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將軍之劍

    鍾展坐在長凳上,長長的凳子已被壓得彎曲。

    桌上有五個空壇,酒已盡,壇已空。

    鍾展眼裡看不出任何神采,只有忿怒,只有仇恨。

    他雖然已經喝醉了,他的腰卻還是很挺,很直,槍桿般的筆直。

    他不願讓別人看出他昨夜偷偷滑下的淚痕。

    男兒有淚不輕彈,要掉眼淚只有在夜深無人的時候。

    他寧可流血,絕不流淚。「砰」一聲,鍾展緊握的手掌已重重的打在桌上。

    他雙眼怒紅,叫道:「酒,酒來。」

    店小二走到他面前:「你已經醉了,你還要喝。」

    鍾展顫抖著雙手,忽然大笑:「醉?你看我有沒有醉?」

    他話剛說完,忽然自懷中取出一錠官銀,拋在桌上,銀錠打轉般發出耀眼亮光。

    店小二居然連看都沒看一眼:「你醉了。」

    鍾展又一拳打在桌上,伸手拋出了五錠官銀:「五錠官銀堵住你的嘴,你看我醉了沒有?」

    月下老人扮成的店小二還是沒有看桌上閃亮的銀錠。

    忽然「砰」一聲,一條人影閃電般的自門外衝進來,往鍾展桌上六錠官銀撲去,一個起手勢,居然已將六錠銀子抱在懷裡。

    胡大海笑了。

    世上也只有胡大海這種人會做這種事。

    胡大海將銀錠抱個滿懷,就像抱個新婚妻子,他裂著嘴對鍾展笑道:「你沒有醉,一點醉也沒有,我敢保證你喝個十壇、二十壇也不會醉。」

    有胡大海的地方,就會有常遇春。

    常遇春果然也自門外閃進來,雙眼瞪著銀錠道:「我敢打睹這幾錠官銀,放在賭桌上,一定會讓我好動,一定能讓我贏錢。」

    胡大海瞇起眼:「依我看來還是先買幾罈酒,喝個過癮,再去賭。」

    常遇春道:「好。」

    他們二個一搭一唱,就真的像是銀錠已是他們的了。

    鍾展忽然一拍桌子道:「不好。」

    胡大海瞇著眼:「不好?」

    鍾展道:「我醉了沒有?」

    胡大海道:「沒有。」

    常遇春道:「你很清醒。」

    鍾展喝道:「拿酒來。」

    胡大海道:「好。」

    胡大海話還沒說完,常遇春已閃進櫃檯後,提起二罈酒,笑嘻嘻的走來。

    胡大海一掌拍碎泥封,一口就倒進半壇。

    常遇春倒一碗給鍾展,鍾展一飲而盡。

    鍾展抹了嘴角:「再來。」

    常遇春又笑了:「好。」

    胡大海忽然裂著嘴,吊起空罈子道:「沒酒了。」

    鍾展二話不說,自懷中挪出三官銀:「來買。」

    胡大海眼睛更亮了,吞了吞口水:「這似乎還不夠我們喝。」

    鍾展豁然站起,撕下衣襟,出出身上所有的銀票,「啪」一聲,拍在桌上:「夠不夠?」

    常遇春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夠,夠,夠。」

    胡大海喜從天降,伸手就要取銀票,突然「叮」一聲,一柄刀已釘在銀標上。

    刀是從門外射進來的。

    常遇春望向門外,他剛一瞧見門檻下的人影,連人都還沒有看清楚,他就見鬼般的溜到了櫃檯後。

