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君並沒有醉。
他並沒有喝酒,但是不明白的人,一琮會以為他喝醉了。
不但醉,而且醉的厲害。
***
崎嶇小徑,遠在山城的一端,山城遠在層山間。
潘小君來到了這座山城,也走上了這條崎嶇的小徑。
當他踏上鋪滿碎石子的道上後,他甚至也覺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
因為只有喝醉酒的人,才會糊里糊塗的走上這條小徑。
只可惜潘小君沒有醉。
潘小君走上小徑,來到盡頭,路的盡頭恰巧有一座大石頭。
潘小君是個懂得享受的人,有得坐,他絕對不會站著。
所以潘小君就坐了下來。
他的雙眼似乎有點緊張,東張西望的,似乎在看些什麼。
但是當他的眼睛來到了坐在他底下的那顆大石頭的時候,他的雙眼忽然怔住。
然後他整個人就跳了起來。
因為他忽然看見了石頭的另一端,寫了幾個字:「先公錢姓有來之墓。」
潘小君幾乎叫了起來。
荒山,孤墳。
石碑林立密如林。
這可不是山間住戶人家,只因住在這裡的人,雖然都是人,但總是差了一字——
「活人」,「死」人。
潘小君竟然來到了墳場「濫葬崗」!
到這種時候,這種情境,他竟然來到這種地方,你說他是不是醉了?
月色昭在潘小君的臉上,他的臉顯然有點發青了,他只希望眼前一望林密的墳土上,千萬莫要突然跳出個「人」才好。
潘小君似乎沒有做過什麼專心事,但是來到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情形,他反而似乎覺得自己就真的做了不少的專心事。
當一個人,或不管任何人,只要像他一樣,走在一堆亂葬崗裡,大都心裡都會這樣的想,因為這樣總比較覺得不會心虛。
潘小君眼怔怔的瀏覽這一杯黃土,他似乎是在尋找。
他找什麼?難道找人?找死人?
潘小君難道要和死人打交道?
石碑林立,墓土荒荒。
月色奇詭,烏雲滿天,黑森森的墳場,更有陰風森森。
潘小君頭上冷汗直冒,雙手似乎也已發軟,他只希望他想要看見的東西,能快點出現才好。
幸好他雖然沒看見,但總算先「聞見」了。
他已聞見一陣酒看。
潘小君雙腳一蹬,人已朝酒香飄逸處掠去。
他到現在才真的慶幸自己會喝酒,會喝酒的人,鼻子通常都比較靈光些。
碑上有一壺酒,酒已空,捍猶存,人卻未聞。
潘小君拎起了酒壺,倒了過來,瓶口朝下的搖了搖,果然壺底一滴不剩。
看來這個喝酒的人,是個標準的酒鬼,只有酒鬼才會把酒喝的一滴不剩。
潘小君向四處望了望,便朝碑上坐了下來,望著手裡的空壺發怔。
因為他知道一個喝醉了的酒鬼,會走上哪裡?睡在哪裡?恐怕沒有人會知道,更要命的是連他自己本人也不會知道。
所以潘小君只有坐下來等,等奇跡出現,等他自己會奇跡般的走回來。
月光黯淡,煙霧重重。
潘小君瞪著大眼睛盯著眼前一片的煙霧,一絲也不敢放鬆。
因為這些要命的煙霧,不知是從哪個時間,哪個時候出現的。
他只希望重重煙霧背後,千萬莫要出現個「人」才好。
潘小君張著特大的眼睛直瞧。
但是他忽然覺得有一雙眼睛,同樣的也在盯著他。
潘小君跳了起來。
***
棺木很久,但並不殘壞。
棺材應該是四四方方的,也應該是蓋著的,更應該要沒有孔才對。
潘小君眼睛並不花,腦筋也還算清楚,至少這些他還沒有忘記。
他眼前這口棺材,就和平常的不太一樣。
棺木的上蓋雖然是蓋著的沒錯,但是錯就錯在蓋子上不應該有孔。
而且是兩個孔。
二個眼睛般大小的孔。
更要命的是「孔」裡,竟然還有二顆眼珠子般大小的眼球。
就是「他」在盯著潘小君。
潘小君看著「他」,「他」當然也看著潘小君。
潘小君雙腿已發軟。
不管是誰,若碰上這樣的情形,不被嚇死,恐怕也剩下半條命了。
潘小君現在就剩下半條命。
只可惜他僅剩的半條命,恐怕也要半條不剩。
