兩個現在幹不動了,便換了我上……大哥哥,那要是將來我也老得幹不動了,卻又該換誰?我卻哪裡來的孩子?」
「這……」周桐一呆,沒想到她會如此鑽牛角尖,一時窘在那裡,不知怎麼回答才好。而且他一個大男人,聽著眼前這個未經人事的少女談論自己的孩子,總有幾分尷尬。
「唉……」廖星兒見周桐不答,悵悵地歎了口氣道:「我真傻,你又怎麼知道得了?何況那老頭兒一家最後還不是靠了神仙幫忙,才把山搬走的,這裡卻哪有神仙幫我……」她沉默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拉了周桐的手臂道:「大哥哥,你是從天上掉到這裡來陪我的,你的本事又這麼大,連那本天缺神功都能看得懂,能講給我聽,說不好你就是老天爺派下來幫我的神仙呢。」
「傻妹子……」周桐望著她明澈的眼波,苦笑道,「我連自己的命也救不了,又哪裡會是什麼神仙?」「不,我說你是,你一定是的,」廖星兒道,「你就來試試看嘛……你不是也很想出去,去見你的馨妹麼?」
聽她提起邵雲馨的名字,周桐心中陡然一顫:「是啊!馨妹在外面苦苦等了我五年,我卻怎能自顧自地在這桃源仙境之中逍遙快活,全然不想她的苦楚?不錯,雖然我身受重傷,神仙難救,倘若攀至半路,引動了陰寒真氣,便可能有性命之虞,可為了能再見馨妹一面,便縱有千難萬險,又算得了什麼?縱使為馨妹死了,我也是心甘情願……」
廖星兒卻怎知道周桐的心事,見他出神,只道是方纔的話傷了他的心,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我方才不該胡說八道,惹你傷心……你的傷這麼重,可千萬別冒這個險啊。」
「不是這樣,」周桐向廖星兒一笑道,「星兒妹子,我是在想,這些日子以來,我身上的寒氣還一直沒發作過,大概也好得差不多了……聽你一說,我倒還真想試試呢!」
「不行!」廖星兒急道,「你說過你的內傷重得緊,連神仙也救不得的,怎麼會這麼快就好了?我不要你冒這麼大的危險,也不要去什麼華山,不要去看什麼弄玉公主,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咱們兩人一生一世便呆在這裡,再不出去,不也很好麼?」她說著,緊緊抱住了周桐的胳膊。
周桐一驚,同她相處有將近五年,一直只當她是個天真爛漫,不曉人事的小姑娘,卻想不到她今天居然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難道這五年的耳鬢廝磨之間,她這一縷柔柔的少女情思,竟然飄到了自己的身上?望著她期待的眼神,聽著她溫言軟語地相求,他心中卻也不禁微微一蕩。
但那卻僅只是周桐一念之間的事情,他一呆之間,隨即收斂心神,也不說破,只輕描淡寫地道:「傻妹子,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當然比誰都清楚,我說沒事便沒事了,你不用替我擔心……我答應過你,要帶你上華山玩的,又怎能說話不算數呢?」說著,輕輕地想將廖星兒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推開。
哪知廖星兒非但不鬆手,反而抱得更緊:「大哥哥,我情願一輩子呆在這谷裡,也不願你有什麼不測……爹爹媽媽事情沒辦完,不能出來陪我,你倘若再出了什麼事,我……我可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你放心,我沒事……即便是有些兒危險,反正我的傷也沒人救得了,早死晚死也就是那麼回事,可萬一能上去,豈不是很好麼?」「可……」廖星兒還待再攔,周桐卻手指一彈,內功運處,「啪」地一聲,已然點中了她的穴道。
原來周桐這幾年勤修天缺神功,雖然內傷依舊,但武功造詣卻已大進,彈指點穴自不是什麼難事。廖星兒穴道受制,登時覺得週身酸麻,張大了口,僵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周桐輕輕地分開了她的手,溫顏道:「星兒妹子,對不住了,只能先委屈你一會兒,我待會兒便下來給你解穴。」廖星兒動彈不得,只睜大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周桐向她輕輕一笑,隨即轉過頭看那石壁。這數年之間,他已然來過這裡不知多少次了,也曾數度盤算要試上一試,但一來惟恐自己內力不濟,二來廖星兒的天缺神功又未曾背熟,因此一直緩到了今天,但心中卻早有盤算。他暗暗提了提真氣,自覺丹田之中純陽真氣充盈飽滿,當下將心一橫,瞅準了崖上的小小石窠,雙足一蹬,便飛身縱了上去。
此刻他內力充沛,輕功也自然了得,他手腳扒著崖上的石穴,一口氣便向上爬了數丈,忽覺丹田之中真氣一濁,腳下忙踏穩一個石穴,雙手扒住石壁,停下來調勻內息,而後便又是向上一縱。就這麼幾縱幾停之間,竟然輕輕易易的便到了插刀之處。
周桐長長地出了口氣,當下停穩身形,凝神看去,卻見那刀大半插在石壁之中,外面卻只剩下刀柄和尺許長的一截刀身——刀柄是赤銅所鑄,隱隱是鳳尾之形,上刻古樸花紋,銅綠斑斑,顯然年代頗為古老;而露在外面的那截刀身則是赤若丹霞,雖然在這石壁之上歷經了十數年的風吹雨打,卻絲毫沒有銹蝕的痕跡,上面反而寶光流動,被陽光一照,更是熠熠生輝,頗有幾分刺眼。
「果然是天下罕有的神兵利器!」周桐不禁讚了一句,當下用右手握住刀柄,微微用力,見刀身紋絲不動,知道插刀之人功力頗深,當下不敢怠慢,氣沉丹田,猛然間長嘯一聲,手上盡力運處,刀石相擦,火花四迸,聲如龍吟。周桐見一舉得手,大喜過望,長嘯之聲綿綿不絕,藉著這一拔之力,騰身而起,隨即附住石壁,輕輕溜了下來。
下邊的廖星兒從記事起,卻哪裡見過如此驚險的場面,雖然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卻瞪大了眼睛,臉色驚得煞白,額角之上也滲出了涔涔冷汗。見周桐安然無恙,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周桐身形落定,見廖星兒如此,知她是為自己擔心,不由心下愛憐之意大盛,忙伸指解了她被封的穴道,柔聲道:「星兒妹子,委屈你了。」
廖星兒抬手擦了擦額前的冷汗,燦然笑道:「剛才可真嚇壞了我呢……大哥哥,看來你真是天上的神仙,下來幫我的呢。」「傻妹子,」周桐笑了笑,便低頭仔細端詳手中廖天樞夫婦留下的這口寶刀。
