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梟29 棠棣綻華之卷 87-88

    智梟29棠棣綻華之卷

    87、謀反

    陝郡由於有任天翔暗通消息,加上又有義門智者季如風協助守城,司馬瑜指揮叛軍圍攻一月,竟然不能攻下。他被戰事弄得焦頭爛額,沒有經理關注後方的變化,更沒有想到任天翔已潛伏於史朝義身邊,從內部對史思明父子進行挑撥和分裂。

    現在史朝義與任天翔、蔡文景、駱悅四人,已經達成基本共識。史朝義想做太子甚至皇帝,必須對父親下手;蔡文景與駱悅在軍中資歷尚淺,要想出人頭地,必須要敢冒險,助史朝義登上大寶,無疑是最便捷的道路;任天翔則是別有用心,要從內部分化瓦解叛軍。四人終於走到了一起。

    「你們有何良策,說來聽聽。」史朝義也無須再掩飾,開門見山問道。

    蔡、駱二人對望一眼,低聲道:「我們手下有一幫鐵桿兄弟,可為殿下所用。不過要對付聖上身邊的衛隊,就憑咱們這些人恐怕還不夠。而且聽說聖上身邊還有摩門高手隨行保護,咱們萬萬不可大意。」

    史朝義知道摩門高手的利害,聞言神情微變。任天翔見狀忙道:「殿下不必擔心,史思明身邊的摩門高手是摩門五明使,我對他們不算陌生,他們可交給義門弟子來對付,殿下只要專心對付史思明身邊的衛隊就可以了。」

    任天翔在史思明和司馬瑜身邊有邱厚禮這個內應,對他們的情況幾乎瞭如指掌,這也是司馬瑜對陝郡屢攻不下的根本原因。史朝義也知道當年在百家論道大會上,摩門高手在義門弟子面前鬧了個灰頭土臉,聽到任天翔的保證,他稍稍放下心來,沉吟道:「父皇身邊的侍衛首領曹參軍,曾被我救過性命,與我私交甚篤,咱們可將他請來。只要有他帶路,咱們可帶人直達父皇的中軍大帳。」

    駱悅自告奮勇道:我去!曹參軍的兒子與我是鐵桿兄弟,我可以借找他兒子之名見到他。

    史朝義頷首道:好!這傢伙最喜酒色,你就說我弄到幾個漂亮姑娘,請他悄悄過來與本殿下同樂。

    駱悅應聲而去,剩下三人則在帳中焦急等待。任天翔心知此舉十分冒險,幸好司馬瑜此刻正率叛軍在前方攻城,史思明身邊的心腹也都在外帶兵打仗,不然他萬萬不敢如此草率。

    三人度日如年,直到天色入黑,駱悅才帶著曹參軍回來。曹參軍是個粗豪魁梧的漢子,滿臉酒色之氣,尚未進門就在低聲輕呼:聽說殿下有漂亮姑娘,不知是從哪裡尋得?

    說話間曹參軍已低頭進來,抬頭一看帳中沒有一個女人,卻只有四個虎視眈眈的男人。他疑惑地望向史朝義道:不知殿下說的女人在哪裡?

    史朝義陰陰一笑:只要將軍幫我做件事,我送將軍一百個女人。

    曹參軍強笑道:能為殿下效勞是在下的榮幸,不敢跟殿下要報酬,就不知殿下要我做什麼事?

    史朝義神情陰冷,一字一頓道:帶我去父皇的大帳。

    曹參軍心中一凜,立刻才到史朝義的企圖。他看看帳中情形,不僅史朝義虎視眈眈,就是蔡文景與駱悅也悄悄握住了劍柄。只要一個應對不當,肯定被斬當場。他在心中略作權衡,立刻拜倒在地:殿下於我有救命之恩,卑職從未敢忘,只要殿下有令,卑職無不從命。

    史朝義點點頭:只要將軍助我成此大事,在下決不會虧待將軍。

    曹參軍對史朝義又拜了一拜,才起身道:聖上此刻正在帳中歇息,殿下隨我來!

    任天翔輕輕拍了拍手,早已在帳外待命的十幾名義門高手,在杜剛、任俠等人率領下應聲而入。任天翔望向史朝義,就等他一聲令下。就見史朝義此刻卻有些躊躇,沉吟良久,方緩緩道:我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聖上畢竟是我生父,所以望諸位不可輕辱,更不得傷害。

    任天翔知道不可將史朝義逼迫太急,連忙答應道:殿下放心,咱們只要逼聖上退位即可,決不會令殿下背上弒父的惡名。

    史朝義艱難地點點頭,終於低聲下令:行動!

    一行人在曹參軍率領下,連夜直奔史思明的中軍大帳。由於曹參軍乃史思明衛隊首領,有通行所有關卡的腰牌和令符,而史朝義等人則身著普通兵卒衣服,假扮成隨從,一行人幾乎沒受到盤查,就一路直抵中軍大帳。

    帳外有史思明的親兵站崗守衛,曹參軍在史朝義示意下,率先上前吸引幾個站崗親兵的注意力,而杜剛、任俠等人則從一旁潛行過去,從後方突然出手,乾淨利落地解決了幾名守衛的親兵。然後眾人一擁而入,誰知帳中不見史思明蹤影,被窩中卻傳出了女人的驚叫。

    杜剛搶先摀住那女人的嘴,低聲喝道:史思明在哪裡?快說!