因為他忽然看見這二顆「孔」裡的眼球發綠,發著綠色的光芒,然後他再聽見「嘎」的一聲,棺蓋竟然整個掀了起來。
一個人,直挺挺的,竟然就從棺材裡站起來。
潘小君大叫一聲。
「你難道不能叫得好聽一點?」潘小君聽見他說。
潘小君叫不出來了。
他僅剩下的半條命也已被嚇跑,嚇的魂魄都飛了。
「你好。」潘小君聽見他又說。
潘小君吐著發青的舌頭:「……你……好……?」
「你難道不好?」他又說。
潘小君道:「不好。」
「但是我看你紅光滿面的,似乎不怎麼有不好的樣子。」他說。
潘小君跳了起來,一拳打上他的身上,但卻如同鬼魅般輕飄飄的,已移開。
潘小君叫道:「你這個混蛋傢伙,你難道非得要這樣嚇人不可,你難道不會想個比較友善的歡迎朋友的方式。」
「他」——就是「月下老人」。
月下老人——
月下老人並非得是老人不可,也並非一定得替少男少女牽紅線,配姻緣。
我們的這位月下老人,就是這種不一樣的「月下老人」。
荒山,孤墳。
石碑林立密如林,這可不是山間住戶人家,而是墳場「亂葬崗」。
滿月的微光,照在石碑上已有說不出的詭秘。
石碑上就坐著一個人。
碑上的字雖然早已剝漆紋亂,但還可辨的出是「先仳王姓阿滿之墓」。
這個人,竟然就坐在這塊墓碑上,也居然就在月下。
他當然就是「月下老人」。
他並不老,而且還算年輕,並不多是三十歲左右。
只是他所從事的職業,是一項非常古老神秘的工作而已——
刻骨。
說的明白一點就是刻死人的骨頭,把死人骨頭上的肉刻剃乾淨,然後再把刻好的骨頭裝進甕裡。
這項工作又稱「撿骨」。
所以這就是他「月下老人」名字的由來——
月下工作,古老的行業。
月色照著他的臉,他的臉連一點表情也沒有,滿臉的鬍渣,少說也有一個月沒有刮過鬍子。
散亂的長髮,卷躺在背上,已生出了油,也至少有一個月沒有洗過發。
他甚至連眼睛也是碧綠的,就像你我所能想像鬼的眼睛般的顏色。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情景,這樣的人,若是有人看見了他,不被他嚇死才怪?
也許,連鬼也會讓他嚇死的。
看來月下老人今夜的工作進度有點遲了。
因為石碑上有一壺酒。
他左手持刀,右手捧骨,一刀一刀的刻著,嘴裡竟然也沒嫌著,一低下臉,朝著碑上的酒壺,張大嘴的一吸,熱騰騰的溫酒,竟然就吸進他的口裡。
這是他的標準工作姿勢。
只是他吸酒的時候,比動刀刻骨工作的時候還要多一些。
所以他今夜的工作進度又慢了許多。
所以他也就忽然抬起臉,望著月亮歎道:「看來只好等明夜再來趕工了。」
***
荒山,孤墳。
月色已變的說不出詭秘,石碑上那雙眼睛也已發著綠色的光芒。
月下老人還在月下。
「老實說,我不想這樣子嚇人。」月下老人發著綠芒的眼睛看著潘小君說:「但你實在來的不是時候,因為現在正是我的休息時間。」
「休息?」潘小君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你躺在這裡休息?」
「我的命可沒有你那麼好,不必工作。」月下老人一臉詭譎的說:「是工作,總會有累的時候,既然累了,現在有個睡覺的『床』怎能不躺?」
「看來你這個毛病,真是絕的很。」潘小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你難道都是以棺當『床』?」
「是的。」月下老人詭異的說。
「這種『床』可舒服?」潘小君吐著舌頭。
「舒服。」月下老人說。
潘小君說不出話來了。
他瞪了月下老人很久,才吐口氣說:「看來你一定是喝醉了。」
「沒醉,沒醉,我沒有醉。」月下老人朝著石碑上坐了下來:「因為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不敢醉。」
月下老人說話的同時,眼角瞟了潘小君衣上漲鼓鼓的口袋一眼。
潘小君瞪著他道:「你看什麼?」