只見刀頭所鑄的卻是個龍頭之形,龍身卻為金絲蟠繞,一直沿著刀背蟠下至刀柄處,刀身長近四尺,不算太寬,通體皆是赤紅如火,卻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廖星兒卻也湊了過來,奇道:「這便是爹爹從前用的刀麼?咦?大哥哥你看,這刀上怎麼有字?」
「是麼?」周桐一驚,忙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在刀背龍形的旁側,果然有幾句細細的銘文:「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可以懷遠,可以柔邇。如風靡草,威服九區。龍昇二年,大夏赫連勃勃鑄。」
「大夏龍雀,名冠神都……」周桐口中念著,心下暗自思量,「從前在華山,師父給我們講述天下著名的寶刀寶劍之時,曾經提到東晉年間,五胡亂華,大夏天王赫連勃勃曾經廣采天下精鋼,加之以西方精金和西域玄鐵,百煉成刀。刀長三尺九寸,通體赤若丹霞,無堅不摧,因為此刀有龍頭鳳尾之形,故名為『大夏龍雀』。後來宋王劉裕攻陷長安,此刀為他所得,但後來又入於梁,幾經輾轉,終究不知所終,至今算來卻有將近七百年的光陰了。卻不想這口上古神兵卻為廖大俠夫婦所得,最終傳到了我的手上……」
他正想著這寶刀的來歷,卻猛然看見廖星兒正伸手去拂那刀刃,慌忙大叫一聲:「小心!」手一抬,將她的胳膊擋了出去,但終歸是慢了一點兒,廖星兒尖叫一聲,左手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之上,卻已然被刀鋒帶出了一條口子。
「星兒妹子,這刀鋒利得緊,可千萬亂碰不得,剛才若不是我攔得快,你的那根手指便保不住了……你的傷口還痛不痛?」「沒事的……」廖星兒吮著受傷的手指道,「大哥哥,這刀究竟有多厲害?」
「你站開些,我讓你看看。」周桐笑道。「好啊!」廖星兒當下站起身來,一口氣跑出了十幾步遠,這才回過頭來,大聲問道:「大哥哥,行了麼?」
周桐沒說話,只向她點了點頭,隨即擎起寶刀,沉了一沉,長嘯一聲,向身側一塊大石上一劈,內力運處,只聽轟然一聲大響,那大石卻已碎成了兩半。廖星兒嚇得尖叫了一聲,隨即大聲喝彩。周桐卻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興奮之情難以言表,隨手便將從前在華山學過的那一路「反兩儀刀法」揮揮灑灑地使將了出來。
原來他運勁劈石之前,便默默禱告上蒼,問天買卦:「天可憐見,若我周桐今生能出離此谷,再與馨妹重逢,便保佑我一刀將此石劈為兩半。」如今果然應驗,叫他如何不喜?他一路「反兩儀刀法」使開,心中不由想起了那日在華山之上與邵雲馨聯手用這路刀法對付崔綠華、孟無痕等人的情景,一時之間,不禁柔情滿胸。這大夏龍雀刀果真鋒利無比,他手上的真氣灌注於刀鋒之上,四周桃樹上的桃花被刀上的罡風一掃,紛紛飄落,倒恰似是滿天花雨一般。
一路刀法使畢,廖星兒忙奔過來,一邊為周桐擦著頭上的汗,一邊喜道:「大哥哥,這把刀這麼厲害,那你只要按著爹爹媽媽留下來的法子,一刀一刀地砍上去,咱們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沒錯!」周桐笑道,「再有一段日子,咱們便可以出谷去玩了。」
「你能帶我上華山玩麼?」廖星兒一臉燦然的神色。周桐點頭道:「那是當然了,我答應過你嘛。不但如此,等咱們到華山找到馨妹之後,咱們三人便一起遊遍天下的名山大川,你說好不好?」
「嗯!」廖星兒含笑點了點頭道:「大哥哥,你對我真好……這麼半天,你也累了罷,你現在便去溫泉洗澡,我摘些桃子等你回來吃。」
「好吧,」周桐笑道,「我卻也真有些乏了……下午咱們還是一起練功,養足精神,明天我便開始做這條天梯。」「天梯……」廖星兒仰首望著那高高的石壁,自言自語般幽幽地道:「咱們真就能從那裡上天去麼?」
此後的數天之內,周桐每日教廖星兒練功之餘,便會到這石壁之前,運用高妙輕功,踏著已經鑿出的石穴直攀上去,以大夏龍雀寶刀再繼續向上開鑿。一來是這口上古神兵太過鋒利,二來周桐這幾年來天缺神功突飛猛進,丹田中的純陽真氣卻也蔚為可觀,故而以刀劈石竟好似摧枯拉朽一般。
但此事畢竟對內力消耗極大,況且周桐八脈百骸之間蟄伏的陰寒真氣還未驅除,因此他每次也只能適可而止,或五或七,決計不敢貪多——倘若人在懸崖之時,陰寒真氣陡然發作,掉將下來,也只能粉身碎骨了——可是日子久了,他卻覺得體內內力漸強,每次所鑿的石穴也漸漸多了起來。原來如此般每日運功鑿石,再有溫泉仙桃之助,冥冥中功力日深,竟然是修煉內功的絕佳法門。
日子漸久,石壁上鑿出的踏腳之處從開始時的二十餘長逐漸增高,漸漸地沒入雲端,離崖頂越來越近了,周桐天缺神功的功力卻也與日俱深。皇天不負有心人,這一日,他鑿罷第十三個石穴,再向上一縱之間,居然一下子便躍上了這百餘丈高的懸崖。
「我上來了?」周桐四下環顧,卻見群山茫茫,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上來了?我真的上來了!我能跟馨妹重逢了!」他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兩行熱淚卻也隨之淌了下來。
他慌忙奔至崖邊,向下喊道:「星兒妹子,我上來了!咱們能出去了!」他真力充沛,震得山谷迴響,但崖下雲封霧鎖,卻沒有半點回音。
「我真傻!」周桐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殼,「這山崖這麼高,即便我的聲音能夠傳得下去讓她聽到,但她內功不如我,回音卻又怎上得來……是了,須得趕快回去告訴她才好,免得她又為我擔心。」想至此,當下不敢怠慢,將寶刀在背上背好,循著鑿出的踏腳之處,緩緩地從崖邊溜了下去。
哪知剛下到一半,便隱隱聽到了下面廖星兒的哭喊之聲:「大哥哥,你回來啊,你怎麼丟下我不管了?難道你也像爹爹媽媽一樣不理我了麼?」
他心中不由一顫,朗聲道:「星兒妹子,誰說我丟下你不管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麼?」隨著話音,卻已然飄身落下。
「大哥哥,你可急死我了。」廖星兒叫了一聲,便撲上來,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身子,泫然道:「我在下面聽你喊什麼你上去了,還以為你這就要回華山去找你的馨妹,再也不管我了呢?」
周桐被她抱著,不禁有些發窘,但見她如此傷心,卻又不忍將她推開,當下柔聲安慰道:「傻妹子,我這不是回來了麼?要走,我也要帶你一起走才是。快別哭了,總是哭的話,是會變得很難看的。來,笑一笑,你不是很愛笑麼?你知道麼?你笑起來的樣子好看極了。」
