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寂寞的時候。
但是寂寞如果太多、太濃,必定會將這個人推向極端、甚至是毀滅。
寂寞是痛苦的,也是最難忍受的。
我現在要說的,就是關於一個寂寞太多、太濃的故事。
***
「寂寞小手」是一隻手。
是一隻帶來死亡、寂寞的手。
是一隻仇恨、報復、即將沾滿血腥的手。
關於它的出現,很多江湖人並不太清楚,因為它就像是你心中的寂寞,當你感覺到它、注意到它時,它早已悄悄在的你胸口花開綻放。
「寂寞小手」是屬於歡歡的。
歡歡是個美麗而充滿神秘色彩的女孩。
歡歡其實很少有歡顏。
她甚至連笑都很少笑,在她雙十的花樣年華中,應該是和一般的女孩一樣的,一樣充滿青春絢麗歡顏。
但是歡歡臉上,只有寂寞,沒有歡顏。
歡歡永遠記得一句話:
「你要報復,要向他們報復。你要以這隻手,將寂寞、痛苦、怨恨帶給那些要,請他們也嘗嘗這種滋味。」
這是歡歡緊握著母親雙手,最後所能聽到的一句話。
她甚至很清楚的記得,母親自懷中取出這隻小手的神情:
「這隻手是我用了二十年的痛苦、寂寞、仇恨粹瀝而成的,這隻手上,帶有花魂,血腥的花魂、復仇的花魂,只要你戴上它,它就可以給你力量,無堅不摧、精石為開的力量。」
所以歡歡注定了寂寞。
歡歡很少有歡顏。
她只有手,一隻手,一隻寂寞小手。
她的「寂寞小手」上有一行很細,很小,鮮紅如血的字:「寂寞夜雨梧桐時。」
十二月七日,鍾山。
小雪初晴。
鐘鳴站在高樓上,伸出白晰秀氣的雙手,緩緩推開了新染的紅色落梅紙窗。
一陣冷風,迎面襲來,吹上他的臉頰,也吹動了少年的心。
鐘鳴覺得愉快極了。
他是位世家公子,今年二十五,年少多金。一雙雪白傳粉的臉上,總是帶著一種微微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對他這種神情一向很滿意,也很有信心。
因為他知道這樣的神情,最能打動女孩子們的芳心,他甚至有把握能在一夜之間,完全的擄獲一個美人的心。
雖然他今年才二十五。
但他對於女人這方面的經驗,卻比一個五十五歲的男人還要來的多。
鐘鳴深深吸了口氣,慢慢的閉上眼睛,讓十二月的冷風撲上他的雙頰。
他忽然想到了鍾老爺子。
鍾山劍客,劍如鍾山。
名譽西北的「鍾山劍客」鍾山,鍾老爺子,一向對他的兩位公子管教得很嚴格。
鐘鳴當然也不例外,更何況他是大公子。
但是少年十五二十時,人不輕狂枉少年,鐘鳴還是背著鍾老爺子,做出了許多不該做的事情來。
輕騎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一個俊挺多金的少年郎,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了這種誘惑?
鐘鳴就不能。
鐘鳴不再是個孩子了。
他回過頭,遠望窗下的梅林,眼眸間充滿無限春意,喜上眉梢。
風總是惱人心思,當他走下樓時候,他的心是雀躍的、興奮的,更帶有一絲絲昨夜苦熬的相思。
他愈走愈快,他的心也愈跳愈快。
哪個多情少年人初會枕畔相思情人,不是像他這麼樣的?