月下老人道:「我不但看,更想喝。」
潘小君歎了口氣道:「看來碰上了酒鬼,就真的比遇上了強盜還要命。」
潘小君說話的同時,已從口袋裡摸出了一瓶酒。
酒是好酒,不但酒香,就連瓶子也香。
因為它正是蝶舞替留下來,準備要讓他喝的。
潘小君望著蝶舞摸過的瓶子,忽然歎了口氣。
月下老人道:「酒不好?」
潘小君搖頭。
月下老人道:「那麼你歎什麼氣?」
潘小君道:「你可聽說過『蝶舞』?」
「江南有名蝶,春來舞四方,一曲上天廳,繁花盡失色。」月下老人道:「我再怎麼的孤陋寡聞,她那響叮噹的名號,總算還是聽說過。」
潘小君道:「這瓶酒,就是她替我準備的。」
「你別開完笑了。」月下老人忽然詭異的笑了起來,他笑的模樣實在跟躺在棺材裡的殭屍沒什兩樣。
潘小君並沒有說話,他癡癡把玩著瓶子,又癡癡的嗅了嗅瓶口。
月下老人道:「你聞什麼?」
潘小君怔怔的道:「瓶口有她殘留下來的手香。」
「看來你說的是真的。」月下老人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說:「那麼我應該要恭喜你了,我知道你喜歡女人,蝶舞是江南名蝶,是女人中的女人。」
潘小君又歎氣。
「怎麼?」月下老人似乎很瞭解他:「你是不是連碰都沒有碰到她?」
「是的。」潘小君道。
「這樣可真是要命了。」月下老人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過話說回來,既然連你都碰不了她,我想別人也想想碰她,也就是說,機會還是你的。」
「不是。」潘小君道。
「不是?」月下老人疑問。
潘小君道:「司徒三壞。」
「司徒三壞?」月下老人也覺得吃驚:「你是說司徒三壞那個壞小子,破壞了你的好事?」
「是。」潘小君道:「也可以說不是。」
月下老人聽的糊塗了。
「你並沒有醉。」
月下老人道:「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潘小君並沒有直接說。
他忽然問道:「皇甫一龍之死,目擊者是你?」
月下老人道:「是的。」
潘小君道:「是看見我,一刀剪斷他的咽喉?」
月下老人道:「是的。」
潘小君道:「你真的認為是我?」
「本來我也認一定是你。」月下老人道:「但後來我發現並不是你。」
「不是我!」潘小君吃驚的跳了起來。
「不是,絕對不是,即使連京城名醫『死不了』也斷定死者的傷口,是為一柄剪刀所傷。」月下老人神秘的說:「但是,根據我事後分肉剖骨的結果,死者並非死在一柄剪刀之下。」
「你也知道的,我喜歡玩刀,若說有百具屍體,我至少就刻過九十九具死人的骨頭,對於刀和屍體的興趣,我想沒有人能比得上我。」月下老人又說。
「不是死在剪刀之下!」潘小君更吃驚。
「剪刀是一種二刃相交的利器,這種利器一剪,便會造成二道刀削的紋路,這個道理應該很容易懂。」月下老人喝了口潘小君的酒道:「但是皇甫一龍的咽喉,經我案發後,偷偷的剖屍分肉判定的結果,他是死在一柄刀之下,一柄快刀。」
「快刀?」潘小君問。
「不錯,這一柄刀不但快,而且快的可怕。」月下老人從懷裡摸出了那把刻骨的刀道:「我玩刀至今,似乎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快的刀法。」
潘小君道:「哦?」
「那柄刀是分二次抹上皇甫一龍的咽喉。」月下老人撫著他刻骨的刀鋒:「說的明白一點,就是它用一種超乎想像,超乎常理的速度,急速的在皇甫一龍的咽喉上砍了二刀。」
「二刀成一刀的刀法,你說快不快?」月下老人神秘的問潘小君。
潘小君握緊酒瓶道:「快。」
月下老人道:「江湖上,有誰能有這樣的刀法?」
「不超過三人。」潘小君道:「秋無愁、月下老人,至少我認識的就有二個。」
「不好,不好,看來說來說去,殺人兇手連我也有嫌疑了。」月下老人又倒了一口酒:「我雖然喜歡割割肉,剖剖骨,但我殺的都是『死』人,並非『活』人。」