「大哥哥,你真的願意帶我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一起出去?」廖星兒漸漸止住了哭,將臉貼在周桐的胸口上,癡癡地問了一句。「當然了,咱們不是還要一起遊遍天下的名山大川麼?」周桐輕輕拍了拍她纖弱的肩膀,柔聲道,「星兒妹子,你想什麼時候走?」
廖星兒癡癡地道:「從前不能出去之時,我總想著要出去看看,可現在真要走了,心下卻還真有些捨不得這裡呢……這樣罷,今天你也累了,咱們先去向爹爹媽媽辭行,明天你便帶我出去……反正倘若在外面玩倦了,咱們還可以回來。你說好不好?」
周桐有些茫然,點了點頭,心下卻想:「我帶她出去對她真有什麼好處麼?其實倘若她沒遇見我,沒聽說過什麼華山玉女峰、玉女洗頭盆,也沒練什麼天缺神功,就這麼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住在這世外桃源之中,豈不是更好?」
……
「爹爹,媽媽,你們的事情還沒辦完,我不敢進去打擾你們,可是……我和大哥哥明天就要走啦!」廖星兒跪在廖天樞夫婦埋骨的石洞之外,面對著那一扇厚厚的石門,輕輕念著,身上卻還是披著那一件素白的狐裘。
「二位前輩放心,」周桐跪在廖星兒身旁,雙手一拱,肅然道:「只要周桐有三寸氣在,定不會忘了二位前輩的托付和星兒妹子的大恩,定會保她一生平安快樂。」他雖然沒告訴廖星兒她父母已然去世的真相,但此時此舉,卻是全然出於本心,沒有半分做戲的意思。
「爹爹,媽媽,大哥哥的本事大得很,已然將你們沒鑿完的天梯鑿完了。你們辦完事情,出來之後,倘若看不見我們,你們便也順著那天梯上去找我們……我真的要跟大哥哥走啦,你們自己保重!」廖星兒說著,聲音不免微微有些發顫,當下對著那石壁磕了三個響頭。周桐卻也隨著她拜了三拜。
「火把要盡了,大哥哥,咱們走罷。」廖星兒說著,站起身來,還是像往常一樣拉住了周桐的手。這個寒冰也似的石洞,他二人已不知來過多少次了,每次進進出出之時,廖星兒都會這樣拉他的手,只是今天卻不知怎的,握得更緊,彷彿是怕周桐從她手中飛掉似的……
出了石洞,外面卻已然是暮色沉沉了。二人在草地上並肩而坐。廖星兒將頭輕輕靠在周桐的肩上,癡癡地望著天上漸漸升起的月亮。「這月亮多美啊!」廖星兒癡癡地道,「……還記得你剛醒的那天晚上,你聽到我的簫聲,出來和我一起看月亮,那天的月亮跟今天是一樣的好看……大哥哥,你還記得麼?」
「怎麼記不得呢?」周桐微笑道,「我還記得那天你問我嫦娥為何會飛到月亮上去,我還給你講弄玉公主的故事來著。」「是啊,也是從那天起,我才知道那外面的世界大得緊,美麗得緊,也知道了有一座華山……大哥哥,你說我這次出去,是去做嫦娥,還是去做弄玉?」
「這……」周桐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呆了半晌才道:「你不是嫦娥,也不是弄玉,你就是你,就是你爹爹媽媽的乖女兒,就是我的星兒妹子。」「可我真的好羨慕那個弄玉公主,也好羨慕你的馨妹……唉,不知外面的月亮也像這裡一樣美麼?」
夜,漸漸地深了。不知怎的,兩人卻似乎全無倦意,只是有些近乎貪婪地看著身邊的景物,彷彿是要用這最後的一夜,將這桃源中的一草一木,將這五年來的點點滴滴都深深印在心裡一般。
天終於亮了。二人起了身,進屋收拾隨身物品。廖星兒摸摸這兒,看看那兒,卻似什麼也捨不得留下。但上崖之事頗為凶險,隨身物品自是越少越好。她躊躇半晌,最終只選了廖天樞所留下的那一管玉簫,讓周桐替她拿著。
周桐將玉簫別在腰間,又將大夏龍雀寶刀背在了身後,把天缺神功的秘籍揣在懷裡,這才和她一同向那「天梯」而去。一路上,廖星兒看著這谷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戀戀不捨之情自是不必說了。
「大哥哥,這石壁這麼高,咱們應該怎麼上去呢?」廖星兒仰頭望著這高不見頂的石壁,不禁有些眼暈。「是啊,你功力不夠,怕是攀不上去的……」周桐沉吟半晌,忽然一咬牙,轉頭向她笑道:「我連這『天梯』也鑿成了,就不信這區區小事能難得住我!」
「大哥哥,你要……」廖星兒話沒說完,周桐卻已然一把攬住了她的纖腰道:「我這麼帶你上去,你怕不怕?」廖星兒被周桐一抱,只覺芳心亂跳,又喜又羞,當下緊緊摟了他的腰,在他耳邊低聲道:「大哥哥,我不怕。」
「那好,閉上眼睛,抱緊我,千萬別亂動,更不要往下看!……咱們這就上去了!」周桐說著,潛運內力,陡然間長嘯一聲,身子已然直直拔起,手腳穩穩地扒在了鑿出的石窠之中。廖星兒雖知會是如此,還是不免嚇得尖叫了一聲,慌忙閉緊了雙眼,將頭埋到了周桐懷裡。
周桐資質奇佳,又身附鎖鼻飛精的奇功,修煉內功本就事半功倍。加之他從前一心想驅除體內的陰寒真氣,故而更是不敢怠慢,是故這五年之間,他的天缺神功已然有了一定火候,抵得上常人修煉十餘年的修為。而且自從開始鑿這些石窠起,他的功力更是突飛猛進,與日俱增。如今他雖然懷中攬了個廖星兒,可攀起這百丈高崖,卻仍舊是履險入夷,幾縱幾停之間,已然輕輕易易地攀上了三十餘丈,只覺四周雲霧漸漸裹上了身來。
他正欲再向上縱,忽覺腰上廖星兒的手猛然一鬆。「星兒妹子!」他心下大急,叫了一聲,手上加勁,鐵箍般死死攬住了她的腰——倘若從這麼高失足墜下的話,縱使你武功再高,也難免粉身碎骨。
他一連呼喚了兩聲,廖星兒卻不回答。「莫非是桃花瘴的緣故?「他心中猛然一縮,忙轉頭去看時,卻見她原本紅潤光澤的一張俏臉不知怎的已變得蒼白憔悴,眼睛緊緊地閉著,嘴唇青紫,卻已然昏了過去。
「星兒妹子,你挺住,咱們下去。」周桐說著,不敢怠慢,慌忙順著原路緩緩溜了下來,將廖星兒輕輕放在了地上,忙不迭地為她推宮過血。廖星兒卻依舊是口唇緊閉,人事不知。
過了半晌,廖星兒臉上漸漸又起了紅暈,嚶嚀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大哥哥……」「好妹子,你剛醒,別說那麼多話,我扶你進屋歇歇……」廖星兒沒說話,只輕輕搖了搖頭,卻淌下了兩滴眼淚。
「好妹子,你別哭……」周桐柔聲說著,伸手為她擦去了眼淚。「媽媽說的沒錯,我終究還是離不開這裡,剛上去一點兒,我便開始頭暈了。」「那你怎麼不說話?」周桐急急地問了一句。
「方纔我在想,如果真能和你一起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該多好……你那麼樣抱著我,我即便是死了,心裡也很高興呢……」廖星兒說著,緩緩地坐起身來,出神地望著周桐的臉,「都是我不好,害你這麼擔心。」
