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天卻未晴。
楊開走進一家人聲鼎沸的酒鋪,酒酣耳熱的笑聲,已把握外的寒風阻絕在門外。
他找了一個角落邊的桌子,坐下來,叫一碟牛肉小炒,一碗清蒸鱸魚。
牛肉是上等的酪牛,肉質既鮮又韌,卻不黏口。
鱸魚是江裡的新品,是這北國冰封萬里的應時產物,因為十二月江面上都已結成冰,江面下溫度雖低,卻正是這種魚肉質最鮮美的時候。
萬梨山莊的莊主,風采果然不凡,光是吃方面的氣派就已很講究。
店裡的夥計,一天雖然沒有招呼過千人,至少也有近百。
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氣勢和舉動,他們甚至比閻王記錄的生死簿,還要清楚明白。
所以當楊開一踏進店內後,幾個眼尖的夥計早已笑了開來。
楊開的出手,當然也沒有讓他們失望。
一個眼睛比較細的夥計,雙手捧著銀子,笑得合不攏嘴:「大爺您慢用,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包在小的身上,小的一定讓您滿意。」
楊開並沒有看他,挾著肉道:「你們這裡是酒樓?」
店小二笑了:「東十里,西二十里,南十五,北三十,僅此一塚,別無分店,大爺在別處要找像我們這樣氣派的酒樓,絕對沒有了。」
楊開將肉輕輕送進嘴裡:「你們並不止賣酒。」
店小二笑得更開了:「大爺果然眼尖,我們這裡不但賣酒,也做小本生意。」
「生意?」
「是的。小本生意,注通銀錢,讓客人小賭,試試手氣。」
楊開還是沒有看他,他忽然自懷中拋出一張銀票:「有酒,有賭,還有呢?」
店小二眼明手快,將銀票一把就抄住,放進暖暖的口袋,湊近楊開的耳畔道:「不瞞大爺,我們這兒還有女人。」
「等大爺您吃完,不妨上樓試試手氣,也順便解解悶。」店小二一雙細眼,賊碌碌的又說。
楊開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你到喝酒的地方,替我找一個人。」
「找人?」店小二看著楊開的口袋:「不瞞大爺,這是我的本事,老實說我還有個外號,大家都叫我『狗鼻子』」。
「狗鼻子?」楊開又拿出一張銀票,貼住店小的鼻樑上:「那就用你那狗一樣的鼻子,替我去嗅出一個人,那個人就叫胡大海。」
「大海?」店小二用他雙紅不溜丟的鼻子,嗅了嗅銀票,就像是在享受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就算是大海撈針,我也一定把他找出來。」
楊開送進一口鮮嫩鱸魚:「再到賭場,去找常遇春。」
「常遇春?」店小二已把腰彎的不能再彎的走出去:「他一定常常遇到春天,運氣一定特別好,一定就是那個錢贏得最多的。」
***
胡大海喝酒很大海,付帳卻很小氣。
細眼的店小二,走上二樓,推開門,就看見一個活張飛似的滿臉鬍子的大漢,一隻腳翹在桌上,一隻手捉住熱氣香溢的烤雞腿,另一隻手刁著一樽巨觥的人臥在椅子上喝酒。
他喝酒果然很大海,拿的是巨觥,容量就和血盆大碗一樣。
就連他的嘴巴也是血盆大嘴。
如果這樣的人不是胡大海的話,那麼張飛就真的是張飛了。
誰知道當他走到他面前時,他卻一掌拍在桌上:「我只不過喝了十壇紹興,七壇高梁,六壇竹葉青,絕對沒有多喝你們一壇,你們難道怕我賴賬,怕我不付錢?」
店小二忽然摸著頭發怔,過了一會才說:「大爺我不是來由帳的,你要喝多少,就喝多少,沒有人管你。」
胡大海眼睛亮了。
「好,很好。」胡大海笑得像是吃了一口仙桃:「再去給我拿一壇陳紹,記得要三十年陳的那種,最好還有花彫,也要三十年以上。」
「可是。」店小二道:「大爺,樓下有個人說要找你,請你下樓。」
