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如何?
但不醉,又如何?
但願長醉不復醒,醒來原是一場醉。
不是我喜歡醉,只是非醉不可。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
雙雙和鼕鼕忽的捲開翠簾,轉了進來。
她們並沒有換厚一點的衣裳,反而穿的更輕更薄。
雙雙扶起了醉倒在地上的司徒三壞,道:「司徒公子,你怎麼先醉了,你已答應過我,要好好的陪我喝上幾杯的,你怎麼可以先醉?」
司徒三壞當然不能說話了。
雙雙看著他星眸半開,微張嘴唇的醉酒表情。
她的眼眸間,不禁露出了笑意。
她向鼕鼕瞟了一眼。
鼕鼕挽起了一樣倒在地上的潘小君道:「潘公子,我知道你沒有醉,你裝醉的樣子,真可愛,連我都差點讓你給騙了。」
潘小君當然不是裝的,當然是真的喝醉了。
雙雙見司徒三壞沒有反應。
鼕鼕也見潘小君沒有回應。
她們二個不約而同的做了一個動作——
將他們推倒在地上。
雙雙拍了拍手道:「幸好我們沒有讓『頭鬼』失望,總算用藥讓他們醉了。」
「還好『頭鬼』想好了這一步,不然他們實在真的厲害,竟然能從『頭鬼』的迎風一刀斬下活著走回來。」鼕鼕整了整髮飾道:「那個大壞蛋也很厲害,竟能避開『神木先生』的旋風十八刀。」
雙雙道:「這些不干我們事,我們只要完成組織交待的任務就好。」
鼕鼕道:「不錯。」
「接下來應該怎麼做?」鼕鼕又道:「每人賞一刀?」
「不。」雙雙道:「只要將他們帶到『舞春樓』就好。」
鼕鼕道:「舞春樓?」
雙雙道:「是的。」
鼕鼕吃吃笑了起來:「真想不到這二個壞蛋,死到臨頭還能艷福不淺,看來他們死了也會是個風流鬼了。」
***
司徒三壞還是看見自己在飛。
他不但親了嫦娥仙子一口,也趕走了那個賊眼碌碌的伐木吳剛。
因為他看不慣吳剛,偷看嫦娥仙子的表情。
他甚至親眼目睹,自己挽著嫦娥仙子的玉手,雙雙于飛入洞房,引路的還是那只會搗藥的小白兔。
一陣絲竹聲樂響起,他急欲張開眼睛,享受眼前的歡樂。
只可惜他看到的並不是月宮——
而是一座閣樓。
樓內白窗虛掩,翠簾半卷,有一隻小白鳥,寫意自在的飛過窗前。
司徒三壞忽然想到,即使這裡不是月宮,也沒有嫦娥仙子,那麼總也有個人間的女人,陪在身旁也是好的。
但是,他忽然發現,倚在他身旁的並不是女子——
潘小君。
他瞪著潘小君,潘小君竟也正在瞪著他。
「唉!」司徒三壞忽然歎了口氣:「一個人倒楣的時候,還是應該趕快找個洞,藏起來的好。」
潘小君並沒有說話。
因為他聽到,一陣絲竹樂聲已響了起來。
琴聲幽柔,音動鶯燕。
司徒三壞張大了眼睛道:「莫非是搗藥的玉兔妹妹,領了一班紅鑾翠頂,來迎接我了?」
潘小君似乎對司徒三壞的「白日夢」沒有興趣。
他望向窗扉半掩的樓階下,幾個身穿紅裳繡花的小姑娘,挽著長髮,枕著香荷胸包,曼曼盈盈的走了上來。
珠簾半卷,卻怎也隔絕不了花翠珠紅。
她們伸進一條腿,再撩手撥簾,一雙粉黛朱顏,不約而同的探了出來。
司徒三壞張大了老大的雙眼,怔怔的似乎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潘小君忽然咳嗽。
***
「我是鶯鶯。」一個嬌小,但腰很細,腿很白的女孩,半開星眸的淺淺笑著。
「我是燕燕。」另一個臉如春桃,羞紅半掩,抿著朱唇,嫣然微笑。