「你真傻……」周桐說了這三個字,便覺得喉頭似乎是梗住了一般,再說不出話來。「沒錯,我真的很傻……記得那天晚上我曾對你說嫦娥傻得很,會一個人飛到月亮上孤零零地住著,可我現在卻不是一樣?」廖星兒說著,嘴角浮起了一絲淡淡地微笑,「我說過的,這裡這麼美——有山有水,有花有鳥兒,還有那麼好的溫泉,我卻為何老是想著外面的世界?你說要帶我出谷時,我心裡雖然很高興,但卻總好像在擔心什麼;可是現在知道出不去了,卻也心安了,明白了——我終究不是外面世界裡的人,就像你終究不是這谷裡的人一樣……」說至此,她輕輕搖了搖頭,幽幽地長歎了一聲,眼圈兒卻自紅了。
「誰說的!」周桐道,「那只是你的天缺神功練得火候還不到,倘若火候到了,縱然你在這桃花瘴中呆得再久,想要出谷,也會安然無恙的……星兒妹子,你一定要信我!」
「我信你……可我那麼笨,練了這麼久還是沒什麼長進,想練到像你一樣的功夫,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興許到了那時,我便能出谷了……可是那畢竟太久了……」廖星兒有些出神,含著眼淚,癡癡地道。
「不怕,」周桐望著她淒楚的神情,情不自禁地衝口道:「你慢慢練,有大哥哥在這裡教你、陪你,直到你學好功夫,能出谷為止。」
「不成的,」廖星兒道,「我已然將那書上的東西背熟,卻也不用你教了。何況……何況……何況你那馨妹還在華山苦苦地等著你,你心裡……你心裡卻又何嘗不是一直苦苦地想著她……這麼久了,你總是吹那首《鵲橋仙》,夢中呼喚的也一直是她的名字,這你卻瞞得了誰?」說至此,聲音不禁微微有些發顫。
「馨妹在華山等我!」周桐心中彷彿被一個千斤重錘猛砸了一下似的,頓時呆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自從他與方臘、張叔夜在雁門關外言志分手那次之後,他再一次感到了抉擇的艱難——一邊曾是與自己山盟海誓「天上人間,永不分離」的邵雲馨,一邊卻是眼前這個原本不知愁為何物,現下卻為自己心碎腸斷的少女——雁門關那一次卻還有個歸隱華山,兩不相幫的逃避辦法,可這一次,卻是注定要傷一個姑娘的心了。
二人就那麼沉默了半晌,廖星兒卻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大哥哥,我想去溫泉洗澡。」「洗澡?現在?」周桐不禁被她這句毫沒來由的話弄得一呆。
「是,我現在就是特別想去溫泉洗澡……可我身子好軟,大哥哥,你抱我去罷……」廖星兒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直望著周桐,滿眼皆是企盼之色。周桐楞了一楞,心頭猛然一熱,似是想明白了什麼,點了點頭道:「好,我抱你去。」說著便彎下腰,將她嬌小玲瓏的身子一下子橫抱了起來,緩緩地向著那溫泉方向走去。廖星兒卻一言不發,只將頭緊緊偎在他懷裡,任眼淚順著兩頰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白霧,越來越濃,水聲,越來越大,不知不覺之間,周桐卻已抱著廖星兒到了那潭溫泉的旁邊,輕輕將她放了下來。
「這裡好美……」廖星兒長長地吁了口氣,幽幽地道:「大哥哥,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周桐一呆,隨口道:「怎麼會忘了呢?我是被一股暗流帶到了這裡,昏在泉邊,才被你發現的。」
「是啊……不過你卻不知道,這麼久以來,我卻一直有一件事情瞞著你——那天在這裡看見你時,我其實正在水裡洗澡……你當時還真嚇了我一跳呢!」
「是麼?」周桐說著,臉上微微一紅。「沒錯,因為你不歡喜我親你的嘴,也不敢看我的身子,我知道如果就這麼告訴你,你肯定又會不高興……那時你的傷又那麼重,我真怕你又吐出好多血來,然後一下子昏過去……」
「那你……那你今天為何又要告訴我?」周桐問道。「我是在這裡洗澡時遇見你的……我也想在這裡洗澡的時候和你告別。」廖星兒說著,便去解胸前的衣扣。周桐慌忙背過身去,口中卻問道:「星兒妹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哥哥,你把身子轉過來,看著我……」廖星兒停下手來,顫聲向周桐道,「這是最後一次了……你出去了怕就不會再回來,我也再不會出去找你……我不想你怎麼記住我,不想你出去之後怎麼想著我,因為你還有你的馨妹,我只是想……只是想在和你告別之前,讓你……讓你仔仔細細地把我看個清楚,我心裡就知足了……」
「原來她是想讓我一個人出谷,才特地來此和我告別的……」周桐與她相處了五年,知道她向來執拗,決定的事情是很難更改的,想起這五年來與她在這桃源仙境度過的逍遙快樂的時光,聽著耳邊她顫抖翕弱的聲音,心中登時一酸,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來,呆呆地凝望著這個曾帶給他多少歡樂,如今卻即將和他遠隔天涯的少女。
「大哥哥,你終於肯回頭看我了,謝謝你。」廖星兒含淚一笑,緩緩地解開了外衣的衣扣,「與你在一起雖然這麼久,可我卻還是覺得很快很快,彷彿是做了一場美夢似的,不過這夢今天就要醒啦,我可真捨不得呢……」
她說著,緩緩地脫下外衣,卻聽「啪嗒」一聲,懷中突然掉出一件物事,周桐一看,卻是用一條手帕包好的十數個桃核,掉在了地上,桃核散了一地。她呆了一呆,輕輕放下外衣,彎下腰,默默地將散在地上的桃核一個一個拾起來,重又用手帕包好。
「這些桃核原本是我想出去之後種到華山之上給你看的,現在看來是不成了……」她說著,拉過周桐的手臂,將這一包桃核塞在了他手裡,「大哥哥,我現下把它們送給你……如果你喜歡,可以把它們種下去,等長成了樹,開了花兒,桃花瓣兒隨著風飄呀飄的,說不好就會飄到這裡來,我會在這裡等……還有爹爹的那管玉簫,現在不是背在你身上麼?我也將它送給你……不管你走到哪裡,只要吹起這管簫,我也能聽得見的……」說著,珍珠般的眼淚卻早滴了下來。
「星兒妹子……」周桐心頭一熱,衝口便想說自己再不離開此地,從此和她長相廝守,終老一生,可他腦中卻陡然閃過了邵雲馨朦朧的淚眼,耳邊想起邵雲馨柔柔的聲音:「天上人間,永不分離」,他頓時怔在那裡,呆呆地淌下了兩行熱淚。
「大哥哥,你別哭……」廖星兒抬起一條雪白的手臂,輕輕為他擦拭著臉上的淚水,「你馬上就能和你的馨妹見面了,這是天大的好事兒,應該高興才對,我心裡……我心裡也很替你高興呢……」
「星兒妹子!」周桐再忍不住,叫了一聲,一把將她嬌小的身子攬到了懷裡,「大哥哥答應你,以後定然會回來這裡看你,等你的功夫練好了,大哥哥便向今天一樣抱你出去。」「大哥哥,有你這句話,我便心滿意足了,只是……只是我這輩子是再不出去的了。」廖星兒顫聲說著,輕輕地掙開了他的懷抱,向後退開了兩步。