    那女人被手執兵刃的眾人團團圍住,早已嚇破了膽,哆嗦半晌方指向帳後,囁嚅道:聖上方才起身如廁,還沒回來……

    女人未說完,突聽帳外傳來一聲刺厲喝:什麼人敢擅闖聖上寢帳?

    這喝聲中氣十足,明顯不是尋常將佐,任俠耳尖,不禁變色道:是摩門五明使!

    話音未落,帳外一傳來一兩聲短促的驚呼,留在帳外警戒的幾名兵卒,顯然已遭了毒手。任天翔忙示意任俠率幾名墨士擋住五明使,然後對還在發愣的史朝義道:快找到你爹,不然殿下恐怕活不過今晚!

    這話提醒了史朝義,他急忙對蔡、駱二人下令:快追!莫讓他逃了!蔡、駱二人忙率手下追出後帳,分成兩路四下搜尋,黑暗中蔡文景隱約看到有個黑影已騎上馬背,正縱馬要逃,他連忙彎弓搭箭射將過去,那黑影應聲落馬。幾名兵卒一擁而上,卻聽那人喝道:什麼人竟敢以下犯上?

    一聽果然是史思明的聲音,眾兵卒在他積威之下,不敢上前。任天翔忙對還在發愣的蔡、駱二人喝道:還不快拿下,咱們今晚都得葬身於此!

    這話提醒了蔡、駱二人,二人衝將上前,合力將史思明按到在地。史思明原本也是一代猛將們只是在當了皇帝後,早已將功夫擱下,黑暗中後背又先中了一箭,不然在兩名如狼似虎的年輕將領面前,再無掙扎之力。黑暗中他雖然看不清犯上的逆臣,卻也猜到是受兒子主使,他急忙高呼:朝義吾兒,為父可以將皇位傳與你,你萬不可背上弒父的罪名啊!

    蔡、駱二人雖然已經將史思明控制,但他畢竟是史朝義的父親,二人不敢擅自做主,便都將目光望向史朝義的方向。史朝義雖然帶兵謀反,但史思明總歸是他生父,事到臨頭他卻無顏與之相見,避在暗處猶豫半晌,最終還是對任天翔低聲吩咐:告訴他們,不可對父皇無禮。

    任天翔雖然想殺史思明,但現在置身於無數叛軍中間,他也不能自作主張,只得對蔡、駱二人低聲道:將他換身衣服,又撕下衣衫堵住他的嘴,然後將之綁在馬鞍之上,依舊由曹參軍領路,從營帳另一面撤離。此時已有兵將聽到中軍大帳的打鬥,匆匆趕來救駕,卻聽曹參軍喝道:摩門犯上最亂,欲行刺聖上,快去將他們拿下!

    曹參軍是史思明的心腹衛隊長,眾兵將沒有懷疑,紛紛向正在與任俠等人惡鬥的摩門五明使包圍過去。史思明的親衛兵卒大多是胡人和番人,只是粗通唐語,而五明使也都不是唐人,對唐語更是生疏,混亂中雙方都聽不清對方所說,一時亂作一團。五明使被眾兵將當成行刺聖上的刺客,遭到眾人圍攻,不禁氣得哇哇大叫,倉促間卻是辯解不得。眼看四周的兵將越來越多,淨風立刻對同伴打了個呼哨:走!

    四人武功比普通兵將高出不是一點半點,真心要走沒人攔得住他們。就見四人在重重包圍下勢若游龍,奮力殺出一條血路,直奔陝郡城下,那裡是攻城精銳的駐地,也是司馬瑜營帳所在。

    任俠等人趁亂撤出,尾隨任天翔撤回史朝義的駐地,那座新建的囤糧之城正好派上用場。史朝義已派人駐守其中,成為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雖然綁架了史思明,但史朝義卻不敢見他,只讓曹參軍傳話。史思明見背叛者竟有自己的心腹,不禁質問道:朕待你不薄,你為何要背叛朕?

    曹參軍倒也麼有半點羞慚,落落大方地答道:懷王乃是陛下親生兒子,就連他都要背叛你,何況是我這個不入流的微末將佐。

    史思明無言以對,轉而問道:那逆子在哪裡,為何不敢來見朕?

    曹參軍笑道:懷王殿下不忍見陛下受苦,所以特令卑職前來傳話,只要陛下下詔讓他繼承大統,他願奉陛下為太上皇。我已將陛下的玉璽和文房四寶帶來,就等陛下下詔退位,將大燕國皇帝之位傳與懷王。

    史思明心知到現在這一步,一切反抗都是徒勞,他不禁仰天歎道:這逆子實在太心急,何不等朕打下長安再動手?大燕國眼看就能打敗大唐,一統天下,卻因這逆子犯上作亂而功敗垂成!時也?命也?真是天不助朕啊!

    曹參軍將文房四寶鋪好,賠笑道:聖上也不必悲傷,懷王乃聖上長子,由他繼承大業一統天下,其實也跟聖上一統天下沒有兩樣。

    史思明冷哼道:那逆子軍中資歷尚淺,在那幫老將眼裡不過就是個小屁孩,沒有朕他能指揮得動他們?他還想一統天下?不被人割了腦袋給李亨送去,那就算是他命好。

    曹參軍指向鋪好的紙墨筆硯,賠笑道:以後的事誰說得清楚?不過眼下的事卻是緊急,想必陛下不會讓卑職為難吧?