鶯鶯、燕燕話未說完,已朝司徒三壞和潘小君的身旁坐了下來。
司徒三壞呆住了。
司徒三壞怔怔的,吱吱唔唔:「……這……這……」
鶯鶯忽然掩著小嘴,輕輕拾起了,她們端來的盤子上的一顆小葡萄,一口送進了司徒三壞的嘴裡。
司徒三壞眼睛張的更大了。
他只覺得一陣幽香,似有若無的自鶯鶯的手臂間傳來,透過他的鼻心,沁入腦門,一股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風情,如海浪般的柔柔波動著。
司徒三壞開始壞了。
「你是鶯鶯?」司徒三壞飄飄然的道:「好,很好,告訴我,我最喜歡聽夕西下時,遠山的黃鶯出谷聲了。」
司徒三壞連說話也忽然變得甜了起來。
鶯鶯半掩朱唇,噘著嘴:「你真是壞死了,你才聽人家說幾句話,就說喜歡聽人家的聲音。」
鶯鶯雖然噘嘴,卻一點也沒有噘嘴生氣的樣子。
她拈起一顆葡萄,又送進司徒三壞嘴裡。
潘小君瞪著司徒三壞的陶醉模樣,不禁皺起了眉。
但他更應該擔心的是自己。
「公子,難道我不好看?」燕燕也噘起了小嘴,秋波頻送的向潘小君眨眼睛:「要不然你怎麼一直看著別人?」
「好看,好看,你長的很好看。」潘小君咳嗽著:「老實說,打從你撥簾入室後,我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你。」
燕燕雙頰緋紅,輕輕的推了潘小君一把。
她垂著頭輕語道:「我本來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原來你也不太老實。」
司徒三壞忽然大笑,他向燕燕道:「你看他的眼睛怎樣?」
燕燕看著潘小君的眼睛:「很亮,我從來就沒有看過這樣的眼睛,似乎讓人一看,想想忘記都很難。」
「我不妨告訴你好了。」司徒三壞倒頭大笑:「那就是所謂的『賊眼』你說這樣的眼睛,你還會不會認為他老實?」
燕燕忍不住吃吃笑著:「現在不會了。」
潘小君幾乎要一拳,送進司徒三壞的嘴裡巴。
但他一握拳頭,忽然發覺自己身體的力量,竟已完全使不出來。
潘小君顯得吃驚了。
他已發現全身力量,已消失殆盡,別說握拳頭了,就連站起來都成問題。
潘小君一臉冷汗。
他已想到了那只白色「觀音淨水」尊瓶。
雙雙和鼕鼕呢?
這又是一個陷阱!
***
司徒三壞喝了很多酒。
司徒三壞,壞,很壞,司徒三壞又開始壞了。
「再喝一杯。」鶯鶯軟軟的倚在司徒三壞身旁,送上醇酒滿杯——
今朝有酒,乾杯難以盡歡。
醉臥香枕,笑看流水花落。
司徒三壞仰起脖子,一口倒進胃裡。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司徒三壞忽然陶陶然的問。
鶯鶯柳動眉梢:「誰?」
司徒三壞像是飛在雲端:「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司徒三壞』。」
鶯鶯似乎第一次聽過這麼奇怪的名字。
「三壞?」鶯鶯轉著眼珠子,吃吃笑著:「哪三壞?」
司徒三壞忽然抓住鶯鶯的手臂,咬了一口:「手壞,腳環,嘴巴壞。」
「你好壞,好壞。」鶯鶯笑得更可愛了:「你實在是壞死了。」
鶯鶯玉臂輕送,又一杯倒進司徒三壞口裡。
***
燕燕躺在潘小君身上,細細的髮絲,輕柔的如柳動楊梢。
潘小君難以掩飾寫在臉上的愁眉深鎖。
再這樣喝下去,遲早他們要喝死的。
他想到了,美人,醇酒,歡笑,只不過會讓他們更快的崩潰。