周桐心中一時間百感交集,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陡然間心念一動,將掛在頸中的那塊紫玉輕輕摘了下來,遞到了廖星兒面前:「好妹子,你不是一直很喜歡這塊玉麼?我今天就把它送給你。」
哪知廖星兒卻不接:「不成的,你離了這塊玉,不是就要中桃花瘴毒了麼?」「我現在內功練好了,早已不怕這桃花瘴了。」「可這畢竟是你馨妹送你的東西啊,等你回到華山和她重逢的時候,她知道你把這塊玉送給了我,說不準會生你氣的。」
周桐苦笑道:「傻妹子,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這玉是我掌門師兄所贈,與馨妹毫無瓜葛。」「是麼……」廖星兒說著,這才從周桐手中將紫玉接了過來,「那好,既然是你送給我的東西,我定會好好收著,就像……就像是你在我身邊陪著我一樣。」說著,珍而重之地將紫玉掛在了頸中。
「大哥哥,我想再聽一次你吹的簫,但可不要聽《鵲橋仙》。我想的是聽爹爹吹過的那首曲子。」周桐默默點了點頭,將背後的玉簫輕輕抽了出來,放在唇邊,鼓氣吹動,一縷幽幽的簫聲頓時輕輕飄了出來。
這段曲子原本歡快悠揚,可此刻吹來,雖然旋律未改,裡面卻飽含著蒼涼和幽怨。廖星兒一面癡癡地聽著,一面卻面朝著周桐,將衣衫鞋襪一件件緩緩地除去了,只剩下了周桐所贈的那塊紫玉。那紫玉懸在她的頸下,被她乳酪般雪白的胸脯一襯,更顯得溫潤晶瑩。
周桐一面吹著,一面望著眼前白霧繚繞之中廖星兒雪白的身體——五年之前,也就在這溫泉邊,他受了她的耍弄,曾經看過這身體一眼,但僅只是那一眼,也足以令他心神激盪,血脈賁張——可不知為何,此時他心裡卻再沒有那份感覺,只覺她晶瑩的身體在這濛濛白霧之中,似是柔柔地籠罩了一圈暈光。周桐癡癡地望著她,彷彿是在望著天上皎潔的月亮。
一曲吹畢,那最後的一縷簫聲幽幽地散了去,漸漸地與那溫泉的水聲合在了一處,二人的眼淚卻均已止不住滾了下來。「大哥哥,我要下去洗澡了,我……我不想看著你離開,你是在我不知不覺之中來的,就還在我不知不覺中走罷。」廖星兒顫聲道。
「星兒妹子……」周桐還想再說什麼,廖星兒卻已然轉過身去,緩緩的走入了潭中,卻不回頭看他。周桐明知她這是不想親眼看著自己離開,想讓自己趁她背過身去的時候悄然離去,但卻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就這麼一走了之,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裡。
廖星兒等了半晌,方才回過頭來,見周桐仍呆呆地站在那裡,心口不禁大大地一酸,大聲向周桐道:「大哥哥,你的馨妹就在外面等著你,她已經苦苦等了你這麼久,你卻怎麼忍心再讓她等下去?你再不走,我便……我便一輩子也不見你了!」她聲音哽咽,強壓著說完這幾句,便一個猛子扎入了水中。
「馨妹還在外面等我,她苦等了我五年,我卻……可星兒妹子她這麼傷心,還不都是為了我……」周桐閉上眼睛,眼前卻仍來回閃著邵雲馨和廖星兒二人的影子。半晌,他再睜開眼,卻仍不見廖星兒露頭出來。
與她相處這五年之間,周桐已然知道她水性極好,倒也不為她擔心。見廖星兒始終不肯將頭露出來,他心下不禁暗道:「星兒妹子行事一向倔強,我再耗在這裡,怕也只不過是徒增她的傷心……也罷,等我出去見了馨妹,再和馨妹一起回來看她,也就是了。」
想至此,他潛運內力,向水中喊了一聲:「星兒妹子,我走了……你等我回來看你!」說罷,將心一橫,轉過身去,快步向那「天梯」方向跑了下去。
過了半晌,廖星兒嘩啦一聲探頭出水。她抬手擦擦眼前的水,四下環顧,卻是空無一人。「大哥哥……他終於是走了……」她喃喃地道。
她在這桃源仙境之中獨居多年,與世隔絕,向來不知愁為何物。自從見到了周桐,才漸漸有所體會。現在見周桐走了,她只覺胸中所有的苦痛一時間通通湧上心頭,彷彿自降生之日起所有的憂愁煩惱都在今天一股腦兒地迸發出來,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周桐離了石潭,不敢回頭,一溜煙地直向「天梯」方向奔去,跑至半路,卻隱隱聽見了廖星兒的哭聲。他心頭一顫,一不留神,被腳下的一塊石頭絆了個趔趄,險些摔倒。他想回去安慰廖星兒,但也知道倘若回去,這事情便會更加糾纏不清,圖增她的煩惱。無奈之下,只得將心一狠,暗叫一聲「好妹子,大哥哥對不起你!」隨即頭也不回地發足向前直奔。
哪知雖然他越跑越遠,耳邊廖星兒的哭聲卻彷彿越來越大,簡直有些震耳欲聾。他一口氣逃到那石壁下面,不敢怠慢,當下停了腳,將一口天缺真氣提到胸中,身形一長,飛身竄了上去,一連幾個縱躍,身子卻已然沒入了雲霧之中。
他連竄連縱,不多時,卻已隱約望見了崖頂——只要攀上去就能和心上人重會了,可此時他心中卻非但沒有半分歡喜,還隱隱有些不想上去——雖然已離廖星兒甚遠了,可耳邊她的哭聲卻似越來越清晰,眼前也儘是她的影子。
他心下一陣煩亂,不知自己就這麼將廖星兒丟在這裡究竟對不對。無助之間,茫然四股,卻見周圍雲氣茫茫,陡然想到現在自己正身處百丈之高,全憑丹田之中的這一口真氣維持,稍一差池,便會跌得粉身碎骨——這當口原是萬萬分心不得的。他心下一凜,慌忙閉上眼睛,收攝心神。
半晌,他自覺平靜了些,真氣一提,又踏著先前鑿出的石穴向上縱了兩縱,離崖頂便只有數尺之遙了。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又全力向上一縱,伸手向崖頂扒去。可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耳邊卻又彷彿傳來了廖星兒的哭聲,「星兒妹子……」他心神一分之間,竟然一抓落空,身子忽地直墜了下去。
「不好!」周桐心中一縮,百忙之中伸手抽出了背後的大夏龍雀寶刀,向石崖上全力紮了下去,登時錚錚做響,火花四濺。但他下墜之勢太急,饒以他手中大夏龍雀之利,加上胸中天缺真氣之強,還是墜了兩丈有餘,身子才算停住,石崖之上卻已然被寶刀劈出了一道長長的縫隙。
「好險!」周桐低低叫了一聲,額角之上已然是冷汗涔涔。經歷了這一番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過程,他心中卻一下清亮起來——自己對平生的兩位紅顏知己,無論是邵雲馨還是廖星兒,都是虧欠甚多,倘若自己躊躇不決之間,生了自暴自棄的念頭,卻哪裡還能報答二人的真情於萬一?還不是只能令她二人徒然心碎腸斷?