    史思明一聲長歎,無奈提筆草草寫下幾個字。他原本不識字,直到當了皇帝後,才在幕僚的指導下學會了百十個常用字,以應付不得不寫的親筆詔書,所以他的詔書都非常幹練簡短。不過他那手字旁人卻是模仿不來,所以也不怕有人偽造,他的心腹將領也盡皆認得這獨一無二的筆跡。

    曹參軍拿起詔書仔細看了看,確認無誤後蓋上玉璽,然後將這道寶貴的詔書仔細收了起來。有個這道詔書,史朝義可以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成為大燕國新的皇帝,而曹參軍也可以憑著這功勞,在新皇帝面前重新得寵。

    片刻後這道詔書便到了史朝義手中,史朝義一見之下大喜過望,拍案道:太好了!有了這道詔書,誰還敢反對我繼承大統?

    話音未落,突見蔡文景跌跌撞撞地進來,驚慌失措地道:殿下不好了,聖上……聖上不見了!

    史朝義一驚,急忙喝問:怎麼回事?快說!

    蔡文景喘息道:方才卑職遵照殿下吩咐,去給聖上送韭菜壓驚,誰知關押聖上的地方空無一人,幾名負責守衛的兵卒已被殺,沒留一個活口。

    史朝義面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結結巴巴道:快……快帶我去看看。

    幾個人匆忙來到關押史思明的廂房,就見任天翔與幾個義門劍士已先一步趕到。方才任天翔帶人去接應落在後面的任俠等人,沒想到就這片刻功夫已生出這麼大的變故,但見幾個守衛的兵卒刀未出鞘,脖子上卻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傷痕,剛好割斷脖子右側的大血管,可見兇手一定精於殺人

    是辛氏兄弟!沒想到司馬瑜這麼快得到消息,派他們前來救人。任天翔從幾具屍體上抬起頭來,他見過辛丑辛乙的刀法,一眼認出他們的傑作。

    怎麼辦?現在怎麼辦?史朝義頓時六神無主,滿臉惶恐,父皇若被他們救走,我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任天翔沒有立刻回答,卻望向了還在伏地查探的小川流雲身上。他知道義門劍士中,唯小川修習過忍術,對跟蹤、潛伏應該最有心得。就見小川如獵犬般伏地嗅了片刻,然後望右方一指:他們往那邊走了,辛氏兄弟帶著個受傷的人,應該走不快,咱們或許還能追上。

    史朝義有些將信將疑,問道:你怎知道是往那邊?

    小川流雲淡淡道:人在緊張或恐懼的時候,會散發出一種強烈的體味,聖上剛經歷今晚的大變,身上的體味尤為強烈,這種特殊的味道為咱們指明了他的方向。

    史朝義奇道:我怎麼聞不到?

    小川笑道:只有經過訓練的特殊鼻子,才有足夠靈敏的嗅覺,殿下聞不到也很正常。

    雖然史朝義依然有些不信,任天翔對此卻毫無懷疑,他連忙對任俠等人一揮手:快追!務必要將史賊截回來!

    幾個義門劍士立刻應聲而去,身形猶如流星一般,轉眼便消失在夜幕深處。史朝義則向隨從吩咐:速速傳令下去,就說有人挾持了聖上,所有兵將立刻加強警戒,務必將之攔下。

    88、作亂

    就在小川流雲等人追出去不久,不遠處便傳來了打鬥聲,任天翔與史朝義循聲過去一看,就見辛氏兄弟護著史思明正邊戰邊退。原來小川以他那過人的嗅覺,準確地判斷了史思明逃離的方向,在辛氏兄弟即將逃出軍營之前,終於帶義門眾士將之追上。辛氏兄弟刀法雖高,但行藏敗露,已陷入無數兵將的重重包圍,只是那些兵將已認出面前竟是大燕國皇帝,一時心有疑惑,不敢上前動手。

    史思明高呼道:我是大燕國皇帝,逆子想要殺我,速來救駕!

    領兵的蔡文景與駱悅連忙高喊:別聽他的,聖上是瘦刺客挾持,不得不照刺客的吩咐說。大家快上,將刺客拿下!

    眾兵將面面相覷,不知該聽誰的。蔡文景與駱悅雖然是他們頂頭上司,但面前的人卻是大燕國皇帝,在眾兵將心中有著崇高的地位,眾人一時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到這一步史朝義也無法再躲在幕後,只得上前對眾兵將喝道:快上前救駕,違令者斬!

    眾人畢竟是追隨史朝義多年的兵將,聽到命令不再猶豫,立刻上前圍攻辛氏兄弟,辛氏兄弟武功雖高,但架不住對手人多勢眾,漸漸有所不支。就在這時,突聽遠處傳來幾聲刺耳的慘呼,猶如發自地獄十八層深處一般淒厲恐怖,跟著就見有火光沖天而起,幾團張牙舞爪的火球詭異地往四下狂奔,那淒厲的呼聲真是來自那幾團奔行2的火球。原本嚴陣以待的兵馬開始騷亂起來,有人在失聲驚呼:國師!國師來了!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一白袍老者大袖飄飄,正行若御風般大步而來,幾個來不及避開的兵將被他或擊或拍,轉眼就變成了一個火人。十餘名摩門高手包括摩門五明使在內,皆緊跟在他身後,果然就是被史思明封為國師的摩門大教長佛多誕。當初史思明拜他為國師之時,他曾在教場以天火燒死北燕門高手燕寒山,以及安慶緒手下第一猛將崔乾佑,這在范陽軍中原本就已傳得神乎其神,如今親眼見他放火殺人,對眾兵將的震懾遠遠超過了任何一個恐怖的傳說。