「我已經醉了,不能再喝了。」潘小君看著燕燕道。
「我都沒醉,你怎麼可以先醉?」燕燕舉起碧玉對杯,送進潘小君嘴裡,共飲杯魚的嬌聲道。
燕燕眼角掀過一絲鋒芒,惡毒的鋒芒:「你聽到隔房的聲音沒有?」
潘小君道:「絲竹入耳,曲聲動天,似乎很熱鬧。」
「曲聲動天?」燕燕笑道:「公子你果然不俗,她的聲音的確好聽的很。」
潘小君道:「誰?」
燕燕道:「她的聲音不僅好聽,舞更是名動四方。」
潘小君似乎想起了一個人。
燕燕看著他又道:「她可是江南第一美人。」
潘小君心已涼一截。
燕燕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潘小君的雙眼,已如跌入萬丈冰冷深淵。
燕燕眼裡閃著怨毒鋒芒,一字一字,緩緩的說:「江南有名蝶,春來舞四方,一曲上天廳,繁花盡失色。」
潘小君人已冰冷。
燕燕道:「她的人不但長的好看,舞跳的好看,歌也唱的更好聽,你應該也去看看的。」
潘小君臉色冰冷的道:「蝶舞。」
燕燕佯裝吃了一驚:「你也知道她?」
潘小君沒有等她把話說完,一股內心澎湃洶湧的激盪,竟使得他站了起來。
他跌跌撞撞,衝出門外。
鵝黃色絲帶,輕飄飄的如蝴蝶穿梭花叢。
蝶舞一曲,舞動天廳,曼歌輕吟:
黃昏西陽西下,我也想摘幾枝花給你。
我費了很多時候,才把它繫在我的衣帶裡。
衣帶卻鬆了,連花都系不起。
花散了,飄向風中,落入水裡。
江水東流,花隨著水浮沉,一去不理。
我的衣袖裡,卻只剩下淡淡餘香一片,低回不已。
潘小君倚著門簾,抓著珠翠,眼裡已充滿了不相信與悲傷。
但這一切又是自己親眼所見,是那麼的真實,那麼的無可奈何。
蝶舞是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裡的。
這又是一件陰謀,一件極可怕的陰謀。
蝶舞和這件可怕的陰謀間的關係是什麼?
潘小君連想都不敢去想。
他內心一陣翻絞,幾乎要將剛才喝進胃裡的酒,吐出來。
他實在想不到會是蝶舞。
他似乎還沒有發現他對蝶舞的感情,已超乎他自己所能想像。
***
三個聽歌的男人,紛紛的舉杯拍手叫好。
他們有的送酒給蝶舞喝,有的拿果子給蝶舞吃,有的摸蝶舞的衣裳,有的甚至拉起蝶舞的小手。
蝶舞絕艷的臉龐,卻一點表情也沒有。
因為她看見潘小君在看著他。
「蝶舞姑娘,你唱的很好聽。」一個大鬍子,瞇著眼睛,拋出一疊嶄新的銀票道:「再唱幾首,再唱幾首。」
另一個削瘦商賈打扮的中年人,也不甘示弱的掏出了更大疊的銀票,摸起了蝶舞的小手道:「我喜歡看你跳舞,再跳一曲,再跳一曲。」
另一個肥胖臃腫的醜陋的胖子,竟摸起了蝶舞的小腿,笑瞇瞇的道:「你不必唱歌,也不必跳舞,你只要能乖乖的躺在我的懷裡就好。」
三個人都似已色迷心竅的幾近瘋狂。
潘小君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忽然衝進酒席間,一把打翻了桌子,狂吼大叫道:「出去,出去,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他武功全失,拼著全身僅剩餘的一點力氣,雖然翻開了桌子,自己也倒在直。
一桌酒污,已濺在他身上。
「哪裡來的廢人無賴?」胖子叫了起來,竟一拳打在潘小君腹上:「你這個樣子,也想叫我們滾?」
「滾?」削瘦商賈,雙眼亮了起來,他一腳趺開潘小君:「該滾的是你。」