想明白這一條道理,周桐心下不由一暢,當下提起一口真氣,縱聲長嘯之間,猛然抽刀上縱。此刻他體內真氣雄渾,嘯聲恰如龍吟大澤,虎嘯深谷,直震得群山迴盪,雲氣四合。就在這綿綿長嘯之間,他身形如電,連竄連縱,已然躍上了崖頂。
周桐站在崖畔,向下望去,只見白霧茫茫,那個奇幻美妙的桃源仙境,那個與他相伴五年的廖星兒,卻是怎麼望也望不到了。「星兒妹子,你在這裡好好等著,大哥哥一定回來看你。」他心中說了一句,向崖下拜了四拜,正欲離開,心下陡然一動,暗想,倘若以後回來,找不到這山崖卻該如何?他略一盤算,當下抽出大夏龍雀寶刀,潛運內力,在崖前的石頭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星」字,這才轉頭而去。
從桃源谷中出來,他卻有些辨不清東西南北,只得沿著山道一路走來,一路用寶刀刻畫留痕,但卻委實不知身在何處。「這究竟是哪裡?」周桐心下暗想,「我在雞公山上遭萬俟元忠暗算墜崖,而後機緣巧合,才到得桃源谷中,想來現在應該還是在雞公山內才對……但我在雞公山上統共呆了沒有幾個時辰,再加上這五年離世幽居,縱有些許印象,也該忘得差不多了……但倘若這裡真是雞公山,應該能看見司馬幫主手下的王船幫幫眾才是……」
正想至此處,忽聽遠遠的有人道:「大哥,你說這次方右使好端端的,為何要將兒子過繼給上官大哥?」聲音清朗,卻是頗為熟悉。
周桐心下一震:「右使……難道是明教的光明右使?沒錯,那『上官大哥』不就是當日大戰丁春秋的『八大王』上官寒雲麼?……聽大哥所說,明教光明右使駱漢玄是死在『活見鬼』忽爾末徹劍下,算來也有將近十年的光景了。現下這光明右使也姓方,卻難不成便是大哥?看來他已然和百花姑娘完婚了……他二人情深義重,又經了這許多波折,最終還是鴛夢得遂……我和馨妹卻也要相會了。」
他想至此,不由一陣激動,知道過來的必是熟人,只是自己一時想不起來罷了,當下將身形隱在了路旁的大石後面——一來是自己失蹤已久,怕見面將他們嚇著,二來他更不想將自己平安無事的消息過早宣揚出去,而是想親自上華山,給邵雲馨一個驚喜。
只聽腳步漸近,又一個聲音道:「我卻也搞不清楚……方兄弟這幾年來武功突飛猛進,更為教中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深得汪教主的器重和眾弟兄的愛戴,在武林中名頭也是越來越響。他夫婦倆又是珠聯璧合,佳偶天成,而且上官大哥老來得子,更是教中可喜可賀的大事,這次在華山上大宴群豪,定然熱鬧之極……咱們此去丐幫辦完事情之後,速速趕往華山,應該還算不晚才對。」
說話間,二人卻從周桐眼前走了過去。周桐偷眼一看,不由大喜——其中一人身姿英武,背背一張鐵弓,正是明教妙水長老,人稱「鐵弓大俠」的王船幫幫主司馬行天;他身側那人容貌俊秀,漁人打扮,卻是自己曾見過的王船幫副幫主楊玄。
他當下便想出來與二人答話,但又一想,「司馬大哥他們既然有事在身,不如先由他們去,我卻要回華山討大哥和百花姑娘的一杯喜酒喝喝了……我和馨妹此番重會,不如就趁著大哥和百花姑娘大宴群豪之際一併成婚,落個雙喜臨門的綵頭……自從四師姊和威兒出事之後,華山上怕還沒有過如此的喜事,這次也好讓掌門師兄寬一寬心了。」
他想著這些事情,心中對廖星兒的掛念方才略略淡了些。看著司馬行天和楊玄二人漸漸走遠,他心下計議已定,當下尋路下了雞公山,直奔華山方向而去。
可他從桃源谷中出來,卻委實是身無分文,雖然身上的大夏龍雀寶刀和廖星兒所贈的那一管玉簫皆是世間罕有的寶物,但卻是萬萬不能當掉的;若是去王船幫或是丐幫求助,卻又難免過早地露了行藏。他心下暗歎:「有道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此去華山,長路迢迢,卻讓我如何回去?總不成要沿街乞討罷?」眼見走至信陽城中,偶然聽說當地首富毛善人為富不仁,當下將心一橫,趁夜潛到他宅中,盜了數千兩銀票,又取了不少金銀珠寶,一路走,一路丟在了大街之上,這才揚長而去。
若是換在從前,倘使方臘遇上這種窘境,是定會如此做的,張叔夜興許也會,但周桐卻萬萬不會如此,他說不準會扮成個算命先生,憑著自己滿腹的學問討個生計,或者乾脆學伍子胥吹簫乞市,可經了這五年不問世事的離世幽居之後,性格卻有了些許變化——少了幾分禮法,卻多了幾分豪氣。
有了這千兩白銀在手,周桐心裡不禁塌實了許多。他想到背後的大夏龍雀寶刀委實是引人注目,當下找了家兵器鋪子,為寶刀配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刀殼,又買了一柄精鋼長劍——畢竟他最擅長的還是劍法。他不想露了行藏,便買了頂大斗笠,下邊垂了一塊青紗面幕,嚴嚴實實的將臉遮了,這才安心上路。
一路行來,周桐沿途打聽,才知道數年之前,宋帝趙煦便已然駕崩,廟號哲宗,亡年僅二十三歲。而今當朝天子卻是哲宗之弟端王趙佶,算來今年卻已然是崇寧三年了。
周桐聽說新君趙佶因惱奸相章惇曾對反對立為君,是故甫一登基便將他貶至睦州,那老賊不久便鬱鬱病死,心下倒不禁一暢,暗道:「正是天網恢恢,這老賊活該有此報應。」但雖則如此,周桐沿路所見,卻仍看不到半分天下太平的樣子。周桐心裡暗暗歎道:「看來去了章惇,卻不知又來了哪一個,總之倒霉的還是百姓……卻不知大哥和三弟卻又做如何想法?」但他又一轉念,「管他這許多呢,速速回華山見馨妹才是正經,其餘事情以後再想也不遲。」
他一心惦著與邵雲馨重逢,倒對這江山易主之事不甚掛懷。他每日裡風餐露宿,直奔華山而去,雖然趕路較急,但四肢百骸中潛伏的陰寒內力卻毫未發作。他心下不禁一喜:「難道我體內的天缺真氣已將這股寒氣徹底馴服了?」
離華山越近,周桐所見的江湖人便越多,內中隱然有司空文所率的崑崙派和呂師囊所率的黃山天都派等等,卻大多是明教和華山派的朋友,趕來為上官寒雲的收子大會道賀的。
這天,周桐趕到華山腳下,卻正是崇寧三年的十月廿四,收子大會的正日子。他本想亮出真面目直接上山,但又一盤算,「今日的主角本來應是大哥一家三口和上官大哥,我若是如此貿然闖將進去,未免有些喧賓奪主,總為不雅。」