    范陽兵將以胡、奚、同羅、契丹等族為主,篤信各種神跡,見佛多誕露了這一手不可思議的武功,立刻將之視為不可阻擋的惡魔。當年史思明為讓摩門順利代替薩滿教成為大燕國教,曾有意對佛多誕進行神化,造成范陽將士對這位神鬼莫測的國師,有著一種近乎迷信般的恐懼。如今見他親自率摩門高手齊至,哪裡還敢阻攔?眾人不顧蔡文景、駱悅等人的將令,如潮水般紛紛往兩旁散開,以至佛多誕竟毫無阻攔地來到了任天翔等人面前。

    是你!佛多誕一眼就發現了史朝義身後的任天翔,碧藍眼眸中不禁閃過一絲異色,難怪懷王敢犯上作亂,原來是你這小子在背後搞鬼。

    任天翔見范陽諸將包括史朝義在內,對佛多誕畏若鬼神,只得上前兩步,從容笑道:大師世外高人,沒想到竟參與俗世紛爭,實在是令人意外。

    國師救駕!國師快來救朕!史思明見佛多誕一露面就震懾全場,不禁大喜過望,他想與摩門眾人匯合,但卻被義門眾士攔在中間,一時難以如願,忍不住高呼起來。

    佛多誕對史思明撫胸一拜,轉向史朝義道:懷王殿下,本師相信你與聖上只是有些誤會,所以才被人利用犯上作亂。只要你懸崖勒馬向聖上請罪,本師可代你向聖上求情,讓聖上赦免你與手下眾將一切罪責,所有參與其事的將領皆可無罪,今晚發生的事也既往不咎。

    史朝義猶豫起來,不禁將目光轉向了任天翔,就見任天翔淡淡道:今晚之事,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殿下若要投降,咱們這些人大不了痛快一死,我只怕殿下將來會生不如死。

    史朝義心中一凜,立刻想到以父皇的為人,凡事參與叛亂者肯定沒人能苟活,自己就算有佛多誕保命,失去了所有心腹部將,將來還不是任史朝清宰割。想起那個殘忍好殺到有些變態的異母兄弟,他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最終橫下心來,咬牙道:不錯,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今晚之事,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說著他拔劍而出,揮劍高呼,給我殺,不留一個活口!

    蔡、駱兩將立刻率史朝義的親兵向摩門眾人衝去,這些親兵俱是追隨史朝義多年的心腹,無論忠誠和膽色俱遠勝尋常兵將,眾人毫不畏懼地衝向佛多誕,意圖以兵力優勢將摩門眾人全部消滅。

    佛多誕身形一晃,迎著這些凶漢衝了過來,人未至,雙掌已連環拍出,轉眼間數名親兵的身上就竄出沖天的火焰,將夜色照得如同白晝,火光中就見這些中招的漢子在張牙舞爪嘶聲嚎叫,那情形猶如傳說中的煉獄。

    佛多誕並不與史朝義的親兵糾纏,孤身撲向史思明。有摩門五明使等高手在後,足夠解決這股不到百人的親兵。幾乎同時,辛氏兄弟也一齊動手,護著史思明往佛多誕方向沖。幾名將佐抵擋不及三招,就先後中了佛多誕的「烈焰刀」,轉眼變成幾個手舞足蹈的火人,在夜幕下淒厲慘號。

    史朝義手下那些兵將,怎見過如此詭異恐怖的武功,不禁嚇得連連後退,再不敢阻擋佛多誕去路,眼看他就要衝到史思明面前,任天翔急忙呼道:快攔住他!別讓他們匯合!

    熊奇手舞巨斧率先攔在佛多誕身前,誰知一招未發,胸口已被佛多誕輕飄飄拍了一掌。熊奇只感到一股熱流猶如火線,沿著經脈直抵丹田,氣海頓時被這股熱流激發,像要沸騰般向全身瀰漫,再不受自己控制,那熾熱的感覺像火焰般直由氣海往外亂竄。熊奇見過死在佛多誕手下那些人的情形,心知這是熱毒即將發作的先兆,他不禁一聲大吼,扔下沉重的巨斧,張臂向佛多誕抓去,他要在自燃之前纏住佛多誕,為同伴贏得擊斃這惡魔的機會。

    佛多誕沒料到熊奇如此凶悍,不敢硬拚,忙往一旁躲閃,剛好迎上另一名墨士寧致遠的長劍,佛多誕彈開長劍,正待揮手將其擊退,誰知寧致遠竟不顧安危,以兩敗俱傷的招數逼近他的身前。原來他已看出佛多誕武功之高,絕非自己可以相抗,所以一出手就是墨家死劍,欲與佛多誕同歸於盡。

    佛多誕雖武功高絕,卻沒料到世上竟有這樣的武功,他雖然一掌擊中了寧致遠胸膛,但卻被寧致遠扣住了手腕,幾乎同時,渾身冒火的熊奇也追蹤而至,從後方兜頭將人抱住,他急忙以內力震開熊奇,不過身形終究緩了一緩,這時就見另一名墨士郝嘯林也撲了過來,奮不顧身一劍直指心臟。佛多誕危急中勉強往一旁讓開一寸,避過了心臟要害,但因身體被熊奇纏住,終究未能完全躲開。就見這一劍在他胸前齊柄而沒,將他刺了個對穿。

    見這狀若天人的摩門大教長、大燕國新的國師,竟然被人刺中,激戰的雙方都不禁停下了手。就見佛多誕雖然中劍,但依然震開了纏住自己的熊奇,爾後一掌將郝嘯林擊飛,這才捂著胸口踉蹌後退。就見鮮血從他指縫間洶湧而出,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摩門五明使急忙上前將之攙住,齊聲驚呼:大教長!