大鬍子看著自己一身的酒菜,一怒之下,將酒杯砸向潘小君:「大爺我的衣服難得洗燙整齊,全讓你這冒失鬼弄髒了。」
三人一頓的拳頭相向。
潘小君倒在地上;嘴角已沁出鮮血。
他實在想不到,他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他冷笑,冷冷的笑著,眼睛裡似已模糊黯淡。
「走。」胖子臨走,踢了他一腳:「這個人莫非是個瘋子。」
「瘋子?誰是瘋子?」司徒三壞忽然笨醉醺醺的衝進來,高舉雙手道:「是哪個瘋子敢打我的朋友?」
司徒三壞連腳都站不穩了,何況舉起拳頭要打架。
他一個醉步,還沒出拳,已先倒在地上。
胖子瞪著他,忽然踹他一腳:「又是個瘋子。」
大鬍子索性賞了他一個耳光:「原來瘋子也有同伴的。」
打完後,「砰」一聲,便怒氣衝天的打開門,全都走了出去。
***
蝶舞一臉冰霜的看著倒在地上的潘小君和司徒三壞。
她的臉甚至連個表情也沒有。
她那空空洞洞的雙眼,似已僅剩下軀體。
她冷冷的整了整髮飾,站起身來,轉身就要走。
潘小君抓著椅角,咬著牙,道:「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女人。」
蝶舞心似已掏空,雙眼似已無魂,慢慢走出門外:「我本來就是這樣的女人。」
潘小君聽得咳嗽,竟咳出血絲。
他大笑:「我早該想到的,我早就該想到的。」
剮、君抓著司徒三壞的腳道:「走,我們再去喝幾杯。」
司徒三壞鼻子都被打腫了,但他還是大笑:「我就是喜歡你這樣的朋友,竟然連快要死了,也想喝酒,好,我一定陪你喝,就喝到死為止。」
潘小君抹著嘴角的鮮血:「我們就比比看誰喝得快,這一次我絕對要贏你。」
司徒三壞勉強的撐起身來,卻又倒了下去:「比就比,誰怕誰,我樣就來比一比,看誰先喝死。」
桌上的酒果然很多。
多的已足夠讓他們喝死。
潘小君喝,潘小君醉,潘小君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一瓶瓶酒罈子,讓他拿了又扔,扔了又拿。
但願長醉不復醒,醒來原是一場夢。
並非他喜歡醉,只是非醉不可。
他喝的愈多,蝶舞的身影在他心裡就愈深。
他不相信蝶舞是陰謀者之一,更不相信蝶舞是那種女人。
但是他愈不相信,心裡就有一種聲音,一直不停的告訴他不得不去相信。
他對蝶舞的情意,竟讓他自己也無法相信是那麼的濃。
這是不是他又自作多情了?
潘小君不禁嘔吐,吐出的是一堆比酒濃的苦水。
吐完後,他的人也已昏沉。
***
一道陽光從紗窗密縫照進來,照在潘小君臉上。
潘小君慢慢的張開眼睛,他發現自己已倒在一間小屋子裡。
司徒三壞腫著讓人打紅的鼻子,嘴角還殘留著昨夜的鮮血,一動也不動的倒在他身旁。
他忽然伸出已發麻的雙腳,踢了踢司徒三壞。
他發現司徒三壞沒有回應。
他很想伸手過去探探司徒三壞的鼻息,但他的手再怎麼伸,也無法伸的那麼遠。
他唯一能探得到的是身旁擺滿的酒。
司徒三壞是不是喝死了?
潘小君眼裡充滿悲傷無奈。
雖然他和司徒三壞一見面就是鬥嘴,但是他們之間的情誼,是旁人無法瞭解的。
司徒三壞若是死了!也就是他害死的。
潘小君垂著頭,咬著牙,忽然冷笑。
這完全是個圈套,打從開始就是個圈套,對方要他死,幾乎費盡心思,無所不用其極,幾乎什麼手段都用上了。
現在只差一步而已,這一步就是要讓他自己死!——
自己喝死。
他想到這裡,已決定不再喝。
但是他能不喝嗎?