「你雖然殺的都是死人。」潘小君道:「但誰會知道你會不會手癢了,嗜好也變了,變得也想殺殺活了。」
「你應該多喝幾口的。」月下老人看著他道:「你的疑心病似乎重的想要把這件大事,疑到我的頭上,我跟你不同,我可吃不起。」
潘小君道:「哦?」
「我有工作,我要工作。」月下老人搖著手道:「有工作才有錢,有錢才有酒喝,我可不像你,即使不和工作也有門路賺到錢。」
「賺到錢?」潘小君叫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萬通錢莊』裡的錢票銀雨,一定就是我劫走的。」
月下老人道:「要不然你的錢哪裡來?」
潘小君道:「誰說我有錢?」
月下老人道:「難到你窮?」
潘小君道:「一個逃亡了十六天的人,一個被追捕了十六天的人,連衣服都發白了,睡的都是硬船板,你就能不窮?」
「你應該買件新衣服的。」月下老人看著他洗的發白的衣裳,搖著頭道:「看來你不但窮,而且窮的厲害,窮的甚至比『不苦和尚』還窮。」
「不苦和尚?」潘小君似乎想了一些事。
「你不認識他?」月下老人問。
潘小君忽然從石碑上站了起來,他向月下老人道:「我走了。」
「你要走了?」月下老人道。
「謝謝你告訴我這一條線索,看來我沒有白來。」潘小君道:「一個僅剩十天可活的人,不快點走,更待何時?」
「十天?你剩十天可活?」月下老人也覺得吃驚。
「京師飛燕子你總該聽說過?」潘小君道。
「飛燕子,京師第一名捕飛燕子。」月下老人更吃驚:「飛燕子找上了你。」
「她非但找上我,還跟我交過手。」潘小君道:「十天時間,也是她施捨的。」
月下老人皺眉。
「對,對,你還是快點走。」月下老人也站了起來:「最好是走的快一點,還有你千萬別把我私下剖開皇甫一龍咽喉的事情說出去,我可沒有時間陪那個要命的『飛燕子』玩。」
月下老人說話的同時,竟似活見了鬼般,趕緊的竟又朝著棺木躺下去。
他躺下去後,雙後一合,竟就這樣的把棺蓋蓋上,只露出二顆綠芒芒的雙眼。
月下老人躺在棺材裡,蓋上的二個孔,露出他那一雙比鬼還要森綠的眼睛,瞪著潘小君:「你還不快走。」
潘小君道:「請。」
月下老人瞪著潘小君:「不必請,請快走。」
***
小徑,山城,雨。
潘小君淋著毛毛細雨,步下小徑,回到這座山城。
這個山城在遠山,遠山在千里煙雨外。
夜,夜已很深了。
潘小君冒著微雨,選了一間看似溫暖的小屋,雙腿一伸,躺了下來。
雨聲打在屋瓦上,一陣,又一陣,輕柔的如枕上情拍輕囈。
他閉上雙眼,享受雨和屋瓦的旖旎風情。
三月十日,春,雨——
易有太極,生兩儀,分陰陽。
物換星移,成四象,化五行。
宜祭祀,沐浴,掃捨宇。
忌婚、喪,遷屋,沖蛇,二十一歲,煞果。
有翻黃歷習慣的人,就會知道今天的日子,並不能算太壞。
清晨,陰雨。
潘小君握緊拳頭,雙腳肆意的向前伸展,挺直了懶腰,打了個大哈欠。
他看著門外的綿綿陰雨,搖搖頭,拍了拍手掌,漱了幾口水。
他難得有早起的一天。
他轉著頭看看四周,最先看見的是一座神像,一座山神像。
案上香火寂寂,供奉的神祇金身也已剝漆殘敗,這間廟宇顯然已很久沒有香客。
樑柱間繞上的蜘蛛結網,一重比一重高,深入梁間。
潘小君拍了拍昨夜睡著時,纏在頭髮上的蛛網,然後他竟又朝地上草堆躺下去。一躺下後,當然也閉上眼睛。
不但閉上眼睛,還蹺起腿,哼著歌。
只可惜歌聲並不好聽,因為是潘小君唱的。
雨,紛紛。
三月梅雨,雨紛紛,人斷魂。
茫茫小徑,飄滿重重雨絲,一個斷魂人,濕淋淋的走進了這間山廟。
他的確應該算是個斷魂人。
壓得低低的斗笠頂上,破了二個大洞,恰巧的漏了一堆雨。
灰色的素服,已被洗得發白,再經新雨一洗,顯得愈加的陳白。
一雙白襪,破了一雙洞,芒草鞋底,也已磨得見了底,露出一雙長滿繭的腳底。
這樣的人,能不在雨中斷魂?