***
十二月微紅的淡梅,已經有很深的冬意了。
一朵朵雪花,飄落在梅瓣上,也已被染成了淡淡的紅色。
鐘鳴踏雪尋徑,轉進林內,來到了一析殘敗的梅樹下,他望著樹後的身影,臉上已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來了。」。鐘鳴聽見樹後的人說。
「東西也帶了?」她又說。
鐘鳴臉上春意漸濃:「帶來了。」
他的話剛說完,發現眼前伸出了一雙手,勾上了他的脖子,一雙溫潤的手,一雙夢裡消魂的手。
她不但雙手勾住他,雙眼也正在看著他。
鐘鳴並沒有喝酒,卻醉了。
她睡著眼珠子,勾著鐘鳴,吐出一口蘭香,輕聲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說謊,其實我應該給你更多的。」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朱唇幾乎已貼近鐘鳴一張秀氣傳粉的臉上。
鐘鳴淺淺的吸了口蘭香,雙頰竟熱了起來,他已經有一種飄飄然感覺。
他的呼吸甚至開始急促。
一片五瓣澆梅,自樹梢緩緩飄下,恰巧落上她的髮梢。
鐘鳴聞到的並不是梅香,是髮香。
她剪水雙眸,汪汪的盯著鐘鳴:「東西呢?」
鐘鳴並沒有低下頭,他的眼睛還是捨不得離開她的眼波,他把手伸進衣袖裡,取出一件皮具。
一隻青色的皮具,一隻形狀如同小手的皮具。
沒有人知道這件形狀如手的皮具是什麼東西,就如同東西是鐘鳴自父親秘藏的夾櫃中取出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鐘鳴道:「這只不過是件皮具手套,你要它有什麼用?如果你的手怕冷,我可以買一件更新、更新的手套給你。」
她沒有說話。
鐘鳴看著她又說:「難道你知道它是什麼?」
她的雙眼瞬間忽然冰冷,就連鐘鳴也吃了一驚。他實在想不到,為什麼在這瞬間,她的眼神竟然變得如此冷漠,冷漠的可怕。
她道:「青魔手。」「青魔手!」鐘鳴身體忽然一震,大叫道:「這是二十年前讓江湖人聞之色變的『青魔手』!」
她點頭。
鐘鳴似乎已感覺有些不對了,他兢兢的道:「你怎麼會知道?」
她並沒有說話,她只是緩緩的轉過身子,背對鐘鳴。
鐘鳴眼看著停在她髮梢上的落梅已忽然間綻放了開來。
紅梅鮮紅如血,如血綻放。
鐘鳴已抽身拔劍,他拔劍的速度一向不慢。
但是當他的手握住劍柄時候,他忽然看見她,轉過頭來看著他。
鐘鳴雙手瞬間冰冷。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怕、冷漠、毫無感情的雙眼。
一雙如同來自地獄赤焰仇恨的雙眼。
鐘鳴冰冷的手想拔劍,卻拔不出來,因為他忽然發覺自己的雙手已讓一種奇異的力量所控制。
緊接著鐘鳴就看見她緩緩的伸出她的一隻小手。
一隻火紅的小手,一隻鮮紅如血的小手。
它的樣子竟比「青魔手」還要詭異妖幻幾倍。
寂寞小手!
***
寂寞小手是屬於歡歡。
歡歡其實很少有歡顏。
當鐘鳴第一眼看見它時,它竟以一種可怕詭異的速度,抓上了鐘鳴的心房。
鐘鳴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幾乎已經分不清是他的血紅,還是這只可怕的小手紅。
但是他已感覺到他的心房已空,已被掏空。
心房已空,人怎能不死?