他的弱點已完全暴露出來,現在對方已緊抓住他這一絲弱點,進行殘酷的摧毀。
潘小君看著窗外溫暖和煦的陽光,狽陽竟已西沉。
最後一道采霞,很快就要收起來了。
這時他的眼睛忽然發亮。
他抬頭的角度,透過半開窗門,剛好可以看見一座高高的小樓。
高樓裡窗子也是半開的,裡面正閃動著幾條人影。
潘小君的眼睛已由明亮轉為黯淡,甚至已變成空洞。
他的心開始刺痛。
一陣陣錐心之痛,甚至比刀劍刺入還痛苦百倍。
因為高樓內,正是蝶舞和昨夜那三個醜陋的男人。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女人。」
蝶舞的話,又在他腦海裡盤旋,就像一陣噩夢,揮之不去,招之復來。
他傷心的看著蝶舞在閣樓裡歌舞的倩影,就像是看著他自己在出賣自己的靈魂般的苦痛。
自己所愛失,在自己面前做著這些事,竟無可奈何。
潘小君「咚」一聲,倒在地上,摸起酒瓶,又開始喝酒。
每喝一滴,他的心就刺入一分。
喝的愈多,他的心就痛的愈厲害。
他已要完全崩潰。
「啪」的一聲,酒瓶已從他手裡,滑到他腳下,破了。
司徒三壞竟然沒有死,他似讓這聲音吵醒,他慢慢張開醉眼道:「我怎麼還沒有死?」
他痛苦的轉過臉,已看見潘小君倒地上,雙手顫抖的要摸酒瓶。
司徒三壞笑了:「我一直以為我是個醉貓的,看來真正的醉貓是你,而且是只大醉貓。」
潘小君側著頭,抹著嘴角,又倒了幾口。
司徒三壞像只瀕臨死亡的死豬,四肢朝地軟趴趴的伏在地上,笑著:「不過,我臨死前,能看見名動天下的潘小君,竟然像只死狗般的蜷曲在地上,總算也是值得了,總算死得也算開心了。」
司徒三壞話未說完,已捧著那被胖子踹了一腳的腹部,痛苦的呻吟著。
他呻吟的笑著:「好,很好,好極子,我司徒三壞只要還能活著不死,我就一定要把那三個人,抓起來吊在樹上,活活的打死。」
司徒三壞的雙眼,茫茫然的,已瞧見了窗外對面那座高樓內的情形。
他拖著殺豬似的聲音大笑:「原來蝶舞也是那種女人,也只不過是個婊……」
他的話還沒說完,潘小君一瓶酒砸在地上。
雖然力量很少,但還是聽得見泥瓶易碎的聲音。
潘小君咬牙:「喝,再喝,我們不是說過,要比比看誰先喝死。」
「喝?」司徒三壞大笑:「喝就喝,我司徒三壞喝酒,從來就沒有怕過。」
***
不是不沾杯,只是未到斷腸時。
杯盡思卻更濃,斷腸人已斷魂。
潘小君人已斷魂。
閣樓內的人呢?蝶舞呢?
蝶舞又何嘗願意獨自憔悴?
密室並不大。
雙雙、鼕鼕二人披著薄如蟬翼的輕羽,走到配有虎形銅環門前,停了腳步。
雙雙拉起銅環,「叩」聲,三急四緩。
她們等了一陣,「嘎」一聲,雙門已半開。
二個人恭葆敬敬的垂著頭,緩緩走進密室。
雙雙低頭慢步,恰巧可以看見左右二排的蒲團上,各有許多盤膝而坐的雙腿。
她們甚至可以很清楚的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因為除了她們二個的步履聲外,室內似乎連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寂靜的,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可以知道它的位置。
靜的可怕。