斷魂人走進屋內後,竟也不急著脫下一身濕淋淋的斷魂衣物。
他忽然自懷中摸出一二個不算斷魂的東西——
饅頭,白色的饅頭,冷的饅頭,硬的饅頭。
他一以眼睛看著手裡的饅頭,眼神中,就像是看著王母娘娘的蟠桃仙果。
對這樣的一個人來說,也許就算是真的蟠桃仙果,也沒他握在手饅頭還要香,還要甜。
他已經很餓了。
只可惜他遇上的是潘小君,潘小君再怎麼的懶,肚子餓的時候,鼻子總也是會特別的靈光。
他剛要一口咬下去。
「你的饅頭很香。」潘小君睜開一隻眼睛說。
他嚇了一跳,似乎還不知道這間屋裡還有別的人。
他向潘小君看了一眼,並沒有說話。
他再次張嘴要啃饅頭。
「你的饅頭很好吃。」潘小君閉上一眼,張開另外-眼說。
他似乎沒有聽見,這次他嘴巴張的很大,想要一口整個把饅頭吞下去。
「朋友,你的饅頭很香,也很好吃。」潘小君瞟著一隻眼睛又說。
他終於吃不下去了。
他瞪著潘小君。
「你想吃?」他瞪著潘小君,終於開口。
「是的。」潘小君嘴裡哼著歌道。
「你是誰?」他問。
「你又是誰?」潘小君說。
「看來我走錯地方了,再見。」他竟然站起來,握緊二顆饅頭調頭就要走。
潘小君忽然跳了起來。
潘小君擋住他的去路道:「朋友,既然來了,何必要走。」
他的臉壓在低低的斗笠底下,潘小君看不到他的臉,但從他的穿著只能判斷他應該是個方外出家人。「有來就有去,來了當然要去。」他道。
潘小君道:「你從何處來?往哪裡去?」
他道:「我從去處來,往來處去。」
他忽然自低低的笠沿底下,瞟了潘小君一眼。
忽然他馬上如見了鬼般的說:「再見。」
潘小君又擋在他的面前:「你有二顆饅頭。」
「你想搶劫?」他道。
潘小君道:「不是搶,是借。」
他道:「借?」
潘小君道:「有借有還。」
他道:「不借。」
潘小君道:「借。」
他沒有再說話,他忽然轉回頭,走到神案桌下,坐了下來。
「不苦和尚!」潘小君叫了起來。
不苦和尚,他竟然就是不苦和尚。
不苦和尚——
不苦和尚其實很苦。
他全身上下實在都苦。
灰色的裟服已洗了發白,甚至變成白色的,褲子也補釘補的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就連一隻腿的褲管,也已破裂一大截,露出了大腿。
腳上的芒草鞋,也磨得見底了,而腳掌上已長出厚厚的繭。
他全身上下只有一處是不苦的,那就是光溜溜的光頭,還是很亮的很,而且圓圓的大臉,竟然連一點苦的樣子也沒有,還是笑嘻嘻的,好像很愉快。
他總是逢人就笑嘻嘻的說:「不苦,不苦,和尚一點也不苦。」
***
破廟。
破的就連神案上的土地爺爺金身,也讓人給敲破了一大半。
這地方實在是很窮,窮得長出了虱子,窮得連神像也不保。
不過,我們的不苦和尚竟然就坐在神案下,打起了坐來。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來的?來這裡幹什麼?