「下樓?」胡大海捧起巨觥,幾乎一口倒光,然後指著店小二的鼻子:「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名字?」
店小二悻悻道:「胡大海。」
「這就對了。」胡大海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像我這種名字叫大海的人,怎能喝幾口就下樓,你難道要讓我對不起我的名字?難道要我改我的名字?」
胡大海話說完,雙手扶起酒壺就倒,但是當他開始蠕動喉結的時候,他那雙牛鈴般大的雙眼,忽然轉了幾轉。
他忽然拋下酒壺,他整個人忽然跳起來。
他瞪起牛眼,然後見鬼似的大叫:「你說的人是不是一個女人?一個三十多歲,卻還打扮的像個十八歲姑娘的女人?」
「我的媽啊!」胡大海的樣子,比撞鬼還可怕,他一溜煙的已準備竄出門外。
「不是。」
「不是?」胡大海哭喪起臉:「難道不是那個要命的花小姑娘?」
「是一個穿白衣服的中年人。」
胡大海瞪著了,瞪了很久,就像鼻子長了一朵花,他忽然乾咳幾聲,走到椅上,大馬金刀的坐下去,指著他的鼻子:「先拿陳紹,再來花彫,要三十年陳的那種。」
***
賭場在三樓。
常遇春遇到的並不是春天。
轉過小排門,跨進朱紅矮檻,骰子、牌九、象棋、黑白子、斷麼碗、各種賭具所發出的聲音,幾乎讓人忘了自己的口袋裡到底有沒有錢。
常遇春一聽到這種聲音,就已把自己想像成口袋漲鼓鼓的大富翁。
四個壯漢,衣襟敞開,雙腳都蹲跨在椅上,聚精會神的對著一個手掌大的碗凝視出神,他們的呼喚都似已要停止。
身材很胖的莊家,「啪」一聲,把碗抓在手上,朝桌面上蓋下去。
然後他看著一個全身居然只剩下一條褲子的大漢道:「你還要賭?」
「賭。」他就是常遇春:「不賭的是小狗。」
「你已經沒有賭本了。」莊家一雙眼睛就像是算盤一樣,搖著頭:「小本生意,恕不賒欠。」
常遇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難道他連身上僅剩的內褲也要賭上?
「噹」一聲,一雙八稜的銅錘已放在桌上,幸好他還有一雙銅錘,還值幾文錢。
「大。」常遇春指著諾大的碗大叫:「不開大,母貓生小雞。」
在賭桌上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
這下就真的母貓生了小雞。
莊家手掌移開,掀起碗蓋,居然是雙六通殺。
常遇春眼看著手裡的兵器,殺人莊家手中,他那雙臉簡直比苦瓜還要苦。
「你已不能再賭。」莊家雙眼打起算盤,全身上下徹徹底底的打量常遇春:「賭桌供賭,不賭者請離席。」
常遇春忽然跳起來,指著莊家的鼻子:「我還要賭。」
「你拿什麼賭?」
「至少我還有一條命。」
「命?」莊家算盤的眼睛,再一次把常遇春全身算清楚:「你的命不值錢。」
常遇春跳起腳。
***
一隻手忽然從一種很奇怪的角度伸出來,按在常遇春肩上:「你的命,我買。」
常遇春眼睛亮了:「你出多少,買我的命?」
「在這個賭桌上,能容得下多少籌碼,你就可能下多少注。」一個人按著常遇春的肩膀說:「我敢保證,這是你一生中,賭得最舒服,最痛快的一次。」
常遇春笑了,大笑。
對一個賭徒來說,世界上幾乎沒有比這個更令人愉快的了。
常遇春沒有轉頭去看按在他肩膀上那個人,他指了指桌子,又指了指莊家的鼻子,居然還很鎮定、很客氣的說:「不管什麼東西,還是大的有用處,我還是買大,我下的注,就是裝滿整個桌子的銀票,是那種市面上流通最快的『通順錢莊』開出的銀票,我已下注,也已離手,你可能開局了。」
莊家的臉幾乎已扭曲變形,他的樣子像讓人從背後刺了一劍。
他擲起碗,朝空中轉了一圈,「唰」一聲,已重重的蓋在桌上。
常遇春雙眼佈滿鼻絲,興奮刺激的血絲,就像嗜血惡獸已嗅出血腥。
手已離開,碗已掀起。
連二進城,雙六下莊,莊家通殺!