    胡大海居然還在喝。

    ***

    胡大海喝不下去了。

    他瞪起牛鈴大眼,看著花四娘從門檻下走來,就像看見一隻老虎從草叢中撲出來。

    胡大海想跑都已跑不了。

    花四娘身上穿著一件曳地連身碎花裙,披著紅色繡花棉襖,腰畔上斜倚長劍一把,劍鞘純紅斜雕一條鳳舞九天。

    她的人彷彿就是一隻翱翔九天的綵鳳。

    花四娘朝長凳坐下來,看了胡大海一眼:「我今天好不好看?」

    胡大海提著酒壺,連喝都已似不敢再喝:「好看,好看,好看極了,如果有人說你花小姑娘不好看,那個人一定是個瞎子。」

    鍾展醉已七分,他忽然一拍桌子:「不好。」

    胡大海就像熱臉貼冷屁股,還被打了一巴掌。

    花四娘看了鍾展一眼,又看著胡大海:「他是不是瞎子?」

    胡大海連說話也已不太靈光:「不,不是。」

    花四娘瞪著他:「那為什麼你說好看,他卻說不好,難道你又騙我?」

    胡大海豁然跳了起來,急得抽出插在腰間的一把大菜刀道:「我沒有騙你們,他雖不瞪,但現在就要瞎,他是個瞎子。」

    胡大海說話同時,竟已提刀朝鍾展臉上雙眼削去。

    菜刀雖不算是種精準靈巧的得器,但在胡大海手裡,就像小姑娘手上的繡花針般靈活巧妙。

    就在這時,花四娘忽然抽起她射在銀票上的小刀,射向胡大海。

    胡大海刀已劈出,卻感覺出後腦勺一股利器破空,他一個「鷂子翻身」起落,橫向推刀,「噹」一聲,已將小刀推開。

    花四娘大聲喝道:「坐下。」

    胡大海落地,站在鍾展身後,摸了摸在腦袋,乖乖的就坐回原位。

    花四娘揪起眼:「那個賭鬼呢?」

    胡大海吐起舌頭,指了指櫃檯後。

    花四娘拉開嗓子:「你這個賭鬼,你還不出來,難道要我請你出來?」

    常遇春一聽到「請」字,溜煙般的已出現在花四娘面前。

    花四娘道:「坐下。」

    常遇春就坐。

    花四娘一掌拍在桌上:「青魔手都讓人給奪走了,你們居然還有時間在這裡喝酒,我實在看不出你們二個到底有什麼用?」

    花四娘指著已醉得趴在桌上的鍾展又道:「這個鐘山的兒子,至少比你們強,至少他敢去拚命,你們呢?」

    站在櫃檯後的月下老人一聽到年輕人是鍾山的兒子,手上的刻骨刀已閃出刀鋒。

    歡歡卻將月下老人拿刀的手握住。

    胡大海居然還笑的出來,摸了摸腦袋:「至少我還能喝酒。」

    花四娘道:「酒鬼能有什麼用?」

    胡大海道:「我聽說潘小君也喜歡喝酒。」

    花四娘道:「你想和他比酒?」

    胡大海道:「別的不行,至少我對我這頂本事,一向很有信心。」

    花四娘道:「你喝酒有多少年了?」

    胡大海道:「在我五歲開始會走路的時候,我就喝酒了。」

    花四娘道:「就這樣?」

    胡大海道:「是的。」

    花四娘二話不說,居然賞了胡大海一個耳光:「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知道那個潘小君個時間開始喝酒?她的母親懷他的時候也在喝酒,他打從娘胎就喝酒子,你怎麼跟人家比?」