看到他的人,只知道這個地方一定會更窮,越來越窮——
自個兒都苦得吃不飽了,還不知打哪來的跑出了個苦和尚,和尚當然總要化緣,也當然總要吃飯。
所以一眼看見不苦和尚的人,都趕緊遠遠的躲開了,生怕自己會越來越苦。
幸好不苦和尚,總算運氣還不壞,總算不會餓死。
因灰積滿了落葉塵土的門檻上,終於走進了一個人。
真是老天有眼,佛祖庇佑;總算不讓不苦和尚苦死。
不苦和尚偷偷的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人。
他只一睜開眼,就忽然閉了起來。
他實在覺得自己今天的運氣壞極了,而且是壞到了極點。
這個人簡直比他還窮,窮到連衣服也沒有,赤裸著上半身,甚至連屁股上也只穿一條褲子——
大內褲。
不苦和尚簡直都呆了。
更要命的是,這個只穿條大內褲的人,手裡竟然還握著一樣東西——大朴刀。
看來這個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跑路窮強盜。
不苦和尚再怎麼笨,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所幸運呼吸也已靜止,就怕這個窮得要命的強盜,打他的主意。
不苦和尚果然沒有猜錯。
「老子真是背死了。」只穿條內褲的強盜大叫:「晦氣,晦氣,竟然遇見個和尚,老子發誓今晚一定不賭。」
不苦和尚沒有說話。
「不過和尚你,至少穿的比老子還要光鮮。」他閃動了大刀叫著:「和尚身上的破裟衣,至少還能賣給補丁鋪,賺個幾兩錢喝酒。」
不苦和尚已鈹起了眉。
「我就是強盜……」強盜叫著:「強盜就是我,和尚,快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不苦和尚就脫。
「褲子也要。」強盜又叫著:「連你那雙磨見了底的草鞋子也要。」
不苦和尚也脫。
「還有沒有其他的東西?」強盜問著:「和尚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
「我佛慈悲,出家人不打誑語。」不苦和尚竟然脫的只剩條內褲:「不瞞施主你,老實說,和尚的嘴裡還含著一塊碎銀子?」
「銀子?」強盜大樂:「好,很好,和尚果然老實,那麼也把銀子吐出來。」
不苦和尚就吐,而且還真的吐出一錠碎銀子。
強盜大樂,眉開眼笑的摸了摸不苦和尚的大光頭說:「和尚真是老實人。」
不苦和尚更苦了。
他全身上下的家當,全讓這個強盜洗劫一空,只剩條內褲。
不苦和尚,苦,很苦,實在是苦極了。
不過第二天,這個原本只穿條內褲的強盜,還是只穿條內褲,而且被人發現躺在陰溝裡,竟然死了,他是怎麼死的,沒有人知道?
***
潘小君覺得今天一大早的運氣就不錯,躺著睡覺,竟然也能找到他想找的人。
不苦和尚發亮的光頭,圓圓的臉,張著大眼睛瞪著他。
不苦和尚道:「對不起,和尚我不認識你。」
潘小君道:「和尚也學會說謊。」
不苦和尚說不出來來了。他覺得他今天的運氣實在是壞到了極點,壞到遇上了潘小君這樣的大壞蛋。
潘小君道:「和尚哪裡來的饅頭?」
不苦和尚道:「和尚的饅頭當然是化來的,和尚當然不會像你,專門搶和尚的饅頭吃。」
潘小君眨了眨眼睛道:「和尚原來也會記恨,上次我也只不過向和尚你借了一顆而已。」
「借?」不苦和尚道:「和尚若沒有記錯,你借的從來都沒有還過。」
潘小君搖頭頭道:「和尚豈不知,方外人四大皆空,有即是空,空即是有,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潘小君又道:「既然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還不拿來?」
不苦和尚一雙苦臉,說不出話。
潘小君眨著眼睛:「和尚動了貪念,動了口腹之慾,可要上油鍋、拔舌頭。」
不苦和尚,苦,很苦,實在是苦極了。
