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最時尚,最嶄新的果子是一種「紅汁硬果」。
它送進嘴裡是青綠色的,吐出來的時候卻是紅色的。
鮮紅如血。
它的果名叫「檳榔」。
***
山城。
這個山城在遠山,遠山在千里煙雨外。
潘小君已回到這座山城。
春山,由急轉緩,灰朦朦的天空朧罩著一層層煙霧,就像是遠山山間的山嵐。
潘小君打開江南油紙傘,站在一株木葉翠青的玉蘭花花下。
他抬頭看著讓新雨打的一片殘落的玉蘭花,風中甚至也傳來玉蘭花的芳香氣息。
潘小君順手摘了一朵新艷的玉蘭花,放上鼻心,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覺得舒服極了。
翠青的玉蘭花是一棟木屋,木屋旁有兩道巷子,分別通往山城的市鎮。
新雨初歇,躲在騎樓,迴廊,庭院的雨中過客們,也紛紛的隨著甦醒的大地,探出頭。
雨後黃昏,天空彷彿也有種一碧新洗的美。
潘小君站在玉蘭花下,最先看到的是一家酒鋪。
應該說潘小君無論什麼時候,最該看見的,最能看見的,就會是賣酒的地方。
對這方面來說,他的鼻子一向很靈。
只可惜潘小君不想喝酒。
這可怪了?
要讓潘小君不喝酒,那簡直就像一條魚把它壓進水裡,要讓它淹死般的困難。
潘小君收起紙傘,拍拍藍色披風上的雨珠,走到一家賣茶攤販前。
他好奇的看著一口甕上寫著的二個宇:「苦茶。」
「苦茶?」潘小君笑了:「苦的茶也有人喝?」
攤販的老闆,堆著一臉皺紋,嘴巴裡不停蠕動,露出二排紅紅的牙齒道:「年輕人,你一定是初入江湖。」
潘小君看著他的牙齒道:「哦?」
「人生有苦有樂。」老闆道:「如果你想享樂,就得先學會吃苦,當然了要學會吃苦,就得先學學喝我的苦茶。」
潘小君笑著道:「看來你一定是苦茶喝多了,喝得一口鮮血。」
「血?」老闆似乎不懂。
「你的嘴巴裡紅紅的。」潘小君看著他的牙齒道:「甚至連牙齒也紅了,不是血,是什麼?」
老闆忽然頭上頭下的看了他很久。
然後他大笑:「年輕人,看來你一定是從鄉下來的。」
「鄉下?」潘小君不懂。
「這不是血,是果子的汁,難道你連這個都不懂。」老闆笑的似乎很好笑。潘小君雙眼發亮:「哦?」
「年輕人。」老闆笑得更好笑:「這是『檳榔』硬果的紅汁,是江南現今最時尚,也最嶄新的果子。」
「紅汁!」潘小君幾乎跳了起來:「硬果!」
老闆看著潘小君吃驚的樣子,似乎覺得很有趣。
老闆道:「看來你得先吃吃苦,先喝喝我的苦茶,才不至於江湖中的每件事,你都是這般的大驚小怪。」
潘小君果然摸摸口袋,掏出三隻銅板道:「先給我來二斤。」
「二斤?」苦茶老闆怔怔的看著他:「年輕人,這可不是喝酒,你一次要個二斤,我這一甕茶就去了大半,我這生產怎麼做下去?」
老闆不只看著他,雙眼還酸溜溜的看著他拋出的二隻銅板。
潘小君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潘小君從口袋裡,丟出了個更大的銅板:「這生意做不做得下去?」
「做,做,做得下去。」老闆看著圓溜溜直打轉的銅錢,雙眼發亮道:「大爺,你要先來個一斤,還是二斤?」
「我只要一斤就好,其餘的就借放在你這裡,等我有時間,我再來喝。」潘小君說話就真的像個大爺般的口氣。
「行,行,行,大爺你要哪個時候來,就哪個時候來,我絕對不會反對。」老闆笑瞇瞇的就要伸手取桌的銅錢。
潘小君忽然伸手,一把抓回銅錢道:「我想問你一件事?」
「一件?」老闆雙眼瞇成了一線:「別說一件了,就算百件我也告訴你。」
「大爺,你要問,嘴巴動就好。」老闆看著潘小君握緊銅錢的手,又笑著道:「至於手,不需要動,更不需要握的那麼緊。」