    胡大海摸著發紅的耳朵,已說不出話來。

    常遇春居然笑了:「我可以賭。」

    花四娘看著他:「你全身上下,口袋內外,有多少錢?」

    常遇春還是在笑:「還好,還有半文。」

    花四娘道:「十賭九輸,你十賭幾輸?」

    常遇春道:「十輸。」

    花四娘道:「你認為你這次不會輸?」

    常遇春道:「贏定了。」

    花四娘氣得臉都紅了,她跺起腳,站起身來,轉頭就走。

    胡大海忽然縱身躍起,一個鷂子翻身,已翻出門外。

    常遇春速度也不慢,已趕上胡大海,他們回頭對花四娘笑道:「瞎貓也會碰上死老鼠,人總也有走運時候,四娘你等著看。」

    花四娘看著胡大海、常遇春離去的影子,她的臉還是氣得發紅。

    就如門外紅梅一樣紅。

    ***

    月下老人站在趴在桌上的鍾展身後:「為什麼不出手?」

    歡歡道:「鐘鳴已死,留下他。」

    月下老人道:「哦?」

    歡歡道:「我要他也嘗嘗仇恨、痛苦、寂寞的滋味。」

    月下老人道:「聽說鍾山死了。」

    歡吹道:「就算他已死,我也要見到的骨頭,我也要拿他的骨頭祭拜亡親。」

    月下老人道:「我知道花四娘也是兇手之一,補上沈伯母最後一劍的就是她。」

    歡歡道:「沒有她的一劍,就沒有我。」

    月下老人道:「哦?」

    歡歡道:「花四娘一劍,有意刺偏,所以我和母親才能活。」

    月下老人道:「胡大海、常遇春也是對付燕伯父其中二人。」

    歡歡道:「你看他們二個有這個本事?」

    月下老人搖頭道:「我看不出。」

    歡歡道:「一個酒鬼、賭鬼,再怎麼壞,也不會是真正的大惡人。」

    月下老人歎了口氣:「是的。」

    ***

    黑暗來臨,遠方已有小漁燈火。

    江面的冰已似漸漸消融,一點一點的漁火人家,已點亮孤寂寒冷的夜空。

    潘小君從船艙望出去,看見的是有如星空的點點星燈。

    這艘船開往何方?

    大將軍請他上船的目的是什麼?

    潘小君完全不知道。他忽然想起昔日的「煙雨樓」樓主張少青,以及「世襲一等安樂侯」皇甫二虎。

    潘小君甚至琿很清楚的記得「蝶舞」在危急時將刀刺向自己神情。

    江南名蝶,美人玉隕,香消魂斷。

    蝶舞的人永遠在他心中難以抹滅。

    潘小君低下頭看頭杯裡黃橙色的酒,他的手輕撫杯沿,就像是在撫著昔日蝶舞的臉頰。

    如果蝶舞沒有死,他也不會流落江南再做浪子。

    一個失去心愛的人,讓他忘記傷痛最好的方法,就是離開傷心地,遠走他鄉,永遠也不要再回去。

    潘小君舉起酒杯,倒一口,再倒一口。

    他忽然覺得這幾年來,酒彷彿已是最瞭解他,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

    風在吹,吹上夜空,吹得星星都似結著一層霜。

    艙門外忽然走進來一個人,冷冷夜色,冷冷星光,他的人彷彿比夜星更冷。

    潘小君看著他走進來,也看著他走到窗下。

    窗下月影闌珊,他的人意境也有幾分蕭索。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他站在窗下,面對夜空:「你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看著他一身的青布長衫,雖已洗得發白,但布料卻是非常昂貴考究的軟綢,他的頭髮雖然已經如雪般的雪白,但在月色下,銀絲亮眼有如流星。

    雖然一看就知道他至少有五十歲了,但他的身材還是保養的很好,沒有微突小腹,沒有橫肉滿臉,他的身體彷彿還像個年輕人,像豹子般的充滿爆發力量。

    他和萬殺、仇一刀不同。

    是一種如獅子般的王者之風。

    「是的。」潘小君道:「我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話剛說完,豁然放酒不:「大將軍!」

    他就是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將軍,但潘小君似乎已在先機上慢了一步。

    大將軍遙望遠星,沒有回頭:「舉起你的杯子。」

    潘小君舉杯。

    大將軍道:「倒酒。」

    潘小君倒酒。

    大將軍道:「喝。」

    潘小君就喝。

    他說話語氣中彷彿有種魔力,就像是萬叢中的獅子,只要一吼,就有種讓萬物順服尊崇的力量。

    潘小君感覺到這股力量時,他忽然發現自己早已處在下風。

    高手相爭,制敵機先。

    潘小君已失去第一時間制敵機會。

    風在吹,吹向窗沿,一朵鮮紅色的梅花隨著寒風飄進來,飄在大將軍臉上。

    大將軍並沒有伸手拂去眼前飄舞的紅梅,潘小君雙眼盯著他,只看見他突然伸出左手,輕輕的朝空中一挾。

    梅開五瓣,挾在他手裡。

    大將軍手挾紅梅,突然回頭。

    潘小君臉上肌肉忽然緊繃,雙眼一閃,已飛身躍起,向後退。

    當潘小君躍起時,他已看見大將軍手上的梅花已射出,五重瓣的臘梅,居然瞬間已來到他眼前。

    紅梅挾急風,勁力萬鈞,速度有如電光。

    潘小君卷在半空,披風獵獵,一個翻身,披在身上的披風,已脫身捲起,捲向了如遇般飛來的五重梅瓣。

    五重梅,梅開五瓣。

    潘小君落在地上時候,他盯著眼睛,看著他那一襲湛藍色披風,飛舞在空中,有如綵鳳舞動九天。

    這是何等勁力?

    什麼樣的指力能使一朵半開臘梅,瞬間綻放?