    見義門高手再次逼近,佛多誕心知沒有抵抗的實力,低聲喝道:走!

    摩門五明使護著佛多誕匆忙後退,再無暇營救史思明。這時熊奇、寧致遠、郝嘯林三人體內先後竄出了藍幽幽的火苗,義門眾人連忙上前救援,無暇阻攔摩門眾人,終讓摩門五明使衝破四周兵將的包圍張皇而去。

    拜火教秘密相傳的邪門武功,果然霸道無匹,義門眾人盡了最大努力,也無法阻止三個同伴陸續變成了火人,眾人無助地望著三人在烈火中掙扎,最後不甘地倒下,在火焰中漸漸變成了三具焦黑的殘骸。

    辛丑見摩門眾人已逃,心知憑他們兄弟二人,再難將史思明救出。他急忙一把將兄弟辛乙推開,嘶聲喝道:快走,去給先生報信!

    辛乙一怔,心知就算留下來,也不過為史思明陪葬而已,不禁一跺腳,揮刀殺出一條血路,往陝郡方向飛奔而去。由於義門眾人忙著救助同伴,幾乎沒人阻攔,他終於憑著狠辣的刀法殺出史朝義營帳,直奔司馬瑜處報信。

    辛丑揮刀為兄弟擋住了大部分追兵,但最終架不住史朝義手下兵將圍攻,被亂刀砍死。失去庇護的史思明面對無數叛軍,猶在色厲內荏地喝道:朕乃大燕國皇帝,誰敢傷我?

    眾兵將在他的積威之下,俱不敢輕舉妄動,雙方正在僵持,蔡文景急忙來到史朝義面前,低聲請示:殿下,怎麼辦?

    史朝義避在一旁,低聲囁嚅道:他畢竟是我父皇,就算他對我不仁,我也不能對他不義,所以……這個……

    任天翔眼見三個兄弟被佛多誕所殺,死得慘不忍睹,心中早已滿腔怒火,見史朝義既想當婊子還想立牌坊,還在假模假樣惺惺作態,不禁來到史朝義跟前,憤然道:方才就因為殿下優柔寡斷,害義門白白犧牲了三個兄弟,如今殿下還不下決心,待司馬瑜率大軍趕到,史思明再登高一呼,殿下恐怕就要為我的兄弟們陪葬。是讓你父皇為我義門兄弟陪葬,還是殿下親自陪葬,你小子掂量著2辦吧!!

    任天翔這話令史朝義一陣驚懼,不敢再猶豫,含淚對蔡、駱二人點點頭,卻不再言語。蔡、駱二人俱是他心腹,立刻心領神會,二人轉身直奔史思明。史思明一見二人神態,便知今晚已不能倖免,不禁高聲怒罵:逆子無謀,中了人家離間之計而不自知。姓任那小子連大唐皇帝都不放在眼裡,豈會為你所用?義門眾士以俠義為先,豈會幫你謀奪李唐江山?他們今天挑撥你殺父弒君,明日就會為了天下大義殺了你!

    史朝義心中一動,不禁警惕地望向了任天翔。任天翔見狀冷冷道:就算殿下對咱們有猜忌之心,也該先應付了眼前的危局。司馬瑜正率大軍趕到這裡,殿下再優柔寡斷,恐怕就再也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遠處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將這裡包圍,史朝義心中一橫,對蔡、駱二人使了個眼色。二人不再猶豫,上前將史思明按倒在地,一人抱腰壓腿,一人取長弓套住史思明脖子,以弓弦勒住史思明咽喉,然後轉動長弓,像當初史思明下令縊殺安慶緒一樣,將這個亂世梟雄慢慢絞殺。

    四周密集的馬蹄聲已來到近前,將營帳團團圍困。聽馬蹄的聲勢和數量,顯然是攻打陝郡的叛軍主力,在司馬瑜帶領下敢來救駕,他們人數遠在史朝義所部兵馬之上,眾人不禁相顧失色,盡皆望向了史朝義。

    史朝義此刻一掃方才故意裝出的優柔寡斷,顯出了他作為史思明長子的冷厲和果敢,他突然拔劍指向任天翔,厲聲喝道:將他們拿下!

    眾兵將立刻將任天翔等人圍在了中央,無數弩弓盡皆指向了義門眾人。任天翔一眼望去,就見黑暗中指向義門眾士的弓箭不下百枚,再看看自己人,不僅有三人已慘死,其他人在方才一番惡戰中都多少掛綵,要想硬闖恐怕都不能倖免,他不禁對史朝義點頭道:看來是我低估了你。

    史朝義沉聲道:我不管你幫我的目的是真心還是假意,現在我只有借你的腦袋才能度過眼前危機,所以你不要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太聰明,手下能人異士輩出,實在令人不能放心。說完他對眾兵將一揮手,拿下!