鐘鳴顫抖的身軀,還是掙扎的說:「……為……為……為什麼?」
她充滿熾熱復仇的雙眼,眨也不眨:「父債子還,一報還一報,我也要讓你們嘗嘗痛苦的滋味,寂寞的滋味。」
鐘鳴雙手緊抓著已被掏空了的心房,已無話可說,也說不出話來。
當他倒在地上時候,他滴下的鮮血已沁入了冰雪裡。
一串串鮮血,結成串串麗紅冰珠。
十二月的雪,忽然又降了下來,灑的銀白色穹蒼,只有蕭瑟,只有寂寞。
寂寞小手還在風雪下。
***
楊鵬騎著白馬,踏上積滿雪的霸橋,繫在腰畔間的銀鈴「嘗嘗」的直響。
馬是白色的,鞍轡純銀打造,就邊鞭馬的鞭子也是銀絲細抽而成。
不但胯下白駒良駿,就連他的人也是潔白高貴的一塵不染。
楊鵬一身江南軟綢,裁剪得很合身的紗質衣料,配上俊俏的儀表,使得他在同儕間,總是特別的出色。
江湖上沒有人不知道「梨花槍雨」楊開的名聲。
就如同沒有人不知道楊開有一個長得俊俏,儀表勝過乃父的獨子——
那就是楊鵬。
皆因醉酒鞭名馬,最怕多情淚美人。
楊鵬沒有喝酒,也沒有醉酒,但是他手上的銀鞭卻匆匆鞭馬快行。
楊鵬雖然多情,卻不怕淚美人,因為他有把握能把一個含淚的美人逗得開懷抿嘴,嫣然一笑。
當楊鵬鞭馬穿過霸橋後,雪地上的馬蹄印,已融化成水,流向橋下的小河。
小橋下的流水聲,輕柔的就像耳畔情人的呼吸。
楊鵬坐在馬上,聽到這種輕柔的呼吸聲,耳畔上也不禁的熱了起來。
當他想到那一日初見她的模樣時候,他已來到了一座庭樓前。
雖然已是夕陽黃錯,但在終雪的季節裡,幾乎看不見西沉的晚霞。
院落前早已堆滿了雪,幾個身穿破舊貂裘的老頭了,正拿著鐵鏟子,將階前的落雪鏟開來。
老頭子們駝著身軀,露出早已凍得發青的雙手,他們的臉幾乎像遠山頂峰積雪一樣的慘白。
一個看起來比較有膽子比較大的老頭,拿來了一張高凳,墊起足尖擦拭著門柱上的匾塊。
當他將積雪拭開時,他的人也「碰」地一聲,跌在地上。
楊鵬並沒有看見跌在地上的老頭子,應該說他跟本就看不見,也不想看見。
唯一能讓他看在眼裡的,是匾上露出的幾個大字:「溫柔鄉。」
字寫的雖然不怎麼好,但卻讓人有一種酥麻感覺。
因為這是女人所寫的字。
溫柔鄉,字個名字雖然取得很平凡,很普通,卻也很實在。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時候,當然需要一個溫柔鄉。
遠在他鄉的遊子,地處北國的界客,每當降起雪的夜晚來臨時,心底就會忽然有種紊亂孤寂的感覺,像是千萬條螞蟻啃噬。
此時枕邊若沒有相思人,那千萬縷想也想不盡、思也思不完的情絲,就會像細雪一樣,剪也剪不斷,理也理不清。
楊鵬雖然不是他鄉遊子地不是異客,但是他的心,早就亂了。
「啪」一聲,他已鞭起快馬,朝院前階廊,大馬金刀的跨了進去。
跌坐一旁的老頭,本來已跌得魂失了一大半,現在楊鵬鞭馬狂奔,馬蹄就從他身旁呼嘯而過,他那去了一半的魂,幾乎又讓勾魂使者給勾去另一半。
「小伙子,不要命了!」老頭子坐在地上,脫口罵道。
楊鵬勒馬,驟然回頭。
楊鵬並沒有看他:「你說什麼?」
老頭子道:「我說,你是不是沒長眼睛!」
楊鵬轉過頭,背對他,忽然大笑。
一個滿頭斑白雪發,看起來更老的老頭,忽然走過來,彎下已彎得不能再彎的腰:「楊公子,他是新來的,不識公子您。語多冒犯地方,還請楊公子大人大量,別跟他計較。」
楊鵬一身雪白,跨在白馬上,笑聲依然悅耳。
「好,既然是新來的。」楊鵬笑道:「我就先好好的教教你,到底眼睛應該長大什麼地方!」
楊鵬話剛說完,坐在地上的老頭,就看見眼前忽然出現一片梨花紛飛。
沒有梨樹何來梨花?