正思量間,恰好又有一隊人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周桐細一打量,卻見前頭馬上的兩個美貌女子,一個穿白,一個掛皂,容貌頗為眼熟,竟是大理國王段譽的兩位側妃——木婉清和鍾靈。後面跟隨的諸人之中,赫然有大理國司馬范驊、侍衛朱丹臣、傅思歸和靈鷲宮的余婆婆及梅蘭竹菊四劍在內,其餘則儘是些奇裝異服之輩,想是靈鷲宮所轄的諸多江湖奇人異士。
周桐心下不由暗歎:「大哥他們可真有面子,請了大理國和靈鷲宮的賀客也還罷了,現在就連段皇爺的兩位側妃也親臨華山,這倒有些非比尋常了……」見這些人服色不一,他陡然心念一動,當下輕輕跟在了隊伍後面,悄沒聲息地混了進去。須知這些江湖豪客平時分處天涯海角,彼此雖然相互聞名,但多有十數年未見一面的,何況周桐衣著平常,又遮著面目,故此誰也沒將他放在心上。
周桐一邊走著,一邊聽身旁兩個人談論道:「方大俠年紀輕輕,一身武功卻練得出神入化,這幾年在江湖上聲名大振……這明教的光明右使卻也不是輕易便當得了的。」「沒錯,聽說方大俠和光明左使歐陽漠雖然同得明教汪教主傳授乾坤大挪移心法,但歐陽漠武功雖高,卻連入門的功夫也練不成,他卻能在這十數年間接連打破三層玄關,現在除了內功修為之外,單論乾坤大挪移的進境,已然和汪教主不相上下,看來日後這明教教主之位,是非方大俠莫數了。」
「你說得不錯……聽說明教這幾年做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大事跡,名頭越來越響,勢力也越來越大。方大俠為人寬厚慷慨,若是將來能由他統領明教,倒堪稱是咱們武林中的一大幸事呢。」
「不單如此,聽說方大俠還是個極重情義之人,對他夫人體貼有佳,在江湖上也傳為美談呢。」「那還用說,方夫人年輕貌美,方大俠又怎會不疼她?……只是他夫妻既然如此恩愛,獨生子方劍南又聰明可愛,卻為何非要趕在兒子四歲生辰這一天,將他過繼給上官大俠為子呢?」
「這你還不明白麼?那『八大王』上官寒雲雖然武功卓絕,但因為是整身童男,一直以膝下無子為憾,方大俠將兒子過繼給他,雖則改了姓氏,但終究還是他的骨肉,而那孩子有了上官大俠這樣一位文武雙全,又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爹爹,還愁日後受人欺負麼?況且方大俠和方夫人年輕力壯,還愁少了這一個兒子接續他方家香煙麼?你也不必管這許多,今日尊主未到,咱們兄弟且放開量喝這一杯喜酒便成了……」
周桐也不說話,就那麼邊走邊靜靜聽著,心裡卻暗暗替方臘高興,「想不到這幾年之間,大哥在江湖上竟有了如此威名。」正思量間,卻不知不覺已然到了華山派的山門口。周桐望著山門對面崖畔那棵蒼蒼的迎客松,心下不覺感歎,眼圈兒卻也紅了。
「二位段夫人,諸位英雄,大家今日光臨我華山,足令我華山蓬蓽生輝,林某這廂有禮了。」這熟悉的聲音一入耳際,周桐心中不由一顫,暗叫了聲:「掌門師兄!」慌忙抬頭看時,卻不覺怔在那裡——只見眼前的林劍然雙目早已失卻了往日的炯炯神采,那原本黑如墨染的五綹長髯也是白多黑少,卻哪裡還是五年之前的那個儀態瀟灑的儒生模樣?
周桐心下一酸,「想不到短短五年之間,掌門師兄竟然憔悴若斯……唉,經歷了這一番亡妻喪子的大慟,卻也難怪他會如此。」他再向林劍然身旁一看,一左一右攙著他雙臂的卻正是張叔夜和韓冰二人。
卻見張叔夜神采奕奕,與五年之前沒什麼分別,只是眼角眉梢更添了幾分風霜之色。周桐見他二目如電,知他這五年之間內功又進步不少,心下不禁頗為欣慰。可再看韓冰時,卻見她雖仍是一副少女的打扮,行動言談也如當年一般活潑調皮,但不免有些憔悴之色,每當她偶爾向張叔夜回眸一望,眼神中總是含著三分幽怨,三分眷戀。
「看來韓姑娘已在三弟身邊苦苦等了他五年,可卻終究沒有結果。她現在這調皮的樣子怕已不是出於本心,而是有意裝出樣子,怕三弟看出自己的心意……唉,三弟雖然智謀不凡,但『國事未定,何以家為』的這分執拗脾氣卻始終難改,可偏偏又遇上了韓姑娘這樣一位癡情女子。看來韓姑娘為了他,還不知背地裡哭過多少回了呢!」
他一面想著,一面卻被人流擁到了前廳之外。鍾靈、木婉清、范驊、朱、傅二人以及余婆和梅蘭竹菊四劍被林劍然讓進廳去坐定,其餘群豪卻只得在廳外落座。周桐向大廳裡面望去,卻見今日的主人「八大王」上官寒雲滿面春風,居中而坐,上垂手是明教教主汪孤塵,下垂手便是林劍然,張叔夜、韓冰、歐陽漠、喬道清、金劍先生李助、鄭魔王鄭雄以及司空文、江上風、呂師囊、裘日新等群豪均在側座相陪。
可周桐眼光掃來掃去,卻沒看見方臘、百花兒和邵雲馨三人的影子,心下不禁疑惑:「這麼熱鬧的場面,他三人卻到哪裡去了?大哥和百花姑娘興許是在為兒子梳洗打扮,可馨妹她向來與木姑娘和鍾姑娘最是要好,如今她二人千里迢迢的從大理趕過來,她卻也為何也不出來見上一面?……難道她竟出了什麼事情麼?」想至此,他心中一寒,不敢再想下去,只對自己道:「周桐啊周桐,今天如此大喜的日子,馨妹燒得一手好菜,現在定然是在後面忙得不得老,卻哪裡有工夫出來陪大家閒談?……是了,定是如此,你卻在此胡思亂想什麼?」
他正想著,忽聽一陣悠揚的管弦之聲,緊接著便見一隊綵衣美貌少女足不點地一般從山門之外翩然而入,在門首排成兩列,齊齊地將手一揮,院中頓時落英如雨,異香撲鼻。隨後,兩個粉衣少女蓮步款款,走了進來,向著廳內上官寒雲等人福了一福,齊聲道:「明教妙風長老,百花幫幫主恭賀上官大俠喜得麟兒,祝上官大俠春秋鼎盛,福壽綿長,祝方右使夫婦白頭偕老,萬事安康。」
「這『百花幫幫主』又是何許人也?好大的氣派!」廳內上官寒雲、汪孤塵和林劍然等人卻早忙不迭地迎了出來,上官寒雲朗聲笑道:「好妹子,你能來喝老哥哥這一杯喜酒,老哥哥就已然高興得不得了了,你又何必弄這許多花樣?」
「上官大哥,我是這劍南孩兒的乾娘啊,今天是這孩兒大喜的日子,我卻怎能不讓他風風光光的做您『八大王』的兒子?」隨著話音,一個紅衣女郎快步走了進來。雖然多了五年的風霜磨礪,但這一副清麗俊秀的容貌始終未改,卻不是百花兒又是誰?