    潘小君還來不及想,五重花瓣的梅花已穿出披風,向他飛來。

    花瓣重重,竟有如勁射而出的五柄飛刀。

    潘小君緊握雙手,冷汗已從手臂流到掌心。

    他已從大將軍的出手,感到一股從所未有的力量,一股武學登峰的王者力量。

    花在風中。

    風彷彿在刀口。

    潘小君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他忽然伸出右手,伸出長長袖子裡的手,手掌一震,一柄冷紅色的剪刀,已從袖口滑出來。

    刀是剪刀,潘小君的剪刀,一柄名動天下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刀還是在手上。

    人卻已退到牆下。

    潘小君手中握著剪刀,片片梅瓣就落在他腳跟前。

    他低頭看著地上殘敗的少梅,眼裡彷彿在為花開花落的無奈歎和盧。

    「花開花落,潮來潮去。」大將軍背負雙手,施施的從窗下走來,走到桌前,坐下來:「本就像聚散無常的人生,何須歎息。」

    潘小君掌中冷汗,已浸濕了剪刀,他低著頭忽然歎一聲:「我敗了。」

    大將軍盤膝而坐:「敗在哪裡?」

    「五重梅瓣,花開五瓣。」潘小君的手似乎已在顫動:「我雖然剪斷了花朵,卻剪不斷片片花瓣。」

    一片片讓刀剪斷的花瓣,雖都已落在地上,但潘小君手臂上的袖口,卻已有刀削般的片片削痕。

    「將軍如果勁貫十成,恐怕我的手臂就要和我的身體分離了。」潘小君雙眼已看不出任何神采。

    大將軍臉上一如寒雪,冷漠的神色中,幾乎沒有任何表情,他看著桌上酒盞:「你並沒有敗。」

    潘小君沒有說話。

    大將軍舉起酒盞,面對明月:「高手相爭,志在一擊,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選擇一朵花當武器?」

    潘小君無語。

    「小刀一剪,刀上咽喉。」大將軍眼中精光閃爍:「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我知道你的武器是一把剪刀。」

    潘小君慢慢的從牆下走來,盤膝坐在大將軍面前。

    大將軍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令是兵法之道,也是武學之道。」

    潘小君在聽。

    大將軍光在遠方:「武學之道,不在爭強,柔能克剛,百繞指柔勝過千錘精剛,你的武器是刀,我若用的是一把飛刀,你認為我能傷你?」

    「不能。」潘小君已經明白了:「花乃至輕至柔,所以將軍以花當武器,如同輕水化烈火,恰巧克制我的武器。」

    大將軍點頭。

    潘小君看著他,眼中瞳孔忽然收縮:「但我還不知將軍你用的是什麼武器?」

    大將軍並沒有看他,他的眼神落在擺在桌上的一隻花瓶。

    花瓶斜插水仙。

    大將軍忽然取出瓶中的水仙花,花出瓶,散在桌上,只剩花枝。

    大將軍拈起花枝,平舉胸前。

    這不是攻擊姿勢,殘敗的花枝平舉空中,幾乎沒有任何制敵的威脅。

    窗外沒有下雪,雪花卻在飄。

    潘小君手拿酒盞,將杯中的酒倒進喉間,但他的眼睛卻盯緊大將軍手上的花枝。

    花在大將軍手上,大將軍已閉起雙眼,蒼白的臉色中,有著說不出的奧秘。

    潘小君開始感覺不對了。

    他忽然發現大將軍已進入忘我境界,他已感覺的到,他手上的花枝是空的,他的人世意是空的。

    花就在他眼前,人就在他面前,花卻空,人也是空。

    大將軍本來隨意的一個花枝平舉胸前,露出許多空門,這些空門中的每一個破綻,潘小君幾乎都有把握在瞬間出招制制勝。

    但是這些空門破綻竟在剎那間,隨著大將軍的忘我,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潘小君瞳孔開始收縮,他已經看不出有任何破綻。

    這幾乎是禪,禪無相,禪無法,禪無私無我。

    禪既是禪,非禪也是禪。

    潘小君的手,已開始冒出冷汗。

    他發現只要在他一動的瞬間,大將軍的花枝就能將他刺殺於花下。

    雖然大將軍的眼睛是緊閉的,但已比千百雙張開的眼睛,還要銳利精準百倍。

    潘小君沒有動。

    杯中的酒卻已要倒盡。

    酒只要倒盡,潘小君的生命也將結束。

    酒在潘小君喉間,杯中只剩一滴酒。

    在最後一滴酒喝盡後,潘小君的神色形貌,必定隨著改變,只要一動,他就幾乎沒有任何抵擋機會。

    最後一滴已盡,杯中已無酒。

    大將軍的雙眼竟在這一瞬間,豁然精準的張開。

    就在這時,潘小君漲滿的口中,忽然一張,整個杯中的酒已如急箭般飆射而出。

    大將軍手上拈著的花枝,也在同時間刺下!