***
梨花槍雨,槍若花雨。
當老頭子看見一陣紛飛的梨花雨時候,他的眼睛同時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他的眼珠子,已落在他自己的雙手上。
好精準的槍法,好殘酷的槍法。
這就是楊家標準的槍法,名譽武林「梨花槍雨」楊開的成名槍法。
楊鵬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即使瞎了眼的老頭痛不欲生的在一旁嘶聲哀嚎。
楊鵬還是連看都不看。
他得意的收起純銀打造的銀槍,勒起馬,大鞭一聲,堂堂縱馬入室。
這也是楊家大少爺的標準作風。
***
小院,積雪。
一陣冷風吹過來,吹得屋簾下的一盞宮紗燈搖搖晃晃,似在顫抖。
楊鵬穩健的跨坐在馬上,胸膛挺得很高,腰桿也撐得筆直。
他一點也不覺得冷。
當他在院落前的騎樓停下馬時,迴廊深處,竟同時出現了六盞明燈。
六盞小燈,六個女人。
小燈明亮柔和,女人更似溫柔的江南三月春風。
一向目空一切的楊家大少爺,見到了這幾個女人,忽然就貓碰上了腥魚。
楊鵬臉上露出笑意,也規規矩矩的下馬。
他的樣子,實在不像剛才一槍刺瞎老頭雙眼的楊鵬。
楊鵬像個孩子般,規規矩矩的牽馬,繫在門柱上,然後像個君子般規規矩矩的站在庭廊,不敢隨便走動。
他知道「她」喜歡的,是規規矩矩的君子。
六個手提宮紗燈的女人,施施然的走到楊鵬面前,星眸流轉間不約而同的都冤出了媚笑。
她們笑的都很好看。
楊鵬當然也笑的並不難看,應該說很斯文,像個君子般的斯文。
楊鵬也當然知道這裡的規矩,他把手伸進一塵不染的雪白衣袖內,取出一斛明珠,明珠恰好有六顆。
明珠贈美人,且莫還君明珠把淚垂。
當她們看見楊鵬手裡盈握著明珠一把時,她們並不會還君明珠,更不會將淚垂,她們簡直連高興都來不及了,怎會垂淚?
當楊鵬把明珠交到她們手上時候,她們笑的更可愛了,也更迷人了。
六盞明燈,因她們的興奮,已似瞬間發亮,亮的就像她們手中的明珠,亮的就像她們臉上笑容。
***
雪夜燈紅,一燈如豆。
六盞明燈掛在白色壁上,她們的人也已離開。
楊鵬坐在一張矮几前,望著掛在壁上燃燒的燈火,他的心居然比燈內的火還要熱、還要燙。
明滅不定的燈火,照在楊鵬臉上,他的臉依然白晰俊秀,依然討人喜歡。
當他正在擦拭額前熱汗的時候,他同時已聽見門扉打開的聲音。
楊鵬心跳得更厲害了。
一陣輕柔的腳步聲,自他耳後響起,輕柔的像是春風吹上湖面。
楊鵬忽然乾咳一聲。
「你來了。」她已來到他身後,柔聲笑:「我就知道你不是個無情的人,你還會再來看我。」
她的笑聲如三月杜鵑。
楊鵬內心早有一團熱火在燃燒,但他還是像個君子般的規規矩矩坐著。
楊鵬並沒有回頭:「老實說,這幾天我都在想你,無論做什麼都在想你。」
楊鵬說的是實話。
她笑了,笑聲如銀鈴:「我有什麼好想的?」
楊鵬吞了吞喉間熱液:「你無處不美,無處不令人消魂,怎會沒啥好想的?」
她笑得更動人,更媚:「原來你這個人也不太老實。」
她的笑聲充滿慾望,充滿挑逗。
楊鵬再也忍耐不住,他豁然站了起來。
但他的背後,卻忽然伸出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不急,你也得先解下腰畔上的槍才行。」
對楊鵬來說,槍就是劍,劍不離身,劍在在,劍亡人亡,就如同他的家傳「梨花槍」一樣。
一個學武之人,怎可輕易解下兵器?