雙雙心裡暗數著自己踏出的腳步,已是第二十步了。
雙雙忽然停住。
「抬頭。」一個人說。
雙雙、鼕鼕就抬頭。
雙雙抬起頭後,最先看見的是牆上用筆墨寫著的大「忍」字。
字寫的蒼勁剛猛,如同讓人覺得是一幅猛虎嘯風圖。
壁字底下是一個大蒲團,蒲團上一個頭帶斗笠的黑衣人盤膝而坐。
雙雙、鼕鼕同聲道:「見過頭鬼。」
頭鬼道:「他們?」
雙雙道:「他們現在已經跟死了差不多了。」
頭鬼道:「你們?」
鼕鼕道:「我們現在每隔半個時辰,就送進二十瓶酒。」
頭鬼道:「她們?」
雙雙道:「蝶舞和『豬木三兄弟』每隔一個時辰就飲酒歌舞讓他看。」
頭鬼道:「走。」
雙雙、鼕鼕垂下頭,轉頭就走。
頭鬼忽然道:「停。」
雙雙、鼕鼕就停。
頭鬼道:「帶來。」
雙雙垂著頭道:「是。」
***
雙雙、鼕鼕走出密室後,星空萬里間剛升的第一道月光,已照在她們臉上。
三月晚春夜色,已經有很深的詩意了。
雙雙踏著星光道:「頭鬼折磨人的方法,真是殘酷極了,若要是我,我一定會受不了的。」
鼕鼕看著她道:「若要是你,你會不會喝酒?」
雙雙道:「我一定會喝,而且會喝死。」
鼕鼕數著繁星道:「不曉得他喝死了沒有?」
雙雙語寄月夜:「但願他不要真的死了。」
鼕鼕面有驚色:「……你……你說什麼?」
雙雙低頭無語。
鼕鼕已瞭解她的意思:「我們雖非真是姐妹,但在一起久了,你心裡想什麼,我就算不能完全猜出來,也有八、九分了。」
她又道:「你是不是喜歡上他?」
雙雙頭更低了:「打從他要我們衣服穿多一點,我就對他的印象好了不少,並非我喜歡他,只是覺得像他這樣的男人,真是很特別的。」
鼕鼕翠眉深鎖:「的確是特別,光是他對蝶舞姑娘的情意,就已令大感動。」
雙雙無語。
鼕鼕忽然眉開道:「司徒公子呢?你認為他如何?」
「司徒三壞?」雙雙似乎一想到他,抿著嘴就想要笑:「這個人整天嘻嘻哈哈的,像個無行浪子,天塌下來,地牛翻身,都似與他無關,他甚至連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他這樣的人。」
「他的確是個浪子,不但壞,而且壞的可愛極了。」鼕鼕捂起嘴,忍不住笑了:「壞的甚至讓人覺得沒有他,人生便會無趣極了。」
「他確是有趣極了。」雙雙也笑了:「不過一個人,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就成為一個浪子的,他的背後一定有不少不為人知的心事,也就是讓他成為浪子的原因。」
鼕鼕眨眼眼睛:「看來你對他們二個好像瞭解不少?」
雙雙道:「我只是覺得他們二個很特別,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死的。」
鼕鼕忽然皺起眉,喃喃的道:「但是他們已非死不可了。」
「的確非死不可。」雙雙眉鎖:「『七月十五』列為第一個要殺的人,怎能不死?」
***
院深,庭寂。
點點繁星落階廊。
雙雙、鼕鼕打開屋門,迎面而來的是一陣濃烈的酒臭味道——
酒本來應該是香的,但是它如果讓人的肚子裡裝得太多,就會變成是臭的。
至少現在雙雙、鼕鼕捂著鼻子,就覺得很臭。
雙雙像個瞎子摸著黑,找到了藏在角落裡的火折子,
「嗤」一聲,引起火,點亮了桌上殘蠟。
火剛一亮。
一聲驚叫!