翻桌的人是常遇春。
常遇春霍然一把將桌子推翻,推散桌上所有的賭注。
再笨的人,也看得出莊家出老千,詐賭。
但是當常遇春拎起莊家的衣襟,準備一拳送到他的鼻樑上時,卻先看見一柄劍居然已在他的背心穿刺而出,新熾的鮮血已在汨汨流出。
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常遇春霍然回頭!
沒有人。
那個出錢買他命的人呢?
常遇春雙眼閃爍,他機伶的輪起八稜銅錘,頭也不回的奔下樓。
***
楊開穿著一件燙金邊的紫貂裘,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的是胡大海,一個醉得像隻貓的胡大海。
當然還有一個全身僅剩條內褲,連命都賭輸了的常遇春。
院落前,石几一張,在三層樓高人聲鼎沸的樓層掩映下,卻是蕭索孤零。
積滿雪的碎石子小路,已經開始消融,一陣陣冰雪溶化的聲音,就在耳畔。
楊開走在碎石路上,身上的紫貂裘已沾滿枯樹抖落的細雪。
胡大海醉得像隻貓,連東西南北都已分不清,他一點都不覺得冷。
常遇春赤膊上身,全身早已在發抖,然後皮膚開始凍得發青。
幸好浴池已經到了。
六株白楊,圍成一圓,磚牆是窯燒成的紅磚三台石階,石階上煙霧裊裊。
「這就是最舒服的溫泉浴。」店小二指著磚牆內,然後在指向白楊木後的一間院落說:「裡頭的熱氣一定可以替你們舒解筋骨,消除一天的疲倦。」
***
第一個跳進池裡的是常遇春。
他連褲子都還來不及脫就直接跳進去。
再來是胡大海。
「咚」一聲,胡大海居然是讓人丟進去,讓楊開一把抓住衣襟丟進去。
楊開站在階下,慢慢的解開衣襟,脫去紫貂裘,仔細的折疊好後,再將繡有龍鳳針線的內衣解開,卻將一雙梨花槍帶在身上。
常遇春的臉忽然從磚牆上探出來:「你能不能快一點,我這個人一向不喜歡獨享,你難道要等到雪又下的時候才進來?」
楊開看著他:「你只要把那只醉貓看好就好,千萬不要讓他淹死,一隻死貓是找不到寶藏的。」
常遇春居然一把將提胡大海提出水面,對著楊開裂嘴直笑:「我絕對不會讓他淹死,我只會餵他幾口水,這只醉貓,要死也該死在酒池裡,不是浴池。」
楊開走進水池,用手撈一撈水溫,試過後才滿意的下水。
他做什麼事都似乎很小心,畢竟他今天的成就,得來絕不輕鬆。
常遇春瞪著他,瞪著楊開身畔的梨花槍,他忽然笑了:「莊主的槍幾時才能放下,幾時才會離手?」
楊開並沒有看他:「我死後。」
常遇春道:「哦?」
楊開道:「如果你想活的久一點,就要先明白,致命一擊,隨時就在你身邊。」
常遇春又笑了:「幸好我這個人樹敵不多,最多也欠幾筆賭債而已,不至於連洗澡都還要帶兵器。」
楊開沒有回答,過了很久,他忽然問:「四娘呢?」
「四娘?」常遇春常點跳出水外:「我別再提起她,我一見她就頭痛,再見她就傷心,我恨不得離她遠遠的,我怎麼會知道她在哪裡?」
楊開道:「你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
常遇春道:「是的。」
楊開閉起嘴,連雙眼也合上,他已不再說話。
現在已是黃昏,晚風在遠山,天卻未暗。
十二月的晚昏,似乎有種難以排遣的寂寞,就連低垂的暮色也是寂寞的。
常遇春熱汗直冒,滿瞼紅光,他伸直懶腰,打了個大哈欠,然後忽然一把提起胡大海,往白楊後的熱氣室走去。
楊開沒有離開。
楊開一個人人獨自面對滿山靄雲,低垂暮色,眼睛裡在發光。只要找到花四娘,他絕對有把握說動花四娘,向歡歡、月下老人動手。
花四娘一動,胡大海、常遇春也會跟著動。