楊鵬雖然還年輕,但也覺得有些不妥。
他忽然想到他的父親楊開,對他耳提面命告誡的一番話:「槍在人在,槍亡人亡,你要記住,當你擁有這柄槍的時候,你的生命也同樣的已交給了它。」
「它代表的是楊家,更代表楊家在武林讓人崇敬瞻仰的地位,就算有一天你敗也,也絕不能輕易的離開它,若你離開它,就必須付你的生命,因為它和你的命同樣重要。」
楊鵬平日對這一番陳腔濫調,總覺得有些可笑。
但今日他的腦海裡,卻忽然想起了這套老掉牙的話。
「怎麼了?」她似乎感覺到他的遲疑,她的手已來到楊鵬耳際:「難道你剛才說想我的話,都是假的?」
楊鵬心跳得更厲害,臉也紅了,畢竟他還年輕,有些事還太嫩。
楊鵬再也忍耐不住,他忽然解下槍,回過頭,站起來,一把將她抱個滿懷。
楊鵬的心已在顫動。
但他竟忽然感覺到,顫動的竟不是心裡的慾火情愫,而是整個心房,彷彿已在滴血的心房。
楊鵬忽然低下頭,凝視著自己的心房。
他已看見一滴滴血,自他的胸口緩緩的滴下來。
他也同時看見一隻手,一隻鮮紅如血的小手。
小手就剛好抓住他的心房,將他的心房掏空。
楊鵬想要大叫,卻已沒有氣力,他的雙眼慘白,全身不停的顫抖,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一隻可怕的小手,掏空他的心房。
楊鵬想要彎腰去取丟在地上的槍,卻連動都動不了,他整個人已讓這隻小手吸住,吸住他所有的靈魂。
楊鵬一臉慘白,如地獄惡魔顫抖著雙唇,似要說話,卻說不出來。
她的眼神竟已充滿怨恨仇視,看著楊鵬道:「槍在人在,槍亡人亡,這一點你雖然想到了,卻還是做不到,想必你以後就會記住了。」
楊鵬的臉孔已因掙扎而扭曲變形,但他還是用盡最後一口氣:「……為……為……為什麼?」
「因為你是楊開的兒子,這就是你的錯。」
楊鵬扭曲的臉,已如風乾橘子皮,毫無血色。
他緩緩的垂下頭,似乎有些不甘心。
「其實你也不必覺得心有不甘。」她的雙眼因仇恨而燃燒:「父債子還,一命還一命,楊開欠我兩條命,今天你還一條,剩下一條就是他的命。」
楊鵬無語,已無語,就連呼吸也已停頓。
他最後一眼看見的是一隻鮮紅如血的小手,自他的心房緩緩抽出來。
***
小手,鮮紅,如血。
這隻小手帶來的是仇恨,是死亡,更是寂寞。
寂寞小手還在六盞明燈下。
***
一輛馬車自山徑下一路行來,車輪輾碎了月光,也同時輾碎天地間所有寂寞。車聲轔轔,在上弦月的月色聽來,竟彷彿是千萬條厲鬼嘯聲。
讓人有種詭異感覺的,並不是轔轔的車聲,而是這輛馬車行駛的方向,讓人愈來愈覺詭譎得不可思議。
因為車是往山的方向駛去的,往墳場的方向。
這樣的月色,這樣的時刻,怎會有人到墳場?