    ***

    金黃色的陳年花彫,灑在地上,花枝斷了無數節,也灑在地上。

    大將軍看著潘小君,眼神中彷彿瞬間蒼老幾十歲。

    潘小君額的冷汗,已讓窗外冷風吹得結成冰珠。

    「以酒化箭,摧花斷枝。」大將軍用一種很溫煦的眼神看著他:「潘小君不愧是潘小君,能在剎那間找到最好的應敵方法,證明你已在無數的經驗累積中,領悟出武學精妙。」

    「大將軍又何嘗不是大將軍。」潘小君擦掉額前冰珠:「將軍之學,已近禪理,空然忘我,無相無法,以靜制動後發而制人,已是武學之巔。」

    大將軍蒼邁的眼神,似乎更蒼老:「你已看出我用的武器?」

    潘小君道:「是的。」

    大將軍沒有說話。

    潘小君道:「劍,是劍。」

    大將軍道:「哦?」

    潘小君道:「十八般武器,劍乃兵器之王,它的王者氣息,永遠是其他兵器所望項難及的。」

    大將軍在聽。

    潘小君道:「自古帝王、將相、文人、墨客都佩劍,劍的優雅神峻,靈動巧妙,一招一式間都充滿高貴神雅的氣質,也只有劍才能較其他兵器更易達到武學巔峰。」

    大將軍眼神裡閃動光采,彷彿瞬間年輕十歲。

    潘小君道:「武學在到達一定的門檻後,唯有人和兵器合而唯一,才能更上層樓,在眾多兵器中,唯有劍的氣質和人最相近。」

    大將軍臉上泛起紅潤光澤。

    潘小君道:「心誠則劍正,心不正,劍必偏邪,只有心正意誠的人,才能真正的與劍融為一體。」

    大將軍連呼吸也急促起來:「看來我並沒有看錯你。」

    潘小君忽然道:「不過,有件事,我還是不懂?」

    「哦?」

    潘小君道:「將軍威震七海,一手掌天,我只不過是一介江湖浪子,豈敢有幸登船入室?」

    大將軍道:「因為我想要一樣東西。」

    潘小君似乎感到一陣寒意:「青魔手。」

    大將軍道:「是的。」

    潘小君腳底都已冰冷了:「以將軍之學,要取青魔手,易如反掌折枝。」

    大將軍道:「你說的沒錯。」

    潘小君忽然用一種很堅定的眼神看著他:「不過將軍要取走它之前,最好先取走我的命。」

    大將軍道:「據我所知,這件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潘小君道:「是的。」

    「生命無價,豈要輕率。」大將軍手舉酒盞,長飲而盡:「人只要有一天可活,就應該珍惜慶幸,你可以為了朋友不惜犧牲生命,難道你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

    「我怎麼會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潘小君自己替自己倒了一杯,仰起脖子,一口乾盡:「老實說,我甚至還很怕死,如果能夠偷生一天,我潘小君絕對不會少活十二時辰。」

    大將軍眼裡似乎第一次遇見這種人:「那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為你的朋友去拚命?」

    潘小君托著酒盞,忽然笑了:「有些事,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大將軍看著潘小君,看了很久,他那冷漠的臉上,居然也有了笑意。

    他提起酒壺,替潘小君斟一杯酒:「我幾乎沒有替人倒過酒。」

    潘小君居然沒有失禮的意思:「我知道。」

    大將軍也替自己倒一杯,他拱起手:「請。」

    潘小君舉杯:「請。」

    ***

    風在吹,明月剛升起。

    大將軍背負著雙手,走到窗下,遙對天上明月:「你應該知道,我並沒有要取你的性命的意思。」

    潘小君還是盤膝坐在桌前:「是的。」

    大將軍眼光落在星空:「這些年來,我對很多事都已沒有興趣了,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再激起無的慾望,所以我並不想再對青魔手失望。」