借刀殺人,實在經自己動手來得輕鬆多了。
仇一刀、萬獨立核算已是病少爺的鏢靶,十二環塢的勢力,一向不容懷疑。
奪取青魔手的任務已落在東籬居士身上。
如此一來自己並不吃虧,他非常滿意。
***
常遇春赤膊身體,雙腳赤剌剌的敞開,雙手環放在已發熱的楓欄木上,木板傳來炕上熱氣,將他全身烤的火紅。
一天疲倦,都似已在陣陣蒸氣中揮發雲散。
胡大海橡皮般趴在木板,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似要嘔吐。
一個醉酒的人,經火一烤,總是醉得更快。
胡大海已經開始在吐。
常遇春看著他,忽然取出一隻毛巾,一把就堵住他的嘴。
胡大海要吐卻吐不出來,他的樣子就像馬桶上的便秘之疾。
常遇春笑了。
就在這個時候,常遇春忽然發覺他的背後有人,有人在盯著他。
常遇春機伶的打了個冷顫,伸手去摸雙錘,錘卻讓他拋在門外。
他並不像楊開,兵器隨影不離。
「千萬莫要忘了,你賭輸了。」一隻手居然從他身後伸出來,按在他肩上:「輸了你的命。」
常遇春身體瞬間冰冷,就像栽進不復深淵:「我沒有輸。」
「很好。」常遇春覺得他的手,就像獄底牙差勾魂的手:「願賭服輸,我現在就要你的命,現在。」
常遇春並沒有等到他把話說完,早已瞬間騰空躍起。
他反掌,手刀,斜切,直砍對方肩井大穴。
但是當常遇春躍起時,看清楚身後人的臉後,他忽然怔住!
同時間,「唰」一聲,一柄兵器,已刺進常遇春心窩。
常遇春雙眼充滿不信,充滿恐懼,他已經感覺出他的血已像箭一般的飆射出來。
「……你……是你……」
他看見他在笑,笑得異常醜惡,笑得讓常遇春覺得他就是鬼,醜陋可恨的鬼。
然後常遇春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的東西。
***
楊開望著滿山昏色,忽然笑了笑,然後他站起來,走上池畔,提起雙槍,朝白楊木後的熱氣室施施然走去。
白色的門,門縫白氣翻騰。
楊開推門入室。
一炕小爐,爐上紅泥燒紅,就連炕磚也燒的火紅。
木紋清晰的楓欄木,構建成的小室,幾乎砌得密不透風,這種木頭的耐熱性,幾乎接近燃點。
楊開走在地板上,熱氣由腳底的楓欄木傳上來,他覺得舒服極了。
他深深吸口氣,木欄上堆擺的半開鳳梨,已散發出特有酸酸的除臭香氣。
鳳梨除臭,一室留香。
這句話幾乎連三歲的小孩都能順口吟頌。
但是楊開現在聞到他的居然已不是風梨香,而是血腥。
楊開提起雙槍,箭步飛去。
***
常遇春倒在血泊中,倒在他腳底下,倒在醉昏了的胡大海身旁。
楊開不愧是老江湖,他還是很鎮定,也做了一件很正確,很老練的事。
他掀起一條蓋在常遇春胸口上的毛巾,已讓鮮血染紅的毛巾。
楊開怔住了!
楊開後退五步,再退三步,退到牆角。
沒有人能形容他臉上現在的表情,因為就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他的眼睛。
一槍穿心,花開綻放,用的武器居然是槍。
傷口外形,尺寸、力道、血勢,居然和他手上的一雙梨花槍一模一樣。
栽贓嫁禍,陰謀害命。
可怕的手段,可怕的陰謀。
看著常遇春充滿恐懼的眼神,死不瞑目的眼神,楊開雙手也似在顫抖。
楊開緊握雙槍,一個回頭,掉頭就走。
他忽然停住。
一走了之,豈不就中計,人豈不就是他殺的?
但若是留下來,等胡大海醒了,他就怎麼辯也辯不清。
楊開發現他已進退兩難。
他開始不得不佩服這個殺人兇手的手段了。
楊開吸口氣,背負雙手,走到胡大海身旁,雙眼細成一線看著胡大海。
難道他要在胡大海心口上,補上一槍,殺人滅口?