「嘶」一聲,健馬驟停,趕車的大漢忽然勒住了馬。
「不遠了。」馬伕喃喃道:「就在這前頭了。」
車廂內忽然傳來聲音:「為何要停?」
馬伕雙眼似已疲憊:「一個連趕了三天三夜,走了三百八十里路的人,總要停上一會的,即使人不累,馬也需要休息,姑娘總不想讓我的馬累死。」
車內的人道:「馬有四條腿。」
車伕忽然瞪大了眼睛,就像吞進了十顆大饅頭:「從西北到河南,這匹馬已連趕了三百八十里路,姑娘還要它怎樣?難道四條腿就表示它不需要休息?」
車簾高垂,看不見她的人:「看來你累了。」
「是的。」車伕眼睛瞪得更大:「我累,我的馬也累。」
但是他瞪得老大的眼睛忽然發出了光。
並不是他看見月光,而是比月光更亮人,更讓人覺得喜愛的東西。
金子,一片黃澄澄的金葉子。
這片金葉子是由車簾內飛出來的,恰巧就飛到馬伕的手裡。
他握滿金葉子,眼神已振奮發亮:「姑娘,你說的沒錯,馬有四條腿,既然比人多生出二條,就應該多走走的,反正它是良駒,千里良駒。」
「嘶」一聲,車伕精神一振,鞭起馬,健步前行。
***
月上弦,人更寂。
她已下車,一身雪白的衣裳站在月下,彷彿就是傳說中的女鬼。
她並不是鬼,但卻有著一種筆墨難以形容的寂寞。
車伕停馬後,並沒有再多問,也沒有再多話,因為他又得到他喜歡的東西,讓他眼睛發亮的東西。
她實在很大方,不僅出手大方,甚至還很體貼。
她竟然替他準備了幾壺好酒,就在車廂後頭,所以車伕早就坐在車廂後頭的車桅上,翹起二郎腿,享受他的老酒。
但是她好像並不只為他準備。
這個奇特的女人,接下來的動作更奇特了。
她將一壺看起來更陳,更醇,更香的酒,擺在一顆古老的已發黑的大石頭上,然後打開了泥封,然後她就坐在這大石上,安安靜靜的看著天上弦月。
一彎弦月,就像少女微笑。
大石上陳香的酒已讓微風吹得四溢,就連車廂後的馬伕也聞到了,只可惜他似乎對這壺酒沒有興趣,因為酒是琥珀色的竹葉青。
竹葉青是江南人喝的,像他們這種西北大漢,喝的都是二鍋高粱。
喝酒的人,對酒的偏好,一向和對女人一樣,一樣挑剔。
***
若說昔日的姜子牙以無鉤的魚線釣魚,那麼就需要有願者止鉤的魚。
無論誰都曉得,這樣的魚是不會太多的。
若是以酒當鉤呢?
釣的豈非是人,豈非也正是酒鬼。
山城上的夜,有種淒涼蕭索味道,雖然已經是十二臘月了,在河南來說雖然沒有下雪,卻有著窮秋的枯瑟。
一陣晚風,自枯樹黃葉間徐徐吹來,吹上她的臉頰,也吹上溢出的酒香。
她的臉如月,柔如風。
竹葉青酒,柔如風。
竹葉青酒,溫如她的臉頰,捍如她的戶畔。
這樣的夜色,這樣的女人,不醉的人恐怕不太多。
所以已經有人開始在動了。
枯黃的樹下,有一坯黃土,黃土淡灑裡一口陳舊的棺材。
棺材裡躺的當然是人,不是鬼,鬼並不會乘乘的躺在棺材裡。
棺材蓋上恰巧有二個孔,外露黃土上,孔的大小也恰巧是雙眼睛大小。
這雙孔中,有一雙眼睛,但並不是白眼,是人的雙眼。
有瞳孔,有眼白,有睫毛的雙眼,活生生的人雙眼。
月光黃澄澄的照上這雙眼睛,眼睛卻是慘碧色的。
因為他已經忽然張開。
慘碧色的雙眼,慘碧色的臉色,這人莫非是鬼?