潘小君鬆開手,一隻銅錢也「叮噹」的落在桌上。
苦茶老闆一見,以眼即刻亮了起來,他伸出手,急速的便把銅錢握進自己手裡。
潘小君瞟他道:「你這『檳榔』硬果,要到哪裡才買得到?」
「大爺,你想吃?」老闆道。
潘小君點頭。
「大爺,我看你初出鄉間不久,我就先告訴你這種果子的吃法。」老闆道:「大爺,你要記得吃這種果子,並不是真的要把它吃進肚子裡。」
潘小君瞪大眼睛:「不吃進肚裡,難道吃進腦袋裡?」
「不、不、不,是要把它吐出來。」老闆搖著手道。
「吐出來?」潘小君眼睛瞪的更大:「吃東西還要吐出來?」
「是的。」老闆道:「不但吐,而且連一絲絲果肉也吞不得,也都要吐出來。」
潘小君似乎覺得很好奇:「既然吞不得,那到底吃什麼?」
老闆道:「吞汁。」
「汁?」潘小君懂了:「你的意思是說吞汁就好,至於果肉要吐出來?」
「你終於懂了。」老闆道:「不過,我怕你還是會吃錯,所以我可以當場免費示範一次讓你看。」
潘小君看他嘴裡蠕動的嚼著,也覺得好奇:「請。」
苦茶老闆不再說話。
應該說是,他已經無法說話。
他滿口漲鼓鼓的嚼著,眼中似乎很滿意,然後他忽然間張開了血盆大嘴,一吐,竟就真的吐了一堆如血的果汁。
「看清楚了沒有?」老闆滿口血紅的笑道:「就是這樣吃。」
潘小君看著紅如血的硬果汁,他的雙眼已發出奇特的亮光。
這就是不苦和尚和盼夢所說的「紅汁硬果」。
潘小君忽然搖頭道:「不對,不對,你不是說汁要吞,怎麼又吐出來了。」
「十個年輕人,九個急。」老闆笑瞇瞇的道:「我這是第一口送入嘴裡的吃法。」
「第一口?」潘小君道。
「是的。」老闆道:「切記,剛吃這種果子的生手,第一口一定要吐出來,等到你成為老手了,要吐,不吐,就隨你的意。」
「那果肉呢?」潘小君看著他。
老闆竟然張開大嘴,吐出了鮮紅的硬果果肉,拿在手上道:「等你把它的汁都嚼光了,你才把果肉吐出來。」
「還有,千萬切記,汁可吞,果肉卻萬萬吞不得。」老闆似乎怕潘小君不明白:「這種果肉,可硬的如果命的粗麻,你如果硬是要吞,你得先練成個鐵胃。」
潘小君怔怔的看著他,喝了一杯苦茶道:「我懂了。」
老闆雙眼甜絲絲的看著手裡的銅錢道:「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潘小君忽然站了起來:「要到哪裡買這種果子?」
老闆舉起手指,指著小巷轉角告訴他:「轉過二條賣肉的肉鋪,右轉殺魚魚販,看見個賣衣肥婆,不要理睬她,肥婆的斜對面有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子,老頭子的正對面就有一家?」
他又道:「現在還早,你要買,就快走,免得買不到。」
等他說-說完,潘小君便早已離去了。
***
賣衣肥婆,並不肥。
她只是把每個過路人,都當成個肥肥的肥羊。
潘小君在她的盛情之下,本來想買件新衣裳。
不過的潘小君聽了價碼之後,便立刻掉頭就走。
潘小君不想做肥羊。
賣糖葫蘆的老頭子,真的老了。
他老的連牙齒都鬆了,似乎連話也說不清。
他就坐在石階前,手裡搖著一叢插滿楂果浸糖資料做成的一糖葫蘆。
他的生意似乎產不是很好,糖葫蘆還是插的滿滿的。
但他嘴裡竟然也咀嚼著「檳榔」硬果。
潘小君好奇的看著他。
他並沒有看潘小君。
潘小君伸出手,掏了掏口袋,拿出一隻銅錢道:「我買一枝。」
老頭子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潘小君再摸出五個銅錢道:「我買二枝。」
老頭子還是沒有看他。
潘小君忽然大聲道:「我買三枝。」
老頭子沒有看他。
潘小君大叫:「我買五枝!」