    眾兵將在蔡、駱二將率領下一擁而上,將義門眾人五花大綁綁了起來。以義門眾士的武功若是放手一搏,即便身上有傷,也未必就沒有機會殺出重圍,但現在四周無數箭簇指著任天翔,他們要是反抗,任天翔必定會被射成刺蝟,所以他們不敢反抗,片刻間便被史朝義的親兵綁了個結實。

    就在這時,一個將領驚慌地奔到,結結巴巴地對史朝義道:軍師率大軍已來到城下,喝令咱們開門,不然就要攻入城中,救駕平叛。

    史朝義一掃方纔的膽怯和猶豫,指指被俘的任天翔等人和地上史思明的屍體,冷靜地吩咐:帶上他們,隨我出城去見軍師。

    城外數萬大軍中,司馬瑜正焦急地望著城頭,心中懊惱不已。他一直為攻下陝郡而殫思竭慮,卻忽視了史朝義與史思明之間的矛盾,沒想到最終這對父子竟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剛得知史朝義犯上作亂抓走史思明之時,沒有立刻帶兵救駕,他以為派出辛氏兄弟加佛多誕和眾摩門高手,足以救回史思明,沒想到佛多誕身負重傷鎩羽而歸,辛氏兄弟僅有辛乙僥倖逃回,他更沒有想到這場叛亂竟然是由任天翔在暗中策劃,義門高手幾乎是傾巢而出,要早知道這點,他必定會竭盡全力先平定後方,再圖謀攻陝郡。

    但是現在一切後悔都已經晚了,他只有在心中默默禱告,但願史思明還活著,只要這個大燕國皇帝還活著,他就有信心救回聖駕,平定叛亂。

    城門洞開,史朝義一馬當先率眾而出,這讓司馬瑜有點意外。要知道司馬瑜所率兵馬是史朝義的數倍,如果沒有這座新建的囤糧之城庇護,史朝義在司馬瑜面前幾乎就沒有還手之力,他敢開門而出,顯然是認定司馬瑜不能拿2他怎樣。想到這點,司馬瑜的心漸漸沉到谷底。

    「軍師來得正好,我已將挾持聖上的奸細盡數拿下。」史朝義指了指身後被綁縛的任天翔等人。

    「聖上呢?」司馬瑜忙問,雖然任天翔的被俘令他十分吃驚,但依然比不上他對史思明安危的擔憂。

    史朝義突然垂淚哽咽道:「父皇……父皇已被他們殺害,孩兒救駕來遲,最終沒能救回父皇性命。」

    司馬瑜身形一晃,差點從馬鞍上摔了下來。他倒不是心痛史思明的死,只是他知道史思明對大燕國來說,就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精神領袖,如果他遭遇意外,大燕軍隊哪裡還有心思打到長安?各路將領必定擁兵自重,大燕國除了史思明,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統領全軍。想到這他心中不禁滿腔怒火,抬手就要下令進攻,將叛亂者盡數斬殺,以消心頭之憤!

    「放屁!」司馬瑜正待揮手下令,他身後的辛乙已縱馬而出,對史朝義厲聲怒罵,「聖上正是被你這叛賊帶人抓走,又是你下令阻止我們兄弟營救聖上,我大哥呢?他在哪裡?」

    辛乙在方才突圍之時身負重傷,現在依然渾身血跡傷痕纍纍,神情更是駭人。史朝義不敢直答,忙對司馬瑜道:「軍師,我有父皇遺詔,繼承大燕基業。父皇臨死前一再叮囑朝義,平定天下一定要仰仗先生,父皇還稱先生乃上天賜予我史家的良師,足以安邦定國。因此朝義欲拜先生為兵馬大元帥,統領大燕國所有軍隊。」說到這史朝義從懷中拿出一封詔書,親自縱馬來到司馬瑜面前,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史朝義的話讓司馬瑜漸漸冷靜下來,史思明已經死了,再殺史朝義於事無補,不因憤怒殺人,是千門弟子最起碼的素養。他接過遺詔,見上面果然是史思明的筆跡,還蓋有大燕國的玉璽,從程序上講,遺詔沒任何問題。

    現在司馬瑜要殺史朝義易如反掌,但殺了他又如何?自己的微信還不是足以讓大燕國眾將臣服,大燕國只會因內亂而分崩離析,再沒有實力與大唐爭天下。雖然史朝義的威信也不足以令眾將俯首聽令,但有了這封遺詔,總算聊勝於無。想到這司馬瑜重重歎了口氣,將遺詔還給了史朝義,然後在馬鞍上拱手拜道:「微臣願輔佐懷王殿下,繼承先帝遺願,一統天下。」

    司馬瑜既已稱臣,卻不下馬跪拜,實在是倨傲無禮之極,不過史朝義已無心計較。他連忙在馬鞍上拱手還拜道:「朝義得先生之助,實乃三生有幸,今後朝義當視先生如視如父,望先生盡展平生所學,早日掃平天下。」

    司馬瑜對史朝義的恭維並無半分得色,卻指向史朝義身後的任天翔等人道:「還請聖上將聖上的遺骸,以及這幫弒殺聖上的奸細交給微臣,微臣要詳加審訊,並讓他們為聖上陪葬。」

    史朝義知道現在生殺大權依然還掌握在司馬瑜手中,他不敢有絲毫意見,忙示意手下將任天翔等人交給司馬瑜的隨從。就見司馬瑜神情失落地望向長安方向,突然怔怔地落下淚來,喃喃歎息:「功敗垂成!功敗垂成啊!」

    郊外的叛軍大營之中,燈火通明如晝,司馬瑜與任天翔相對而坐,二人面前是一桌豐盛的酒菜,這樣的酒菜若在戰亂前的任何一家酒樓,也許都算不上什麼,但在顛沛流離的軍營中,卻是十分罕見,這情形不像是在審訊犯人,倒像是故人聚會一般。