當月色還來不及照清楚他的臉時,他卻忽然已經打開棺蓋,走了出來。
這人居然是睡在棺材裡的。
普天之下,江湖上,也只有月下老人是睡在棺材裡的,他當然就是月下老人。
***
「你好。」月下老人已直到她面前,若無其事的說。
當有人躺在棺材裡,忽然站了起來,忽然走到你面前,開口第一名話忽然就問你好不好?你若能好才是件怪事。
恐怕沒被嚇死,也剩半條命了。
但是她居然沒有被嚇死,她甚至連一點害怕的樣子也沒有。
「你好?」她坐在石頭上,也正盯著月下老人說。
月下老人忽然有點說不出話來了。
平常他這樣子的打招呼的方式,通常別人都會顫抖的說「很好」,或是「不好」,甚至像有個大混蛋潘小君一樣說「不好極了」。
但是這個女人居然反問他好不好。
月下老人忽然覺得有點害怕的是他自己了。
月下老人伸出髒得發黑的雙手,擦了擦額前黃泥,連帶吞了一下口水,「……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並……並沒有不好的地方……」
她道:「很好。」
她接著道:「喝。」
月下老人說不出話來。
但是一個酒鬼有酒不喝的話,的確是太對不起自已。
所以月下老人雖然覺得這個女人有點怪怪的,但他還是不想讓自已的嘴巴感到難過。
所以他已經倒酒在喝。
酒是好酒,是江南人喜愛的竹葉青,是月下老人喜愛的「西橋老段」釀的酒。
「酒好不好?」她看著月下老人忽然說。
月下老人的嘴巴並沒有離開酒壺:「好,好極了。」
她唇上露出笑意:「那麼應該辦事了。」
「辦事?」月下老人雙手捧著壺口,張大那雙慘碧色的眼睛:「辦什麼事?我今天的工作已經完成,沒事可再辦?」
「不是你的事。」她道。
月下老人倒一口,並沒有看她:「誰的事?」
她道:「我?」
「你?」月下老人還是沒有看她:「你年紀輕輕好模好樣的,能有什麼事?」
她指起手指,指著馬車道:「在車裡。」
她話說完,人影一閃,忽然已站在馬車下。
她是怎麼離開原來位置的,月下老人也沒看清楚。
她捲起車簾道:「這就是你要辦的事。」
簾內躺著竟是一口棺材,嶄新的棺材。
「現在是我休息的時間,我休息時候通常不工作的。」月下老人搖起頭:「況且你也弄錯了,我的工作是刻骨,並不是安葬。」
她的雙眼間有異樣光芒:「我知道。」
月下老人已坐在石頭上,大口倒酒:「入土為安,想必你也聽過的,你應該去找別人,將他們安葬。」
「但是,你喝了我的酒。」她盯著月下老人。
月下老人的嘴巴離開壺口,眼睛張得更大了:「我是喝了你的酒,照情理也應替你辦件事,但我說的還不夠清楚?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本事並不是挖土、抬棺、入殮?」
「我也不是和尚,更不會唸經!」月下老人聲音愈來愈大:「更不知道說什麼廢話,能讓他們安心的躺在泥土裡!」
她看著月下老人:「我並不是要你做這件事。」
月下老人似乎有點迷糊:「哦?」
她一字一字,說得很慢:「我要你,用你的本事。」
月下老人摸摸腦袋,真的糊塗了:「這裡似乎沒有合適刻骨的屍體。」
她望著車內的棺材道:「就是那兩具。」
「你是不是有毛病?」月下老人忽然吐出嘴裡的酒,漲紅臉,粗了脖子,大叫道:「這兩口棺材是新的,裡頭的屍體也剛死不久,剛死的屍體怎能刻骨?你千萬別折我的壽,我還想多活幾年!」
月下老人真的生氣了。
生與死,都是人生大事,萬萬不能馬虎,隨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