老頭子這才慢慢的轉過頭,雙眼花花的看著他:「……年輕人……你……買……五枝……」
潘小君看他雙眼白花花,耳朵也似乎並不怎麼靈光。
他道:「不,我買一枝。」
誰知道老頭子竟然跳了起來,拉著他的衣襟道:「年輕人,你竟然對老頭子撒謊,我明明聽見你說要買五枝,怎麼變成一枝,你是不是看我老,欺負我這個老頭。」
潘小君瞪大眼睛,看著他。
潘小君這時才覺得上當了,原來真正把人當肥羊的,並不是賣衣的肥婆。
而是這個賣糖葫蘆的老頭。
潘小君再怎麼不開心,也不會和老頭子爭。
潘小君展開手掌,遞給他,拿了五枝糖葫蘆,掉頭就走。
「去哪裡?」老頭子忽然叫住他。
潘小君沒有說話。
「我看你是個老實人,我就告訴你個好地方。」老頭子說話,竟然說的很清楚:「你看見前面那排人沒有?那裡就是個好地方。」
人很多。
他們一個接一個,已排成條長龍。
潘小君也跟著排在人堆裡。
他看到每個人的以眼,都眨也不眨的緊盯著前方一間攤子。
更令潘小君好奇的是,前來排成長龍的人,竟都是男人。
他們眼睛都很亮,亮的發光。
潘小君看見攤子前的招牌,雙眼也亮了。
字寫得很好,也很秀氣,就寫著七個字:「雙冬檳榔硬果有攤」。
潘小君雙眼發亮,並不是因為這七個字,而「檳榔」二個字。
他並沒有忘記不苦和尚和盼夢的說「紅汁硬果」。
這是他唯一的唯索。
他隨著人群向前走,前方只剩下三個人,就要輪到他。
潘小君已可以很清楚的看貝這攤「雙冬檳榔硬果攤」。
潘小君忽然怔住。
攤子並不大,是一間木屋,底下有四根樑柱,高高撐起。
門,只有一口,是半掩的,門下有五級木板階梯。
窗子很大,就像一面鏡子般的透明,四面圍著。
透明的窗子裡,坐著二個透明的人。
二個透明的人,是女人。
潘小君雙眼都癡了。
他也和其他的男人一樣,瞬也不瞬的緊盯著攤子。
應該不能說是盯著攤子,應該說是盯著攤子裡坐著的二個透明女人。
椅子很高,她們坐的也很高。
高高的椅上,斜叉著二條腿。二條又滑、又嫩、又長的腿。
白皙白腿上,穿著薄如蟬翼的白色輕紗短裙子。
她們的衣衫更薄,是一襲白色輕紗,白的幾乎透明。
頭上挽個有唐時古風的「貴妃」高髻。
臉上抹粉黛,朱唇塗紅脂,細細的柳葉雙眉翠,飛入雲霄。
潘小君到現在才終於相信了一句話:「江南少女春衫薄」。
潘小君忽然咳嗽。
「客倌你咳什麼?」坐攤子高椅上的女子,瞟著潘小君道:「輪到你了。你要買幾顆?」
「不買。」潘小君道。
「不買了」她們二個,張大了汪汪似水的眼睛。
潘小君道:「我只想看。」
「看?」其中一個美人瞟著他道:「你從後頭,走到這裡,難到看的還不夠?」
潘小君似乎不瞭解她們的意思:「我不但要看,而且要看清楚。」
攤內二個人似笑非笑,轉著媚眼道:「你只要多買幾顆,就讓你看清楚點。」
潘小君道:「我只要一顆。」
「一顆?」她們說:「一顆你就要看清楚?」
「是的。」潘小君道。
「看來你是個無賴。」她們忽然看著潘小君:「我們不賣給你了,連一顆也不賣。」
攤內二個女孩子,噘起嘴,不再理睬潘小君。
「他的確是個無賴。」潘小君忽然聽見有人說。
「不但是無賴,更是大壞蛋。」潘小君又聽見他說。
潘小君轉頭,看著說話的地方,他忽然看見一個人。
一個實在他不想見到的人,一個真正的大壞蛋——
司徒三壞!
潘小君幾乎跳了起來。
司徒三壞瀟瀟灑灑的「唰」一聲,展開手裡輕搖的一把折扇。
他施施然的步上台階,走進透明的窗子,朝著二個美人的中央座位,坐了下來。
他臉上的鬍鬚竟然已刮的乾乾淨淨,臉也洗的很白,就連頭髮也束了起來。
儼然就是個花花公子打扮。
潘小君鐵青著臉,看著他。
「司徒公子,你認識這個壞蛋?」二個美人咬著唇,嬌聲道:「他實在壞死了,竟然只想買一顆,就要看清楚。」
司徒公子?