楊開一把提起胡大海,雙腳使勁一躍,抓著胡大海躍出了窗外。
***
花四娘坐在斜橋上,雙腳掛在橋下,懶懶的搖晃著,西沉的晚霞照在她的臉,她的臉微微發紅。
晚風輕柔,輕撫髮鬢,她的人就在晚山靄雲間。
她有她的心事,一個三十四歲孤寂女人的心事。
她的心很亂,因為每當她一個人靜下來,面對她自己時,那如潮狽漲退般的惱人寂寞,便像螞蟻一塊一塊的啃噬著她的心。
她是多麼的寂寞,多麼的孤單。
她也有想過要找一個男人,好好的安定下來,好好過完下半輩子。
但是她看得順眼的卻沒幾個。
年紀愈大,閱歷愈多,她就愈發現能真正算是男人的男人,已不多。
很多她年輕時愛慕的英雄名士,現在卻只不過是滿腹的奸險狡詐。
多金雄霸一地的富豪,也只不過是滿腹銅臭的草包。
她已不再是拜金愛俊的少女了。
花四娘抬起頭,看著遲暮的晚色,她忽然幽幽的歎了口氣。
一個人歎氣歎得愈多,也就是他已在不知不覺中的又老了很多。
「花四娘。」她忽然發覺有人站在她背後:「你就是花四娘。」
「仇一刀。」背後的人說。
「是你。」花四娘並沒有回頭,但她已想到了江湖上幾個要價最高的殺手之一:「一刀九軌,仇一刀。」
「是的。」
「你我本不相識,你來這裡做什麼?」花四娘慵懶的搖晃著雙腿。
「我是來請你的?」「請我?」花四娘面對滿山晚色。
「請你到一個地方。」
花四娘還是沒有回頭,雙手卻已來到腰畔的長劍上:「什麼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
「你是殺手。」花四娘說:「是誰要你來請我的?」
「大將軍。」
「大將軍?」花四娘居然皺眉了:「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將軍。」
「是的。」
「你回去告訴他。」花四娘雙手已握住劍柄:「我不管他是大將軍也好,小將軍也罷,我花四娘不想做的事,不想去的墳,沒有人能夠勉強我。」
仇一刀在笑。
「大將軍說你的脾氣不怎麼好,我本來不太相信,但現在我總算已經明白。」
「那你還不走?」
仇一刀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就是我們這樣的人,生存下去的原則,我並不例外。」
花四娘在聽。
仇一刀聽音忽然變的很冷,冷的令人發麻:「請。」
花四娘並沒有被請走。她霍然回頭,「唰」一聲,抽出腰畔上的長劍,筆直刺向仇一刀的咽喉。
花四娘的脾氣一向是讓人頭痛的。
但是當花四娘長劍刺出時,仇一刀的人卻已像輕煙般的飄了出去。
他已背負雙手,直立在橋頭:「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並不想帶一個死的了花四娘回去。」
花四娘長劍斜斜下舉,一身青衣碎花襦裙隨風飄動,細長的髮絲,緊貼著她的翠眉,橋上有風,橋下有水,宛如一幅美人立橋舞劍的圖畫。
風再吹,花四娘長劍已劃出,飛虹電馳,捲起千堆浪花。
仇一刀身體筆直再向後退。
一層層劍網,連風都已似被刺碎,花四娘已連續刺出了十招。
仇一刀還是只有退,沒有出手。
花四娘手指劍訣,輕喝一聲,人和劍從橋欄深處,筆直的刺開。
仇一刀退到橋欄下,已再無退路,當他的人碰到青綠色的欄干時,花四娘的劍,已刺到他的咽喉。
仇一刀無路可退。
他的瞳孔瞬間收縮,一股懾人魂魄的殺氣,自他的眼神中射出。
刀,刀在,刀在晚風中。
一刀九斬!
花四娘的雙眼都亂了。
她眼看仇一刀拔刀,刀在晚風中升起,如暮色紅霞降臨,當你看見它時,它已在你頭上。
她居然只看見他拔刀!