鼕鼕忽然見鬼似的,跳起了腳。
她看見司徒三壞披頭散髮,像鬼一樣的倚在桌腳下,他的臉爬滿鬍鬚亂髮,鼻樑腫得像讓蜂蟲給蜇了,嘴角冒著白色泡沫,死魚般雙眼,慘白的可怕。
鼕鼕以為他死了。
「你可不可以叫好聽一點?」司徒三壞竟然還沒死,還能說話。
真正嚇人並非是死人,而是活死了。
鼕鼕顫抖的跌出幾步:「……司徒……司徒公子……你沒死……」
「死?」司徒三壞張著死魚突眼:「你們莫要忘了我是誰,我是壞蛋,大壞蛋,壞人怎可能輕易就死了。」
雙雙、鼕鼕顫身的抓著桌角,說不出話來。
司徒三壞話卻很多。
「老實說,你們做的實在太好了。」他說:「我司徒三壞一生中只有我騙人,從來還沒有人能騙我,沒想到卻栽在你們手裡,老實說,我已經認了。」
「想必你們是來殺我們的?」他又說。
雙雙道:「……我……我們……」
司徒三壞忽然笑了。
但是他的笑聲並不好聽,像死人的聲音:「你們不必說,我也知道的,不過在我死之前,我有二頂要求。」
鼕鼕道:「我們……」
司徒三壞打斷她的話:「第一項,那三個和蝶舞飲酒的和樂的是什麼人?」
雙雙道:「他們是東瀛人,三個是兄弟,叫『豬木三兄弟』。」
「豬目?」司徒三壞實在笑的不好聽:「好,好極了,不管他是豬目也好,牛目也罷,只要我司徒三壞還有活著的一天,我就一定會打得他們滿地找豬眼。」
鼕鼕道:「日木頭的木,不是……」
「第二,就是你們不要殺我的朋友。」司徒三壞又打斷她的話:「他是潘小君,是名動天下的『小君一剪』,他不能死,要死,也應該是我死。」
他又忽然道:「過來。」
鼕鼕就走過去。
司徒三壞道:「拿出你的殺人利器。」
鼕鼕顫顫的道:「我沒有。」
「沒有?」司徒三壞道:「好,也沒關係,你看見桌上的酒瓶子沒有?」
「有。」
「你殺過人沒有?」
「沒有。」
「沒關係,我來教你,你拿起瓶子,杯子底沿朝我,朝我的腦袋上用力敲下去,最先你會看到我的頭殼碎裂,接下來腦腸子滾出來,然後熱騰騰稠稠的腦漿溢出,這個時候,你還可以順便沾沾手指,嘗嘗像猴腦一樣的補品,我敢保證一定很補。」
「接下來,你再拾起破瓶子,一扎,扎進我的嘴巴裡,再攪上幾攪,你就會看見我的牙齒已血淋淋的掉出來了,這人時候你再拉出瓶子,你就恰可見到我紅紅的舌頭留在瓶口,但千萬記得,舌頭留起來,以後還可以用來引引惡狗。」
司徒三壞道:「記住了?」
鼕鼕聽得已倒胃的滿口苦水:「記住了。」
司徒三壞道:「好,請快出手。」
鼕鼕道:「但,我們來,不是要殺你們的。」
司徒三壞忽然怔住。
鼕鼕看著潘小君道:「頭鬼要見他,我們是來帶他的。」
司徒三壞道:「你為什麼不早說?」
鼕鼕道:「你一直不停的說,我沒有機會插口。」
司徒三壞本來是想嚇嚇她們,讓她們不敢出手。
「唉。」司徒三壞道:「一個人若是倒楣到了極點,最好連話都應該少說。」
潘小君倒在瓶堆中,他整張臉白皙的就像地獄牙鬼,身體曲捲的如一條臥在陰溝裡,垂死掙扎的流浪狗。
他慢慢轉過頭。
死魚般的凸眼,已發著亮光。
***
「他要見我?」他道。
雙雙眼裡似充滿哀傷:「是的。」
潘小君忽然笑了——
冷笑冷的可怕。
他道:「走。」
他當然已無法走路,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
雙雙、鼕鼕垂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撐起了潘小君。
雙雙頭更低。
她不忍去看他的模樣:「我們也是不得已的,組織交待的任務,我們不敢不聽,你要恨我也好,怨我也罷,錯只錯在,你是潘小君。」
潘小君笑的淒惻:「……潘小君……」
他仰頭散發大笑。
司徒三壞雙眼已成死灰色。
他看著她們架著潘小君走出門外。
司徒三壞忽然仰天大笑:「你不會死的,你是潘小君,是名動天下的潘小君。」
司徒三壞雙眼裡,竟泛起淚光。
浪子無淚。
浪子不該有淚。
但是他忽然舉起酒瓶縱聲高歌:
「浪子多情,刀無情。
小君一剪,剪不斷青絲萬千。
天涯人,不歸路,浪子匆匆是過客。
杯莫停,酒莫空,今朝失意無語問蒼天。
情關深鎖獨憔悴,怎麼也不堪不破,闖不過。」
司徒三壞放歌一曲,豪氣干雲,卻已淚眼潸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