潘小君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看他那一隻發亮眼睛,一直盯著我們,實在是壞死了。」她們又向司徒三壞咬唇,撒嬌。
「我不但認識他。」司徒三壞看著潘小君笑道:「而且我和他是好朋友,最要好的朋友,若說他的朋友都不理他了,最後一定只剩下我一個會理他。」
潘小君瞪著司徒三壞。
「他是公子你的朋友?」她們說。
「是的。」司徒三壞道。
「公子你不也說他是壞蛋,壞蛋也會是公子你的朋友。」她們似乎難以相信。
「壞蛋也有很多種,他可是個有錢的壞蛋。」司徒三壞一展折扇笑著。
「有錢?」二個硬果攤美人,眼睛也亮了。
「他不但有錢,還跟我一樣的有錢。」司徒三壞又說。
「他叫什麼名字?」她們問。
司徒三壞道:「潘小君。」
「潘小君!」她們問。
司徒三壞道:「潘小君。」
「潘小君!」她們說。
「除了他,還會有誰。」司徒三壞道。
二個美人一聽之下,在這一瞬間,眼裡忽然急速的閃過異樣鋒芒。
這一閃鋒芒,就連潘小君和司徒三壞也沒有看見。
她們互相對望了一眼。
然後她們忽然變了。
她們其中一個,步履盈盈的走下台階,拉起潘小君的手:「我叫雙雙,她叫鼕鼕,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公子你大人大量,千萬莫要和我們計較。」
雙雙細若滑脂的手,一碰到潘小君,潘小君就咳嗽。
「怎麼?」司徒三壞花花公子般的一展折扇笑道:「老朋友,你的咳嗽毛病,還是改不了?」
潘小君瞪著司徒三壞沒有說話。
司徒三壞今天的心情好像特別的好,他也不生氣。
他看著雙雙、鼕鼕笑著:「我的這位有錢朋友,剛才向你們說了什麼?」
「他說他只想看。」雙雙噘著嘴道:「我要他多買幾顆才讓他看,他卻不肯,他只想買一顆,就想要看得清楚。」
「他是有錢人,現在你們還讓不讓他看?」司徒三壞笑著說。雙雙和鼕鼕忽然垂下了頭,拎著衣角道:「潘公子你想看哪裡?」
潘小君到現在似乎還不明白她們說的是什麼。
潘小君道:「當然全部都看。」
「全部?」她們吃驚了。
就連司徒三壞也吃驚的看著潘小君。
雙雙、鼕鼕兩人,垂頭頭,羞怯的紅著臉,竟扯下了衣角。
然後他們同時向潘小君勾起了眼角。
潘小君終於明白她們和他說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
潘小君忽然拉住雙雙和鼕鼕人的手道:「你們弄錯了,我說的不是這個。」
雙雙、鼕鼕怔住。
「要不然,公子你想看什麼?」雙雙、鼕鼕怔怔的問。
潘小君道:「紅汁硬果。」
雙雙、鼕鼕道:「檳榔硬果?」
潘小君道:「是的。」
雙雙、鼕鼕二人一臉飛紅。
她們到現在才明白,大家都弄錯了。
「雙和立檳榔硬果攤」攤後有座庭院。
庭院住的當然是雙雙和鼕鼕。
深深的庭院,庭院深深。
司徒三壞坐在一張紅色高椅上,像個花花公子般悠然寫意的輕搖折扇。
誰也不曉得這個「偷王之王」怎麼會一下子,就變成了個有錢的花花公子。
潘小君似乎也連問都不想問。
他手中拿著青綠色硬果,已反覆的看了很久。
「你看了那麼久,到底看出什麼?」司徒三壞似乎覺得有趣。
潘小君吸了口氣,忽然望向攤外已近黃昏,夜幕即將低垂的天空,道:「你哪時候來這裡的?」
司徒三壞道:「早你不過一天。」
潘小君道:「蝶舞呢?」
司徒三壞道:「我正想問你?」
潘小君道:「你也不知道她在哪裡?」
司徒三壞道:「是的。」
司徒三壞道:「要不然我怎麼會來這裡?」
潘小君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司徒三壞道:「你說那二個雙冬姐妹花,美不美?」
潘小君道:「美。」
司徒三壞道:「這就對了。」
潘小君眼中忽然發著奇異亮光,他再次低頭看著手裡的檳榔硬果:「你有沒有看見一些天,一些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司徒三壞不懂他的意思:「你自己本身就已經夠奇夠怪了,」
司徒三壞坐著的高椅後,有一隻白色紗窗。
白色紗窗當然並不會只有一隻,潘小君背後也有一隻。
潘小君忽然用一種很奇特的眼神看著司徒三壞。
司徒三壞竟也看著潘小君。
潘小君握緊硬果道:「東瀛人!」
潘小君話剛出口,在這瞬間,他手上食指忽然一指,一顆青綠色的檳榔硬果,已如電光走石般的閃電射出,射向司徒三壞背後的白色紗窗。
司徒三壞竟也同時間,手中一把折扇,已風車刀輪般的旋轉飛出,飛向潘小君背後的紗窗。
當他們手中武器射出,他們的人,也同時間一箭射出。
紙窗外,有人。
是什麼人?
什麼人能讓當代二大最富傳奇性的高手,在同時間一起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