卻完全看不出仇一刀是怎麼連續砍出九刀的。
完全看不出。
仇一刀轉身、收步、回刀、刀入鞘,也同時收回點中花四娘頸間昏穴的手指,他冷漠,冷漠的可怕。
風冷了,晚風簌簌,引人愁悵。
***
像翡翠般碧綠的竹葉青擺在桌上,刀也在桌上,人在椅上。
刀很奇特,有古意,是一種特製的小刀,刀柄已經很舊了,甚至連刀鋒都已銹蝕,不再銳利,但它卻是天底下最神奇的幾柄刀之一。
刀是刻骨刀,是月下老人刻骨用的刀。
就連江湖上殺人最多的殺手,也不會比這柄刀碰人骨頭的時候,還要多。
據月下老人自己說,他刻過的骨頭,有一千二百三十四具,第一千二百三十五具,據說已躺在江南的荒山孤墳間,等著他去刻。
這樣的刀,豈非就有種邪氣,連鬼見了也會顫慄的邪氣。
人也很邪。
月下老人伸出左手,忽然拿起一塊長得像手骨頭般的木條,也同時拿起刀,在木條上一刀一刀,仔細的劃著。
他的樣子就像在刻骨。
他那雙碧青磷磷的眼睛,閃起一種森森綠芒,幾乎像是棺材裡跳出來的一對眼睛。
他將木條捧在眼前,端詳了一陣,等到他覺得滿意了,他再放下刀,拿起酒,一口一口的喝,但眼神還是落在木條上,就像在欣賞一件百年一見的藝術精品。
月下老人忽然搖頭的歎口氣。
「好刀法。」一個人居然已站在窗外的說。
「的確是好刀法。」月下老人居然沒有吃驚的樣子,他還是在欣賞他的傑作:「畢竟刀還沒有生銹,還很鋒利。」
「鋒利?」窗下人道:「它早已生銹。」
「你說的沒錯。」月下老人不否認:「有時候我也覺得它銹了,變鈍了。」
「哦?」
「最近已很少碰人的骨頭,很少聽到磨骨霍霍的聲音。」月下老人忽然舉起刀,迎著僅剩的暮色餘光,仔細的看著:「我實在應該找具屍體來磨磨刀。」
「只可惜這裡並沒有屍體。」
「有。」
「在哪裡?」
「你。」
「我並不是屍體。」
「就快是了,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都得成具屍體。」
窗下人大笑。
笑聲未歇,他的人已飄進窗內,就站在月下老人面前。
月下老人一雙慘碧色的眼睛,不客氣的先盯住他的眼睛,他居然只剩左眼。
右眼已毀,和鼻子間構成一條十字形刀疤。
萬殺。
「請。」月下老人盯住他,並露出欣賞的目光:「坐。」
萬殺就坐。
月下老人笑了。
他捧起酒盞,竹葉青酒倒滿杯,指著萬殺道:「喝。」
萬殺沒有笑,「鏘」二聲,將一柄三尺七寸長的金邊長劍,按在桌上,接過酒盞毫不考慮的倒頭就喝。
「好,有種。」月下老人看著他,拊掌大笑:「名聞天下的『血形十字劍』萬殺,果然有種,果然夠種。」
萬殺不笑。
月下老人淺沾一口,敞開雙手,雙眼也亮了起來:「你難道不怕酒裡有毒?不怕我在酒中下毒?」
萬殺僅剩的左眼,銳利如鷹:「你是潘小君的朋友,只要是他的朋友,都不會做這種下五門的事,假如你下毒,你就不配是他的朋友。」
月下老人仰著頭,忽然笑得鬍鬚都已發直:「你難道不知道,我現在已不是他的朋友,已是他的對頭,只要他敢阻攔我,我還是會殺他。」
「我知道。」
「你知道?」月下老人忽然不笑了:「你為什麼知道?」
萬殺道:「我知道的事不少,至少我知道青魔手已在他手中。」
月下老人臉色變了:「你也想要青魔手?」
萬殺道:「是的。」
月下老人道:「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萬殺道:「我想先找你。」
月下老人道:「找我做什麼?」
萬殺道:「殺你。」
當一個人指著你的鼻子,說要殺你的時候,絕對不會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
月下老人卻很愉快。
他不停的喝,不停在喝,就像再也喝不到酒,要把所有的酒都喝光。
然後他在對著萬殺直笑。
「你知不知道,我不但對待死人很隆重。」月下老人喃喃道:「對活人一向也很客氣。」