    司馬瑜給任天翔斟滿酒,淡淡道:「你能潛入史朝義身邊,在我眼皮底下策動這次叛亂,為大唐除掉頭號勁敵,沒有內應絕對不行,這個人是誰?」

    任天翔對司馬瑜敏銳的洞察力暗自歎服,他躲開對方探究的目光,冷哼道:「你說是誰那就是誰,以司馬公子的頭腦,還用得著問我?」

    司馬瑜沉吟道:「你策劃這樣的行動,最擔心的應該是被我識破,所以這個人對我的行蹤應瞭如指掌,你們才能避開我暗中行事。但是我身邊的人好像都沒有背叛我的理由,除非……」司馬瑜說到這目光一寒,低聲喝道,「來人,讓邱厚禮來見我!」

    辛乙應聲而去,不一會邱厚禮神情忐忑地來到司馬瑜面前,陪笑問:「公子找我何事?」

    司馬瑜盯著他看了良久,直看得邱厚禮膽怯地低下了頭,他才冷冷道:「如果說方纔我還只是揣測,現在我卻已經可以肯定。」

    「肯定什麼?」邱厚禮囁嚅問道。

    司馬瑜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道:「當初我收留你時曾經說過,你跟著我若看不到前途,可以隨時離開,在我落難的時候你甚至可以出賣我,所以你在鄴城叛我,我一點不會怪你,但是你不該低估我的度量。在受到威脅之時不是向我坦白,而是大膽的背叛我,你讓我非常失望。」

    邱厚禮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道:「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小人不懂。」

    司馬瑜一聲冷哼,「你現在不光是背叛了我,還敢侮辱我的智慧,在我面前公然抵賴。來人,拉出去砍了!」

    兩個兵卒應聲而入,架起邱厚禮就走。到這一步邱厚禮再不反抗,那就不是儒門劍士了。就見他雙臂一振彈開兩個兵卒,拔劍在手向司馬瑜撲來,待辛乙閃身護主時,他的身形在半途一折,聲東擊西向一邊掠去,長劍劃開牛皮大帳,意圖向外逃竄。就在大帳被劃開的瞬間,突聽帳外弓弦聲響,十餘支箭羽盡數釘在了他的胸膛上,邱厚禮喉嚨「咯咯」作響,一步步倒退入帳,舉劍指向端坐不動的司馬瑜,卻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帳外埋伏的弓箭手悄然而出,將尚未斷氣的邱厚禮抬了出去,片刻間帳中又恢復了平靜,就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司馬瑜意態蕭索地對辛乙擺擺手,示意他退下。待辛乙離去後,帳中就只剩下司馬瑜和任天翔二人。就見司馬瑜緩緩舉起酒杯,強笑道:「咱們兄弟好久沒在一起喝過酒了?」

    任天翔想了想,頷首道:「咱們才在鄴城一起喝過。」

    司馬瑜道:「那次酒還沒動,兄弟就被安慶緒派人帶走,不能算數。」

    任天翔點點頭,再次回想,卻再也想不起何時與司馬瑜單獨一起喝過酒。不過他想起了與司馬瑜在長安以及在哥舒翰軍中飲宴的情形,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們是那樣熟悉,熟悉到超過任何一個朋友。

    最瞭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任天翔第一次對這話生出了莫名的崇拜。二人酒到杯乾,邊喝邊聊起從結識到敵對的每一次衝突,他們沒有半分敵意,只有對對方才智的由衷佩服。二人沒多久就喝光了一罈酒,司馬瑜有些醉了,他定定地望著任天翔,突然澀聲問:你無數次壞我大計,無數次讓我功敗垂成,我都從來沒有除掉你,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任天翔答不上來,不過他知道司馬瑜沒有誇張,至少在睢陽他就公然放過自己一次。任天翔曾有過無數猜測,但都沒有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如果僅僅是因為親情,司馬瑜連自己妹妹都可以犧牲,難道表兄弟或妹夫能親過妹妹?如果說是因為對對手的欣賞,這種欣賞難道能超過他胸中的雄圖霸業?任天翔想了半晌,最後無奈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司馬瑜突然哈哈大笑:你也有想不明白的事,你也有不知道的情況?以你如此聰明的頭腦,難道就完全沒有一點揣測?他笑得狂放,以至淚水也忍不住奪眶而出,他不停地以衣袖擦拭,誰知那淚水卻如湧泉,再不可抑制,他笑得聲嘶力竭,最後竟變成了無聲的嗚咽。

    任天翔從來沒有見過司馬瑜如此失態,心中震動非常。他幾次想要相勸,卻又不知從何勸起。不知過得多久,司馬瑜漸漸止住淚水,目光呆滯地望向虛空,就在任天翔以為他已經睡著之時,卻聽他輕聲道:我有一個弟弟,叫司馬亮,當初爺爺為我們取名,正是取自「一時瑜亮」之意。他比我小兩歲,我五歲讀書,他就在一邊咿咿跟學,我六歲習棋,他就在一旁專門搗蛋,將我好不容易擺下的棋局弄得七零八落。不過我卻非常喜歡他,因為家裡只有我們兩個小孩,只能跟他在一起,我才可以無拘無束為所欲為,我喜歡他嫩聲嫩氣地叫我哥哥,喜歡他跟著我讀書寫字,在我受爺爺處罰的時候,陪我在陰森恐怖的祠堂中罰跪。

    說道這司馬瑜突然停了下來,眼中洋溢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情和憐愛,他的表情時而溫柔,時而無聲失笑,讓任天翔也不禁有些心動,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我從來沒聽小薇說過她還有一個哥哥,他叫司馬亮?