不苦和尚閉起雙眼,忍餓的雙手捧上了可口美味的硬饅頭。
潘小君當然一把全拿。
潘小君啃一口道:「好,好極了,和尚摸過的饅頭果然好吃,果然有福氣味。」
不苦和尚閉著眼睛,肚裡卻怎麼閉也閉不著,已餓腸轆轆的打轉。
不苦和尚偷偷的睜開一隻眼睛,瞟了潘小君一眼。
他已皺起眉。
看來潘小君真要把他唯一的早餐,二顆饅頭全數入腹。
不苦和尚更苦了。
「其實和尚你,可以不必這麼苦的。」潘小君竟然還笑的出來。
不苦和尚閉著眼睛,沒有說話。
潘小君道:「和尚要說老實話,就有饅頭可吃。」
不苦和尚還是不說話。
潘小君道:「看來要等我把這二顆饅頭全都吃了,才來問和尚你。」
潘小君真的啃了四、五口。
不苦和尚不得不說話了。
他打開眼睛道:「和尚說的都是老實話。」
「好,很好。」潘小君道:「和尚你,看見我洗劫萬通錢莊?」
不苦和尚道:「是的。」
潘小君道:「越了貨後,還殺了人?」
不苦和尚道:「是的。」
潘小君道:「和尚說的都是老實話?」
不苦和尚道:「不是。」
潘小君眼裡發出了亮光:「哦?」
不苦和尚忽然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他道:「你有吃『紅汁硬果子』的習慣?」
潘小君道:「紅汁硬果?」
不苦和尚道:「紅汁如血,和尚我雖然眼睛不是很好,但並沒有瞎,血泊裡還摻雜了一種『紅汁硬果子』的汁。」
潘小君當然聽得懂不苦和尚的話,不苦和尚告訴他的線索是一種「紅汁硬果子」的汁。
潘小君眼裡發著奇特的光芒:「和尚說的都是老實話?」
不苦和尚不說話。
不苦和尚忽然拾起破斗笠,站起來,就要走。
潘小君道:「和尚要走?去哪裡?」
不苦和尚還是不說話。
潘小君道:「和尚難道不能多陪陪老朋友?」
不苦和尚道:「和尚雖然窮,但也不想一身被騙個精光。」
潘小君眨著眼睛道:「誰叫我們是老朋友,有的時候吃吃老朋友的虧,也不能算是太壞。」
不苦和尚道:「和尚若沒有記錯,好像都是和尚在吃虧。」
「和尚說的沒錯,吃人一虧,錯不在己。」潘小君竟然笑了:「但一個人若是連續重複的吃著同一種的虧,那就真的錯的太厲害了。」
不苦和尚,苦,不苦和尚實在很苦。
不苦和尚似乎對潘小君這種增災樂禍的笑容感到頭痛。
不苦和尚一雙苦臉,頂著破斗笠,頭也不回的走出門。
潘小君看著他的身影道:「和尚並不吃虧,我吃你一顆,還你一顆,和尚還是沒有吃虧。」
不苦和尚怔住。
不苦和尚回頭。
他果然看見潘小君一臉笑嘻嘻的,手裡竟還捧著二顆好好的饅頭。
不苦和尚的臉紅了。
不苦和尚忽然走回到神案前,跪了下來,向山神金身磕著頭道:「和尚說謊,和尚犯了貪戒,請佛祖降罰。」
不苦和尚就真的像是犯了大錯一樣,連續不停的磕著響頭。
「無罪,無罪,和尚何罪之有?」潘小君忽然笑道:「和尚摸摸你的懷裡,和尚的饅頭還在。」
不苦和尚又怔住,他紅著臉,摸了摸懷裡。
潘小君道:「我沒有向和尚要懷裡的饅頭,和尚也沒有告訴我,你懷裡有饅頭,和尚何來貪念?」
不苦和尚又怔住。
不苦和尚忽然站起來,搖著頭,大步的走出門,掉頭就走。
***
雨,大雨。
潘小君站在階下。他看著不苦和尚漸漸消失在雨中的身影,他的眼裡也忽然像眼前的大雨一樣,一樣的深朦。
月下老人給他的線索是「一柄快刀」。
不苦和尚向他透露的是一種紅如血的「紅汁硬果」。
紅汁硬果子,又是什麼樣的果子?
這二樣東西,要怎樣才能勾勒出一個人?
這個人到底是誰?
他看著恍如「夢境」般的煙雨,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也許只有這個人,才能告訴他答案。
潘小君步下台階,冷如珍珠大小的雨珠,打在他已濕透了的湛藍色的披風身上,他並不在乎。
***
山城。
這個山城在遠山,遠山在千里煙雨外。
潘小君已離開這座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