萬殺左眼如鷹隼:「死生大事,本就不能輕怠,一個人只要能活得下去,就應該珍惜,生命可貴,不能由己。」
月下老人雙眼再次發亮,仰起脖子,長飲而盡,然後他將杯拋在地上。
「說的好,說的實在太好了。」他大笑的走出門外:「要殺我,請。」
門外暮色漸深,夜已將臨。
***
夜將臨,未臨。
鍾展醒來的時候,血還在他的臉頰。
他冷冷的縮在屋裡的角落,冷冷的看著暮色西沉,他的嘴已咬破,牙齒和著血,一雙拳頭也在滴血。
黑暗來臨,光明遠去,對他來說日後一日儘是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已活在永無止盡的仇恨中。
一個背負著血海仇恨的人,他的心已被黑暗佔滿,已被詛咒中的惡魔附身。
他彷彿聽見冷風中,有人在對著他說:「報復,你要報復,要以仇人的頭顱、鮮血,來祭慰你的兄長和父親。」
然後他只見蒼茫的暮色間,有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緩緩的飄向他。
白色,詛咒中的白色。
白色的女人已隨風飄進窗內,就站在鍾展眼前。
鍾展沒有反應,心在痛,血在滴,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鍾山是你的父親,鐘鳴是你的兄長,他們都死了。」白色的女人,幽幽的對著他說。
「而你卻連你的仇人是誰都不知道。」
鍾展沒有反應。
「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是誰殺了鐘鳴,是誰讓鍾山驚憤而亡的。」她又說。
鍾展雙眼霍然發亮,就像嗜血惡獸嗅出血腥。
「那個人就是我,鐘鳴就是我殺的。」
鍾展不動。
「你可能不會相信,但看了這件武器後,你就一定會相信了。」她說完話,忽然自白色的衣襟裡,取出一件像手一樣的血紅皮具。
鮮紅如血,妖幻詭異的皮具。
她看著這隻手:「它就叫『寂寞小手』,就是它殺了鐘鳴。」
鍾展雙拳開始顫抖,指縫間開始流出血,就連他的雙眼也已流出鮮血。
「我叫歡歡。」她盯著自己的武器,眼裡也已似流出血:「我來這裡,就是要看你們一個一個的死,將寂寞、痛苦、仇恨帶給你們,讓你們也嘗嘗這樣的滋味。」
歡歡話說完,整個人就像被詛咒了的惡魔。
歡歡看著鍾展,一字一字的說:「父債子還,二十年殺親之仇,也許你還不知道,你去問鍾山就知道了,到地去問他就知道了。」
她的雙眼已變得火紅,整個人在這一瞬間,似讓魔鬼附身,彷彿只有鮮血才能平息她心中怒火。
鍾展並沒有讓她的樣子嚇住。
他忽然在這瞬間,跳了起來,身體就像豹子般的躍出去,他已將他所有的體力,所有的潛能,全部發揮出來,二個拳頭擊向歡歡。
仇人就在眼前,他不能不報。
「碰」一聲,鍾展的拳頭擊在牆上,牆粉碎,拳頭進出鮮血。
歡歡的人飄到窗下。
鍾展大叫一聲,叫聲比野獸還可怕,足已撕裂天地間任何萬物。
他轉身、飛步、送拳,一個拳頭再送出去。
只要能將這個站在他眼前的仇人撕裂,他不在乎,就算她是女人也不在乎。
他擊上的是牆。
他的雙拳已破,皮開肉縱,就連骨頭也已碎裂。
他沒有流淚。
他寧可流血,絕不流淚。
一隻手卻已抓住他的脖子。
鍾展咽喉已被扼住,呼吸已漸漸困難,他實在無法相信眼前這個蒼白而瘦弱的女孩子,會是這樣凶殘怨毒的殺人方法。
歡歡的手緊緊抓住他的咽喉,幾乎已勒斷他的喉管。
她的眼神火紅,就像赤焰燃燒。
鍾展臉色瞬間慘白,已沒有呼吸。
「我不會殺你的。」歡歡用一種邪魔般怨毒的眼睛看著鍾展:「我絕對不會殺你,我要你活著,活在仇恨中,活在痛苦中,活著承受這種痛苦,這種仇恨,我要你寂寞,永遠寂寞,永無止盡的寂寞。」
***
鍾展雙眼流出血。
他寧可流血,絕不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