    潘小君雙手忽然握緊酒杯:「青魔手之秘,百得難得一見,本就有很多人想揭開它。」

    大將軍望著明月,月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已有難得的興奮之色,就像新婚之夜初見妻子白晰柔嫩,充滿誘惑神秘的胴體一樣。

    他臉上泛起紅光,呼吸再次急促:「所以到現在我還沒有失望,因為我知道我並沒有看錯你。」

    潘小君在聽。

    大將軍呼吸愈加急促,就像是忽然握住潘小君的手:「我要你去把青魔手的秘密解開,我知道你一定能辦到的。」

    潘小君的雙眼已冰冷,一股寒意已由他的腳底升起,他看著大將軍面對明月的背影,看了很久,幾乎說不出話來。

    但他還是勉強的說:「眾虎競食,我並沒有把握。」

    大將軍口氣中帶著愉悅的說:「你要對付的敵人雖然都很強,但也並不是全無弱點。」

    「病少爺雖貴為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手上安裝的諸葛神弩雖勁力萬鈞,但也只不過是匹夫之勇,我相信你的腦筋一定比他的諸葛弩強上百倍。」

    「東籬居士一雙折菊手抓盡天下人的骨頭,他的手雖然和鬼的手一樣詭異,但他的腦筋比他的手厲害多了,驕者必敗,他的缺點就是太驕傲了。」

    「至於楊開就是你最要小心的人,他的奸險陰狠,放眼武林,幾無出其右者,不過他和東籬居士各懷鬼胎,暗自計算,二人相互牽制,實力減低不少。」

    「花四娘脾氣雖然壞,雖然令人頭疼,但不至真的會對你動手,我知道她是你一個很要好的朋友的姑媽,你們本就認識。」

    潘小君沒有說話。

    「胡大海、常遇春,本就是楊開找來準備當替死鬼的,不足為懼。」

    「所以你最大的敵人並不是他們。」

    潘小君握緊酒杯,終於開口:「不是他們,是誰?」

    大將軍仰望明月忽然歎口氣:「這個人你見過她。」

    潘小君道:「哦?」

    大將軍道:「一個叫歡歡的女孩。」

    潘小君道:「她是誰?」

    大將軍道:「沈風雨的女兒。」

    潘小君道:「父母之仇,由兒女來報,本就是天經地義。」

    大將軍道:「你說的沒錯。」

    潘小君眼裡忽然亮出如刀般鋒芒:「她手上用的武器,難道是青魔手!」

    大將軍道:「青魔手就在你衣袖裡,怎麼會是青魔手。」

    潘小君沒有說話。

    大將軍道:「不過你要注意,雖然她用的不是青魔手,但威力似乎比青魔手還要厲害幾倍,我知道你已見過它的威力了,你是個聰明人,應該不會掉以輕心。」

    潘小君忽然盯住大將軍:「看來將軍不但對我的事瞭若指掌,對整個青魔手緣由還非常清楚。」

    大將軍已背負雙手,離開窗下,施施然的步出門外:「天底下我要知道的事,本就沒有我查不出來的,大至皇廷宮闕,有幾件寶物,多少奇珍,小至瀚海沙漠有個綠州,和只駱駝,幾乎沒有能瞞過我的。」

    潘小君相信。

    大將軍已轉出半掩的珠簾,走下階廊,潘小君盯住他漸漸消失在月下的身影,黑暗深處彷彿還傳來大將軍的低歎:「萬殺、仇一刀想必已開始執行他們的任務,接下來就看你了。」

    風在吹,月明當空。

    滿天星斗就像一盤沙棋。

    潘小君忽然覺得他就是這盤棋裡的一顆棋子,掌控在別人手中的棋子。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終於明白讓別人當成螳螂和蟬的滋味,實在是件非常不愉快的事。

    潘小君緩緩托起酒盞,仰頭一口倒盡,然後他豁然站起,頭也不回的就大步走出門外。

    門外迎面而來的是一陣涼冽寒風。

    潘小君站在階前,腳下是結成冰的霜雪。

    他抬起頭癡癡看著一輪正當明的圓月。

    圓月起。

    星光已滿天。

    星月公主彷彿就在錠空。

    這間船艙的對面是一室小築,小築內燈火也在這瞬間忽然點亮。

    潘小君看著掛在築簷亮的宮紗燈下,已有二個人轉了出來。

    星更亮,月更圓了。

《小君一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