周桐卻不禁大大的一驚:「原來百花姑娘並未與大哥成親,那這『方夫人』又是何人?大哥向來與百花姑娘情深意重,卻為何竟如此辜負她的一片癡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該不會?……」他心頭隱隱飄過一片陰雲,卻再不敢多想下去,只得穩住心神,細細地聽他們說話。
只見百花兒搶步來到汪孤塵身前,盈盈拜倒,含笑道:「爹爹在上,女兒因為要給這大會預備幾件禮物,故而來遲了,還請爹爹恕罪。」「好孩子,可苦了你了。」汪孤塵輕輕歎了一聲,將她扶了起來。
百花兒卻只淡淡一笑道:「爹爹,我現下跟大哥姓了方,是她的乾妹子,又認了這孩兒做乾兒子,這些自然……自然是分內之事了。」她聲音略一哽咽,但隨即復原如初,雙手一拍,吩咐了一聲:「金雀兒,玉簪兒,含笑兒,素馨兒,還不快將禮物呈上來?」她既是百花幫幫主,便將幫中女子盡皆以花為名,倒也別出心裁。
「是。」只聽隊中四個少女齊齊地答應了一聲,各自手捧一隻錦盒,款款走了上來,在汪孤塵和上官寒雲等人面前站成了一排。百花兒微微一笑道:「方百花年輕識淺,也沒見過什麼世面,拿不出什麼奇珍異寶,這只是些平素採來的花兒啊草的,不過略表心意罷了……」
她一指金雀兒手上的錦盒道:「今天是上官大哥喜得貴子的好日子,這支雪參是送給上官大哥的,雖不是什麼極品,卻也算長到了九品葉,初具人形,上官大哥服了,大概也有些兒延年益壽的功效吧。」說著便捧過來交在上官寒雲手中。原來關外將人參生一個葉子稱做一品葉,尋常的山參長到五六品葉便已數極品,這九品葉的雪參卻少說也有千年以上了。
「百花妹子,這個……」上官寒雲見禮物如此豐厚,正待推辭,百花兒卻將俏臉一板道:「上官大哥難道看不起妹子的這份禮物麼?」上官寒雲一呆,忙道:「……好吧,那老哥哥就愧領了。」
「這才像話。」百花兒這才復了笑容,又一指玉簪兒手中的錦盒道,「這一百二十八顆天山雪蓮子,是送給我那劍南乖孩兒的。爹爹和上官大哥等人皆是當世高手,自是不稀罕這些東西,可將來劍南年紀漸大之時,叫他日服三粒,再加以內功導引之法,卻可在四十二日之內,憑添十年的內力,豈不是省了好多事情麼?」上官寒雲知道這份禮物非同小可,當下也不多說,便與那千年雪參一併收了。
百花兒卻又將含笑兒手中的錦盒捧到了汪孤塵面前道:「爹爹,今日是華山派和咱們明教的大喜日子,卻當然也少不了您和林先生二位的禮物,這三罐百花蜜是無數蜂兒數年的心血,一來味道甚好,二來還可駐顏防老,爹爹服了,必定更加容光煥發……」「哈哈……你這個百花丫頭倒真有一片孝心!」汪孤塵接過錦盒,哈哈一笑,拍了拍百花兒的後腦,眼神之中愛憐橫溢,卻又帶著三分淒然。
「林先生,您這幾年勞心傷神,鬚髮已漸斑白,妹子能力有限,不能為林先生一償夙願,心中著實頗為不安……這株千年何首烏是養顏益壽的佳品,您服食之後,再以華山紫霞神功妥加導引,三個月之內,當可使白髮轉黑,換您一副英俊儒雅的風貌。」百花兒說著,將素馨兒手裡的錦盒恭恭敬敬地捧到了林劍然的面前。
她這一番話雖然說得頗為隱諱,但知情之人卻怎又聽不出她所謂「夙願未償」指的是丁柔和林威的大仇?林劍然聽百花兒說罷,接了錦盒,淒然笑道:「百花姑娘,你這份心意林某卻之不恭……唉,只是心病難醫,這千年首烏雖然靈效卓著,又怎換得回小柔、威兒,還有六師弟三人的性命?……」
周桐聽林劍然提起自己,知道眾人皆以為自己已死,而且一直對自己甚為懷念,不禁心中一熱,幾乎衝口便要叫出一聲「師兄,周桐在此!」但自從他知道方臘並未娶百花兒為妻,心中卻總有一團大大的憂慮,自覺非得親眼見到方臘夫婦方能安心將自己未死之事共公昭天下,當下便強自壓住了自己的心情,雙目卻仍直直地向廳上望去。
張叔夜見林劍然神色淒楚,怕勾起他傷心之事,壞了今天群豪的興致,當下輕輕一扯林劍然的衣角。林劍然是何等聰明之人,卻怎不明白七師弟此舉的意思,當下抬手用袖子搌了搌眼角,朗聲笑道:「今天如此大喜的日子,原不該提這些的……百花姑娘,林某代表大夥兒謝謝你的四件厚禮了!」說著便向百花兒深深一躬。
「林先生,這叫我怎麼受得起?」百花兒說著,正待襝衽還禮,卻聽後堂之中一個稚嫩的聲音叫道:「乾娘,我可想死您了!」隨著話音,一個模樣俊秀的男童從後堂奔了出來,直撲到了百花兒懷裡。「乖!」百花兒歡叫一聲,頓時臉綻春花,一把將那孩子抱在了懷中,在他頰上親了又親。
「看來這便是大哥的兒子了,生得可真俊……」周桐正看那孩兒,卻聽後堂之中一個洪亮的男子聲音道:「諸位英雄,適才方某夫婦忙著給小兒梳洗打扮,讓諸位久等了,還請見諒。」卻正是方臘的聲音。
「是大哥,他來了!」周桐心中一震,忙抬眼看去,卻見方臘神采飛揚,挽著一個美貌少婦的手,緩緩走了出來。可周桐一見那少婦的容貌,便如冷水潑頭一般,呆呆地怔在那裡,心中那一團憂慮,登時變成了眼前這他萬萬不想看到的現實——這個正挽著自己結義大哥手臂的美貌少婦「方夫人」,果真便是五年來一直令自己魂牽夢瑩的小師妹——邵雲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