    司馬瑜默默地沒有說話,不知過得多久,他才幽幽歎道:三歲那一年,他被爺爺送走了,然後我就少了一個弟弟,多了一個妹妹,也就是小薇。

    這是怎麼……任天翔正待要問,突然感覺有如利箭穿胸,渾身一顫,酒杯應聲落地。,他怔怔望著司馬瑜,使勁搖頭:不!你在說謊!你在騙我!

    司馬瑜沒有辯駁,依舊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遙望虛空喃喃自語道:那時候阿亮整天穿著開襠褲,我總是取笑他屁股上的胎記像猴子一樣紅,所以稱它為「猴屁股」。

    任天翔臉色剎那間變得煞白,他的屁股上確實有一塊紅胎記,小時候十分明顯,長大後漸漸淡了許多,成年後基本上就已經看不出來,如果不是小時候見過他這塊胎記,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曾經有過這樣一塊紅印跡。

    雖然任天翔拚命想否認,但他那遠超於常人的頭腦,依然將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一切準確地在他心中還原——司馬蓉與仁重遠生下的不是兒子而是女兒,司馬家為了司馬蓉的孩子將來有機會繼承義安堂,用司馬家的孩子替換了司馬蓉所生那個年歲相仿的女孩。小薇不應該姓司馬而應該姓任,而那個叫任天翔的孩子,其實真正的身份是司馬亮,是司馬瑜的親弟弟,所以司馬瑜才屢屢在生死關頭放過人,直到今天。

    除了這條明顯的線索,更無法忽視的是兄弟間天生的血脈親情,以前任天翔始終不明白,自己屢屢破壞司馬瑜大計,但他每次於最後關頭,總是會放自己一馬。他以為司馬瑜是看在自己母親的份上,現在才醒悟,原來自己是司馬瑜最為關心的兄弟,在他冷酷無情的心靈深處,始終有難以割捨的親情。他可以傷害任何人,卻決不會傷害那個從小就離散的親弟弟。

    任天翔感覺自己眼眶發熱,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他從來不知道在茫茫大千世界中,還有一個人在默默地關心著自己,愛護著自己,默默付出,不求回報。

    他心中突然對這個從未相認的哥哥,有種深深不安和內疚,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自己從未傷害過他。

    看到當年咿咿學語的阿亮一天天在成長,我比任何一個人都還要高興。司馬瑜眼中飽含柔情,望著任天翔淡淡笑道,雖然他一次次壞我大事,一次次用各種卑鄙手段將我擊敗,我卻並不感到氣憤,就像看到當年他搗亂我辛苦排下的棋譜一樣。我甚至希望他可以超過我,成為實現司馬世家百年夢想的那個真命天子,如果是這樣,我甘願成為他的墊腳石。

    任天翔心神微震,突然意識到,在兄弟親情之上,還有一種衝突橫亙在兩人中間。那是司馬世家謀奪天下的慾望,與墨者義安天下的理想之間的衝突,這衝突幾乎就不可調和,除非他不再做一個墨者,而是安心做一個司馬世家的弟子,一個千門的繼承者。想到這任天翔的心情漸漸冷靜下來,他知道自己將面臨艱難的抉擇。

    司馬瑜慢慢抬起頭望向任天翔,他的神情也已平靜,目光猶如過去那樣寧靜如海,讓人莫測高深。他輕聲歎道:爺爺當年將阿亮送到義安堂的目的,是希望他能以仁重遠兒子的身份,為司馬世家掌握義安堂這股龐大的江湖勢力。但是他讓我失望了,他將自己的聰明才智,用在了為人作嫁的愚蠢事業上……他一次次壞我大事我不生氣,但是看到他竟然心甘情願為李唐朝廷所用,卻沒有自己的慾望和野心,我不禁為之感到憤怒。

    說到這司馬瑜突然長身而起,目光炯炯地盯著任天翔道:雖然他無數次欺騙了我,但我還是願意再相信他一次。我想要他親口告訴我,在知道了自己真實身份後,他是要做司馬亮還是要繼續做任天翔?

    任天翔一時難以回答,因為他知道這不是簡單的一個名字而已,而是要標明自己今後的態度和選擇,,做司馬亮,那就是要為司馬家的事業努力奮鬥;做任天翔,那就是要繼承墨家祖師墨翟的遺志,率領義門踐行義安天下的夢想。他答不上來,他一時間還沒有適應自己這個新的身份。

    你不必急著回答我。司馬瑜輕輕為他彈去衣袖上的塵土,又為他仔細整理了一下因捆綁而被撕破的衣裳,滿含關切地柔聲道:你今晚好好想一想,當初我要你助我,你說你身上流淌著的是仁重遠和義門先輩的血脈。現在你已知道,你身上流淌的其實是我司馬家的血,你那天才般的智慧,是來自司馬世家無數熠熠生輝的祖先,現在,是該你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司馬瑜已經離開,大帳中只剩下任天翔一人,他默默地望著桌上的燭火發愣,從義門傳人到司馬世家弟子,這個身份變化的落差實在太大,令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之中。

    他知道司馬瑜今天告訴了與他身世有關的一切真相,並不是要感動他或以親情給他施壓,而是已經下了最痛苦的決心。為了司馬世家夢寐以求的雄圖霸業,司馬瑜已經做好犧牲這個弟弟的準備,如果他選擇做任天翔,司馬瑜將不會再對他有絲毫手軟。今晚這頓酒,有可能就是他的送行酒。

    任天翔木然望向虛空,神情平靜如常,心中卻猶如海波洶湧翻滾,是做任天翔還是做司馬亮,這對他來說是個最為艱難的抉擇。
《智梟》